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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耳边没有风声,身体没有飘浮的感觉,陆雨似乎感觉不到周围有任何变化。唯
一的变化就是,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淡极了,如果试图努力去闻它,反而
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陆雨睁开眼,黑暗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白昼。抬头,天空是蓝色的,
但没有太阳,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光线照射在郁郁葱葱的青草地上。每一个草叶,
每一朵野花都泛着淡篮的萤光,好象冬天早晨,笼罩在原野上的蒸腾的薄雾一般。
香味是从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的。一个老妇人背对着陆雨,正在修剪着花枝。
光是背影,陆雨已经知道,那就是奶奶了。她控制着自己大声呼喊的欲望,慢慢地
向花园走过去。
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老妇人好象知道了身后有人来了一样,放下手里的剪刀,
回身说:" 雨儿,是你。" " 雨儿" 是奶奶专用的对陆雨的称呼。和陆雨小的时候
熟悉的一样,奶奶穿着斜襟的中式疙瘩拌大褂,虽然是半旧的,但洗的干干净净,
平整地罩在身上。灰白的头发依然是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眼睛里慈祥的目光,唇
边平和的微笑都一点儿没有变。
陆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象小的时候那样,扑到奶奶的怀里。但手伸出去,
只是在空中挥了一下。奶奶似乎还在手指尖的前边,只差一点儿。陆雨再迈一步,
象落水的人伸手去抓救命的稻草一样,再一次伸出手,滑过的只有空气,奶奶仍然
在伸手可及,但却触摸不到的前方。
陆雨的心里是明明白白的。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忘记奶奶已经离开
10年的事实。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让自己重新见到了朝思慕想的亲人,陆雨当然还来
不及探究。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象小的时候一样,偎依在奶奶永远温暖的怀里。
对了,陆雨不是没有过幸福的时刻。当她偎依在奶奶的怀里的时候,她是幸福的。
不过,因为那是太久远,太久远以前的事了。现在,被遗忘了许久的幸福又在陆雨
的心灵深处复苏了。
" 奶奶!" 陆雨委屈地喊道。
" 雨儿,坐吧。" 奶奶指指石凳。
" 奶奶,我特想您!" 陆雨顺从地坐下。
陆雨从小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从10个月断了奶,但10岁上小学三年级,陆雨
一直跟着奶奶过。后来她爸妈怕时间太长了生分,硬是把陆雨从奶奶家接了回来。
可陆雨一等到寒暑假,一准去奶奶家里。比起对父母的感情,陆雨对奶奶的感情恐
怕要强上几千几万倍。直到上了高中,奶奶仍然是陆雨唯一信赖,言听计从的人。
随着陆雨渐渐地长大,渐渐地独立,她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看法,自己的
主见,她一下子有了许多自己的事要办。她不是要有意淡漠和奶奶的感情,但不知
不觉,陆雨已经不再是什么话都和奶奶说的小孩子了。
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人总是要长大的。甚至有的时候,陆
雨觉得奶奶太落伍,说话太唠叨,对奶奶虽然不至于顶撞,但至少会撇撇嘴,翻翻
白眼,来表示心中的不屑。每到这个时候,奶奶都伤心的摇摇头:" 你长大了。"
10年前,奶奶去世了。陆雨心里很难过,但用" 人终归有一死,自然规律是不可违
背的" 来宽慰自己。失去一个象奶奶亲人究竟会是多大的痛,陆雨自己也没料到。
慢慢的,陆雨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居然还有那么多奶奶的影子。不因为人走
了,就带走了一切。一张旧照片,一个折纸,电视里的童话故事,大街上老妇的身
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奶奶的存在。只有当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可贵,也只当
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没来得及做的。
在再也见不到奶奶的日子里,陆雨慢慢地回忆着和奶奶生活过的二十年的时光。
从整天偎依在奶奶怀里的小女孩,到凡事喜欢自己做主的大姑娘。
等陆雨明白了自己的浅薄,悟出自己的错误时,时间已经太晚了。越是怀念童
年时光的温馨,陆雨越是懊悔自己的少不更事。悔恨痛苦就这么一点一滴地从四面
八方渗透出来,在不知不觉中聚集。10年的时间,竟在心底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
水潭。多少次,她在心里祈求一次机会,祈求一次补偿的机会,可是她居然连梦里
都不曾梦见过奶奶。陆雨想:" 奶奶一定是生气了,不肯再见我。" " 奶奶,您在
干什么?" " 我被分派在这里管花。" 奶奶指着眼前的花园。
" 您现在过的好吗?" " 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 " 奶奶,您还怪我吗?" 陆
雨问出了奶奶活着时没来得及问的话。
" 雨儿,你想奶奶会怪你吗?" " 我不是有意的。我知道自己…" 陆雨的眼泪
几乎夺眶而出。
" 别和自己过不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重要的是现在。" " 现在?拥有的时
候,并不懂得珍惜。等现在成了过去,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 后悔也好,惋
惜也好,过去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任何一个过去都曾经是' 现在' ,能做到的只有
好好地把握住你可以掌握的现在。" 奶奶拿起剪刀,握住一支百合,接着说:" 比
如剪花,我不去管是不是有蜜蜂在飞,是不是有蟋蟀在叫,我的全部身心都在这朵
花的身上:我的鼻子闻到的是花香,我的眼睛看到的是花朵,我小心翼翼的注意不
要振落精致的花瓣,碰伤娇嫩的花蕊,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剪刀之上。当刀刃接
触花茎的瞬间,我屏住呼吸,耳朵里只有' 喳' 的花枝折断的声音。这是非常短暂
的一瞬,但如果全神贯注,这短暂的一瞬就会成为一个永恒的瞬间,我体会的是百
合的心情。" " 可是,现实世界并不是象剪花那么单纯。" 陆雨叹口气。
" 没有什么现实的世界,你不是喜欢看《红楼梦》吗?书里怎么说,' 假做真
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雨儿,这才是所谓的现实世界。" " 可贾宝玉是梦游
' 太虚幻境'." " 什么叫' 幻境' ?就象一台照相机,如果没有光的反射,照相机
的底片上不会留下痕迹,也就不会有照片存在。人眼也一样。看到的不是实物本身,
而是实物的映象。" " 可是人不是机器。" " 正是如此。人和照相机的不同就是,
照相机是忠实地记录事物,而人却会为所看见的万物附加上了自己的感情色彩。"
陆雨想起来简一凡说的"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 的话,对奶奶说的话感到十分的奇怪。
奶奶和简一凡不一样,虽然识文断字,以前可不是能大谈科学道理的人。她突然开
始糊涂了起来,自己是真的在和自己的奶奶说话吗?俗话不是说" 眼见为实" 吗?
现在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难道不过是个" 幻境" ?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 奶奶,我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 雨儿,没有真假,所谓的真
假就象硬币的两面,总是相辅相成的。" " 那没有真假,也就没有对错了。" " 可
以这么说。你的对,可能是他人的错。但不要妄下结论。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站
在中立的立场上观察你的人生,不要试图操纵或者改变看不见的东西。变化可能在
不知不觉中产生,不加判断只是为了更好的进行观察。因为需要仔细的观察,你就
不会轻易地下结论。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用心去看,做个自己和自己,自己和命
运的见证人。" " 用心去看。" 奶奶居然也这么说。陆雨想起五台山的年轻尼姑和
长期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 奶奶,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不平,即使是在佛门圣地?
" 奶奶的目光投向远方:"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佛门圣地?" 陆雨尴尬地没有了回答。
" 雨儿,佛是无所不在的。不是因为有庙就有佛,佛在各人的心里。" 陆雨还
要在问,太阳穴一阵阵的发热,后背仿佛开始有风在吹,她知道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奶奶。
奶奶柔声对陆雨说:" 雨儿,记住奶奶的话。在可能的时候,去爱你所爱的一
切。正视你自己和你自己的感情。回去吧,他在叫你。" " 他?" " 不懂的事你可
以问他。" 奶奶的微笑好象含着陆雨猜不透的秘密。
" 是简一凡?" " 我可不知道他的名字啊。" 奶奶回答的有点儿无可奈何。
风越来越猛,花园已经模糊的几乎看不见了,奶奶的身影也似乎笼罩在了雾里。
一支百合落在陆雨的怀里," 送给你。" 奶奶最后的声音被风撕扯的成了碎片。
太阳穴的热度加剧,大脑的深处开始响起" 叮,叮,叮" 的金属声。草地,花
园,奶奶都不见了,甚至连天空都开始灰暗起来。陆雨勉强地睁大眼睛,希望找到
可以回去的金色隧道。可周围除了风声,好象是黑沉沉的海面,分不清东南西北,
分不清上下左右。
陆雨的心里升起一股恐惧,她明白,如果不赶快回去,自己就会永远地变成一
具" 行尸走肉". "叮,叮,叮" 的金属声音越来越快,脑子里好象有干军万马在跑,
马蹄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她的意识,陆雨倒在了地上。她极力不去理会脑子里的声音,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去,她按奶奶说的,集中所有的精力想自己的责任,想
担心自己的父母,想一切美好的事情,想简一凡。
风更加强烈,打着转儿绕着陆雨。就在这是,一束蓝光从天而降,把陆雨笼罩
在其中。风停了," 叮,叮" 的声音消失了,太阳穴的热度也消失了。陆雨象躺在
夏日的阳光中一样,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暖洋洋的。悠扬的乐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
来,袅袅的旋律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曼妙;桅子一样的甜香象薄雨一样喷洒下来,空
气里弥漫着快乐的气息。陆雨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一阵倦意淹没上来,她舒适地
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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