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第二章 牧羊人与一只有思想的羊
在西西里岛,在岛东为高大的松杉和繁茂的橡树所荫蔽的大峡谷一带,河流淙
淙地从林木深掩处流出,挟着长年累积的枝木、腐烂的泥土与老林的清凉,在草野
上分开几条支流,滋润着一年四季都绿茵茵的草原。牧羊人的家就搭建在草野上地
势稍高而靠近河流的地方。
他们零散成一家一户型,逐水草而居。因此,牧羊人的家总是深掩在一派潋滟
的山水之间,草深之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依大自然的昼夜规律安排
自己的作息时间。牧羊人总是听他们的父辈、爷辈说上辈牧羊人的事情。那多是晚
饭后,大家席地而坐,幼小的准牧羊人偎在长者宽厚的胸膛里,看着天上锅似的蓝
幕罩着风中起伏如波浪的无际草原,长长烟袋锅内的星星一眨一灭,浑厚的声音述
说着一个个平实的草原上的传奇。
俄狄浦斯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从小在背篼里伏在母亲的背上颠颤着长大,
能走路的时候就敢和小伙伴们比赛骑羊。小俄狄浦斯总骑不上去,当他一瘸一拐地
走到了羊附近时,羊已经受惊逃开了,只能伏在草地上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们得意地
跨上羊背,用力拍打着羊腹,羊受惊狂奔出去,一会儿,便隐伏于草的波浪中了。
俄狄浦斯问他父亲——一个红脸膛、敦实的牧羊人。平时宽厚、慈祥的父亲却一脸
严肃,还是他的母亲告诉了他答案。于是他知道了年少气盛的父亲如何背负着他远
走异国他乡、去寻觅一处可令人幸福的福祉,体会他在穿越一片荒寂的草原时看到
可作灌礼用的清泉的喜悦以及泉中忽然窜出一条青蓝的排着三层利齿、齿隙中间闪
烁着三叉的舌头的毒龙时的惊恐表情,父性的无畏使父亲敢于将标枪投向毒龙庞大
而狰狞的身躯,闪避时还是被激怒的毒龙的牙齿咬着孩子的脚踝,虽然最终逃离了
出来,但孩子的脚踝已经肿疼异常。绝望的父亲祷告上苍。神谕告诉他只有安心回
去牧羊以洗刷贪婪带来的罪孽,孩子才能存活,但永远不可能复原如初。俄狄浦斯
饶有兴趣地听着母亲的讲述,下意识地抚摩着粗肿的脚踝上的疤痕,却像是在听别
人的故事,和自己没有一点关联。在羊油灯映照的昏黄的光线中,他还伸出小手问
母亲:“那龙牙呢?”母亲嗔笑着拍拍他的手:“早扔了,哪还有呢?”
俄狄浦斯很小便随着父亲一起出去牧羊了。父亲特地给他伐了几支灌柳条编成
一根小些的柳藤牧鞭,教他如何甩出鞭子后鞭梢绕出鞭花来作为引导羊跑或停的信
号,教他如何用巧劲甩出一记清脆的响鞭。看来,父亲是着着实实把他作为一个接
班人来培养了。草原的风是坦荡的,牧人的心是坦荡的,只装一些风一样的往事。
对未来呢?他们想过但看来都风一样的消逝过去了。俄狄浦斯到该读书的年龄时,
已经是牧羊的一把好手,能把父亲的长鞭抡出炸雷般的响声了。在父子俩的精心呵
护下,圈养的羊群已从二十余只迅速增加到200 余只,父亲可以将整个羊群放心地
交付给俄狄浦斯来牧养,自己抽空播种些从遥远的印度传过来的稻米。在城里购买
时,还排着队,一只羊只能换来巴掌大的一小袋种子。又鉴于羊群的逐渐壮大,他
还是决定让俄狄浦斯到西西里岛著名的雕刻学校去读书。
一来一往,俄狄浦斯在学校已经一年了。父亲的羊群也很争气,虽然每年要支
付出50只羊作为昂贵的学费,但还是有新的生命不断地充实进来。放假了,俄狄浦
斯便回家操起牧鞭,到辽阔的草野牧羊。
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一想到家,便是昏黄的让烟熏得炭黑的石灶;
灯光豆粒般昏黄的羊油灯,可以拿到城里充当古董了;用枯枝叶堆成的床榻,上面
铺着简陋的野羊皮;墙上挂满了羊皮抵御石头墙浸袭来的风露的寒气。只有羊皮上
挂着一条长长的从祖上传下来的绵枣核木牧鞭,让人感觉到一阵威慑,似乎可以听
到风中的响鞭,意识到这是一个典型的牧人家庭。
俄狄浦斯回家只是想看看母亲。他感觉父亲虽然也很累,但终归还有草原上猎
猎的风可以吹干汗湿的衣衫,有清冽的河水可供渴饮,甚至沐浴、捕条鱼,有在野
茫茫中的乐趣;而母亲呢,打记忆起,便总在那昏暗的家中操劳不息,似乎总有无
尽的事儿等着她做。
这天,俄狄浦斯吆喝着羊群走出家门。天气出奇地晴朗,他决定把羊群放得远
一些。极目遥远的黑黝黝的丛林,他心里隐隐有些期望,决定把羊群放到森林里的
草地上。
骑着一只健壮的公羊,甩着嘹亮的响鞭,羊群云朵般很快移入丛林中。高大的
橡树林下,水草丰茂,正适宜于放牧。俄狄浦斯倒拎着鞭子,在羊群中穿梭着,四
处采集丛生的野花。风信子、番红花、野苜蓿、百里香……,不到一刻便采集了十
几种。不忘时时抬头看看自己的羊群。这时,他忽然发现一只羊离开了群体,在前
面河边的一块突兀的石头上独自坐着,面向小溪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羊坐着在思索?一只有思想的羊?
俄狄浦斯激灵了一下,森林中的湿气忽然自地表打脚心钻了上来。他下意识地
看看四周,只有静静低头吃草的羊群。头顶,早落的叶子打着转儿,树乔枝枝直刺
蓝天。
在草野烧烤羊肉的时候,羊不就在旁边静静的低头吃草么?它们所表现出的恐
惧,也仅仅是对篝火的恐惧感罢了。如果给它们装上一副犬齿,将一串羊肉丢给它
们,它们也许会吃得津津有味呢!
这是俄狄浦斯那时的想法。现在呢?他还会这样想吗?
他倒拎了鞭子,向那只羊的背影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
森林中,忽然,俄狄浦斯感觉周身一片彻冷,草地上小草起伏不定,羊群开始
不安,“咩—咩—”地叫着,停止了吃草。不一会儿,林子里叶落萧萧,羊群四散。
到了下游的溪流两岸,才继续心安理得地啃起草来。风从脚底下盘旋而上,这块草
地自己制造的风声?
靠近了,那只羊确实是坐着,而且两只前蹄还拄在颊前,一动不动。炸甩而出,
在思想着的羊的头顶绕出一圈波漪般的鞭花。
石头上乍起一道旋风。眨眼间,已旋至跟前。俄狄浦斯大惊,本能地后退,却
被手中的鞭子拉了回来。鞭扣还在手腕上结着呢。
鞭子已结结实实地绑在了石头上。一只羊,不,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他有着和羊一样的毛发和尾巴,头上长着角,一绺山羊的胡须上,弯鼻子一抽
一抽的。那双眼也和羊一样,清澈而狭长,俄狄浦斯从中看出了和善。
“你是人?是羊?”俄狄浦斯呆了。
“你认为呢?”那只羊大摇大摆的在俄狄浦斯面前踱来踱去。羊的脑袋、蹄子,
人的身子,这时一暴无遗。
“是羊,你就该和它们一样,低着头吃草。是人的话,你是谁?和马人有什么
关系吗?”俄狄浦斯满腹狐疑。
“你的眼光怎么这么差?俄狄浦斯。打你爷爷的爷爷在这一带放牧开始,我就
在这片林子里了。马人?他们哪里有我耳根清净?”那只羊一本正经地捋着胡须,
作学究状。
哼,又冒出一个祖宗!捋捋胡须作无所不知状,和一些学校的老师、路遇的长
者一样,处处显示出自己的老到、博识,在不自觉的发挥中将七岁孩童都可能知道
的常识唠叨好多遍,眼神与话语间流露的是好为人师的满足与快感。俄狄浦斯心里
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恭敬地笑了笑:
“您和我们学校的一位教脏卜课的老师长得太像了,有机会我陪您去看看?”
“和我相象?有趣!”那羊人颔首一笑,表示同意。“不过近来,我正作考察,
这个岛上倒是总出现一些畸形的怪胎。”
“不,不是!他已经上年纪了!”俄狄浦斯连忙摆摆手,“不过,有个条件,
你得回答我,你听说过毒龙的牙齿吗?”
“毒龙的牙齿?我倒是见过巨龙拉冬。它是百怪之父与大地的女儿在拉冬河里
的产物。有一百个头,它的一百张嘴可以发出一百种不同的声音,我和它比赛过谁
的吼叫声更为厉害。结果,山林女仙绪任克丝评定它的吼叫声更震耳,而我的吼叫
则更为慑人。因为它永不睡眠,于是被夜的女儿们带去看管栽种金苹果的庄园了。
至于毒龙,我只是听说过的,据说她潜藏在一片荒寂草原中央的一潭青泉里面,有
饥渴的路人经过喝水,便会被他用毒牙咬死,或缠绕勒杀,用毒诞毒毙。后来它的
牙齿被神祗播种入土中,收获了一批批勇猛的战士。”
“播下龙种,收获的是战士?那你看我的脚踝,如果龙齿还留在里面的话,岂
不会从我的肌肉中生出一个人来?”俄狄浦斯大为吃惊。
“理论上是可行的。只要你的腿部肌肉具备了生人的物质条件。雅典娜从宙斯
的头颅中呐喊着迸出来降生不是已经写入书中了吗?咦?你采了这么多花,好香—
—”羊人的有着皱襞的鼻子一翕一张的,“哦,这是百里香,淡淡的,但风吹十里
都能嗅得到;番红花,有股甜甜的香味;还有风信子——我最喜欢的,我吹笛子的
时候,常常用耳朵来感受它的香气。”他的眼睛都闭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
副陶醉的样子。
俄狄浦斯不由被眼前这个怪人吸引住了。一个谈不上儒雅、反而很丑陋有些诡
秘的羊人居然会大谈花的各种气味,且条条有理。他迫切的问:“我嗅到过一个女
孩子身上的芳香。很独特,但决不和我手中这些花的香味一样。那是一种异香,和
着清凉,嗅了令人精神一振,但事后会经常回味起来,很有想品味的欲望。是不是
体香啊?”俄狄浦斯说着,很诧异自己居然没有脸红,他和女孩子说话,谈及敏感
的话题,甚至联想到敏感的事物,常常要脸红的。
“据我所知,体香是有的,但并非天生。那要服用一种特殊配方的香料,但若
说和着清凉有上瘾感觉的,应该是服用曼陀铃花粉后的症状。美神阿佛洛狄忒服用
的就是这种香料,世人皆道她的美艳绝世,以为她是天生异香者,殊不知没有这回
事的!”
俄狄浦斯将信将疑,但看羊人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也不由不信了。
于是,他把一个在童年就困扰了自己好久的问题向这位捻须的智者提了出来:
“很小的时候,我问父亲:”我们放羊为了什么?‘,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了挣更多的钱。’我问:”挣钱做什么?‘’买更多的羊。‘事后说起来,我
的许多小伙伴居然也不约而同地这样问过。现在看来,我们的生活就像在一个圆圈
里,起点也是终点,终点还是起点。我经常这么想,怎么才能摆脱出来呢?牧羊人
就非得过这样的生活吗?“
“呵呵。心在其中,身在其外。你慢慢参悟吧。”羊人的眼睛很清澈地看着他,
仿佛可以洞穿他的心灵。
俄狄浦斯有些不耐烦了。“不就是我在雕刻学校读书求取知识么?充什么千年
的老和尚!学那些枯燥无味、派不上用场的劳什子,这也需要参悟,那也需要体会,
代沟啊,难道是我们这一代制造出来的?”
羊人有些摇头了,但仍不温不火地。他的蹄子向天空不经意地一挥,已经黄昏
的西边燃烧着火舌的天上渐渐地、渐渐地幻化出一条白练,横跨东西,直升到红灿
灿的天边,像要接引炼天的一些熔岩流淌到天的东面。
“那就是银河。赫拉每天挤出牛的乳汁铺洒而成。她每天早晨和晚上在河中漫
步。是通往奥林波斯山的唯一路径。你掌握了上去的路径,就会洞察一切了。”
一阵奇妙的音乐响起。那是簌簌的落叶,潺潺的溪流,抽芽的小草,洞穴中伸
懒腰的动物的音响,甚至前面那块耸立在青青草丛、透彻溪流之上的林石里面也在
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声音。诸多声音轻缓不一,井然有序地交响在一起。俄狄浦斯
面前的草坪上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冒出了三三两两的小精灵,戴着尖尖的圆沿帽,脚
踩在草尖上,手弹着空气,快乐地歌唱:
“俄狄浦斯啊,骑在羊身上。
吹着剪剪风,大路在何方?
俄狄浦斯啊,坐在课堂上,
学生都走了,还在冥冥想。
花有花的容,月有月衣裳,
校园不是圆,社会藏里面。
遇到一只羊,凡眼不识仙,
掉头看看路,赶快回家转。”
俄狄浦斯正想着跳入他们其中,一块儿打滚,一块儿歌唱。闻言一听,连忙回
首,下游的草地上风轻轻,草寂寂,树静静,哪里还有羊群的影子。心里一慌,用
手一拽,鞭梢早已脱落在草地上。连忙“啪”地一甩握在手中,急急忙忙便往回赶。
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
哪里还有羊人的影踪?暮霭沉沉,却仿佛到处都漂浮着羊人不声不响的笑容。
下一章 回目录
请到李小先生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