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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两个人回到饭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简一凡对柜台的服务员道了声" 晚上
好" ,准备拿房间的钥匙。服务员取回钥匙的同时,也随手递给简一凡一张纸条,
用法语说了几句。
陆雨听不懂法国人说的是什么,可看简一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们谁也没说
话,默默地上了电梯,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进了门,简一凡才对陆雨说:" 你赶快给你家打个电话。" " 现在?" 陆雨飞
快地算了一下时差,现在那边大概天还没亮呢:" 为什么?" " 你家里有急事找你,
已经找了一天了。可能…" 简一凡的语调让陆雨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 出了什么事?" 她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机的旁边,拨通国际长途的号码,手指
头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铃声响了一下,立刻有人接了电话。
" 喂,是谁?" " 妈,是我。出什么事了?" 陆雨的声音也有点哆嗦。
" 你爸,你爸他…" 陆雨妈开始抽泣。
" 我爸…生病了?出事故了?" 陆雨的心开始往下沉。
" 没有,你爸他…走了…" 陈雅如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知是线路的故障,还
是哭泣的缘故。
" 怎么回事?" 陆雨的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几天前还好好的人,
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 我也…不知道…" " 怎么可能?" 陆雨急的很不得把他妈从电话机里拽出来
:" 别哭了,到底为什么?" " 我哪儿知道…是为什么呀?" 陈雅如渐渐止住了抽
泣。
" 什么时候?" " 今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他就…" " 送医院了没有?" "
送什么医院?" " 不是因为心脏?" 陆雨知道他爸的心脏一向不好。
" 谁知道他是因为什么?" 陈雅如的口气很是忿忿的。
" 人现在在哪儿?" 陆雨控制着眼泪,勉强往下问。
" 我哪儿知道啊?" 陈雅如似乎有要开始哭了。
" 哎,你怎么会不知道?" 陆雨有点生气她妈的错乱了:" 人没了,不能连尸
首都没有吧?" " 哎呀,我就知道他是…" 陈雅如索性号啕大哭起来,连旁边的简
一凡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话筒里传来的哭声。
简一凡走到陆雨的身边,从陆雨冰凉的手里接过话筒,一手轻轻拍打着陆雨的
后背,对着电话说:" 陈阿姨,我是简一凡。您和我说吧。" 简一凡的声音带着磁
性,立刻让混乱的陈雅如安静了下来。
" 啊,我今天晚上回来,陆雨他爸就不在了。等到晚饭的时候,也不见人影。
后来阿雪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一个纸条,写着:' 我走了,不用找我。' 你说,他这
算是怎么一挡子事啊。" 陈雅如现在已经是愤怒多于悲伤了。
" 是这样…你先别着急。也许陆伯伯是上亲戚或者朋友家去了。" " 是啊,开
始我们也这么想。可你知道,他的亲戚朋友也就那么有数的几个,都打电话问了,
人家还奇怪呢。" " 是嘛。我和陆雨商量一下。等一会儿再打回给您。" 简一凡挂
上电话,到卫生间拧了一条湿毛巾,递给陆雨:" 别哭了,你爸是离家出走了。"
" 离家出走?我爸?" 陆雨吃惊地抬起头。
" 你听错了,他留下一个条子,说不用找他,到现在也没回来。" 陆雨听说他
爸不是死了,稍微缓和了一点,可是," 我爸上哪儿了呢?" " 你妈说亲戚朋友家
都打过电话了。" " 还能去哪儿呢?无缘无故的…" " 无缘无故?…" 陆雨和简一
凡乘第二天的飞机回到了北京,简一凡陪着陆雨回了家。陆长庭仍然没有踪迹,陈
雅如非让陆雨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民警一听就说:" 什么离家出走,不就是两口
子打架?你们的家务事我们管不了。" 陆雨解释:" 我爸妈30多年从来没拌过嘴。
" 民警又说:" 得!吵一次就是狠的。" 陆雨没话说,扭头回家了。到了家里,简
一凡正在陆长庭的书桌上翻弄着。看陆雨进来,他递给陆雨一本《火车时刻表》。
陆雨翻了翻,《火车时刻表》里掉出一个小纸条。她看了看纸条,又看看简一
凡。
" 就是这里。" 简一凡肯定地说。
" 妈,我爸在洛阳认识什么人?" " 谁也不认识啊。" 陈雅如被陆雨问的莫名
其妙。
" 我爸可能上洛阳了。" " 上洛阳干什么?" 陈雅如还是不明白:" 你们怎么
知道的?" " 这有张火车的订票单,是去洛阳的。" " 可他上洛阳干什么?" " 陈
阿姨,您再好好想想,有没有认识得白血病的人?" " 白血病?…没有啊。" " 为
什么说得白血病的人?" 陆雨比陈雅如更接近事情的核心。
" 你们一直没看见这有好几本白血病的书?" 简一凡反问。
" 是吗?" 陆雨和陈雅如也走到书桌旁。在一大溜的专业书里,果然有3 ,4
本《白血病基本常识》,《白血病人的护理》之类的书。也不知道陆长庭是什么时
候买的这些书,看来时间已经不短了。陆雨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
" 陆伯伯到洛阳,一定和白血病有关系。" 简一凡说。
" 不会是我爸…" 陆雨突然担心地问,虽说是一家人,平时大家之间的关心是
多么的不够啊。
" 应该不是,夏天他们设计院还给退休人员体检来着,要是有问题,还不早就
知道了。就是他自己不说,医院和设计院也不能不说啊。" " 不会是陆伯伯的。"
简一凡也说。他是个大夫,白血病人什么样他心里有数。
" 那会是谁得了白血病呢?" " 这样吧,我让明慧的人帮忙查一下洛阳的白血
病医院。" 到底是简一凡的脑子转的快。
" 好,你赶快打电话!" 简一凡刚给明慧医院的办公室打完电话,兜里的手机
就响了。
" 是医院的电话?" 陆雨惊喜地看着简一凡。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父亲的消息上,
根本没有想到时间上是不是合理。
" 不会这么快吧…" 简一凡没出声地说了一句,掏出手机。
" 喂?" " 一凡哥,你可回来了?…" 是刘大年。
" 怎么了?" 大年的声音让简一凡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象落水的人挣扎着向岸
上的人伸出一只手,但已经心力交瘁,只好筋疲力尽把自己的交给了无情的命运。
" 一凡哥,清清,孩子他妈…突然…" 大年泣不成声。
" 什么时候?" 简一凡的脑子好象被金属针刺穿了一般。那个活泼的生命,那
个乖巧的妻子,那个年轻的母亲。
" 大前天晚上。她正抱着孩子玩,突然说喘不上气来,等送医院,已经…那什
么了。医生说是心肌梗死。可一凡哥,她刚26岁,从来也没病没灾的,怎么会…"
" 人现在在哪儿?" 简一凡竭力维持着平静。
" 和平医院。明天火化,我说无论如何也得等你回来。" " 大年,我现在就过
去,你等我。" 简一凡收起电话,不知该怎么和陆雨解释。
" 是大年?出了什么事?" 陆雨主动问。简一凡的表情明显说明不是什么好事。
" 大年的妻子,前天去世了。" 简一凡的口气好象医生宣布病人的死讯一样,
没有一丝感情。
" 什么?清清?" 陆雨的脑子里也" 嗡" 地一声。那个长着两颗小虎牙的年轻
母亲,年纪也就是和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可是不仅没有二十几岁女孩的矫揉造作,
也许是生活的磨练,言谈举止里带着一份陆雪所没有的世故和成熟。
" 怎么突然会…那孩子呢?" " 孩子?孩子应该没事。" 简一凡从衣架上取下
自己的大衣:" 我去大年那儿看看,然后去明慧问问有什么消息。" " 我跟你一块
儿去。" 陆雨也要穿衣服。
" 不用了。你两天都没睡觉了,先睡一觉。我待会儿给你打电话。" " 可是…
" ,陆雨一面是担心父亲的下落,一面是替大年一家的不幸伤心。
" 你现在去也没用。" 简一凡冷静地说:" 你还是在家等消息吧。" " 好吧。
" 陆雨只好同意了。
送简一凡出了院子,关上大门,陆雨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反正有陈雅如守在
电话的旁边,陆雨对母亲不停的质疑也没有答案,宁愿暂时离母亲的叨唠远一点。
躺在床上,陆雨才觉出来浑身的每一个骨节都酸疼的好象要断开一样,脑子迷
迷糊糊的,仿佛一团找不到头绪的乱麻。她尽量不去想发生的一切,可眼前还是不
断地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和清清的面容。
爸爸,您在哪儿呢?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不告诉我们
你心里想说的话?您有烦恼,可为什么不让家里人知道?我们难道不是一家人吗?
是啊,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人啊。
清清,你又在哪儿呢?已经到了天国了吗?一定是的。象你这样一个善良的女
孩,一定会到天国里找到一个位置的。可是,清清,你为什么现在就走了呢?你难
道不留恋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他们还那么小,只有不到3 个月啊。上次你不是还
兴高采烈地和我说" 过百天" 的事吗?你怎么就忘了呢?
爸爸,您知道我们在替您担心吗?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啊,虽然从来没有刻意表
白过什么,但是您真的不相信30多年的夫妻之情,和父女之情吗?
清清,你知道活着的人是多么难过吗?不用说是大年,即使是只和你见过一面
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你的父母呢?他们会怎么样?白发人
送黑发人将是怎么一种折磨?你的一双儿女呢?他们也许会拥有一切,却永远没有
了母亲。
爸爸,告诉我您到底在想什么?不要总是这么一言不发。告诉我您心里的话,
是抱怨也好,是感慨也好,是愤怒也好,是忧虑也好,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现在,
我愿意用所有的时间来听您说几句话…
清清,为什么走的这么快?这么早?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难道这就是世界
对这个家庭的报答?他们有什么过错?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他们本分地
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无数不多的欢乐,他们到底有什么过错,
以至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
爸爸,说出您的不满和怨悔,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至少
我们还活着,比大多数的人还都要幸福很多呢。
清清,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吗?什么?太多了,来不及说了…告诉我,那怕是一
句半句。
清清,你说话呀!爸爸,您说话呀…
你们为什么都不吭声?
为什么看不清你们的脸?你们在哭吗?为什么哭?
爸爸,不要往那座山上爬了,山太陡,您的年纪也太大了。再说,周围还下了
这么大的雾。
这么一下子会下了这么大的雾呢?
清清,你也不要走,千万不能过那条河。你不知道这是生死的分界线?如果过
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你想到了这一切的后果了吗?
…陆雨一只手拉着父亲,一只拽着清清,试图劝说他们两个…
听我说,清清!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你冷吗?你为什么只流泪不说话?回家
去吧,大年和孩子在等你。你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吗?他们一定是饿了。
爸,您的手好凉!好多年没有握过您的手了,不知道您的手原来是这个样子。
您为什么一个劲盯着山顶,那上面有什么?这么大的雾,我什么也看不见。您告诉
我,您要去哪儿?我知道您要到山上去,可您到山上去干什么呢?山上似乎什么也
没有。不,您不要走,让我陪您一块去。
不,不,清清,不要从我的手里挣脱。你的手又凉又滑,我已经快要攥不住了
…哎,清清,你不是说要给孩子买老虎帽吗?我们去买!现在就去!一定会有的。
爸,我们回家吧。您要是想爬山,改天我一定陪您去爬香山!今天,天这么冷,
雾这么大,您的心脏又不好,算了,回家吧…
清清,别扭过头去,你听我说!不要过河,千万不要过河!
爸爸,看看我!是我,是阿雨!
…不行,我坚持不住了…
陆雨的心里一阵慌乱。父亲和清清的身影分明只在一步之外,却被浓重的大雾
遮盖的看不清楚。爸爸的手指粗糙而坚硬,刺痛着陆雨;清清的小手,柔软而无力,
象泥鳅一样随时可能滑落…
你们走吧!陆雨甩开两边的手,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你们走吧,赶快走,不要
耽误了你们自己的事!不用顾忌其他的人!
陆长庭似乎一惊,后退了几步,完全从陆雨的视线里消失了。
林清清则象断线的风筝,摆脱了最后的牵挂,被强大的风力席卷着向河的对岸
飘去。
黑暗的大雾弥漫开来,包围了陆雨。她分不清身在何处,分不清上下左右,分
不清东西南北。更可怕的不是身边的大雾,她的脑子里也好象升起了一团黑雾,淹
没了知觉,淹没了判断。
刹那间,所有的往事都一下子涌了上来。所有的忧愁,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失
败,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羞辱,所有的委屈…美好的记忆总是象稻草一样经不起风
浪,而丑恶的回忆却总是占据着人的心灵。黑色的大雾越来越浓重,似乎故意为这
恐怖的一幕添加上更加恐怖的背景。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深夜的一次迷路,小
学作业上的红叉叉,考试成绩不及格,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被领导训斥,上当买了假
的松花蛋,坐车逃票被警察抓住,和好朋友拌嘴,和男朋友分手,打碎酱油瓶子被
大人骂,因为想看电影着急赶功课反而被罚写10遍,还有,还有因为是中国人而遭
白眼,为了交学费而拼命打工,强颜欢笑只为了不让父母担心,苦心积虑不过是讨
上司开心…也许这不是所有人的经历,可谁敢说自己没有类似的体会?想要记住的
快乐总是不够多,而竭力忘却的烦恼却总是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人的一生。如果人脑
也和电脑一样,可以随时刷新记录,那该有多好!
陆雨只觉得非常的累,好象走了几天几夜一样,每一寸神经,每一根骨头都紧
张、劳累到了极点。她什么也不想说了,什么也不想听了,什么也不想问了,什么
也不想知道了…
只想闭上眼睛,忘掉着一切,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一下,大雾,混乱,迷惑,疲劳,失落,这一切似乎在什么地方经历过。是
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呢?陆雨想不起来,也不愿意想了。想起来又怎么样?事已
至此,还有什么追究的必要?父亲走了,清清死了,对于不知去向的人和撒手红尘
的人,他们也许是解脱了,但是留下的人呢?留下的人的痛苦该由谁负责呢?
算了,要走就走吧,陆雨没有力气再去问为什么了。黑沉沉的雾象一张无边无
际的大网,除了自己的渺小之外,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该往什么地方去呢?该向谁求助呢?
她多么渴望能抓住一双温暖的手,紧紧的,永远不会背叛的温暖的双手。小的
时候,奶奶的手是温暖的,陆雨可以尽情地把自己冰冷的小手,冰冷的脸蛋贴在奶
奶的手心里。可是现在,奶奶的双手即使在梦里也是遥不可及的了。还有谁,会向
自己伸出和奶奶一样无私的,温暖的双手呢?
一股青草和洗衣粉混合的香味隐约传来,陆雨的心里突然好象看到了一线光明。
她伸出手,向前面的雾里伸出手。虽然她还看不见前面到底有什么,但是她知道这
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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