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天津来的女秘书隐居在北陵深处 在火车的隆隆疾进声中,赵一荻翘望车外飞掠而过的关东大地,她伤心的落泪 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是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走出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门。 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与少帅这样名噪国内的东北军要人相会,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无疑充满着巨 大的诱惑。在那时候她决然想不到自己的出走,会给全家人带来一场轩然大波。更 不会想到珍爱她的姆妈和父亲赵庆华,会因她的决然出走而陷入尴尬的境地。 东北的深秋已有寒意。特别是在秋霜已降的日子里,对于从小出生在南国的赵 一荻,无疑是个严峻的考验。 她住在沈阳北陵别墅已有二十几天了,赵一荻在东北听说家父在天津登报《声 明》和她脱离父女关系的消息后,心中感到忧郁和痛苦。 父亲此举让她大为震惊,出走时虽然预见到可能会发生家庭风波,但她万没想 到老父亲会如此绝情。赵一荻痛断肝肠,加之又逢关东深秋的严寒,她在北陵别墅 里忽然患上了感冒。 这天,赵一荻早早就起了床。她披着睡衣静静伫立在一扇朝阳的落地窗前,隔 窗远眺着远方陵园一幢幢晚清时代的建筑群。那些石马、石狮和石骆驼上,都蒙上 了厚厚一层白霜。一轮又圆又大的朝日,从雾蒙蒙的东方升起来了。浑圆的旭日仿 佛与南方的朝暾大不相同,在那氤氲的晨雾里宛若一轮失去光彩的月亮,惨白而无 光彩。赵一荻记得,她来到沈阳的次日,夜里就下了一场秋霜。张学良主持东三省 军政以后,忙得不可开交。那时,张学良身边仍有一些政敌,在不时制造事端,这 给赵一荻不悦的心境又平添了几分沉重。 赵一荻住进北陵别墅以后,就发现在她的小楼前面,那片浓密的树丛里,不时 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不知道那在暗中偷窥她的女人是谁,可是她已经暗暗感到 那女人对她的戒备和警惕。她会不会是杨宇霆等东北政客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绮霞,你父亲登报以后,你心里一定很后悔吗?”张学良将赵庆华在报上断 绝父女关系的消息,委婉告诉给幽居在北陵的赵一荻时,他幽幽的眼睛凝视着赵四 那漂亮的大眸子。他心里有种深深的担忧。 她也良久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初时她是以看陌生人的眼神打量张学良,后来赵 一荻发现少帅的眼神里含有深深的柔情,对她来说那眼神就是一种鼓励。赵一荻此 次是听说张学良在沈阳生了病,才决心到沈阳来的。那时她根本就不曾想到自己一 来,就会惹起大的风波,她本来是想一偿到东北读大学的心愿,哪里知道由于父亲 在天津的一个声明,将她搞得非常狼狈。现在有家也归不得了,只好一个人住在北 陵别墅。现在她见了他对自己的关心,心情沉重的她,终于摇了摇头,说:“不!” “那么,你一定感到我这人不可思议?或者说可恨?为什么?因为如果不是我 在沈阳鼓励你出走,你一定不会失去父女之情。”他似在猜测一荻的心思。 “也不是。我到东北来,不是别人怂恿和诱惑的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郑重选择。 因此,我决不恨任何人。”她将一双冰冷的小手,亲昵的搭在他的双肩之上。闪亮 的眸子依然那么多情依依地凝视着他:“父女之情的失去,当然让我痛心,可是汉 卿,天下任何事情,有所得就必会有所失。现在我既然已经得到了爱情,就不能计 较其他了。” 他仍然那么深情地凝视她,良久,张学良点点头:“你不但可以做我的心上人, 也可以当我的秘书了!” “秘书?”她愕然:“你不是让我到这里上东北大学的吗?” “你当然可以在沈阳上大学,你喜欢的文学系里早就为你安排了座席。”他紧 紧将她拥在怀里,另一只手却轻轻托起她的脸腮,他忽然正色地说:“可是,我觉 得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不是上大学。绮霞,你不是早说过准备下决心和我一起下 地狱吗?那么,现在就是我们共同下地狱的时候了!” 她困惑而茫然:“需要下 地狱的时候,我当然义无反顾。可是,现在你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呀!你不是当上 了东三省最高长官了吗?” “从前我以为当上长官就一帆风顺了,可是哪里知道,自从坐上这张椅子时起, 我就有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感觉。现在杨宇霆和黑龙江省长常荫槐,以奉系的老臣 宿将自居,他们随时都希望我从祖上留下来的地位上退而让之。所以,我现在并不 太平,绮霞,我现在需要你做我的助手。”他郑重地对她说:“当然,这需要你再 做一次牺牲,你愿意吗?” “我愿意!”她眼睛里泪光闪闪。 惨淡的秋日全然从一片灰褐色的雾海中挣脱出来了。它昏暗的光晕虽很惨淡, 可是太阳终将它在深秋寒气下散发出的微弱光影投给了人间。赵一荻发现霜后的北 陵是那么美妙,她在天津难得一见的秋霜,给这座建在沈阳郊区的努尔哈赤陵园平 添了几分难言的魅力。北陵陵区周围的层层银白树挂,让她感到已全然置身在一片 琉璃般的银白世界了。 尽管她患了感冒,尽管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适应东北这极其恶劣的气候,但是, 当她想到他的时候,心中所有畏缩的情绪便都会消逝无遗。她知道自己实在太爱他 了,为了自己这苦苦的真爱,她失去了至亲至爱的老父。这以脱离父女关系为前提 来换取的真爱,未免代价太高了。想起天津的家宅因她的出走人去宅空,想起老父 在垂暮之年因她的关东之行而蒙受的沉重打击,赵一荻有时会在北陵别墅里饮泣不 禁。但是,她心中的苦恼,一旦见到他时就会烟消云散。爱真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阿香!”她记得那天午后,她正在倚窗默读那册喜欢的《楚辞》。忽然,张学 良带着浑身的冷气走了进来。他将她从大沙发上紧紧抱了起来,那时,她会感到心 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热血在奔涌。忽然,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困惑茫然地望着他, 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啊?” “你以为你从前没向我说过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吗?”他笑而不答,忽然从 一侧书架上寻得一本什么书。忽然,张学良发现自己想找的《楚辞》,原来就在一 荻的床边,于是信手拿起,翻了翻说:“我不但知道你的乳名,还知道你叫香笙, 香港出生的姑娘,对吧?” “连我的乳名你也感兴趣?” “你知道爱屋及乌的成语吗?我听朱媚筠说,一荻这名字是你本人改的,原于 你的英文名字EDITH 的谐音?不过,这个谐音虽好,可是你的一荻最好不要在东北 使用,你可知我的用意吗?” “你是说天津报上已经炒得人人皆知了?” “也不仅如此,我是说你既然对外可称我的英文秘书,那么,最好应该有个官 名才好。” “既然如此,随你。” 张学良信手翻一阵《楚辞》,忽然,他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这里有个句子就很美嘛,叫作:‘西施- 而不得见兮。 ’绮霞,我看,不如你今后对外就改称这个名字好了。叫作赵- !” “赵- ?” “对,我看你就叫赵- 吧!”他神色显得格外庄重,决非戏言。她略一沉吟, 便慨然应允:“也好,只要对外是秘书,就改个名字无妨。不过,我仍然要用赵一 荻这个名字的。因为这名字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任何人也改不得!” “好,就这么办!”张学良欣喜地站起身来,拉起了她的手,说:“我们到楼 下吃饭去吧?” 晚餐十分丰盛。赵一荻平生头一回品尝到东北熊掌的滋味。虽然饭菜都是最好 的东北风味,可赵一荻却忽然发现张学良今晚的神色有些忧郁。她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不好探问,误以为东北政坛又发生了什么恼人的事情,所以也不便发问。 晚饭后两人默默相对,彼此无言。他们虽然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可是赵一荻 感到有时她又为不能和他经常在一起而感到难过。她来到沈阳后,已从身边一位张 家老女佣林妈口中,隐隐听到一些有关于凤至和谷瑞玉的传闻。她曾为自己到沈阳 后迟迟不能进东北大学读书而感到难过。今晚,当她发现张学良又坐在那里沉思, 决定打破沉默地说:“汉卿,我这次到东北来。是不是给你家里添了许多麻烦?嫂 夫人她……” “不,你想多了,凤至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汉卿,我这次来本是想读书的,可是,没想到有人会对我的来意乱加猜测。” 赵一荻决定把心里话全吐出来,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经没了后路,又将自己的一生全 都交给了他,那么,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不能将想说的话都开诚布公地吐出呢?此前, 林妈因为发现赵一荻在北陵别墅常常一人独处,闲极时只能读书写字,林妈就对花 容月貌的赵一荻渐渐产生同情之心。有一天,林妈见赵一荻又在倚窗沉思,她就将 张学良不能回到北陵与她幽会的原因,委婉向赵一荻说出来。 原来,于凤至获悉张学良在北陵金屋藏娇以后,自然又是一番反抗。据林妈对 赵一荻说,这种情况在张作霖活着的时候就曾发生过一次。那是1921年张学良从吉 林,将谷瑞玉带回沈阳的时候发生的。好在那时有老帅张作霖在,于凤至坚决反对 谷瑞玉进大帅府的意见,最后终于得到了张作霖的首肯。正是在张作霖和于凤至的 共同反对下,张学良最终才作了妥协。他出资在沈阳经三路为谷瑞玉另购了一幢小 洋房,专供谷瑞玉来沈阳时居住。如今,张学良已成为东三省的实际主宰者,同时 也是沈阳张家帅府的主人。尽管张学良军政大权系于一身,可他在自己的家里,却 不得不敬畏夫人于凤至几分。这是因为自于凤至嫁进张府以来,她的人品风范始终 深得人心。而张学良如想将赵一荻接进张家帅府,也决非一件易事。正因为于凤至 的极力反对,张学良的心境难免有几分不悦。 “林妈怎能乱说家中之事?”张学良虽然在接纳赵一荻一事上,已和结发夫人 于凤至接连发生龃龊,然而,他对赵一荻是忠心无二的。如今他正在百般努力,力 争实现赵一荻名正言顺进东北大学就读的初衷。可是,他没有想到于凤至仍然像当 年对待谷瑞玉那样,无法接纳一个从天津来读书的赵一荻。 于凤至这次反对赵一荻进家门,甚至比从前更甚几倍。也许是因为她听说赵一 荻的人品相貌都高于谷瑞玉所产生的怯意。张学良没想到他将赵一荻刚从天津接到 沈阳,就会遭到于凤至的反对。张学良在冷静下来后,仍不想在赵一荻面前吐出真 情。他希望通过自己和于凤至慢慢地和解,最终劝于凤至以心平气和的方式接纳赵 一荻。他没想到事情尚未有最后的定局,赵一荻已知道了发生在帅府里的事情。 “绮霞,”张学良抬起头来,郑重面对着神不守舍的赵一荻,说:“请你千万 不要轻信传言。其实,凤至也是个宽厚善良的女人。只是让她接纳一个素不相识的 女人,这需要时间。我相信你和她之间的心是相通的,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成为我 张汉卿建功东北的左膀右臂。” 赵一荻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她当初来沈阳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面临这样困 难的局面。那时她只想见到他,只想进东北大学读书,决没有想到和张学良要夫妻 名份,更不曾想有一天成为大帅府的女主人。可是现在她失去了父女名份,又失去 了天津的家,只身一人如同水面上的浮萍,进退不得。张学良见她哭得那么伤心, 忍不住与她相拥在一起,流下了同情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