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温柔乡是英雄冢 夜已深沉,可是“鹿鸣春”酒楼依然舞乐高奏,灯彩辉煌。 舞厅里,乐队奏起探戈舞曲。红灯闪烁,一双双一对对舞伴,都以张学良和谷 瑞玉为中心翩翩起舞。张学良微醉未醒,舞步踉跄,谷瑞玉却在舞池中如鱼得水。 她从来没有今晚这样高兴,跳起舞来更加娴熟轻盈,潇洒而自若。所有的羡慕眼光 都向她投来,她知道众人羡慕她,是因为她有幸和张学良相拥而舞。谷瑞玉感到心 满意足,那双顾盼生姿的大眼睛,自负的斜睨那些从身边滑过的男女,虚荣心使她 变得越加自负。张学良却恰好和她的感觉相反,他昏昏沉沉,双脚无力。望着谷瑞 玉的媚态神姿,心里越来越感到厌倦。 “汉卿,人生有酒当尽欢,莫让金樽空对月。你可知这句诗吗?”他耳边又响 起那个娇柔的声音,那是他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后的一天夜里,他来到经三路的小 公馆里。那天晚上他感到多年来压在身上的沉重担子终于卸了下来。 “好像是一位古人的诗句?” “对,古诗可让今人效法。”谷瑞玉说:“自从我们在吉林结识,眨眼快10年 了,你我走过了风风雨雨,经历了几多战场上的厮厮杀杀。可是到头来我们得到了 什么呢?已经作古的先大帅他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空争空夺了一场吗?想起先大 帅的不幸惨死,汉卿,有时我也替你伤心啊。” 他惊讶:“瑞玉,此话何意?” 她叹息:“汉卿,我是说你多年来太痴迷于政治,太痴迷于军事。其实人生对 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过是一场梦啊!先大帅如此,郭大哥和郭大嫂也是如此,为争 夺疆土不惜抛头洒血,得到的又是什么?” 张学良茫然地望着她。 谷瑞玉终于有机会向他坦露胸襟,说:“汉卿,现在你执政了,我不希望从此 再发生战争。特别不希望你也步先父大帅的后尘。与其无休止的烽火战事,不如固 守东北三省,陶然自乐。”张学良品味着她的话,不由陷入了深思。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尖厉的萨克斯管和震耳欲聋的架子鼓声,打断了张学良的 思绪。他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头顶上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灯光让他眼花缭乱。他 忽觉酒力发作,头晕眼花,身子无力地向下沉去。谷瑞玉发现他晕头转向的样子, 惊叫一声,只见醉了酒的张学良已经瘫倒在红地毯上,舞厅里顿时哗然大乱。 子夜时分,一辆黑色小轿车沿着阒无人迹的马路飞驶着。 车里坐着张学良和谷瑞玉。窗外是忽明忽灭的灯火,一幢幢高楼和屋宇都已经 沉睡,夏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沉寂。张学良醉酒昏昏,已经倚在汽车后座上睡熟了。 多日来他一直住在经三路小公馆里,在竹林之战的牌局中他已到了通宵不眠的地步。 现在,他依在谷瑞玉身旁,只感到随着无边的夜色悄悄走进了一片无人的沼泽。路 两旁那些沉睡的高楼仿佛变成了重重矗立的山峰,巨大的悬崖上刮起了午夜的凉风, 参差的树林好像一道道漆黑的屏障,张学良身不由己的来到了那片黑森森的林海里。 突然,夜风刮起,树摇林动,一只巨兽吼叫着从林子里猛蹿出来,原来是一只 凶猛无比的吊睁白额猛虎。那虎吼叫一声,蓦然向他和谷瑞玉扑过来,张学良急忙 掏枪,可是囊中竟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手枪!就在张学良紧张得左顾右盼时,忽 然,有个熟悉的女人在叫:“汉卿!” 他发现眼前一亮,有人从那片森林里闪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雪亮的手电筒。电 筒的亮光映花了他的眼睛。就在张学良左右顾盼的时候,忽然发现那持电筒的,竟 是个熟悉的女人。 “汉卿,汉卿,到家了。”谷瑞玉在身边叫着,张学良从昏沉的睡眠状态苏醒 过来。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汽车已经来到了经三路28号别墅的门前。谷瑞玉小心 地扶他走下车来。 忽然,张学良被清凉的夜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他忽意识到什么,急忙对谷 瑞玉说:“不,我今晚要回到帅府里去。已经出来几天了,有许多军政要事,都等 待我回去处理。”可是谷瑞玉哪里肯依,说:“住在这里也可以处理公务,为什么 一定要回到那边去?” 两人正在相争着,黑暗中忽然闪出两位带枪的侍卫。他们左右各一地拉住了张 学良的手臂,将脚步踉跄、醉意未醒的张学良,扶到另一辆小轿车前。谷瑞玉初时 以为张学良身边侍卫在帮她,搀扶着张学良向小院里走。可是,当她发现两个侍卫 正将张学良扶进另一辆轿车的时候,她吃惊地叫了起来:“你们是谁?为什么将总 司令架进那辆车子?” 两位侍卫也不作答,只将张学良请进小轿车里坐定,然后不顾谷瑞玉的呼叫, 小轿车已经飞快地开动了。它突然加足了马力,向灯火阑珊的大街上驶去了。 玩得心荡神驰的谷瑞玉才感到事情的严重,她先是惊呆了,继而不顾一切地向 随车侍卫叫着:“有人劫持总司令,快追!” 这时,那辆黑色小轿车已经加足马力驰出了经三路漆黑的小巷,沿着通往东城 的大路飞也似疾驶而去了。坐在后座上的张学良渐渐清醒过来,他左右一看,发现 不见了谷瑞玉,才惊讶地望着身边两个陌生的侍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两位侍卫见张学良苏醒过来,急忙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张学良说:“总司令, 让您受惊了,我们是奉东北保安总副总司令张作相大帅的命令,前来敦请少帅的。 多有冒犯,可是张作相大帅的意思如此,我们只好委屈少帅了。” 张学良接过名片一看,知道是张作相派来的人无疑,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前 方已经亮起了一片灯火,他知道那里正是他熟悉的张作相公馆。疾驶的小轿车忽然 减速,不久即停在那幢小楼前面了。 “汉卿,让我等得好苦啊。现在不比从前了,见你一面非要用绑架的方式不行 了。”张学良吃了一惊,猛听前面黑暗里传来一个粗嘎的叫声,他看见那垂花门下 兀立着一位中等身材的便装老人。他白色的短褂在盛夏的子夜里显得格外刺目。此 人正是张学良最为敬畏的老前辈、奉系老将张作相。 见了这位硬朗的老人,张学 良只好小心地从车里走下来,向垂花门前的张作相深深鞠了一躬,说:“老叔,何 事劳您半夜在这里久等啊?” 张作相也不答话,只气咻咻地在前疾走,张学良也不敢再问,只跟随他拐进了 一条幽暗的回廊,不久即来到了一间灯火明亮的客厅。他发现几位侍卫正将切好的 冰镇西瓜端上来,刚才于凤至坐的地方已经无人了,张学良见张作相的气色凝重而 冷峻,已暗暗猜测到刚才一定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老叔,您半夜派人请我,到底是为什么?”张学良望着端坐在椅上的张作相 心中茫然。从前对自己一直和颜悦色的张作相,今晚竟冷冷的坐在那里,许久不肯 说话,他心里更加没底。忽然想到了谷瑞玉,想到自己多日来不问政事,躲在经三 路公馆听戏跳舞,心里顿时感到不安。 “汉卿,当初先大帅在世的时候,他多次对我说:他百年以后,由我代替他辅 佐你成为栋梁之材。早在你还没降生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在八角台起事,彼此有了 八拜之交。”张作相生着闷气,忽然在沉默中他将桌子重重一拍,对张学良大声地 说道。 “老叔,我知道。”张学良唯唯。 张作相又说:“你在讲武堂还没有毕业,我就看你张汉卿是个将才,所以不顾 先大帅的反对,坚持把你要到吉林。那时我想让你去荒凉的吉林、黑龙江剿匪,建 立了功勋以后,再把你培养成让老一辈放心的军事将领。你去吉林、黑龙江以后, 果然不负众望,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不但在佳木斯剿灭了老占东,又在密山和吉林 消灭一批为匪多年的民间害虫,大长了东北军的声威,这才让我保举你升任陆军中 将。那时候我和先大帅都认为,你能成为东北军可以信赖的后起之秀了,所以,才 委任你为第三、四方面军的军团长。” 张学良开始清醒。他感到张作相的话,在午夜里就如响起了一声震憾人心的警 钟,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 张作相继续说:“先大帅皇姑屯罹难以前,你张汉卿已经成了东北军中最有希 望的精英将才。为此我和先大帅共事多年的老兄弟们,都感到东北军有望了。特别 是你在河南对北伐军作战时所表现出来的英勇无畏,更让我们为之振奋。那时候我 和先大帅都认为你张汉卿虽然年轻,但指挥军队的才能,决不逊于我们这些老朽。 所以才决定由你来指挥东北军的主力部队。” 张学良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他感到张作相的话已经说到他心坎上,想起从前在 河南指挥作战的情景,再看看眼前和谷瑞玉沉醉花天酒地的生活,忽然感到一阵难 言的悲苦。他双手抱住了头。 “先大帅遇难以后,我本应出任三省总司令,可是,我毕竟是老了。”张作相 悲恸地拭去昏浊的老泪,忽然站起来,来到他和张作霖等在一起的大幅照片下面, 对低头不语的张学良郑重说道:“我想东北军理当后继有人。如果在先大帅作古的 时候,有个年轻人来继承他未竞的事业,才是我们这些跟随他半辈子的东北军老将 们该做的事情。正为不负先帅的一片情谊,我们才一致公推你张汉卿出来主持东北 军政。因为这才是我们老一辈最大的心愿啊!可是,我万没有想到,扶你上台后不 久,你就作出了让我们大为失望的事情。” 张学良沉默不语。他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 “我们希望你能继承先大帅生前创下的基业,没想到他死后你竟会沉溺在酒色 之中。如此一来,先大帅的文治武功,岂不要毁在你的手里吗?”张作相声泪俱下 地挥动手臂,激动地指着他说:“有人说,你现在每天躲进经三路公馆,还学会了 跳舞、打麻将、听戏和看电影,就是不肯到大青楼去办公。杨宇霆多次对我说:‘ 现在想找张汉卿商议军机大事,已经不可能了。’汉卿,你听听,连杨总参议这样 的老臣都对你怨声载道。如此下去,你还怎能支撑东北的半壁江山呢?” “老叔,总司令一职,还是快些易人吧!”张学良忽然对气咻咻的张作相真诚 请求说:“我张汉卿又为何不想振作精神,大干一番事业,不负各位先辈对我的一 片至诚?但是,自汉卿主持东三省军政以来,有人明里冷嘲热讽,暗里却落井下石, 百般拆台,拉拢一些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企图对汉卿取而代之。” 盛怒中的张作相闻言一怔,他回转身来,望着神情沉痛的张学良,心中忽有所 动地走上前来,说:“真有此事?是什么人敢置众人公推的东三省总司令不顾,在 暗中另搞一套?” 张学良郑重地说:“他们就是老叔您说的杨宇霆和常荫槐!他们两人的眼睛里, 哪还有我这个总司令?他们处处以父执和老臣自居,随便拿来一个任命就逼着我签 字,长此以往,又如何得了呢?现在,我虽然得到了以老叔为首的正直前辈的支持, 可是,杨宇霆等人对我的排挤也是难以容忍的。现在我真有大权旁落之感,老叔, 我张汉卿实在不胜任此职啊!……” 张作相站在灯下沉吟良久,忽然,他因激愤而涨红了脸膛,吼道:“胡说,谁 敢说你张汉卿不胜任东三省总司令?你的才学,你的品行,你的操守,你的军事指 挥才能,都不无可非议的。汉卿,依我说,现在你身边有几个以老臣自居的小人并 不可怕。杨宇霆和常荫槐也不可怕,可怕的倒是你身边那个美女蛇啊!” “美女蛇?”张学良一惊。 “汉卿,恕老叔直言,现在对你威胁最大的,决不是一两个政敌的进攻,而且 女色的温柔诱惑啊!”张作相面对人生十字路口上的张学良,他决意赤诚坦露,义 正词严地相告说:“你可知道古人有句话,叫作:‘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吗?依 老朽观之,你身为东三省统帅,怕的不是杨宇霆和常荫槐这些人如何奸险相逼,而 是你不知警惕地沉溺在酒色之中。安乐和温柔会软化你整治东北的意志,而政敌的 暗中下刀,往往会让你在执政中惊警!” 张学良闻言一震。他忽然感到眼前的团团迷雾终于被廓清了,多日来积郁在心 头的茫然困惑,都随着张作相的一席话变得耳清目明了。 张作相紧紧抓住了张学良的手,声泪俱下地说道:“汉卿,请你听听信老叔的 一句话吧:如你再不能从醉生梦死的安乐中振作起来,先父大帅留下来的东三省半 壁江山,就会毁灭在你的手上啊!” “啊——?!”张学良闻听此言,仿佛当头 响起一声霹雳!顿时将他从酒醉中震醒了,他惊愕睁大了眼睛,只见张作相兀立在 张作霖的遗像前,忽然大声地哭嚎了起来。张学良再也忍不住感情激流的冲击,大 步地冲出门去,面对着漆黑的夜空大声地吼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