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沉醉在温柔乡里的保安司令 沈阳之夜。 鹿鸣春大酒店。楼上的雅座里一桌酒席,张学良显然已喝了多时,他身旁是谷 瑞玉和几位伶界名人。 “点一折,再点一折!”谷瑞玉再斟上一杯醇酒,张学良连想也不想,就一饮 而尽。他有些微醉了,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对几位在雅座唱堂会的女艺人叫道: “唱,继续唱,唱下去!” 操琴的琴师忙将手里的戏折子交给副官长谭海,谭海再传到谷瑞玉的手中。谷 瑞玉凑近了微醉的张学良说:“汉卿,你想听什么,就点什么。点一折《法门寺》 如何?”张学良连看也不看,就说:“好好,就点宋巧姣的青衣戏吧,先来一段西 皮慢板,瑞玉,就让她先唱起来吧。” 谷瑞玉俨然张学良身边的主持者,忙吩咐女艺人唱戏。女艺人不敢怠慢,琴师 操琴,姑娘婉婉转转就唱起来: 宋巧姣跪在大佛圣殿 ………… 张学良早已醉酒,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女青衣的演唱。忽然,他不胜酒力,头一 歪,“哇”一声呕吐了出来。谷瑞玉急忙接过谭海端上来的酸梅汤,女客男客们见 状都大惊失色。她们都被张学良的醉态惊呆了。 夜色深沉,大街上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火。浑身酒渍的张学良由谷瑞玉和谭海、 李小四等侍卫搀扶着,步下了酒楼。当他们出现在二楼的梯口时,张学良忽然发现 楼下围满了衣饰华贵的男男女女。几位穿旗袍的时髦女子,簇拥在楼梯下。她们望 着从楼上走下来的张学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有人叫道:“你们看,来了来了!” 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立刻拥了上来,有人叫道:“你瞧,那穿马靴戴着大沿帽的 军人,就是张少帅啊!” “原来堂堂的少帅,也不过如此,他现在是东三省的军政首脑了,为什么还会 到这种地方来?” “真奇怪,从前听说张学良是个军事家,可是,现在他当政以后,竟变成了这 样的人。” “就是啊,张大帅在世的时候,张学良可是个正正派派的军官,他亲自指挥打 了许多有名的战役,可是,没想到张大帅死后,他居然变成了花天酒地的人。” “唉唉,把东三省军权交到他手里,简直是不可思议啊!”“有人说他是帅才, 可他这样下去又如何得了?” “他现在这样沉溺酒色,听说都因娶了个姓谷的戏子。” “你看你看,那姓谷的好漂亮,听说她舞跳得出奇的好!” “是啊是啊,谷瑞玉跳起舞来,咱这些人都望尘莫及了。她什么舞都会跳,什 么华尔兹,什么探戈,什么恰恰舞,慢四步,她几乎都能跳!啧啧,你看人家谷瑞 玉,那才是个风流人物呢!” 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少女们众星捧月般地拥到楼梯前面。只见张学良在谷瑞 玉和谭海等人的搀扶下,趔趔趄趄地走下楼来。虽然张学良大醉酩酊,可他仍想努 力保持着他那惯有的军人风姿。看得出他心里仍希望自己不失军人的风范,但是, 他已经身不由己,脚步变得越加踉跄起来。 “少帅,能陪我们跳场舞吗?”“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我们别无所求, 只就想和少帅跳场舞。”“张司令,你不能让我们白等呀。”那些衣饰灿烂的妙龄 女子们,见张学良已来到楼下,都争先恐后拥了上去,她们都希望和他相拥起舞, 共度良宵。 “对不起了,小姐们,今晚我不能跳舞!”张学良在竭力保持镇定,他对那群 拥到面前的姑娘们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大手一摇地说:“姑娘们,我今晚实在 没有跳舞的雅兴,因为喝酒太多了,所以请各位原谅。” 谭海见张学良仍有自持的能力,急忙在前开路,他推开了众人,企图把张学良 护送出人群去。可是,他没想到这时谷瑞玉竟然会拦在张学良的面前,说:“汉卿, 这样有些不近人情吧,大家毕竟在这里等你多时了。再说,多日来你一直在为军政 大事操心,难得有松口气的时候。今晚良宵美景,跳跳舞也没什么,这毕竟是种轻 松的休息呀。” 张学良为难地:“不,瑞玉,我醉了!” 那些想和张学良跳舞的歌女们,都一迭声地向谷瑞玉求援。舞厅里顿时一片娇 声浪气。有人说:“谷小姐,现在就看你一句话了。”又有人大叫:“对呀,谷小 姐的话可令少帅动心!” 谷瑞玉飘飘然。她见众人恭维自己,越加坚定了劝张学良在“鹿鸣春”跳舞的 信心,就怂恿说:“汉卿,我看还是跳吧。大家难得见你一面,怎好冷了人心?” 张学良本来无意跳舞,但见谷瑞玉出面相劝,他面现犹豫之色。 谭海见张学良醉得厉害,忍不住在旁悄悄劝道:“夫人,让总司令在这里跳舞。 不合适吧?” “你懂什么?有什么不合适!”不料,谷瑞玉根本听不进谭海和李小四的劝阻, 转身再劝心神不定的张学良。张学良仍无跳舞之意,谷瑞玉忽然拉住张学良的手说 :“汉卿,你总得给我个面子才是呀!这么多年我随你艰苦征战,可谓千辛万苦,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出头露面的一天,莫非连陪我跳场舞也要推拖吗?” 张学良迟疑不决。 “汉卿,还是跳吧?”谷瑞玉紧紧地拉住他。舞厅里那些艳妆女子们也一迭声 地苦苦相求着。 张学良的酒渐渐醒了,他尽管毫无舞意,可是谷瑞玉的话打动了他。想起谷瑞 玉从前对他的诸种好处,心里难免泛起了踌躇。忽然他发现谷瑞玉眼里又汪起了泪 水,心顿时又软了。他忽然狠了狠心,对身旁的谭海和李小四说:“既来之则安之。 大家盛情难却,如果我们坚决拒绝,那会让女士们失望的。”谭海和李小四情知劝 阻不得,只好退后一步。张学良打了个酒嗝,对身旁的谷瑞玉说:“瑞玉,好吧, 我跳,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 谷瑞玉破涕而笑了:“行,下不为例!”她说着,便欣喜地挽起张学良的手, 陪着他双双步下了舞池。 就在张学良和谷瑞玉在“鹿鸣春”酒楼跳舞的时候,距此不远的马路上,停着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里面坐着一位穿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的女人。她就是于凤至。 她已经将汽车开出许久了,现在,于凤至终于在车窗前,看清了那灯火如昼的 大酒楼里正举行着一场舞会。酒楼的门前停着几辆汽车,其中有她最熟悉的蓝色进 口轿车。那是她丈夫张学良的座车。于凤至走出车来,在夜风的吹拂下,她心里很 痛苦。于凤至悄悄来到“鹿鸣春”酒楼下的暗影里,倾耳一听,楼里不时传来一阵 阵喝彩声。她知道那些喝彩的姑娘们,大多都是歌女舞伴。她想起张学良近日来夜 不归宿,不问东北军政要事的情况,于凤至的心情就显得格外沉重。 “汉卿,现在你的地位变了,你是东三省的军政首脑,再也不比从前。所以, 我劝你定要自省自律,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她记得不久前,曾和张学良有过 一次不愉快的交谈。那是她发现张学良经常和谷瑞玉一起到“鹿鸣春”酒楼听戏、 吃酒和跳舞的传言以后,才决定和他深谈一次的。 于凤至原以为张学良在张作相等一批东北军老将推举下,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 令以后,一定会谨慎行事,奋起振兴东三省大业的。可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从前 张作霖在世时自省其身,私生活极其自重的张学良,竟会忽然对舞场酒肆发生了浓 厚的兴趣。 有时,她发现张学良一连几天不回大帅府,住在经三路的小公馆里,沉醉在竹 林之战或听戏跳舞之中。对张作霖死后的东北军政大事,张学良过问得越来越少了。 正是因为如此,当初对张学良上台执政持反感态度的杨宇霆和常荫槐等人,开始利 用张学良的生活小节暗中大作文章。常荫槐甚至利用他和谷瑞玉的关系大造舆论, 致使那些对张学良执政抱有信心的东北政要大失所望。 “大姐,你何必老劝我把精神得那么紧呢?”张学良对于凤至的劝告不以为然, 他反感地说:“这些年来,父亲在世的时候搞的是什么?他老人家一辈子怀着宏图 大志,梦想有一天占据华北,问鼎中原。经过十几年的出关征杀,两次奉直大战, 弄得兵连祸结,百姓民怨沸腾。最终虽然得到个海陆空大元帅的地位,但是,正是 因为他老人家得了这个帅位,最终才遭到了杀身之祸!想起他老人家一生的文治武 功,我真感到心灰意懒。唉,与其鞍马征战,到处争夺地盘,倒不如安卧在温柔乡 里快活一场。” “汉卿!”于凤至震怒地望着精神颓废、毫无斗志的张学良,气得她肝肠寸断。 她发现只有几个月时间,从前那雄心勃勃、志气凛然的张学良,竟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声泪俱下地向他哭求说:“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消沉的思想。先父大帅征杀夺位 是功是过,也许值得后人思索。当然,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像先大帅那样有权位 野心的人。但是,先父大帅至死也不肯放弃人生追求的思想,总有它可取的一面。 至少他不是个沉溺酒色,不思进取的权欲者。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就多次告诫你 要好好干。汉卿,他老人家临咽气的时候,还对我们说:告诉小六子,让他好好地 干吧。这是什么意思?” 张学良心绪烦躁,双手掩耳:“我不听,我不听!” 于凤至却说:“你一定要听,汉卿,我劝你再也不能沉醉在那小小温柔乡里了! 现在你不是一般的军人,你是手握东三省军政大权的要人。你这种沉醉不醒的思想, 迟早会毁掉你的前程!” 张学良再也听不进耳,他愤然地夺门而出了。 现在,于凤至只要想起他们那次争吵,心里就感到万分痛苦。她望着“鹿鸣春” 酒楼里那闪动的红男绿女,心里就泛起了无边的苦涩。忽然,酒楼里有人起哄: “好呀,少帅终于同意跳舞了!”接下去响起了尖厉的舞曲声,那是支外国舞曲, 悠扬的旋律从窗里飘了出来。于凤至有意闯进酒楼劝阻张学良跳舞,可是她想了想, 还是忍住了冲动。她转身坐进小轿车,向着漆黑的马路上飞快地驶去了。 于凤至 的汽车驶到沈阳东城一幢小楼下刹住了。这里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东北军著名老将, 他就是支持张学良上台执政的张作相。在夏夜里已经休息了的张作相,忽听侍卫进 报说于凤至来访,情知必有重要事情,所以急忙起来接见。 在客厅里,张作相见了于凤至那焦虑的神色和哭红的眼睛,心中就恍然明白发 生了什么事情。他听完于凤至的哭诉,坐在灯下许久不发一语。张作相对张学良和 谷瑞玉近日沉醉舞场酒楼的传闻,也有耳闻。他对张学良执政后发生的反常行迹也 感到痛心和失望。现在见于凤至找上门来,不禁唉叹一声,说:“凤至,汉卿本是 一位既有军事才干,又有道德操守的军人。当年他从东三省讲武堂毕业的时候,我 就一眼相中了他。所以才把他放在执掌军队的位置上。为什么提拔他?一是我张作 相年纪老了,不能占据这个事关东北大局的重位。先大帅故去以后,本来有人支持 我上台执政,可是我不能那么做,是张大帅奋斗了一生打下的江山,最好由他的后 人来继承;二是我确实看中了张汉卿。我是看着张汉卿长大的,我知道他的品行操 守,所以才敢力排众议地支持他上台。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从前在执掌第三、四 方面军时有为有勇的张汉卿,现在却因为一个女人,竟引来了杨宇霆等人的非议!” 于凤至听他说到这里,心里的痛楚又加重了一层。她哭道:“老叔,从前有先 大帅在的时候,汉卿从不敢在外出入酒楼舞厅,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现在 他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谷瑞玉对汉卿的影响所致,那就太令人痛 心了!老叔,现在只有您能救救汉卿了。再也不能让他继续沿着这条可怕的沉迷之 路滑下去了。如果他再不自珍自重,那么,东三省的江山就会失掉在他的手上啊!” 张作相双眉紧蹙,看得出他心里也和于凤至同样紧张和愤慨。忽然,张作相向 门外一招手,马上走进两个挎着驳壳枪的侍卫,他吩咐说:“来啊,马上拿上我的 片子,到经三路公馆去!就说我请他张汉卿,马上就到这里来!” 两个侍卫应诺了一声,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