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第一章 脏卜课
俄狄浦斯坐在最前排,两手拄在脑袋下,看脏卜师米奇如何指挥屠夫对一只健
壮的牡牛进行宰杀。这是雕刻学校东隅葡萄藤下的一处露天演练场。米奇一板一眼
地指挥屠夫先从牡牛的脖颈下三寸处下刀,并提醒学生们在刀锋缓慢切入牡牛喉咙
时注意牡牛的神情变化、挣扎动作。这些对于俄狄浦斯他们来说,老师在课堂上早
已反复强调了足足九遍以上,早已烂熟于心了。这时,占据在他们脑中的,除了田
野轻轻的风挟着缓缓漫步的足迹以及一颗放飞的心灵、宿舍里读自己所享受的书籍
外,便是籍着邻桌间竖起的书本的掩护,将头低下,窃窃私语,甚或你拉我一下,
我捶你一下。蜜蜂在葡萄藤间穿梭着,寻觅着一个个不尽的流蜜的生活的希望。嗡
—嗡—嗡—嗡—嗡—,在俄狄浦斯耳中,整个演练场、整个学校,乃至整个西西里
岛都淹没在这一片喧嚣声中了。
牡牛被捆翻在案板上,狭长的刀子还未捅向喉管,它的眼中已经积蓄起一池潭
水,渐渐汇集成一滴硕大的泪。它是否已感觉到阳光便像这刀子一样,凭刺目的光
芒便可以将一颗本该在原野草丛中嬉闹、啃草的心刺穿,直至支离破碎?
俄狄浦斯支楞着耳朵,聚精会神地盯着四蹄抖栗的牡牛。不,确切地说,是盯
着牡牛的一双积着潭水般的眼睛。那里面,有一颗颗波动的星光在闪烁。倏的,闸
泻而下,随即洇入早已淋结的颊毛之中,眼睑中又渐渐能看到星光在荡漾。俄狄浦
斯觉得那颗硕大的泪分明是流入了自己心里,坠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学校已经拥有
整整十个大的畜牧场了。牛羊繁殖力旺盛,不几年便数量成倍增长。而上级还在源
源不断地拨出专项基金添置资产,培育重点学科建设。以前,学生们在上脏卜课时,
还是脏卜师自己动手、亲自演示,现在发展到拥有自己的专职屠宰师了。牛羊不知
已经在课上宰杀过多少只了,有时,一名学生因为上课没有注意听或者没有听懂,
打一个冠冕堂皇的报告便可以进入牧场抓住一只倒霉的牡牛或羊进行一次自我演习。
学校的牛羊有多少只?数不清,总之,在西西里岛上,晚上躺在山头上看星星,眨
呀眨的,已经够密了,再俯下头去看看山脚下,忽然觉得那墨绿的草的幽深处片片
白色的反射出光的,竟比星星还要稠密几分。
“俄狄浦斯!”脏卜师米奇在喊他了。这是一个个头低矮的小老头,背已经很
驼了,瞿瘦的脸颊上,丛生着一束向前飘的山羊胡子,因而很像一只老山羊,至少
俄狄浦斯觉得他和自己家牧养的头羊有几分相象。米奇的眼光很锐利,似乎一眼看
到他的冥想,“你有什么问题?”声音很威严。
“老师,为什么脏卜课上,宰杀的牛总要流泪,而羊却不会呢?是不是羊的心
肠是冷酷的?牛流泪又有什么预示呢?”俄狄浦斯站起来。
脏卜师米奇愣怔了一下,这当儿,学生们已经哄堂大笑起来。
“美杜莎,你有什么问题?”老师指着后排笑得最欢的一个女孩子问。
一头麻花辫子从学生身体中探出,辫子一束束地活泼泼地跳动着,仿佛有泼辣
辣的生命在里面。随即才是一张脸,似乎令人看一眼便有无形的胶将目光黏在上面,
上天似乎把开得正当时的桃花的特质赋在这张脸上,将鲜活的波光嵌入这双眸子中。
美杜莎歪了歪脑袋,忽然笑着指着头顶的葡萄藤说:“老师,我不知道葡萄藤为什
么欢迎这么多蜜蜂来采蜜,留着自己享用多好?为什么我们在吃到酸甜的葡萄前还
要忍受这烦人的嗡嗡声呢?”
“噢——噢——”、“乌拉——”,几个男生口哨声四起,美杜莎愈发像个女
王似的,行将飘去。
米奇的目光锐利地向学生们一扫视,立刻鸦雀无声了。
“同学们掌握了基本功,才能完成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没有学会走,哪能就会
跑嘛!你们在听课时一定要聚精会神,这样才能掌握本领……”
学生嘘声四起。
“俄狄浦斯,来,你摸摸这头牛的内脏之间有什么特征?”
俄狄浦斯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把手伸入牛解剖开的内脏中,四处摸摸。喉咙间
不由“呕呕”作响,连忙把手伸回来。
“报告老师,有点温热,粘粘乎乎的。”
“咳,不是问你这个,你不打开逐一检查一下心、肺、肝、脾、胆囊吗?”
“报告老师,看过了,而且,我在书本上已经看过。我指着斯堤克斯河发誓。”
俄狄浦斯将剥开的皮飞快地掀起来,又盖回去。用手指着地,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面前,是盛着清水的水盆。
水里,蓝天白云缓缓地飘过,蜜蜂的嗡嗡声似乎也融化在里面。俄狄浦斯却盯
着盆子,好象什么勾住了他的魂。
“老师,流星,天上有流星!”俄狄浦斯突然指着天,激动地喊。
脏卜师米奇极度诧异,抬头望天,学生们也齐刷刷地仰脖向天空望去。
天北,蔚蓝无尘;天南,白云朵朵;天西,蓝天白云;天东,蓝天白云。正中
央,太阳神正驾驭太阳车隆隆驶过,刺得米奇眩晕了片刻,不由擦了擦眼睛。
在擦眼的一刹那,他已想到了事态的发展,随即食指戟天,情绪激昂:“日出
流星,只有胆大妄为之人才能看见!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到哪里去了?”
在老师的讲桌和学生的课桌之间的沙地上,只有一头在桌上已宰杀的牛,一盆
清水,俄狄浦斯呢?那个瘸着腿走路的俄狄浦斯怎么不见了?
俄狄浦斯的心都要蹦出胸膛了,他于是用手捂着,并紧紧抿着嘴,以防一不小
心让心从口中颠了出来。他跑得很快,在老师和学生都向天看的一刹那,他已几个
箭步,跨到了墙角,一转身,便在师生们的视线之外了。
目光所及,是两个拐角,一个人影都没有。偶有蜜蜂提着蜜桶来来往往。他寻
觅的那个水盆的波光中一掠而过的女孩呢?怎么一眨眼便逸出了他的视线呢?
俄狄浦斯倚着墙角,定定神。努力回忆着那个女孩的面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种美和尘世女子不同,本就是一种不可逼视的美。只是本能地感到和画册上上个
世纪一位著名画家笔下的雅典娜十分相象,圣洁,额头稍宽,似乎容纳着很多的智
慧。
他稍迟疑地看了看身后,正上着课呢。俄狄浦斯决定到左边那个拐角看一下便
回到课堂上。理由呢?就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上了一趟厕所。反正这种身体不
适或家人有事的请假理由所有人从小到现在都已经实习过至少上百遍了吧。连想都
不用想嘴里就能迸出来,而且心不慌脸不红腿不带哆嗦的。偶尔有一次听说前辈们
从前也都是这样,更增添了几分心安理得。
俄狄浦斯飞快地向墙左拐角奔去,与其说飞奔不如说更像是潜行,好象拐角那
一侧有敌人的狙击手,自己却渴望被一颗子弹命中。潜行中,俄狄浦斯脑中还不停
地回放着两个镜头:
镜头一。上周五夜晚。俄狄浦斯一如既往地到自习室,左顾右盼着台阶两旁阴
影中婆娑起舞的桂花树,修长的枝条,像谁舒展的腰肢,作妩媚状。自习室的门开
了,飘出一个人影,远远的看,似乎是一条白纱巾的漂移。愈近,那女子的轮廓显
现出来。莲步也不过如此罢,一霎时,俄狄浦斯感觉自己已置身于水乡之中。
随手在室内挑了一本书,在一个空桌上坐下,思绪中,总有一条银河在动,在
闪烁。忽一阵幽香飘过,旁边的桌子咯吱吱动了一下,他一抬头,顿觉血液涌上了
面颊:面前的那个女孩也正探视性的看着他。眸子中蕴藏着的笑意一释放出来,嘴
角也优雅地向上掠起,俄狄浦斯的心竟不由狂跳起来。随即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却
不时偷偷探视着那女孩。胸前曼柔的白纱巾,哦,不就是那个出去时遇着的女孩吗?
镜头二。还在自习室。人并不多,俄狄浦斯坐着,心中隐隐地分明有一丝期待。
窗户外面,高大的古树就像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雕塑,只有风掠过时才偶尔动一下。
显示有生命的存在。俄狄浦斯缓步走到展柜前,那么多曾经令他着迷的雕塑现在却
只能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只是当漫步到一尊雅典娜褪却战袍、穿上雪白灿亮的长
袍,头上戴着鲜花的花冠的雕像时,雅典娜令人迷恋的外表下忽然让他嗅到了一丝
似曾相识的感觉。哦,那不分明就是自己见过一面的莲步女孩吗?那额头、那眼、
那微笑时微掠起的嘴唇。良久,他才离开,在不远处翻一本介绍天使的书。有人轻
轻地走过来了,一种感觉攫住了他。回头,果然是她,向他注视了一眼,便向隔栏
的书架走去。他想冲上去告诉她那个相象的雕像,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的俄狄浦斯已经冲到了拐角处。缓缓地探出头,什么都没有,只有蓊郁林
木中半掩的一角屋檐探出天空。他失落了,狠狠地挥了一下胳膊,击打着空气,低
着头往回走。要下课了,他于是走的有些急促,冷不防,从右边的拐角冲出一个人
来,收脚不住,差点全撞在他的身上。俄狄浦斯感觉触到一个柔软的肢体,随即一
分而开。“哎呀,对不起。”那条白纱巾已经飘了起来。
俄狄浦斯有些呆了。他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对方,想说点什么,却没头没脑地迸
出一句:“我叫俄狄浦斯。”
女孩脸还红着,矜持了一小会儿,还是轻轻地说:“我叫欧罗巴。”
下一章 回目录
请到李小先生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