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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陆雨坐上了乌烟瘴气的出租车,屏着呼吸,一心盼着赶快到家。车刚开到景山,
突然司机一个急转弯,陆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往后一仰,
接着又是一个前冲,脑袋撞在了面前的铁栏杆上,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觉得有" 沙沙" 的声音传来。眼睛还是闭着,但身子似
乎轻飘飘地在飞,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在脸上拂过,周围不冷也不热。
陆雨安静地一动不动。从闭着的眼帘里,她觉得仿佛穿过了一个漫长的黑洞洞
的隧道,四周一下子豁然开朗,一束强烈的光线照射过来,身上立刻变的暖洋洋的。
沙沙的声音消失了,远处好象有人在说话。
陆雨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大跳。自己浮在半空中,眼皮
底下是医院的病床,护士正在给病人换衣服。三下两下护土摆弄好了病人,掩上棉
被,走出了房间。
床上病人的面孔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陆雨的眼帘里: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几缕
头发搭在唇边,嘴唇也几乎是没有血色的,陆雨不知道自己睡觉时是什么样子,但
她立刻明白了——那就是自己,她突然想起来,书上经常教育人们要" 面对自己" ,
陆雨琢磨现在才是真正的" 面对自己" 了,才有点儿想笑,但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
件可笑的事。她抬起手,伸到嘴里咬了一下,牙齿穿过手指,静静地合拢,抽出手,
手指上连牙印也没留下。她又试着往前迈几步,好象在游泳池里一样,有什么东西
粘乎乎,沉甸甸的,不动声色地阻碍她接近病床上的自己。
这时,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陆雨害怕地往后一闪,身子就贴在了墙角
的天花板上。
进来的是身穿白大褂的简一凡。他四下巡视了一下,径直地走到了陆雨的床前。
简一凡停在床头,凝视片刻,慢慢的伸出手,把履盖在陆雨脸颊上的发丝拨开,
手指滑过陆雨的脸颊,在陆雨的嘴唇上微微停留了秒钟。
天花板上的陆雨突然感到浑身一阵灼热,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麻酥酥的
有点儿象过电。她不想在留在这里,脑子里刚一过离开的念头,身子已经轻飘飘地
到了窗口,陆雨心里挺高兴,她似乎摸到了一点" 活动规律".她飘出窗户,沿着建
筑物一直住上。这是一个六层的大楼,她的病房在三层,四层和五层好象也是病房,
有大有小,所有的人都穿着蓝白道的病号服。蓝白道的衣服,看起来好象监狱的制
服,任是什么人穿上,也好象无端添了几分萎靡,别说本来就还是有病的人了。陆
雨想:' 衣服本身就是" 病" ,为什么不设计的健康一点呢?' 大楼的顶层可能是
一间间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陆雨看见刚才给自己换衣服的护士正一边哼着流行歌
曲,一边推着一车白被单穿过走廊。到了洗衣房的门口,护士伸手从白大褂的兜里
掏东西。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随即推着车进去了。一个黄色的小东西趁机从口袋里
掉了出来,护士却一点儿都没注意。黄色的小东西被车轮扫到了门口的暖气底下,
陆雨看清那是一个女孩子们用来系头发的发箍。
陆雨飘乎乎地到了楼顶,北风又在一个劲地刮,可她丝毫感觉不到冷。但四周
光突突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欣赏的。她的脑子里刚一想" 夏天" ,眼前的医
院大楼一下子变成了长满绿树的山坡。
时间显然是夏天了,因为不光树有叶,野花也都盛开着,风里带着一股股的檀
香味。不远处的树丛里露出一段红墙,墙的里面是黑瓦砌成的飞檐,那里是个寺院,
是五台山上一个颇富盛名的古刹。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树上的蝉鸣以外,简直和一幅和谐的风景画一样。离开喧
闹的都市,来到这显见人烟的大山里,陆雨紧张的神经不由地松弛了下来。她深深
地呼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檀香混合的空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对于幸福的概念,恐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锦衣玉食算得上是幸福吗?飞
黄腾达算得上是幸福吗?扬名四海算得上是幸福吗?当然!,可不尽然。幸福有的
时候可以是非常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到不足以引起一般人的注意,能够体会的
只有需要它的人罢了。对于饱食终日的人,食物无疑于一种折磨;对于无所事事的
人,闲暇也成了一种负担。可谁又能否认食物对于饥饿的人不是幸福?闲暇对于繁
忙的人不是幸福?幸福是人们给" 自我满足" 这副药起的一个名字。大家得的" 病
" 不一样," 药方" 当然也就各种各样了。
陆雨的幸福是什么呢?这也是她长久以来一直在自问的一个问题。在别人的眼
里,她是个幸运儿,理应是幸福的。可是在陆雨自己的内心深处,她似乎从来没有
过真正感到所谓称的上" 幸福" 的时刻。高兴的事是有,可是只能说是高兴,乐上
几天也就过去了。她的心里好象一直有个洞,需要的就是幸福来填补。为什么会有
这么一个洞,陆雨本人也说不清。因为看不见,摸不着,不能掏出来丢掉,所以只
能任这个空缺越来越大了。
可现在的这一刻,陆雨几乎以为自己是" 幸福" 的了。她不需要名利金钱,她
只想没有干扰,没有烦恼,没有噪音地安静一会儿。对于身心疲惫的人,这份平和
不就是幸福吗?
可是,当-当-当-当——-红墙里隐约传来一阵阵的钟声,陆雨凭声音就知
道那一定又是游客们在撞钟取乐了。她在睁开眼睛之前,眉毛已经紧紧地皱了起来。
敲钟是不是一件需要技巧的事,陆雨不知道,可是现在从红墙里传来的钟声,显然
是心浮气燥,杂乱无章的,刺耳的金属声象小刀一样刮割着人的神经。
陆雨站起身,走远了一些。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水很浅,可能刚刚
没过脚背,一个年轻的姑娘正蹲在溪边洗衣服,一个中年妇人站在她的身后,指指
点点地骂。看她们的衣着,姑娘和妇人都是一身灰色的道袍,可能是附近寺庙里的
尼姑。
年轻的尼姑深深地埋头,用力地搓着泡在水里的衣服。看不见她的脸长的什么
样,可从她抽搐的肩膀,和不时用手背抹脸的情形,不难看出她在哭。
妇人尼姑叉着双手,象细脚零丁的" 杨二嫂" 一样,用下巴指点着眼皮底下的
姑娘。" 杨二嫂" 表情和声音都很尖刻,具体是在骂什么,陆雨离得远,听不太清
楚,偶尔风里传来两句" 别以为庙里……享福……" ," 一辈子……穷人……" 已
经让人觉得十分刺耳了。
一个声音在陆雨的脑子里响起来:" 原本以为佛家是个清静之地。世间竟然没
有一个平等的地方。" 这里是五台山,这是几乎忘却的、很久以前自己亲眼目睹的
一幕,这是当时脑海里反复盘旋的一句话。
一个16、7 岁的女孩子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正托着腮看着小溪边的一幕。陆
雨不用去看石头上的女孩的脸,那就是上高中时的自己!
那时十几年前的暑假,陆雨怀着太多的困惑,太多的失落来到了这里。没有书
本可以解释,没有老师可以请教,没有朋友可以探讨,为什么人生会充满如此之多
的虚伪,丑恶和欺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必须带着面具才能做人?为什么诚实却总
是遭到讽刺?为什么善良也往往不被人理解?高高的马尾巴还是那么倔强地翘着,
背影却是充满了失望的痛苦。
陆雨几乎想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依然对世界充满憧憬的心灵。可陆雨不
能动,她知道对面的女孩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答案。可即使是现在的自己,除了
安慰,依然是没有什么更多可以说的话了。一切都是必须的历程,这就是成长的代
价。
阳光照在她的眼里,泪水夺眶而出。陆雨闭上眼睛,缩回黑暗的世界里。
等再睁开眼,檀香已经被更加复杂的气味所代替,山坡,小溪,女孩,尼姑都
不见了,四周变得幽暗的难以辨认。陆雨使劲眨眨眼,让眼睛适应黑暗,慢慢的,
终于可以看清大概的轮廓了,这里是教堂,很旧很旧的教堂。几蘸小蜡烛灯摇曳着,
勉强映出耶稣的雕像和一排排的木头椅子。陆雨想不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她的
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在晚上进过教堂。
" 答,答,答" " 答,答" " 答,答,答,答,答" 一阵打字机敲击色带的声
音传来。陆雨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学打字的地方一基督教青年会的打字班。
高高的马尾巴已经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可眉眼间的倔强还是依旧。距离五台山
不过一年的时间,是陆雨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
" 小手指不要翘起来,眼睛不要看键盘" 老师的声音在昏暗的教室里回响。一
双手伸过来,示范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十个手指象十个枯干的竹节,泛着黄白色,皱折松弛的
皮肤上浮着一块块的黑斑。但就是这么一双手,准确无误的敲击着每一个字母,一
下,一下,坚定而果断。
打字班的老师据说是教堂的修女。陆雨不知道她们是何时入的教,又是为了什
么,但光是凭她们严肃认真的态度,就对她们从心里怀着一股敬重。陆雨并不是天
主教徒,甚至没有想过要去信奉天主教。感动她的不是宗教,而是修女们身上的忠
诚,对自己信仰的忠诚。
上高中的时候,陆雨对什么都好奇,只要是能找到的书,她都翻上两眼。看对
眼了,还会不分昼夜的通读一遍。从" 古兰经" 到" 梦的解析" 都曾经是她猎奇的
对象。
也许是看的太杂了,反而变的不容易轻易相信什么。尤其对于宗教,十几年前
的中国还不是一个信仰自由的地方。即使是教会的修女,除了打字以外,也不会和
学生们交换多余的话。陆雨有的时候,下了课故意拖着不走,想和老师多聊两句。
但她们似乎有意回避,一下课就匆匆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只把笔直的后背留
给陆雨。
多少年过去了,陆雨的心里始终忘不了那双泛白的手、那个孤傲的背影以及历
尽沧桑但却依旧明澈的双眸。后来,这三项几乎成了她判断一个人的必要条件。手
是一个人一生生活的缩影;背影是一个人特有的风格;眼睛,象人们常说的,是心
灵的窗户。对于陆雨,眼神无疑是折射一个人灵魂的镜子。
答,答,答的打字机的声音停止了,可能是已经下课了。教堂里依旧是十分的
昏暗,没有一点动静。陆雨坐在长凳上,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清清楚楚地看到病床上的自己?
为什么突然会腾云驾雾?
为什么会回到十几年以前,目睹当时的自己?
难道自己是在做梦?
人说梦里看到的东西是没有颜色的,可那些红花绿草,粉墙黑瓦,还有护士的
黄发圈,不全都是活生生的颜色?
人说梦里听不到声音,可流水声,敲钟声,打字声不全是真切切的声音?
人们说梦里闻不到味道,可寺庙里传出来的檀香味,还有这教堂里的蜡烛味,
不是实实在在的味道?
电影上,人们试试是不是在做梦,总是拧自己一把。这陆雨早就试过了。她不
光是拧自己的胳膊,还咬自己的手指头,可身体好象透明的气体,感觉不到触摸,
也感觉不到疼痛。
好象不是梦?又好象是梦?这似梦非梦的情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陆雨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一切:自己从鼓楼的家出来,然后,坐了一辆出租车。
车开了没一会儿,就觉得突然一个急刹车。然后,自己的身子往前冲了一下,头似
乎被什么硬东西撞了一下,然后,再然后…再然后…陆雨的记忆开始模糊了,脑子
里好象没有图象的电视屏幕一样,只有一片" 雪花".似乎有许多的图象同时交叠在
陆雨的脑海里,似乎有许多的声音在同时说着什么。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地
方,也听不清那些人又在讲什么…
那些穿长裙,梳发髻的象是古代人,大家进进出出的在干什么?咦,怎么还有
一个凤冠霞帔,蒙着盖头的女子?旁边站着的老夫人好面熟啊,可是想不起来在什
么地方见过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好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女人都带着插羽毛的帽子,穿
着鲸鱼骨撑起来的大圆裙子,有人在街边画画,虽然手在画布上不停地游动,可是
眼睛却盯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听清楚了,是在读英语,是嗡嗡的读书声。当年大学的听力教室里就是这样的
声音,每个编织过美国梦的学生都不会陌生的,陆雨当然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听清楚了,是盖头里年轻女子的抽泣:" 女儿不肖,无法报答父母的大恩…"
听清楚了,是街头画家内心的呐喊:" 什么是真实的世界?还我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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