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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二天,陆雨照例睡到中午,还没起床,电话就响了起来。她心里一惊," 不
会是简一凡吧?" 回想起昨天分别的情景,陆雨后悔自己匆匆忙忙的,未免有些失
礼。至少应该先打个电话,谢谢人家请的咖啡和一顿晚饭。她可不想被人家指责是
贪吃,占小便宜的人。
停了几秒,陆雨抄起话筒," 喂" 了一声。
" 阿雨,还没起啊?" 是妈妈。
陆雨没出声地苦笑了一下,怎么会想到是简一凡,自己根本连电话也没给他留。
" 啊,妈,怎么了?" 陆雨披上毛衣,坐了下来。
" 昨天等你吃晚饭,也没见人影,你今天回不回来?" 陆雨年初从日本回来,
先是和父母住在一块儿。可是事过境迁,陆雨再怎么也找不回10年前的感觉。可能
是因为在外多年,一个人自由惯了,即便是亲爹亲妈,整天在一起,也难免生出不
必要的麻烦。正好没多久,陆雨就找到了工作。她终于盼到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
搬出去的借口。于是平时一个人住,周末回父母的地方成了这几个月来的规矩。
" 我下午回去。" 陆雨扫了一眼闹钟,已经是11点多了。
" 成,那你早点儿过来,还有外面又刮大风呢,多穿点儿,别好美不穿衣……
" " 是,是,是。" 陆雨赶快截断她妈的话题" 妈,我昨天见了一个人。" 陆雨的
妈妈-陈雅如,是个极容易相处的人。别说是和自己的女儿,即使是买菜时排队的
陌生人,也能立刻找到感兴趣的话题,热热闹闹地交上朋友。所以,等陆雨长大了,
和她妈的关系,与其说是母女关系,变的倒象是姐妹一样了。
相反,陆雨和亲妹妹陆雪,大概是因为相差7 ,8 岁的缘故,反而生分的多。
陆家的一对姐妹,名字不是雨就是雪。陆雨曾经问她妈,有什么讲究吗?陈雅
如说,你是下雨天生的,所以叫" 雨" ,你妹妹是下雪天生,所以叫" 雪" 了。陆
雨又问,那要是既没下雨也没下雪的话,叫什么呢?陈雅如连磕本都没打" 那就是
' 陆晴' 了!" 雨雪阴晴,陆雨当时想,我们家快成气象台了。
" 你见的是什么人?" 陆雨妈的好奇心特别旺盛。
" 一个丑男人…" 陆雨想起来就想笑。
" 什么话!女人有美丑,男人可没有那么一说。" 陆雨妈的奇谈怪论还真是不
少。
" 真的,见了你就知道了。" 陆雨不愿意过多地解释。
" 他到咱们家来?" 妈妈突然紧张起来。
陆雨知道妈妈是误会了她说的" 见了就知道" ,赶快补充:" 没有,没有,我
是泛泛说说罢了". "那人怎么样?是干什么的?" 陆雨妈还是不放过陆雨。
" 是个大夫,人还不错。" 陆雨故意轻描淡写,没提简一凡在英国留学的事。
" 大夫?哪个医院的?" " 明什么……" 陆雨没记住名片上的名字。
" 是什么科的?" " 我说,妈…" 陆雨从沙发上站起身," 是我们公司一个同
事介绍的,实在推不开,才见了一面。再说,照片上长的跟杀人犯似的,我反正也
闲的没事,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罢了。您甭瞎操心,我没准备谈恋爱。" 她特
别在" 没准备" 上加了重音。
" 你这孩子,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没谱!" " 得,快12点。你们不吃中午饭
呀?" 陆雨不想继续聊下去了。因为提起了简一凡,她的心里有点儿乱。
" 对了,该准备吃饭了。" 陆雨妈终于准备收线了,临了还没忘加一句," 你
早点回来啊。" " 行,行,回见!" 陆雨嘴上回答着,眼睛却在踅摸昨天穿的大衣。
放下电话,陆雨从衣架上摘下大衣,两个兜儿掏了一遍,没找到名片。她又从
浴室拎出昨天穿的裤子,兜里也没有。走到书桌前,打开昨天用的皮包,里里外外
找了半天,竟也没有。
陆雨想不起来随手把名片放在了什么地方,她想,也许是丢在出租车里了。也
好,既然找不到名片,那就没法打这个电话了。象陆雨自己说的,本来是一件无所
谓的事,电话不打就不打吧,可她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惆怅,边她自己都
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11月初的北京不光是冷,而且脏。天空是铅一样的灰色,陆雨甚至想不起来上
次看见太阳是什么时候了。小刀子般的风呜咽着穿过大街小巷,卷起人们丢弃的废
纸,香烟头,滚动着易拉罐和酒瓶子。树上已经没有了叶子,黑黢黢的树干上蒙着
灰白的尘土。人们尽量少出门,实在不得不出来,也是缩头缩脑,三步赶做两步走。
等陆雨到了鼓楼的家里,鞋帮子上已经全是土了。
陆家只有陆家的老两口在,而且照例是各人忙乎各人的一摊事。陆雨的妹妹陆
雪高中毕业以后,就在外资企业里搞公关。几年下来,已经是雷厉风行,八面玲珑
的公关" 女强人" 了。陆雨的爸妈也闹不清" 公关" 到底是干什么的,就知道陆雪
连吃饭都是办公。不仅是从周一到周五的上班时间,陆雪有时候周末也不在家,说
是有" 应酬".陆雨和妹妹一向和不来。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就跟针尖对麦芒似的,
陷于唇枪舌战之中。陆雨纳闷为什么自己的妹妹竟然如此的浅薄,陆雪也搞不懂为
什么亲姐姐就一点不识世故?非得陈雅如从中打圆场,每次才不至于演化成战争。
陆雨之所以不愿意在家里住,一个原因也是嫌陆雪烦。
虽然只有三口人,陆妈妈还是不厌其烦地预备了过于丰盛的晚餐。陆雨一向对
吃什么不太在意,所以一个人的时候,不是煮面条就是吃罐头。每次回家,被她妈
以" 平时营养不良" 为借口,劝吃劝喝一顿,回家吃一顿,够陆雨消化好几天的。
也许是因为一个星期才见上一次,所以大家的话题还不算少。陆雨给父母说说
自己公司里的闲事,或者社会上的新闻,陆雨妈女儿汇报一下邻居的家长里短。陆
雨爸一向话不多,每次总是扮演听众的角色。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一个星
期的见闻。这种不常见面的家庭,倒也是减少纠纷的好方法。
陆雨妈一边盛汤,一边对着女儿说:" 你倒是说说,现在人们都是怎么想的?
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了?" 陆雨对她妈这种突如其来的说话方式早就习惯了,慢
慢悠悠地问:" 您说的是什么事啊?" " 报纸上说,有人坐渡轮的时候,突然异想
天开地跳进了江里。" " 那不是自杀吗?" " 不是,要不怎么说邪行呢?还是个小
青年,才20几岁,被人救上来以后,自己说,只是为了体验一下死是什么滋味。你
说说,是不是疯了?" " 够新鲜的!" 陆雨没停筷子:" 就是为了体会一下死是什
么样子?" " 他自己说的,当时身边还跟着女朋友呢,又不是失恋,一切都好好的。
" " 什么人都有。外国人喜欢玩' 蹦极跳' ,您见过没有?脚脖子上栓根绳子,从
老高的山上倒栽葱地跳下去,即使是摔不死,吓也吓了半死了。可就是有人喜欢。
其实跟体验死亡也差不多。" " 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陆雨妈连同鱼骨头一起,从
牙缝里吐出一句。
" 其实也不一定。" 陆雨到底是在国外待的时间长,思想更开通一点:" 死到
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谁也说不清?有人想体验体验,或许还真能有什么发现呢。"
陆雨的爸爸-陆长庭,是一家之主,小事都交给陈雅如处理,到了" 要不要参与第
三次世界大战" 这样的大事的时候,才轮到他出主意。所以陆长庭的问题一向也具
有引导形势,总结概括的功能。他问:" 阿雨,你昨天怎么没回来?" 陆雨拿不准
是该实话实说好,还是随便找个借口好,正犹豫,陈雅如已经替她回答了:" 阿雨
昨天去约会了。" " 噢?" 陆长庭意味深长地扬起一条眉毛。
" 没有的事。" 陆雨后悔自己没事找事,告诉她妈自己去了见什么人,平空生
出无端的事故。她一向内向,最不喜欢在公开的场合谈论私事,即使是父母也罢。
何况是根本八字没一撇的事。
陆雨的妈妈似乎不愿意就此中断话题," 是个大夫,什么明医院。阿雨,你想
起来是哪儿了吗?" " 明慧医院。" 陆雨几乎是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
么突然回忆起了这个名字。" " 明慧?" 陆雨爸对陆雨妈说:" 是不是原来厂桥的
那个明慧堂?" " 也许吧。厂桥的那个明慧堂,文革的时候一直叫工农医院的,现
在好象是又改成明慧医院了。" 陆雨的妈妈也有点二乎。中国的事就这样。别说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还得是一个朝代一个名。
" 什么明慧堂?" 工农医院陆雨倒是知道,小时候还在那儿看过牙。至于明慧
医院,她回国以来,还没和医院打过交道呢。对于国内的新形势显然是缺乏了解。
要是说再早的事,教科书上写的历史,上学的时候学过。书上没有的野史、外史,
从闲书、杂书里读过。太犄角旮旯的东西,就没有机会知道了。所以,同仁堂虽然
知道," 明慧堂" 是什么就连名字听都没听说过了。
陈雅如没理会女儿的问题,接着对陆长庭说:" 是不是咱舅爷那个朋友的医院?
" " 应该是吧。" 陆长庭也不敢肯定。
"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陆雨提高了声音,怎么又出来一个舅爷的朋友。
陆雨的舅爷就是陆长庭的舅舅,在陆雨出生前就早已过世多年了。陆雨的曾祖
父姓宁,是清末的盐官,一妻两妾,共生育了五个女孩一个男孩。陆雨的奶奶是长
女,陆雨的舅爷就是宁家单传的独子。陆雨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家的事听大人
讲了不少。
听说舅爷曾经在英国留过学,虽然学业没成,但朋友交了不少。作为宁家唯一
的少爷,舅爷可以说是叼着金勺子落的地,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好日子
不长。解放没多久,' 宁大少' 就成了革命的对象。从来没吃过苦,受过治的少爷
一个想不开,干脆吞鸦片死了。陆雨舅爷的死变相地救了宁家剩下的人,宁家的罪
过都被独子顶了,其余的人因为不是女的,就是不姓宁的了,文革的时候,虽然也
不时被点点名,倒是没有受到更大的冲击。
" 那原来是解放前一个叫明慧的留洋医生创办的医院,和教会有点儿关系,大
家就叫它明慧堂。解放后实行公有化,医院归了国家,名字改成了工农医院。最近
据说又还给了天主教会,名字也又改成明慧医院了。" 陆雨的妈妈交际广泛,知道
的多。
" 明慧堂真够惨的。老爷子幸亏死的早,要不就得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红卫
兵给活活打死。院长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天天扎在医院里。" 陆雨的爸爸因为家庭
成分的问题,文革的时候动不动就被揪一把' 小辫子' ,说起往事,总是唉声叹气
的。
" 谁给打死了?" 陆雨听不明白。
" 明慧堂的老先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儿子,儿子后来继承了医院,
人称" 院长" 的。咱舅爷在英国的时候认识老医生,但其实年龄比老医生小不少,
一来二去倒和老医生的儿子成了好朋友。两个人都喜欢京剧,没事净一块儿到地坛
' 票' 一回。" 陆长庭慢条斯理地讲着。
" 哎,那孩子他妈是不是唱戏的?" 陈雅如突然插上一句,她的脑袋里装的多
是野史。
" 哪孩子的什么妈呀?" 陆雨问。
陆长庭低头扒拉碗里的米饭,不回答陆雨的问题。陈雅如只好打圆场:" 院长
也不是怎么迷上一个戏子,据说还生了个孩子,后来唱戏的跟别人跑了。咳!都是
听人瞎说的。" 陆长庭跳过花边新闻,接着说:" 到了六几年,明慧堂成了' 里通
外国' 的特务据点。名字换了,可大夫换不了,只好白天看病,晚上交代罪行。老
医生本来年纪大了,没几天就咽了气。院长一个人顶了好多年,到底还是逃不过,
让红卫兵给打死了。" " 让他们那么折腾,死了倒轻松。" 陈雅如说的无可奈何。
陆雨知道一提起文革,老爹老妈的话就没完没了。她赶快岔开话头:" 现在教
会也能办医院啦?" " 你可是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信教。政策放宽了,人们就撒
了欢了。" 陆雨的爸爸是共产党员,对新鲜事物多少还有点儿看法。
陆雨平时不大看报纸,对中国的开放程度也没多少兴趣,听爸爸这么说,可见
时代变化多了。她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管的特别严,陆雨初三的班主任尤
其厉害。学生买了新衣服要先告诉老师,什么颜色,什么款式,老师觉得合适才可
以穿上学。否则,没有得到批准就冒然行动的,结果是停课写检查。陆雨当时很看
不惯,可不得不低头。她反抗的方式就是整天穿一件蓝布外衣,宁可不换衣服,也
不去打" 穿衣汇报".要是告诉现在的中学生,恐怕他们得笑掉大牙,以为是开玩笑
或者神经病。可对于陆雨他们这一代出生在文革后期的人,有些经历确实是酸楚不
堪的。
9 点过,陆雨准备走了。陆雨妈装了一包苹果、香蕉什么的,还把没吃完的火
腿、香肠也打了包,统统塞给陆雨,看包里还有地方,又顺手放进去两桶饮料。
陆雨嫌沉,抗议道:" 怪麻烦的,我自己会买。" " 营养要平衡,别整天吃罐
头。" 妈妈对陆雨的话根本充耳不闻。
陆雨无可奈何地抱着大包小包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有事打电话给我。"
外面天全黑了,可风还没停。不仅没停,而且越刮越猛了。昏暗的路灯象没娘疼的
孩子,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亮着,勉强只能看清楚几步之外。马路上空空荡荡,
几乎没有行人,连汽车都很少。陆雨站在街边,等着过路的出租车。
这种天气,似乎连出租车司机都懒得上街做生意。过了10分钟,只有一辆车开
过去,还不是空车。陆雨跺跺有点儿麻木的脚,把大衣的领子往高了拉一拉。
又过了10分钟,终于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往这个方向开过来,陆雨伸手
拦住,车在马路中间就停了下来,陆雨走过去,借着路灯,看见那是一辆十分破旧
的夏利。不说别的,挡风玻璃被风刮了一天,已经灰蒙蒙的象一块毛玻璃了。要是
平时,陆雨宁可再等一辆车,也不会坐这种看着不顺眼的车。可今天,她实在不想
在寒风里再等上10来分钟,咬咬牙,拉开了车门。
" 麻烦您,到朝阳门。" 陆雨皱起鼻子,劣质的烟草和酒精的混合味道,实在
不是很好闻。
司机含胡地应了一声,车子重新起动,沿着鼓楼大街往地安门外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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