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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 你回来了。" 陆雨睁开眼,看见简一凡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 你妈说你在自己的屋里。" " 啊,我可能是睡着了。" 陆雨从床上坐起来:
" 大年怎么样?医院有消息吗?" 非常短暂的一瞬,她希望其实一切都不过是一场
梦,但是需要面对的却是连梦里都无法忘记的事实。
" 这是洛阳所有医院的白血病患者名单。" 简一凡把几张传真递给陆雨。
陆雨看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5 点了。4 张不同医院的公文纸用不同的笔记潦
草地写着一串姓名。陆雨看了一遍,似乎没有认识的。
" 我不认识。" 陆雨站起身:" 让我妈看看有没有她认识的人。" " 你怎么样?
" 简一凡盯着陆雨的眼睛。
" 哎," 陆雨甩甩头:" 我有什么办法?要走的走,要去的去…" " 每个人,
首先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然后才是为了别人。这个主次关系一般人都搞不清,或
者不愿意搞清楚。" " 那不是太自私了?" " 为了自己而活着,并不意味着自私。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料理不好,还谈何顾及别人。" " 话是这么说…" " 你
现在不必同意我的观点,但有一点,我们无法改变别人的想法或命运,但至少可以
主宰自己的命运,你同意吗?" " 当然。" 陈雅如一看到第二页传真上的一个叫"
方巧卓" 的名字,立刻喊了起来:" 是她!是他!老陆一定是为了她!" " 是谁?
" 陆雨问。
" 这个叫方巧卓的,是我们大学时的同学…" " 中心医院,第三内科,方巧卓,
女,55岁。" 简一凡自己也确认了一下。
" 妈,你们一直和她有联系?" 陆雨从来没听说过父母提起方巧卓这个名字。
" 联系?谁知道她这么多年都在哪儿啊?" " 那我爸…" 陆雨不知道该怎么发
问。
" 反正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是她得了白血病?" 陈雅如的语调里一半是气急败
坏,一半是幸灾乐祸。
" 阿姨,陆伯伯和这个叫方巧卓的人,是什么关系?" 简一凡冷淡地问。
" 什么关系?我们大学在一个班,方巧卓是系花,所有的男生都追,老陆也是
一个。可人家眼光高着呢,和他们不过是闹着玩,才不当真。" " 那陆伯伯是怎么
和方巧卓联系上的呢?您估计。" " 他总是不吭不哈的,谁知道在想什么。去年大
学整理校友录,让我们都把地址添了寄回去,兴许是那个时候…" " 既然知道了我
爸可能在那儿,要不我们也去?" 陆雨看看表,快6 点了。她从桌上拿起那本《铁
路时刻表》。
"8点43分有一趟去洛阳的车。" 陆雨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简一凡。
" 也好。" 简一凡思索了一下:" 阿姨,您呢?" " 我也去!看看他到底在那
儿干什么?" 知道丈夫居然是去看一个女人,作为妻子的陈雅如,已经是嫉妒多于
担心了。
陆长庭看到妻子,女儿和简一凡出现在面前,表情格外的坦然,如果说有那么
一丝丝的吃惊,不过是吃惊他们来的居然如此之快。
" 你们来了。" " 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雅如愤怒地尖声嚷道。
" 你小声点,这是医院。" 陆长庭并不回答妻子的问题。
" 爸,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担心死了。" 陆雨看见父亲平安无恙,暗暗松了一
口气。
"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 陆长庭的逻辑是合情合理的,既然大伙能找到这里,
没有理由不知道方巧卓这个人的存在。
"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医院狭窄的走廊不适合四个人长时间的谈话,陆长
庭把三人领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的客房,一个兰色的手提包放在床头,显然
是他这几天的住处了。
" 啊,你连住的地方都找好了,是不准备回北京了。" 陈雅如讽刺道。
" 不会很久了。" 陆长庭瞥了妻子一眼:" 她活不了几天了。" 简一凡心里很
烦,眼前的一切让他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就象他昨天和陆雨说过的一样,他是个
对自己负责,也希望所有人都首先对自己负责的人。是三角恋爱也好,是一时冲动
也好,陆长庭的行为让他觉得十分恼怒。他不能拔腿走开,只好冷冷地抱着胳膊,
靠着墙站着,看着着一家三口如何解决这场闹剧。
" 爸,你干嘛不说一声?" " 说了你们还让我来吗?" 是啊,生活永远是个怪
圈。简一凡心里想。循规蹈矩是错,别出心裁更错。
" 方巧卓有病也轮不到你啊!一家子有一家子的事。" 陈雅如依然是讥讽的口
吻。
" 她父母早就死了,一直也没结婚,什么家人也没有。" 没错,又是一个怪圈。
简一凡琢磨。不帮忙有不帮忙的道理,帮忙有帮忙的理由。
" 可是爸,您这么做也不是办法啊。" " 我何尝没想过,可是不做点什么,我
于心不忍啊。" " 你有什么于心不忍的?她是你老婆?还是你什么人?" 陈雅如越
来越被陆长庭激怒了。
" 她是需要我帮助的人。" " 谁不是需要你帮助的人?" 陈雅如愤恨地问。
" 你们不是,你们不需要我。" " 我们…" 陈雅如没话讲了。在陆家,陆长庭
的确象一个符号,丈夫加父亲,没有更多的了。
" 我在不在对你们没有任何影响,可对于她," 陆长庭的眼角湿润了:" 我现
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还是一个怪圈!简一凡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在正常的
位置上无所事事,在非常的情况下却大放光芒。对于拥有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是真
的需要,对于没有的人来说,却是求之不得。
" 爸,您和她联系已经很长时间了吗?" " 快一年了。" " 一年?" 陈雅如尖
叫起来:" 怎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 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事?没有人关心其他
人的事。" " 爸,您别这么说!您也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您想什么啊。" " 是啊,我
没说…" 怪圈!长了眼睛的人不会自己看?长了嘴巴的人不会自己说?
4 ,5 平米的小屋里,四个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了,只
听见呼吸声此起彼伏。
简一凡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的限度,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找个借口离开,
正犹豫,却听陆长庭对自己开口了:" 简医生,麻烦你也跑来一趟实在是对不起了,
我也没有料到事情的结果会成这样。" " 没出事就好。" 简一凡只好掩饰着说。
" 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真是羡慕你啊。" 陆长庭说的非常诚恳,让简一凡反
倒为自己的想法不好意思了。
" 羡慕我?" " 是啊,你们这一代人,活的是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
想说的话,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和议论。而我,从来都是为了别人活着。太累,太
累了。" " 爸,您不是也都挺好的?" " 你们不懂,说了也没人懂。" 陆长庭叹口
气。
简一凡回忆起第一次看见陆长庭时的印象。这难道就是压在他身上的磨盘,就
是悬在他头上的利剑,就是卡在他喉咙里的鱼骨?这难道就是他总是欲言又止,心
事重重,举步为艰的理由?
" 陆伯伯,我明白您的意思。" 简一凡突然醒悟到陆长庭的出走并不是家庭纠
纷那么简单,而是有更深刻的社会和心理背景的。对于陈雅如,丈夫可能昏了头。
对于陆雨,父亲也许是一时冲动。而让简一凡看,陆长庭这么做,不过是对自己的
报复,是对长期以来的积怨的一个反击。
" 陆伯伯,每个人其实都有各自的烦恼,不过有些是浮在表面上的,有些是隐
藏在内心深处的,容易被人察觉或者不容被人察觉的区别罢了。波澜壮阔地活一辈
子是一生,平平凡凡地活一辈子也是一生。这两者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不同呢?不同
只是别人对你的看法,还有你是如何看待别人对你的看法。" 陆长庭点点头:" 别
人的看法…我就是一直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从小是我妈的看法,老师的看法,同
学的看法,再后来妻子的看法,领导的看法,甚至邻居的看法,儿女的看法…" "
可什么是您自己的看法呢?" " 我自己的看法?哪里还能有我自己的看法?什么是
我自己的看法?" " 您现在不就是在履行自己的看法?" 简一凡轻声说。
" 现在?" 陆长庭惊讶地抬起头:" 我小心翼翼地活了快六十年,从来没有做
过出格的事。这次,就让人们笑话我老糊涂了好了。" " 爸,您瞎说什么呀?" 陆
雨插进来:" 您只要和我们说明白,看护病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我是
怕你们不理解啊。一年前,我从另一个同学那儿听说了方巧卓的事,她一个亲人也
没有,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家等死。我给她写信,打电话,安慰她。我查资料,想
找找有没有偏方。对于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几句鼓励的话也许比药更起作用。你们
知道,半年前,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了,她自己也说,能活到今天,全是因为她知
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这就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了。" 对于父亲说
的,陆雨又怎么会比理解?这个叫方巧卓的心态,不用得了绝症,也是可以勾起她
的共鸣的。
" 你早说一声不就全结了。" 陈雅如现在也不必把一个垂死的人当作对手了。
她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人,只不过人们喜欢自作主张地把简单的事物复杂化,象陆
长庭就是一个。陈雅如确是没有过多关心丈夫的事情,那不过因为是在她的眼里一
切正常,没有无事生非的必要,并不代表她真的不关心。可让陆长庭看,人们做任
何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当然反之亦然。
" 陆伯伯,事情其实有的时候并不象您想象的那么复杂,人们的看法其实也并
不是那么绝对。换句话说,别人的看法是由您的行动决定的,而不是让人们的看法
决定您的行动。如果先后颠倒,主次倒置,那不是永远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
" " 恶性循环?" 陆长庭重复着简一凡的话。这个年轻大夫的每一句话都好象锤子
打在他的心坎上,痛的确是痛的,但是麻木的神经似乎借机开始苏醒了。陆长庭出
走洛阳,绝非一时的冲动,他实在是压抑的太久了。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所有的前
因后果,直到买了火车票,确切地说直到踏上了开往洛阳的火车,直到迈进方巧卓
的病房的那一刻,他还在犹豫自己是否过于草率,担心荒唐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
后果。可是当他看到方巧卓浑浊的双眸里泛上来的喜悦时,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值
得的,没有了任何的怀疑和恐惧,陆长庭决心照顾方巧卓走完最后的路。这次不是
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在方巧卓的身上,陆长庭似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价值。
他不再考虑别人的看法,唯一需要正视的只有自己的意愿了。
" 你们都先回家吧。" 陆长庭对妻子说;" 我可能在多待上2 ,3 天,也许还
到不了2 ,3 天了。" " 别介,我们大老远来了一趟,好歹也得看看她。" 也不知
道陈雅如是真的心无芥蒂,还是卖弄虚情。
" 也好,快到查房的时间了。我得去了。" " 你们俩呢?" 陈雅如问陆雨和简
一凡。
陆雨没回答,看了一眼简一凡。
" 那大家一块去吧。" 简一凡拉开了门。
方巧卓的样子让陈雅如大吃一惊,面前的人分明是一具僵尸,那还有记忆中美
女的影子?当年象蜻蜓翅膀一样飞舞的秀发已经脱落的稀疏可数;当年白皙丰满的
皮肤好象干枯的树叶一样松懈;当年波光流盼的杏目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光彩;当年
巧笑嫣然的红唇苍白的令人不忍正视。即使是再冷酷无情的人,看到方巧卓的样子,
也不能责怪发生的一切了。
" 方巧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雅如!" 陈雅如凑到病人的耳边,小声呼唤
着。
病床上人勉强动了动眼皮,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在表示听到了。
" 当我把她送到医院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医生说太晚了。要是早点
儿住院,可能还能多活些日子。可是…" 陆长庭解释着。
陆雨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形容枯槁,性命垂危的人,心里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震
惊。她偷偷地握住简一凡的手,希望可以从简一凡那里得到一点安慰。
简一凡把陆雨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眼睛注视着病床上的方巧卓。在
简一凡,比这可怕上100 倍的病人他也见过,让他心痛的不光是病人本身,还有这
些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活人们。病痛固然是可怕的,但是死亡带给人们的无形压力无
疑比死亡更巨大。生生死死,也许是自然的规律。纵然没有人可以违背大自然的无
情法则,但作为简一凡,他无时无刻不在考问自己:为什么人们无法摆脱病痛?为
什么永远有生死离别?如果说生是一种折磨,难道死就是永远的解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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