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是相聚还是分手?她选择了后者 天津,英国租界13路80号。 窗外刮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暴风雪,可是这幢白色小楼里却温暖如春。 谷瑞玉依然雍荣华贵,仪态万方,在严冬时节她仍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旗袍,高 跟皮鞋,驻足在那打蜡地板上。她在窗前凝望着马路上正在肆虐的风雪,眼神里现 出了淡淡的忧郁。 她忽然瞟了一眼脚下,闪亮的地板上丢着一张近日出版的《新民晚报》。她是 从那张报上了解到东北沈阳最近发生的事情。刚才,谷瑞玉见了这张报上刊载的张 学良写给杨宇霆姨太的一封公开信,那是他在沈阳大帅府里断然处决杨宇霆、常荫 槐之后,公开发表的若干文件中的一份。她读了那封信,心里始终是沉甸甸的。 张学良在那封信上写道: 杨大嫂鉴: 弟同邻葛相交之厚如同手足,但为国家计,弟受人民之嘱托,国家之重任,不 能顾及私情。唐太宗英明之才,古今称颂。建成、元吉之事,又有何策乎?弟受任 半载以来,费尽苦心,百方劝导,请人转述,欲其稍加收敛。勿过跋扈,公事或私 人事业,不必一人包办垄断。不期骄乱成性,日甚一日,毫无悔改之心。如再发生 郭( 松龄) 王( 永江) 之变,或使东三省再起战祸,弟何以对国家,对人民乎?然 论及私交,言之痛心,至于泪下。弟昨今两日,食未入口,寝未安眠,心中痛耳! 关于家中后事,请大嫂放心,弟必尽私情。父母子女,皆如弟有。弟必尽力抚养教 育,望大嫂安心治理家务,成其后事为盼。弟之出此书,非欲见谅于嫂,弟之为人, 向来公私分明,自问俯仰无愧。此书乃尽私交,慰家中父老。勿奔走流离,胡乱猜 疑。已令潘桂庭、葆健之办理后事。一切可与该二人相商可也! 小弟良手启 如大元帅出此,弟必叩首求情。然弟身受重任,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不能不 顾及全局,为国家,为人民计也。望大嫂三思而宥之。又及。 谷瑞玉凝神不语。 她最早得知张学良杀害杨宇霆、常荫槐两人的消息,是在1 月12日下午。 那是事变的第二天,凤谨从街上买来的一张北京出版的《新晨报》,那报上最 早发表了日本记者松川谷一写的电讯。称:“11日本报从权威人士处获悉,10日夜 10时,张学良在官邸召见了杨宇霆、常荫槐和翁之麟三人,枪决了杨、常两人。二 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立即被移交给他们的家属。11日下午时,张学良遣外交部秘书王 家桢,去奉天日本领事馆转告林久治郎总领事,‘杨宇霆和常荫槐俩人密谋造反, 昨夜已被枪决。但此事对于中日关系无任何影响。’……”不久,此事举国哗然, 张学良接着发表了《枪毙杨宇霆、常荫槐通电》和《杨、常伏法之判决书》等文件, 很快将杨、常两人的罪行公布于众了。 谷瑞玉对发生在沈阳的这桩血案,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快慰。她悲哀的是杨宇霆 和常荫槐两位东北军要人,一夜之间竟然成了张学良的枪下之鬼,与她感情甚笃的 杨府三姨太竟从此成了青年寡妇;她为之快慰的是,张学良身边终于消除了两个政 治劲敌。这让谷瑞玉心中的压力稍稍减轻了。尽管她只身离开沈阳的时候,心里对 打她一个耳光的张学良仍恨恨不已,然而到了天津的家里,当谷瑞玉冷静下来,面 壁沉思之时,她又暗暗理解和原谅了张学良。她与他有恩有怨,但是,他们毕竟不 是一般的友情,而且经历过火与血洗礼的至爱情侣! “瑞玉,现今北方局势稳定。汉卿自从斩除杨、常两逆以后,正在奋发图强振 兴东北,在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还在天津赌气呢?”谷瑞玉知道赵一荻日前也从沈 阳悄悄来到了天津。她此次回到天津的原因,是因她怀上了小宝宝。那是她和张汉 卿相爱的结晶。如今赵一荻就住在距此不远的天津协和医院里待产。谷瑞玉昨天前 去探望赵四的时候,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子,又再三关注她与张学良发生的感情裂变。 看得出好心的赵四小姐对她与张学良是否能破镜重圆,从心里表示了极大的关注。 赵四对谷瑞玉说:“只要你向汉卿表示一下改过之意,我想,他还是欢迎你回去的。” “改过?改什么过?”谷瑞玉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笑意忽又不见了。看得出她 在与张学良分居的日子里,尽管已有了深刻的反思,也认识了许多自身的过错,但 是性格执拗的谷瑞玉,想起自己离沈前留给张学良的那封信,心情就转而阴郁起来。 因为在她的内心世界,始终都固有着一块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那是她轻易不肯示 人的神秘王国,也是她在任何困境下也不愿牺牲的领地。 “瑞玉,我非常理解你的心。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即便在利禄权势面前也不 想委曲求全。”待产卧床的赵一荻脸色暗黄,她拉着坐在床边的谷瑞玉双手,说出 了她对她的忧虑与担心:“我知道先大帅留给你的那个‘约法三章’,有些清规戒 律是让你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但是,任何女人与这种豪权之家的弟子结合,都必须 要付出一般女人所不愿意付出的代价。至于所说不参政一条,瑞玉,恕我直言,那 是对的。因为如若没有这样的条件,汉卿他就会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执行政务军 务。你说对吗?” 谷瑞玉对赵一荻既委婉又直率的劝慰心领神会。从理性上她对赵一荻的劝告能 够接受,可是从感性上却很难与她苟同。她想了许久,叹息说:“四妹,你的话是 一番善意。我也知道不该去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特别对参政一节,从理性上我可 以接受。但是,一旦在生活中真正进入了角色,我又不可能做到了。因为在感情上 已经紧紧融合在一体的两个人,很难不关心丈夫除家庭之外的大事。四妹,如若当 你听到别人在非议自己心爱的人时,你会因为有不参政的家法,就默不作声吗?” 赵一荻默然。她发现谷瑞玉即便已处在和张学良随时绝决的关键时刻,仍然对 自己因任性和固执而带来的感情危机,没有丝毫的省悟。她也就能够理解张学良为 什么坚决不肯派人到天津请谷瑞玉回沈阳的原因。赵四正是由于同情和理解谷瑞玉, 所以才不希望发生让谷瑞玉终生悔恨的后果,遂继续进言说:“瑞玉,人最不可改 变的不是处境,而是性格。你和汉卿的感情,非一般泛泛之人可以相比,你们的情 分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结成的。所以,我劝你一定要珍惜。既然现在摆在你面前的 现实是,和汉卿的最终分手,为什么不能委屈一下自己,在参政一事上做出个让步 呢?” “你是让我向汉卿道歉?” “不是道歉,是给他写一封信,对夫人不参政作个明确的许诺。瑞玉,我想, 只要你肯做这个让步,汉卿他定会欢迎你回到他身边的。”赵一荻深情地望着床前 的谷瑞玉,她从心里不希望她和张学良走向最后的分手。 谷瑞玉站起身来,她良久地站在窗前。她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赵一荻的话,她知 道她和张学良之间的思想隔阂已经很深了。分手时她已对自己今后面临的困境有所 考虑,现在她在天津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她知道如果听信赵一荻对她的劝告,主动 给在沈阳的张学良写信,诚恳表明自己的态度,也许会得到张汉卿的再次谅解。可 是,她却对床上的赵一荻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我做不到!……” 赵一荻 仍然不肯放弃仅有的希望,说:“如果写信已不可能,那么,能否委托个可靠的人, 把你的意思转达给汉卿。” 谷瑞玉的嘴边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她终于固执地再次摇头,良久,又 吐出了一个字:“不!” 四、张汉卿再也不是从前的张汉卿 1930年1 月中旬。 华北商埠天津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天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北风呼 啸着,吹卷起漫天雪花在灰蒙蒙天际间狂舞着。在风雪之中,法租界一幢花园洋楼 前,几辆小轿车从大铁门里鱼贯驶了出来。它们驶出租界以后,飞快地沿着柏油路 向另一条大街疾疾的驶来。车里坐着刚从北平行营来天津的陆海空副总司令张学良, 他正和副官长谭海谈话。张学良说:“谭海,你是了解我张汉卿为人的,今天我所 做的事情,决不是我太无情吧?” 谭海说:“非决副总司令待她无情,您已经仁至义尽了!”就在这时,他们的 轿车已经驶进了一座租界上的独门小楼,这里是平津卫戍司令于学忠的官邸。 大门两旁竖立着几个荷枪的士兵。当轿车在小洋楼的前面刹住时,只见台阶上 已经迎候着几位披着军呢大衣的军官,为首者正是张学良的旧部于学忠将军。他快 步跑到小轿车前,替张学良拉开了车门,双手将张学良从车里请下来,说:“副总 司令,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操办的。现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谷瑞 玉女士却没有准时到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张学良站在一棵雪松下微微一怔,忽然将大手一挥,断然地对于学忠说:“不 去管她!反正我张汉卿的决心已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孝候兄,不管谷瑞玉今 天是不是到场,离婚一事,是决不能更改的。因为今天的仪式是预先安排的。军人 说话历来算数,我的决定雷打不动。” 张学良的决定让所有迎候在门前的将官们都感到突然。因为他们从前都知道张 学良多么珍爱那位随行千里的夫人谷瑞玉。可是如今他们不知在张学良的私生活里 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不然的话,他是决然不会在就任北平行营主任之后,专程到 天津来和谷瑞玉女士办理一个有亲友旧部出席的离婚仪式。 对于所有应邀而来的旧部将领们来说,他们当然希望出席结婚一类的喜事,对 离婚这让人不快的仪式,大多都采取了漠然态度。 张学良走进小楼,他站在猩红地毯上,还没及抖落军大衣上的雪尘,就发现大 客厅深处迎出一群京津名流和士绅。这些应邀出席张学良离婚仪式的男宾女眷们, 见张学良神色凝重在走进大厅,都急忙迎了上来。人们对出席这样的仪式各有难言 之隐。有人晓知内情,便向张学良投以同情的目光;有人一知半解,便相对唏嘘叹 息;也有人趁机巴结,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劝解说:“副总司令,古人说宁拆十座 庙,也不破一桩婚。难道和谷女士真没有和缓的余地了吗?” “少帅,恕老朽直言,谷瑞玉女士到现在仍对你旧情未泯呀!何不三思而行?” “汉卿,一夜夫妻百日恩,此事还须多加思量才是!” 一时大厅里众说纷纭,哗然声起。所有人都围上了张学良。看得出他们都不希 望张学良和谷瑞玉的姻缘到此画上休止符。 张学良神色凝重地向众人一拱手,出语坚定地说:“君子无戏言。事情既已如 此,我和谷瑞玉女士的姻缘,就只能到此为止,再无重新和好的余地了。请诸位不 必再劝才好!” 张学良径直向楼上走来,忽然,听到有人叫“汉卿”,抬头看时,发现二楼拐 弯处,伫立一位身穿裘皮大衣的时髦女子,正是妩媚端丽的赵一荻。已经满月的赵 四小姐,身体比生病前略显丰满,她见张学良双眉紧锁地走来,急忙近前说:“事 情莫非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张学良心有许多难言之隐,可是由于见有于学忠在场,他欲言又止,只对赵一 荻摇摇头说:“没有了,我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要劝我改变主意。” 张学良随赵一荻走进小客厅,她对他说:“汉卿,我自知再劝也是无益。可是 我仍然有话想说给你听。”张学良心绪烦躁,但他对赵一荻的话却不能不听。只听 她说:“谷瑞玉即便有天大的错处,她毕竟是跟随你南征北战啊。这种特殊的深情, 无论如何也不该忘却吧?” 窗外风雪呼啸。张学良透过窗口望着外面,只见几株法国梧桐在风雪中发出凄 厉的啸叫。天地一片混沌,他仰望铅灰色的天空,忽然痛楚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 看见一个女人的倩影正在飞雪中向他走来:她颀长的身材,亭亭玉立。她烫着大卷 的披肩发,白嫩的瓜籽脸上柳眉弯弯。莞尔一笑,星眸闪动。她就是与他曾经朝夕 相处的随军夫人谷瑞玉吗?张学良时至今天仍不能不承认,他曾经深深地喜欢过这 个女人。当年她们相识于吉林,定情在哈尔滨,十个难忘的春秋过去了,现在她仍 然还保留着当年魅人的风采。可是不知为什么,她那美丽的姿容却再也不能唤来他 温馨的梦,他甚至感到谷瑞玉是那么陌生、甚至那么令人厌恶! “汉卿,当年你在前方行军打仗的时候,都是谷瑞玉追随在你的身旁。”赵一 荻见他那么痛苦,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进言相劝:“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 再给她个改过的机会吧?” 可是张学良根本听不进赵一荻的劝说,坚持己见说:“不,绮霞,我张汉卿决 非无情的小人,更不会因另寻新欢,就忘记了从前有恩于我的人。今天发生的事情, 都是谷瑞玉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 赵一荻见张学良如此神色,情知再劝无益, 就说:“汉卿,大姐她已在小客厅里。她有紧要的话,要对你说。” 于学忠识趣地躲开了,却被张学良叫住,说:“孝候,请你再给谷瑞玉通个电 话,请她遵守诺言,准时前来。”于学忠应诺一声,转身下楼而去。 “汉卿,”就在这时,于凤至忽然走进来了,她说:“我知道劝你也无用,可 是我仍然还要说上几句。” “大姐,别说了。”张学良心绪烦乱,他对年长自己三岁的于凤至从来都敬重 三分。平日家中之事,只要于凤至开口,他必然言听计从。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 冷冷打断她的话,独自来到楼窗前,室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于凤至和赵一荻面 面相觑,在盛怒的丈夫面前噤若寒蝉。 张学良眼望着铅灰色的天宇,痛楚地闭上眼睛。 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张学良的痛苦沉思。 “副总司令,”张学良抬头一看,见卫戍司令于学忠已出现在面前。他皮靴一 碰,郑重地向张学良报告说:“谷瑞玉女士马上就到了!” 张学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默然呆坐在那里。 “汉卿,你不能再考虑一下吗?”于凤至轻轻来到他的身旁,只有她深深理解 丈夫此时复杂的心绪。她知道张学良是经过痛苦的煎熬才最后下了与谷瑞玉分手的 决心。但是,当这个异常痛楚的时刻到来之时,旧情又是那么难以割舍。 他摇了摇头。 “汉卿,二姐她……来了。”赵一荻看了于凤至一眼,蹑足来到张学良身边, 刚欲催他下楼,却又忍住了。她不忍打断张学良那纷纭的思绪,即便是指挥千军万 马的将帅,也难免在与情人分手时愁肠百结,更何况谷瑞玉当年曾经打动过张学良 的心呢!在两军对垒,面临着血与火厮杀的战场上,张学良完全可称之为叱咤风云 的猛将,面对着淋漓的鲜血,他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眨。可如今他在与谷瑞玉行将 分手之际,也难免优柔寡断,踟蹰不前。 “副总司令,谷瑞玉女士的车已经来了。”于学忠见张学良愁眉紧锁,呆坐不 动,再次上前报告:“请您到楼下,参加仪式吧。” “哦,”张学良如梦方醒,他愕然望了望于学忠,又望了望身边的于凤至和赵 一荻,急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再次来到楼窗前,默默凝望着铅灰色的天穹。鹅毛大雪在呼啸的寒风中纷纷 扬扬。远方租界上的千楼万厦,都蒙上了白皑皑的雪毯。楼前几株参天的古槐梧桐, 在凛冽的朔风中发出尖厉的啸叫。风雪迷离,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在张学良的眼 前,又浮现出当年他统率千军在边陲疆场上冒雪出征的情景。在那滴水成冰的严寒 天气里,他率领的千军万马中,只有一位随军女子,她就是谷瑞玉! 一霎时,谷瑞玉身披鹤氅,骑坐在一匹雪白大马上,逆风前进的倩影恍如昨日。 想着想着,张学良不禁满腹悲酸,愁肠百结。楼外的风呼雪啸,一派银白世界。 张学良来到楼梯口,他忽然远远望见一辆玻璃马车,疾疾地在大雪中驶来。那 车在楼前刹稳,车夫掀开了玻璃门,从车里步下一位披着鹤氅的女人。她还像当年 那样虽在严冬里仍然浓妆艳抹,乌云般的发髻高高绾起。白皙的面庞上两条弯弯的 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瑞玉,”张学良在心底轻轻呼唤她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在战场上不惧枪林弹 雨的少帅,居然怯怯地后退了一步。眼望谷瑞玉在几位女客人的簇拥之下,走进了 楼下大厅。她脸上涂着淡淡的粉,眉宇间呈现一股忧郁之气。谷瑞玉抖掉了鹤氅上 的落雪。她刚想走进客厅,忽然发现了楼梯口屹立不动的张学良。刹那间两人的目 光对峙着。楼上楼下都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在张学良凛然目光注视 下,站在楼下大厅里的谷瑞玉急忙避开了。 “我……不想再见到她了!”张学良忽然一甩袖子,转身又回到了楼上。他这 突然的举止,使得作为仪式主持人的于学忠大惑不解。 于凤至和赵一荻急忙跟上快步上楼的张学良,叫道:“汉卿!” 张学良返回小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副总司令,举行仪式的时间到了!”于学忠打破难堪的沉默,在门旁再次催 促着他。 “孝候,请你代表我全权处理此事,我实在不想见到她了。”张学良从衣袋里 掏出一张早已备好的文件,递到于学忠的手里,说道:“请谷瑞玉女士过目。只要 她答应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其它一切条件,我张汉卿可以应允。” “汉卿,能不能再……”赵一荻深知张学良一旦下定了决心,是任何人也难以 使他改变的。赵一荻用颤抖的手接过那份文件,定睛一看,只见薄薄纸页上,写下 了张学良的三句话。她匆匆看完,心里仿佛滚过一股冷冰的潮水,她惊呆了。 只见纸笺上写着: 一、离异以后,谷瑞玉女士不得利用张学良的名义; 二、不得为娼; 三、任凭改嫁。 张学良双手痛楚地抱住了头。 于学忠不敢再问,他拿着那张打字文件,转身快步走下楼去。 “汉卿,恕大姐再说一句话,难道你和谷瑞玉的事情,再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于凤至心里有些不忍。 张学良的眼睛良久凝视着墙上那频频摆动的大钟。在他眼前又出现了和谷瑞玉 结识吉林的情景,他想起:第一次奉直大战时,谷瑞玉在杨柳青前线指挥部遭到他 训责而不肯落泪;在他受命平息郭松龄反奉,赴秦皇岛的兵舰上,谷瑞玉为他把盏, 张学良酒醉摔杯子,溅得她满身酒渍;在河南作战时,张学良眼望着丢盔解甲、落 荒而逃的东北军,悲痛欲绝,他忽然掏出枪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谷瑞玉悲哭一 声,猛地扑了上来,紧紧抓住了张学良的手,跪倒在地上…… “汉卿,再想想她的好处吧!”于凤至和赵一荻都齐声劝道。 “不想,我不去想了!”张学良霍地站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杯子打翻在地。 “副总司令。”正在这时,张学良忽然见于学忠已在那里伫立多时了,他对他 说:“谷瑞玉女士完全同意您提出的三个要求。她……” 张学良用颤抖的手,接过那张谷瑞玉亲笔签名的文件,忽然问道:“她……她 的条件是……?” “谷瑞玉女士别无所求,”于学忠说:“只请副总司令将英租界上那幢楼房留 给她居住。……” “可以!请转告谷瑞玉女士,英租界上那幢小洋楼,从此产权归她所有!”张 学良浓眉舒展,忽然将手一挥,吩咐于学忠说:“还有,为酬答谷瑞玉当年的随军 之劳,告诉东北边业银行一次付给她大洋十万块,以作她日后的生活之资!” 于凤至、赵一荻望着在困难中煎熬的张学良爱莫能助。于学忠应命而去,客厅 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古老落地钟的钟摆,还发出咔咔的轻响。 “孝候,”忽然,张学良一招手,叫住了已经走出门去的于学忠,他略一沉吟, 铿锵有力地说道:“请你转告谷瑞玉,当年她不辞辛苦伴随军中,与我张汉卿有恩 也有怨,有情也有恨,但是,儿女情长,终非大丈夫之志。我张汉卿下定离婚的决 心,决非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今日之事,也决非妒忌她被杨宇霆收买,为虎作伥。 我张汉卿再也不是过去的张汉卿了!如果我想为社稷江山、东北父老轰轰烈烈干一 番事业,必先舍弃这误我大事的女人!” 张学良言讫,两颗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滚过了腮边。 大钟铿然有声地敲过十下,窗外的大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