三、当年伴随军旅的红颜知己不见了 夜,经三路上一片静悄悄。 当张学良乘坐一辆小轿车从漆黑小路上开过来的时候,那幢往日铁门紧闭的小 洋楼里灯火幽幽。 张学良心情很苦恼,他坐在飞驰的轿车里脸上没有半点喜色。自从张作相等东 北军袍泽,将他推上东三省保安总司令的位置上以后,他没有感到心情舒畅。相反, 由于杨宇霆和常荫槐等人暗中不断设下障碍,使性格开朗的张学良担此重任后忽然 改变了性格。他必须要以威严的姿态重新面对那些部将官员,这些人从前大多是张 作霖的袍泽,有些人则是他在三、四方面军时的部将,应该说他指挥起这些将领来 理应得心应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上任后却感到处处艰难。他知道杨宇霆和常荫 槐固然是暗中掣肘的政敌,然而,他主政后另一个让他心烦的因素,则来自于他的 家庭。 “汉卿,现在大帅故去了,他生前强加在我头上的那个三个约法,也早就应该 取消了。”张学良想起谷瑞玉那双幽幽大眼,心里就感到烦躁无比。就在他主政东 北不久的一天,他回到经三路公馆的时候,谷瑞玉曾向他提出个意想不到的要求, 说:“现在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汉卿,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帅府去?” 张学良没想到谷瑞玉在父亲刚死就提出这让他甚感为难的请求,心中气愤,但 他忍住气说:“瑞玉,你让我好伤心啊!” 她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半晌说:“当初我们在吉林时,你不是说过,迟早有 一天会给我夫人名义的吗?” 张学良窘迫而尴尬。他对她的得寸进尺心生愤慨,立刻语塞顿住。 “莫非到现在还要让我信守那‘约法三章’吗?”谷瑞玉多年来期盼的出头之 日终于到来了,她不肯放弃据理力争的机会,振振有词地说:“大帅在世的时候, 对他的独断,对他的严厉,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那时,我理解你,知道你即便心 里疼爱我,也无法改变现状。可是,现在你毕竟成了执掌东北军政的要人了。在你 们张家,你也可以一言九鼎。你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我谷瑞玉的命运。” 张学良心里怒火腾腾,他万没想到谷瑞玉会步步进逼,让他无路可走。气得他 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眼睛不肯看她。 谷瑞玉继续进攻:“汉卿,这么多年来我在你们张家的地位,连一个女佣也不 如。我不能进大帅府,也不能外出看戏。甚至去街上走一走,也会胆战心惊。这一 切都为什么?是我谷瑞玉人品不端,还是我才貌不及他人?都不是,就因为有了那 个可恶的‘约法三章’。汉卿,现在你该替我主持公道了!” 张学良再也无法冷静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喝止她说:“瑞玉,不许你 说这种话,父亲他虽然不在了,可是他的话在咱们张家永远都是算数的。也就是说, 他当年给你的‘约法三章’,时至今日仍然有效!” 谷瑞玉听了张学良的话,顿时怔住了。她万没有想到自己苦熬苦盼的机会虽然 盼到了,但是张学良的一句话却让她顿时大失所望。 谷瑞玉忽然感到万念俱灰,她颓然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掩面悲泣起来。张 学良见她又是没完没了的哭泣,心里发烦,索性不与她继续争吵,躲到书房里去看 书了,可是谷瑞玉的哭声仍时时传进来,搅得他更加心烦意冷。那天晚上,她和他 都处在难堪的对峙中,在那紧张的氛围中,他们谁也不肯服输,当夜已深沉的时候, 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痛若的思索着。思索着他们的从前,也思索着他们的将来。 第二天一早,张学良匆忙地吃了早点,就想尽快离开这充满着紧张气氛的公馆。 可是,当他快步走到二楼楼梯处时,忽然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原来正是哭红了眼 睛的谷瑞玉。昨天一夜,她也不曾睡觉,她那乌云般的发辫蓬蓬松松,眼圈暗红, 漂亮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抹淡淡的忧伤。张学良见她脸瘦了一圈,心里忽然又感到 有些歉疚。他暗想昨天不该以那么严厉的语言对待她。即便自己认为对谷瑞玉仍适 用父亲的“约法三章”,也理应和颜悦色。他极想与她和解,所以就歉然地笑笑说 :“瑞玉,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次。我想,你我之间不会有什 么解不开的疙瘩。” “不,汉卿,我们现在就谈。”不想谷瑞玉却坚决地拦在他面前,语气中含有 不容置辩的固执。 “现在就谈?”张学良为难地叹息说:“瑞玉,不行,今天早晨我要在帅府里 接见南京代表,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谈。你我的事再大也是家事,什么时间不可以谈 呢?” “不行,汉卿,我的话非马上谈不可。”谷瑞玉见他腋下夹着皮包,显得那么 紧张和匆忙,就双手一挡说:“其实我的话很简单,不会耽搁你许多时间,更不会 误你的公事,莫非你现在连听我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了吗?” 张学良见她气色不好,也知道昨天夜里她在卧房辗转到天明也不曾休息,就忍 住气说:“好吧,瑞玉,有什么话你就说。但是你一定要长话短说,因为客人是昨 天已经约好了的。” 谷瑞玉说:“那好吧。”她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坚持要坐在客厅里去说,张学 良无奈,只好顺从。她坐在雕花椅上点燃了一只日本香烟,又旧话重提地说:“汉 卿,从前你可是说过,有一天我会得到真正名份的。也就是说,你当初在哈尔滨曾 经对我有过暗示。现在,你当上了东三省的最高长官,莫非我还不能回帅府去住吗?” 张学良万没想到她又提起昨天那不愉快的话题。心里升起怒气,想发作却又忍 住了,只说:“瑞玉,你住在经三路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到大帅府去?” 谷瑞玉昨夜显然对此事想了又想,现在见张学良态度坚决,她哪里肯依,更加 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赌气说:“大帅府别人住得,我为什么就住不得?” “瑞玉,我请你自珍自重!”张学良气得将帽子在桌上一掼,站了起来,怒道 :“不错,从前我在哈尔滨确实对你有过许诺。可是现在你已经有了名份,为什么 还要纠缠不休?至于回大帅府,即便我同情你,理解你,也要再等些时机才行。现 在家父大帅的尸骨未寒,东北三省的军政大事,哪一件不要我去处理,可是你为什 么还要如此不通情理呢?” 张学良说着,再也不肯听她的哭诉,气咻咻地转身下楼而去了。 谷瑞玉失望地大哭。当初她从天津回沈阳时,心中曾经幻想着一幅理想的图画。 在张作霖死后,她知道东北的一切都将改变,特别是她寄予那么多希望的家——那 座多年来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帅府,无疑也会随着这大院主人的更换而发生她心里希 望的巨变。那时,她就可以永远离开经三路上那幢封闭的小公馆了,可是现在谷瑞 玉万没想到自己走进帅府名正言顺作如夫人的幻想,竟如此之快的破灭了。谷瑞玉 哭着追下楼去,她有许多话要对张学良倾吐,可是当她发现张学良已经坐着汽车消 失在路口上时,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现在,张学良又回到了经三路28号。 他只要想起谷瑞玉前天对他的撒泼哭闹,心里就有几分紧张。张学良感到谷瑞 玉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了,从前在吉林和哈尔滨时期她那斯文与自重,早已在岁月 的磨砺中渐渐消失了。张学良想起自己从前对她的关爱和呵护,心里就感到不安。 因为正是他在保定期间对谷瑞玉思想的渐渐放松,才让她变得越来越无拘无束了。 特别是父亲张作霖死去以后,他发现谷瑞玉变得越加放肆起来。她不但经常在公馆 里招来一群军官太太们打麻将,打弹子球,而且她有时还公然到公开的舞厅里去跳 舞,看戏。张学良原想她精神上的束缚被解除以后,本来可以过着自珍自重的生活, 但是,让他大为失望的是,从前谷瑞玉在精神压力下隐藏的消极东西,忽然不由自 主地滋生漫延了起来。以致于让他感到与谷瑞玉无法继续平和的相处了。 “汉卿哎,你真是官升脾气长,心里哪还有我谷瑞玉了?”张学良的小轿车刚 刚驶进小院的大铁门,二楼上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灯火闪耀 的二楼阳台上,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她体态丰盈,发鬓篷松,一颦一笑都有 种说不出的诱人魅力。她正是谷瑞玉! 她今晚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紧身旗袍,手扶阳台的拦杆,居然当着汽车里的侍卫 和司机之面,对从车上走下的张学良撒起娇来了。她说:“自从你上次来这里,十 几天都见不到你的影子。你把我一人丢在这里,莫不是又到其它地方去……” 张学良困窘已极,心里万分不悦,可是当着侍卫和楼前女佣人的面,他不便发 作。 “本来想请你回来陪客人打麻将的,可是,现在客人们大部分都走了,让我的 面子往哪儿搁?”谷瑞玉见张学良沿着楼梯匆匆向上走来,她仍站在阳台上叫嚷不 休。 张学良一口气奔上楼来,他见谷瑞玉仍在气咻咻的发着牢骚,就愤然地举起了 拳头:“混帐!……”他很想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是,当他与谷瑞玉那双会说话的 大眼睛相碰时,胸间的怒气竟然自生自灭了。他嗔怪地对她说:“瑞玉,你越来越 不成话了,你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长此下去,你会惹大乱子的,到那时候可 休怪我张汉卿不讲情面!” 张学良举起来的拳头,恨不得重重捣下去。但是,谷瑞玉这时又忽然换成了笑 脸,撒娇地扑进他的怀里,叫道:“你打,你打,你打嘛!……”张学良心里百感 交集,他打也不是怒也不是。谷瑞玉忽地伏在张学良身上悲悲切切哭起来,她从个 骄傲的公主忽然又变成了受委屈的小猫。见她越哭越凶,张学良的气也消了。他随 手将她揽在怀里,爱抚着她那乌云般的发辫,说:“瑞玉,也不能都责怪你,这些 天来,我确实没时间回到这里来。自从父亲故去以后,我现在为军政要事,每天奔 波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来这里呢?” “可是你却有时间到于凤至那边去!”她泼醋。 “胡说,我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有你想的那么闲情逸致?”张学良一 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显得疲惫而憔悴。谷瑞玉见状急忙将烟盘子和烟枪端了过来, 然后亲自为他点燃烟灯,又用镍铁钎从烟盒里挑出烟膏,在烟灯上烤着,片刻,一 股淡蓝色的烟雾就升了起来。这时,张学良就操起烟枪吱吱一阵狂吸。不久,身体 疲惫的张学良就变得格外精神起来。谷瑞玉见他气色好转,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 他,嫣然一笑说:“汉卿,如今你子承父业,成了东三省的头号长官,我也总算没 有白盼。前些天我提的要求,你什么时候答应我?” 张学良没想到她仍然抓住此事不放。心情刚刚好转的他,忽又心生愁云。 谷瑞玉见他一言不发,哪里肯依。眼里再次汪起了泪光,哭道:“汉卿,你为 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对我这般冷酷?这么些年我追随着你吃了多少苦,莫非连点真 正的感情也没换得吗?大帅在日,他一句话把我打入了冷宫。现在你总该给我正名 了,你该为我做主才对。汉卿,你为什么不说话?” 张学良坐在榻上默然无语。他反对她纠缠,却也理解谷瑞玉的心。从感情而言, 他对她多年随军南征北战经受的颠簸困苦,一直暗怀着深深的感激。他也知道现在 让谷瑞玉回帅府居住是时候了,然而,当他一想起于凤至来心中又感到几分不安。 多年来帅府里等级森严,乃父的几房夫人在帅府里大多各有定位。如果一旦将谷瑞 玉带进帅府,势必会打乱多年形成的居住格局。而且由于谷瑞玉在外多年,与帅府 内各位老夫人及于凤至之间存有着若明若暗的隔阂,所以,他认为谷瑞玉现在回到 帅府居住,也未必是件好事。他沉吟着说:“瑞玉,回帅府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 把紧要公务处理妥善以后,再慢慢地来,如何?” 谷瑞玉怔在那里,凝然不语。她无法理解张学良百般阻止她回帅府定居的真正 原因。如果张作霖在世时拒绝她进帅府居住,谷瑞玉虽不甘心但也不敢违逆,因为 她从心里惧怕公公张作霖。但现在张学良仍对她的请求迟疑难决,就让心里不平的 谷瑞玉难以理解。她见张学良那种神色,情知无法逆转,就忍不住啜泣起来:“看 来我这辈子始终要住在外边了?” “也不是永远住在外边。”张学良劝慰她:“瑞玉,现在我说句话,当然可以 让你如愿。但是你马上搬进去帅府,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也许知道,由于你多年和 帅府里的人少于接触,所以难免互有猜疑。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从中慢慢作 些说服工作,如果有一天,大家也像我一样理解你,那时她们就会高兴的接纳你。 到那时候再接你回去,不是更好吗?” “我不理解,我永远不理解你这古怪的苦心。”谷瑞玉对张学良善意的解释非 但不肯接受,反而疑心越重。她痛苦地说:“我不知帅府里的什么人对我不理解。 于凤至和寿夫人无非认为你学会抽大烟扎吗啡,都是我谷瑞玉的罪过。可是,汉卿 你心里明白,此事与我谷瑞玉有何关系?我好委屈,既然她们不理解我,我就偏要 去帅府和她们理论理论。问她们为什么怀疑我怂恿你吸大烟?” “好了好了,瑞玉,不要再闹了。”张学良心里发烦,见谷执意要进帅府,忽 然郑重地说道:“如果你一定想回帅府,我也可以成全你。但是,你想过没有,如 果在大家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回去居住,你会有什么乐趣呢?再说你住在经三路,不 是仍然有你自己的生活天地吗?” 谷瑞玉坐在那里不语,她忽然感到张学良的话不无道理。她想起那威严的大帅 府,还有一张张陌生脸孔和冷漠的眼神。就感到心里又升起了淡淡的恐惧。她知道 自己如果一旦置身那井然有序的环境,必然又会有新的家规束缚她的手脚。 “汉卿,也罢!”想到这里,谷瑞玉忽然不再纠缠了,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对 张学良说:“既然你认为我现在不宜回大帅府,我也不再强求了。不过,我也不许 你再回到帅府去。” “帅府是我的家,你为什么又要胡闹?”张学良一时猜不透她的用心。 谷瑞玉破涕为笑说:“我们索性就住在这里,我们每天可以尽情地听戏,跳舞, 逛商店,吃小馆。如果你不肯依我,那我就登报离婚,到那时候,倒要看你这堂堂 保安司令的颜面何在?” 张学良一把将她推开,怒道:“瑞玉,你也太不成话了。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 我们的关系就很难维持下去。”谷瑞玉却纠缠不休:“你不要吓我,不要唬我,这 么多年来我追随着你,不就为了这一天吗?” “这……”张学良心绪烦乱,他纵然能够指挥得千军万马,但在这女人面前, 他竟感到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