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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二天已经是星期六了。虽然才刚刚够三天,陈雅如就迫不及待地催陆雨出院
了。陆雨收拾好了东西,到值班室去办出院手续。
潘护士正好下了夜班,但还没走。她已经换下了白大褂,头上的护士帽也摘了。
平时藏在帽子里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象黑色的小瀑布。
陆雨打趣地说:" 你的头发可真够多的。" " 可不,天生的自来卷,多的都梳
不开,非得老绑着不成。真羡慕你们的直发。" 潘护士用手指头当梳子理着长发。
陆雨心里一动,问潘护士:" 你是不是有一个黄色的发圈?" " 你见过啊?别
人从外国回来送的。还是香奈尔的呢。也不知哪儿去了?" 潘护士想当然的以为陆
雨见她戴过。
" 你上六楼洗衣房门口的暖气片底下找找。" 陆雨随口说了一句,就去出了。
" 六楼洗衣房门口的暖气片底下?" 潘护士重复一遍。
出了医院的大门,陆雨还在犹豫是不是先回朝阳门自己租的房子看看,她妈不
答应:" 乖乖地跟我回家。要是没在外面租房子,哪有这么多的事?明儿就把那房
退了,回家住,没二话。" 陆雨也不勉强,只是说:" 妈,咱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
" 反正上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陈雅如也没反对。公共汽车挺空,居然还有座儿。
陆雨挺高兴:" 比出租车强多了。" 陈雅如撇撇嘴:" 你没赶上高峰。" 她突然想
起了什么,凑近陆雨,小声说:" 前天遇上一件怪事。" " 什么怪事?" " 那天上
美术馆,坐104 路车回来。也不是哪儿来得那么多的人。车半天没来,来了还没上
人就开不开车门了。我等到最后,傍在一个小伙子后边。小伙子玩命挤进去,我也
就跟着上了车。可车门还没关上,车里的人又一下子涌回来,小伙子也撑不住,往
后倒。我哪儿又那么大的劲儿呀,眼看就差点儿一个仰八脚从车上掉下去。" " 没
摔着您吧?" 陆雨心想这一跤摔的可能轻不了。
" 没有。就觉得有人在后边推了我一把。坚持了几秒钟,车门就关上了。" "
真够幸运的。" " 可你知道,我后边根本没人。车门就贴着我的脊梁骨关上的,我
还不知道。" " 也许是过路的人。" " 过路的人?人们什么时候有那么好心眼?"
陆雨妈一提起公共汽车就愤愤不平。
过了一会儿,陈雅如才不情愿地和陆雨说:" 紧跟着,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
" " 哦?" " 梦见了你奶奶。" " 我奶奶?" 陆雨吃惊不小。他妈梦见她奶奶,有
点儿象太阳从西边出来。
" 老太太说,' 看你挺悬的,我推了你一把。'"陈雅如模仿着陆雨奶奶的口气。
" 我奶奶托梦告诉您,她推了您一把?" " 是,真真的,你说邪不邪?" " 不
是邪不邪的问题,这也太……" 陆雨又没有合适的词了。
" 我跟你爸讲了。你爸说,老太太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真反对,还能帮
咱们带孩子?说我误会了你奶奶。" " 您跟我奶奶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 你爸爸
他们家的事,你还不知道?你奶奶一心希望你爸爸能出人头地,重振门风。可是,
事与愿违了呗。" " 为什么呢?" " 为什么?" 陈雅如蹩蹩嘴:" 你奶奶嘴上不说,
心里肯定是是怪我呗。" " 怎么是因为您?" " 啊,我跟你爸是大学同学,他使劲
追我,我就跟他好了。" " 那跟我爸的前途有什么关系?" 陆雨知道她妈一向是避
重就轻,不愿说自己的短处。到底是谁追谁,又有什么必要非得弄个一清二楚的呢?
" 那不,你爸本来可以上苏联进修的…可我怀上了你,我们只好先结婚。名额
就让给了别人,你奶奶嗔达是因为我,可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陈雅如说起来
还挺委屈的:" 去苏联的那位回来就升了工程师,现在已经是局长了,你爸干了一
辈子,才评了高级工程师。你奶奶本来就不同意我们那么早结婚,再加上这事儿,
心里能没怨气?"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如果爸爸当年选择了去苏联,恐怕就没
有今天的陆雨了,人的一生中随时随刻都是契机,一念之差不仅关系到自己,还足
以改变许多意想不到的人的命运。
" 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也没用。" 陆雨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不管事情是不
是真的象陈雅如说的那么无可奈何,或是另有缘故,再提已经似乎没有任何的意义
了。
" 就是,你爸也这么说,人各有命,他说有你这个女儿比当局长强。" 这陆雨
倒是没想到,自己在父亲的心里居然有这么重的地位。爸爸一向不言不语的,似乎
除了绘图,就没有别的爱好。对于女儿,陆雨的爸爸也从来没有象邻居的叔叔一样,
让孩子在自己的肩上骑大马,甚至不会当着邻居夸奖女儿。他做的事很简单:细心
地给陆雨的新课本包上漂亮的封皮;默默地买来陆雨喜欢的小人书或课外读物;陆
雨小的时候,还没有自动铅笔,每天都是爸爸一根一根地把整铅笔盒的铅笔削好…
陆雨从来没有想过这是父亲对自己的爱。因为太平凡,太渺小,太微弱,不是一个
孩子可以了解和体会的。
" 奶奶死了快10年了。" 陆雨喃喃道。
" 可不,快到祭日了吧。" " 下星期五。" 陆雨不用看也知道。
" 得给老太太烧点儿香。" 陈雅如看女儿对自己的话没有深究,自尊心得到了
满足,心里的过节似乎解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陆雨光是忙着四处打电话了。给房地产公司打了电话,说房子
不住了,房地产公司倒是挺开通,说' 等着的人多着呢。你住满这个月,把东西腾
清了吧。' 当下双方商定了查房和交钥匙的时间。陆雨又给单位打电话,说医院是
出了,可身体还得恢复一阵子。年底公司可能也不忙,陆雨顺顺当当地又得了一个
月的假。再上班得明年了。
陆家的二老虽然都退了休,可每天也不会闲在家里。陆长庭返聘回设计院当顾
问,时不时还得过去点一卯。陈雅如在老年大学担着课,排上课的日子也得去。陆
雨反倒是无所事事,借着养病的机会,一天三顿享受着爸妈弄来的鸡鸭鱼肉和各种
补品,吃饱了,就在屋里晃。晃累了,就随便找本书看。看困了,倒头就睡,睡起
来大概又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星期五早上,陆雨准备出门,拿出牛仔裤住身上套,紧绷绷的拉拉链都费劲。
她心里暗笑:" 这大概就是填鸭的生活了。" 离陆雨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广普寺
的古庙,陆雨没坐车,一个人溜溜达达的沿着鼓楼斜街走。还没到庙门口,已经有
摆摊卖香烛纸钱的人了。陆雨不太清楚祭日应该干些什么,她找了一个眉眼看起来
还算慈善的老大爷,问道:" 您都卖什么呀?" " 看您要什么了。" 老大爷摆弄着
成捆的檀香。
" 今儿是我奶奶的祭日,我得烧点儿香不是。" " 您还怪孝顺的。" 老爷子瞄
了陆雨一眼,从桌布底下掏出一个大号的塑料袋子," 周年讲究烧点儿实惠的东西,
大冷天的,送送寒衣吧。" " 送寒衣往哪儿送啊?" 陆雨想总不能到邮局去寄个包
裹。
" 烧啊!" 老爷子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还有人不懂," 那怎么能知道是给
谁的呢?" 当然了,陆雨心想:' 收件人的姓名,地址要是不写全了,邮差恐怕也
无能为力。' " 烧的时候心里念叨着不就结了。" " 成。您给来套寒衣吧。" 陆雨
只能听内行人的指点。
" 红男绿女,给您这套鹦哥绿的。" " 黝,做的真好。" 陆雨由衷的赞叹。这
是一套绉纹纸糊成的上衣和裤子,大概有婴儿的衣服那么大小。衣服是中式的,立
领,大襟,嘎嗒袢,虽然尺寸小的多,但做工一丝不苟,精致极了。
" 您还有什么呀?" 陆雨看老大爷的塑料袋子还是鼓鼓的。
" 多了。" 东西一样样的摆在了摊子上。有汽车,家具,房子,电视,冰箱,
都是纸糊的,好象玩具的模型。可看着和真的一样。
陆雨每样都拿起来看看,除了衣服,又拣了一个太师椅,一套八仙桌和一个洗
衣机。她想奶奶不会开车,汽车肯定是没用。电视不知道能收到什么样的频道,不
送也算了。还是来点儿实惠的,让奶奶舒服舒服的得了。还没烧,陆雨心里已经挺
高兴的了。她想像奶奶要是收到了自己的礼物,肯定够乐的,早怎么没想到呢?
庙里的人挺多。还没到大庙门口,已经是香火缭绕了。陆雨看了看,不太放心,
决定还是在所有的礼物上写上奶奶的名字。摸兜,没有笔。她四下踅摸,烧香的都
是些老头老太大,不象随身带笔的人。绕着大殿走了一路,过道里倒是有一个小屋
子,屋里好象有人。也许和尚有笔,陆雨轻轻地敲敲门。
" 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 对不起,能跟您借根笔吗?" 陆雨推开门,立在门口。这是一间只有四、五
平方米的小房子,房子的一半是一张木头的单人床。墙角有一个煤球炉子,上边坐
着一个水壶," 咕咕" 地冒着白色的水蒸气。靠床头是一个方桌,方桌上摆着一尊
一尺多高的白磁观音像,两边各有一根蜡烛,香炉里的香已经烧了一大半,屋里有
点雾蒙蒙的,满是檀香的味道。
" 请进。" 苍老的声音从盘腿坐在床上的一个老和尚嘴里传出来。
" 对不起。" 陆雨象日本人一样,低头道个欠,迈步进了屋。关上了门,只迈
了两步,她已经在屋子的正中央了。老和尚清清楚楚的就在正对面。
" 打搅您了,能跟您借根笔吗?" 陆雨恭恭敬敬的小声说。
" 有何贵干?" 老和尚好象睡着了一样,眼皮都没抬。
" 我,我在给我奶奶的东西上写个名字。" 陆雨有点儿结巴。她不知道这是不
是" 违反规矩". "不必了,心到物到,你奶奶已经收到了。" 和尚的话让陆雨莫名
其妙。东西还在手里拿着呢。
" 您这儿有笔吗?" 陆雨觉得老和尚可能是老糊涂了。她提高一点儿声音,言
简意赅地又重复了一遍。
" 在桌子上。" 和尚看来是清醒的。
陆雨在供桌上找到了一杆圆珠笔,飞快地在衣服和桌椅,洗衣机上写下了奶奶
的名字。慎重点儿总是没错的,省的" 误投误递".写完了,她把笔放回原处,准备
告辞。一抬头,看见墙上有一张一尺见方的黑白照片。照片好象有点儿虚,中间偏
上是一个带着元宝帽的人头,圆圆的脸,看起来象个10来岁的男孩。照片显然已经
很旧了,白的地方都泛着黄色,黑的地方被太阳晒得褪成灰色。
" 这是谁?" 陆雨好奇地问,出家人也会在墙上挂家属的照片。莫非老和尚的
六根还没净" 是文殊菩萨。" " 文殊菩萨?" 陆雨把眼睛又转回照片上。相片上的
人看起来是在高处,眼睛向下俯视着。鼻梁笔挺,嘴角好象菱角一样微微翘起,带
着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除了周正的脸庞以外,头的周围和身子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陆雨听说过文殊菩萨的名字,但从来看到的菩萨像都是木头刻的,或者泥塑的,照
片上这样有血有肉的和凡人一样的菩萨照片还是生平头一遭听说。不过仔细看,照
片上的人和所有雕像倒是有一个共同点- 目光里洞察一切的睿智和无所不在的宽容。
" 这就是文殊菩萨。" 和尚终于睁开了眼:" 那还是我在五台上修行的时候,
文殊菩萨托梦说某时某刻在西方现身。到了某时某刻,有人用照相机对着西方的天
空一照,洗出来就是这样一张照片。" " 阿弥陀佛!" 陆雨不由自主地合掌念了一
句。神是什么,菩萨又是什么,陆雨一直也闹不清。说和我们人不一样,可连释迦
牟尼都曾经是印度的王子,不是说明菩萨以前也是人吗?既然菩萨也是人变的,留
下一两张照片也就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了。
" 姑娘贵姓?" 老和尚象拉家常一样地问。
" 我叫陆雨。" " 好,好。" 老和尚连声道。
陆雨不知道他是说自己的名字好,还是在说什么别的。
" 如果有缘,再来坐坐。" 老和尚盯着陆雨,目光里的慈祥融化了陆雨的戒心,
让她想起了奶奶。
陆雨点点头,问:" 师傅您怎么称呼?" " 法号海觉。" " 海觉师傅,谢谢您!
那我以后再来看您。" " 一言为定。" 海觉又闭上了眼睛。
陆雨退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她不能说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照片上的就是
文殊和尚,但人家既然也没有强迫自己非得相信不可,反而去说人家是撒谎似乎太
过意不去了。她想起简一凡说的," 奇迹不是违反自然本身,而是违反人们认为的
自然" 的话,心想,还是不要忙着下结论,让事情自己来证明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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