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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阴历的十五。风把天上的云彩吹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一轮满月挂在半空。陆雨
安静地躺在床上,全身笼罩在月光里。即使是在这样的沉睡中,她的眉头居然还是
微微的皱着,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守护着什么秘密。睫毛象两把小扇子一样覆
盖在象牙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缕阴影,所有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简一凡眼前是一
个象婴儿一般安静的陆雨。
简一凡看着象婴儿一般的陆雨,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刘大年的一双儿女。那是一
对多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啊!难怪刘大年会高兴的手舞足蹈,语无伦次,连简一凡这
样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都不能不从心里感到这两个稚嫩生命所带来的巨大喜
悦。在这两个水晶一样纯洁的婴儿面前,简一凡觉得自己好象被春雪融化的泉水从
头到脚沐浴了一遍,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神经都是清新和敏感的。当简一凡试着用
手指去触摸那天鹅绒一样的脸颊时,一个孩子居然伸出小手,把简一凡的手指紧紧
攥住,并且冲着简一凡露出一个无邪的微笑。
" 笑了,笑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孩子的举动而欢呼雀跃。
简一凡轻轻地摇晃着手指,无声地和婴儿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
让简一凡感动的不光是两个孩子,还有孩子的母亲。简一凡对刘大年的妻子没
什么特殊的印象。虽然见过几次面,但简一凡是不会主动和这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
通女工有过多的交谈的。在他看来,刘大年的妻子不过是成千上万个女人中的一个
罢了。
可是病床上的这个普通女工,现在不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了。她的脸上带
着圣洁的光彩,她的神情充满了母性特有的自豪。刘大年也觉得妻子好象变了一个
人,可是说不清是哪儿变了。但简一凡一眼就明白了。这种光彩和圣母脸上的光彩
是一样的,是母亲特有的神采。
简一凡是个不会掩饰自己好恶的人,第一次,他发自内心地对病床上的大年妻
子送去一个赞许的微笑。大年的妻子似乎有点儿不习惯简一凡突如其来的关心,腼
腆地低下了头,把婴儿搂的更紧一点儿。
" 一凡哥,你什么时候也要个孩子吧?" 刘大年可能是高兴的糊涂了,忘了简
一凡连老婆也没有的事实。
" 啊。" 简一凡不置可否。
" 自己有了孩子,感觉完全不一样。以前跟傻小子似的,一有了孩子,才明白
自己是个完全的人了,立刻…" 刘大年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听,一个人絮絮叨叨的
开始讲' 心得体会'.简一凡有的时候,真是羡慕刘大年这样的性格。既不杞人忧天,
也不画饼充饥。既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也没有繁文缛节。活的就是自己,活的就
是现在。简一凡经常想,要是换了自己,能否事事做到和大年一样的豁达呢?
简一凡摇摇头,从回忆里摆脱出来,坐在床头的凳子上,从被单底下拉出陆雨
的一只手。陆雨的手小巧而柔软,冰凉的好象大理石的雕刻一样。简一凡把她的五
个手指伸展开来,手心对手心地贴在自己的右手里。
一阵寒意象银针扎在简一凡的手掌上,通过手臂一直到达他的大脑,他情不自
禁地打了个寒战,紧紧地把陆雨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简一凡知道自己有一些和常人不同的地方,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开
始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渐渐大了,看的多了,才醒悟到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
" 才能".他能知道许多人无法知道的事,从某种程度上猜中别人的心思,甚至可以
预料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简一凡毕竟不是神仙,不是万能的,他和任何一个
普通的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缺点和弱点,也仍然有不明白
的事。
现在,简一凡就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陆雨,想起大年的孩子,为什么他的脑海
里会闪过穿灰布长袍的老者和嘈杂的声音。他定定神,伸出左手,食指点在陆雨的
印堂上。他闭上双眼,左手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陆雨正坐在西什库教堂的耶稣像下面沉思,突然太阳穴一热,手好象被什么人
牵着一样,身子飘飘地腾空而起。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耳
边" 呼呼" 地似乎有风在吹,脑海里是一团接一团的雾气,后背好象浮在软绵绵的
波浪里。
许久,风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叮,叮,叮" 的铃声,陆雨觉得波浪也消
失了,自己停在了什么地方。
她睁开眼,四面漆黑一片,面前站着一个人。人影象一只通心的大蜡烛,身体
的轮廓笼罩在蓝紫色的萤光,依稀可辨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袍,个子比陆雨要
高出一头,脸藏在风斗的阴影里,看不清长相。
陆雨想往后退,但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居然被那人攥着。她只好垂下眼帘等着。
" 该回家了,小雨点儿。" 对面的人开口说话,声音好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传来的,带着山谷的回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 小雨点儿" ,陆雨抬起头,这是她自己对自己的称呼,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小时候,她叫" 雨儿" ,爸妈叫她" 阿雨" ,在日本是"riku-san"或者"ameko" ,
在美国人们管她叫"rainny"."小雨点儿" 是陆雨在心里对自己说话是的名字,这个
人是怎么知道的?
陆雨不知道是吉是凶,只好保持着沉默。
" 来,跟我来。" 对面的人侧过身子。身后是一个隧道,和那人一样,笼罩在
蓝紫色的萤光里。陆雨从来没见过如此神奇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黑
暗中,一条闪着金光的通道在隧道中延伸着,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股风从隧道里
刮出来,吹的陆雨差点打个趔趄。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借着隧道的光
芒,陆雨看到隧道的尽头是楼房的玻璃窗,玻璃窗里是一排排的铁架病床,是医院。
转头再看身边的人,竟然是——简一凡。
陆雨看清来人是简一凡,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甚至懊悔居然让他知道了自
己" 小雨点儿" 的秘密。她从简一凡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退回黑暗里边。
" 怎么?还没玩够?" 简一凡的声音又传过来。
" 这是什么地方?" 陆雨不理睬他的问题。
" 这是第三层的空间。" " 什么是第三层空间?" " 我们生活的物理世界是一
层,我们的思维是第二层,游离在想像之外的灵魂是第三层。" " 我不信。" 陆雨
毫不客气地说。
" 成语里不是有' 魂飞天外' 或者' 灵魂出壳' 这样的词吗?现在你知道了。
不要以为那不过是夸张的描述,古代人比现代人要聪明的多。就象时间,为什么即
使是最贵的手表也会有偏差,比不上日晷精确?" 简一凡象对小学生讲课一样,耐
心地解释:" 第三层又叫' 永恒' 或者" 伟大的存在" ,是超越了与生命相连接的
死亡的唯一不灭的形态。这种形态是在存在于生命的最深处,肉眼看不到。可以说,
它是做为人类的' 真实的自我' 而存在的。" " 我还是不明白。" " 你看彩虹,你
看到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颜色。红外线,紫外线,你一定听说过吧,可是你的肉眼
看不到;声波也是一样。你能听到好多声音,但超音波是你听不到的。正象红外线,
紫外线,超声波一样,肉眼看不到,耳朵听不见的东西但并不说明是不存在的,是
不是?" " 是……". "万物都有特定的波长,简单地说,就是震动。人体就象是一
根天线,只能接受一定频率的震动,超过的或是不足的就接收不到了。所谓三层空
间,其实也不过是震动频率不同而已。第一层是正常的频道,人人都能收听。第二
层算是调频,拉出来天线也能收到。第三层,就算是超高频吧。不到特殊的时候是
很难捕捉到这个信号的。" " 那我为什么会到这里?" " 因为你身体的震动频率产
生了变化。" 陆雨不得不同意简一凡说的有道理,但一时还是不想相信。她反问:
" 那你是怎么来的?" 背着光,看不清简一凡的表情。陆雨猜他可能是偷偷地在笑。
" 桃花源人人有份,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简一凡的声音里果然带着
笑," 既然是桃花源,还回去干什么?" " 桃源虽好,并非久留之地。" " 以后还
能来吗?" "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 要怎么办呢?" " 天机不可泄露。"
" 简一凡,别老是开玩笑。" 陆雨有点儿不高兴了。
" 好,好,不开玩笑,咱们回去吧。" " 等等,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 恐怕
你还有不止一个的问题吧?" " 就问一个。" " 你说。" " 为什么我会看到以前的
自己?" " 说来话长。俗话说:雁过留声,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留下痕
迹?第三层世界,就象一个大的反光镜,反应的是你自己的心事。日有所思,夜有
所梦。梦还不过是第二层潜意识的一种体现,有的时候是很模糊的,第三层世界就
清晰的多了。" " 那就是说我现在不是做梦了?" " 当然不是了。" " 可是。" "
注意,只有一个问题。" 简一凡似乎有点儿着急。时间飞快的过去,隧道的萤光似
乎淡了一些,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
" 跟我走。" 他的口气近乎命令。
" 不。" 陆雨居然拒绝了," 哦?好吧。" 简一凡叹口气," 没人能勉强你做
任何事。但是,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 责任,我有什么责任?" " 至少为了
你的父母。他们在替你担心,不要辜负他们对你的爱。" " 我爸妈?对我的爱" ?
陆雨突然愤怒起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 陆雨可不是一个轻易承认错误的人,何
况她根本不同意简一凡说的话。
" 我爸妈怎么对我,你知道吗?" 陆雨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陈年旧事好象一
块早已愈合的伤口,一旦揭开,还是鲜血淋漓,痛透五脏六腑的。
十岁的时候,陆雨被从奶奶家带回父母的身边。当时家里的中心是刚满三岁的
妹妹-陆雪。陆雪人如其名,生的是晶莹雪白,人见人爱。每次看到妈妈抱着妹妹
接受别人的夸奖,陆雨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同时一个爹妈所生,为什么自己和妹妹
竟会判若两人?陆雨皮肤微黑,眉眼平常;陆雪玲珑剔透,乖巧异常。虽然大家在
夸赞妹妹的相貌的同时,不忘讲上几句姐姐如何听话懂事之类的客套话,但陆雨知
道,那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游戏,是大人们的糊弄小孩子搞的平衡罢了。
外人的言论如何,陆雨还不会太在意。问题是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似乎嫌弃自
己。妈妈从来没有象对妹妹一样对自己做出亲昵的举动,爸爸除了开家长会以外,
几乎也和自己没有多余的话说。陆雨于是从很小就学会了把自己封闭起来。没有希
望,也就谈不上所谓的失望了。
等到长大成人,自己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坎坷,种种悲欢离合,陆雨才渐渐明
白妈妈的亲此疏彼不过是性格,爸爸的寡言少语也不过是习惯。态度其实并不代表
人真实的内心。但是明白归明白。就如同用黑笔不小心在白纸上画了道线,即使是
涂掉了,也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简一凡没说话,伸出胳膊轻轻揽住陆雨的肩头。一阵温暖刹时传遍了她的全身,
几乎抽搐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只听一个声音在耳边说:" 你自己看吧。" 陆
雨的眼前升起一片白光,光里渐渐现出了影像。是一间简朴的居室,靠墙角的单人
床上一个女孩已经熟睡,一对30多岁的夫妇正在饭桌边低声私语。
男的说:" 那块田黄怎么就卖了30块钱?" 女的说:" 这年头,有人要就不错
了。" " 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了,非得气死不成。" "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运动服
买了是正格的,是学校的规定啊。" 不用说陆雨也知道,这对夫妇是自己的爸妈,
但是眼前的这一幕却是她从未想到的。陆雨知道姥爷是印章的收藏家,得了晚期癌
症之后,就把所有的收藏都卖给了一个香港的商人,一大笔钱做为遗产分给了儿女。
陆雨的舅舅和姨们人人一份,可惟独没有陆雨妈的份。陆雨隐隐听说是因为妈妈偷
偷地变卖了姥爷的一块田黄印石。俗话说," 一两田黄一两金" ,姥爷震怒,遗产
自然没有了陆雨一家的份儿。用遗产做代价的田黄竟是为了自己的一套运动服!可
就是这套运动服让陆雨在心里至今不能原谅爸妈。
学校规定上体育课的时候,每个学生都必须穿深蓝的运动服。别的学生都是挺
括的尼龙运动服。唯独陆雨是一套皱皱巴巴的棉布衣裤。洗过几次以后,纯棉的衣
服就褪了色。站在队伍,即使没人说什么,陆雨自己却是羞愧难当。她回家跟妈妈
说,换一套尼龙的运动服,和别的同学一样的。妈妈却说," 尼龙的起静电,不如
棉布的舒服。" 陆雨的性格极其倔强,她对于运动服的事再也没提过第二句,但心
里深深埋下了不满的种子。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她认为自己的父母是故意让自己
出丑,并不是象别的家长一样爱他们的孩子。陆雨开始在心里挑剔爸妈的一举一动,
仿佛他们干什么都好象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
白光渐渐散开,象水蒸气一样的消失了,周围又归于黑暗。
" 别擅自相信你看到的事情,你的眼睛会欺骗你的,用你的心去观察。" 简一
凡的声音似乎带着催眠的效果。陆雨的脑子有些晕玄,有些麻木。她无法回避眼前
的事实,但又不愿承认自己长时间的误解。
" 时间不短了,我们走吧。" 简一凡指指隧道。
" 你先走,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简一凡低下头,望着陆雨的眼睛,一字一句
地说:" 不要耽搁太久。记住,有人在等你。" " 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陆雨把
手搭在简一凡的胸前,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击在自己的指尖上。震动沿着
脉搏,漫延到整个身体。她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安全之中。
也许只有1 、2 秒钟,陆雨觉得好象过了很久很久一样。
" 等你回来。" 话音还没落,简一凡已经在隧道的入口处了。陆雨眼看着金光
把简一凡包围起来。光束变成一个漩涡,飞快的旋转着,一刹那就变成了一个光点
终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陆雨盯着光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一股强烈的渴望涌上心头,她闭上双眼,
心里默默地念着:"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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