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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拜谒
七天假期归来,雕刻学校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归校的学
生络绎不绝地步入校门、各各走向自己的宿舍的时候,就明显能感觉得到。
就像一个善于鼓舌的宣传家,由于自身职业的特殊而长年累月所养成的说话方
式,嘴是他的武器,演讲是他的生命的全部。嘴代替了眼、耳、鼻、手、脚所有器
官的作用,独自包揽了引人注目的鳌头。要吃饭的时候,他会对着桌椅,也可能是
院落,但声音却是对着院落外的行人喊道:“我要吃饭了,要进行一次从牙齿到肠
胃的艰巨的消化过程了!”看样子,是有会把铁砂也化成粉末的本领的。要登台演
出之前,他早已对着朋友、也可能是素不相识的街人、茶客,鼓舌“下周xx剧场将
有一场动人心弦的演出。演讲内容是当下最为流行的。预计不早点买票就会空手而
归。”等等。单看现在,学校的外貌便似乎给人这么一种感觉。
两个高空气球在校门外升腾起来。用长索扎住,长索的另一端结结实实地捆绑
在校门两侧的两尊横眉怒目的斗士的雕塑上。任西风鼓足腮帮子怎么吹,也不能把
气球带走,据说这是从得尔福神庙处的祭司口中传授而来的经验,也是漂洋过海落
实过来的一种时髦的欢迎方式;但显然这并不是用来欢迎陆续归校的学生们的,半
入空中的气球上垂下来一幅巨幅标语,一幅红色,上写“热烈欢迎各校领导莅临指
导”;一幅黄色,上写“探索改革大计同铸事业辉煌”。字体很大,据帕里斯说,
“在我居住的二十公里外的牧林处,爬上高大的橡树,能清晰地看到这些大字。”
走过雕有西西里岛旖旎风光的围墙,校门大开,登上校门的台阶,一幅高悬的
横幅出现在头顶:“全力以赴搞好教学改革试点”!你的心也不由得被这热烈的气
氛感染着,以手抚胸要为学校的改革进一份似乎缺少自己便不可的责任了。
校门内,两侧靠墙的便道上,竖立起两个二米多高、约四米长的宣传栏,左边
是名人的题辞,不须走近,一眼便可瞥到“缪斯、安泰……”这样醒目的落款。右
侧的宣传栏,则是用从拉冬河淘出的朱砂、配以黎明之时收集来的第一滴甘露书写
的“教学改革管理条例”的具体规定。据说这样的调配可以使字永不褪色。
雕刻学校被公认为是校园环境最有艺术氛围的学校之一。学校的建筑物一律由
校长代达罗斯总策划设计而成,极尽各种巧思,依据所处地形地势,地势高的地方
可能会建一座象牙塔群,相邻的低地则可能深挖引来附近河流的活水使之成为一处
莲池。莲池四周置以垂杨柳,柳下有供读书、休憩的石桌、石椅,不求豪华而求得
体,学生在校内处处有新鲜的况味。围墙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与学习有关的各种
场景。高大的墙体、浮雕的柱子处处显示着雕刻学校独特的风格与不同凡响的魅力。
雕刻学校是灵性的,但在其中呆的时间长了,却往往使人忽视了其中的灵性。
灵性涵养于琅琅书声之中,深蕴于古拙而灵秀的建筑之中,得益于自然与勃勃的生
气。也许由于古老而彰显的资格,雕刻学校现在最引人注目的是时时的运动似的大
张声势,最蛊惑人的是一些时时挂在嘴边的口号与悬垂于校园中的标语。
所有的建筑物,无论教室、宿舍、校办场所,都有随建筑物的样式而雕塑的浮
雕。现在,在墙壁的雕刻之间的空白处,却隔行挤着一个个用白垩涂写的大字。连
起来才能看出那是一句标语。只是多了几个字,便把学校的面目挤得臃肿不堪。
如果仅仅这样,也就好了。俄狄浦斯的脑中装着太多沉甸甸的事物,回到宿舍,
小心翼翼地把一束风干却保持了生长时原样的干花插在床头的小瓶中,和对面正拾
掇衣服的帕里斯简单地聊了几句,便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但不由分说地,学校的
高音喇叭响了,在竖琴伴奏的吟唱歌曲过后,便是乱糟糟、听不甚清的对某高层人
士关于教改的访谈录音。塞了两个棉花球,杂音还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索性把
被子蒙在头上,还是不能入睡。
这是学校的政治。以前是放在内里的,虽然在上课时、在活动时感觉的不是那
么明显,但确实无时无刻不渗透在学校的整个肌体中。现在,工作是做在表面上的,
轰轰烈烈地,标语是视觉疲劳的冲击,喇叭是听觉疲劳的冲击,都是饱和式轰炸的
方法。走在甬路上,林荫如水,心却是轻飘飘的。思想恰如气球,也在云中飘悠。
把干花给欧罗巴送去?但这实在不是俄狄浦斯设想的情景。他想的应该是一个
洒满月光的静谧的夜晚,杨树哗哗地以自己的方式说着话,掩盖着沙地上草径上烫
热的话语与轻轻的脚步声。
时间尚早。俄狄浦斯无聊地把手伸进衣兜,触摸到一张折叠的纸条。他遽然想
起了什么,向帕里斯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这是一个学校里的独门独院。由于是平房,所以较低。和教师家属区的一矗矗
蜂房式的居住房相比,似乎不起眼,但在寸土寸金的雕刻学校,却显示出主人的地
位。
一道用竹篾织成的围墙,将这个院落包围起来。倚靠着搭起的竹篾墙,一丛丛
说不出名来的植物的藤茎攀援在上面,形成了一道翠绿的屏障。如果细细地审视着
这屏障,你可以发现报喜鸟和鸽子的窝巢,甚至可以看到翠绿的蛇一动不动伏在藤
上的身影。透过某处竹篾的空隙,可以看到里面的院落中,占地广大的是由葡萄藤
搭起的阴凉,花草很多,但没有盆栽的,全部生在土壤里,长在土里。这简直是一
个别有洞天的小型的自然,甚至主要的建筑——房屋都好象是用四角的四株高大的
椰子树支撑起来似的。
草木掩盖下的门却紧闭着。俄狄浦斯在门口徘徊了好久。轻轻地敲扣着门环,
“笃——笃——笃——”,没有人来开门。只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里面扑棱棱穿梭着,
门内有什么拖着身体沉重地爬过的声音。
就在他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女从后面叫住了他。“您是——?”
她迟疑地问。在绿叶的荫庇下,脸有些翠绿的颜色。
俄狄浦斯取出字条,说明来意。
那女仆轻轻地说了声:“随我来”,声音好象远方的白桦林中落雨时桦叶的叹
息。她在前面带路,却不进门,而是向另一处居住区踱去。
她居然还穿着一身绿白相间的衣裙。“一棵可以走路的树”,俄狄浦斯暗暗这
样想。
七拐八绕,到了学校最西侧的围墙边。俄狄浦斯从来没有踏到过这样的地方,
一路上,花草盈然,溪流潺潺,原来喧嚣与拥挤的学校的某一侧竟然藏着这样静谧
而美妙的去处,别有洞天。那女仆在一个长满翠青的草与低矮的碎碎点点的小花的
丘陵边停下来,在嵌入丘陵中的花岗岩浮雕与长柱支撑起的高大的石门前,她用手
揭开了一个天然牛骷髅的艺术品的上颏骨,右手伸进去,拧动了一下什么,门吱吱
哑哑地旋开了。
一个马人已经伫立在门口,长长的褐色的头发海浪般的披洒下去,和背上绸缎
般的马鬃混为一体,没有阳光的照耀,却闪烁着阳光的光泽。一双深陷的睿智的眼
似乎有些疲倦,但静静地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形的威慑的力量,似乎透过俄狄浦斯
的形体,直达他的内心。
那女仆简要地说了一下,便返了回去。高大的马人将他领了进去,门吱哑着又
关闭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山洞。但分明又别有洞天。虽然封闭,但光线却很足,洞中没
有任何生长的植物,四壁是五彩缤纷的石钟乳,形成了各具形态的雕塑的图案。是
大自然的神工鬼斧,还是人为的匠心独运所致?一进门,穿过宽敞的似乎是教室
(因为有一排排的桌椅)又似乎是客厅(因为这是居室普遍的格局)的门厅,踏上
一道螺旋状向上的阡陌小径,于是到了又一重洞天。
这是一个亭子间。里面春意融融。几把玄黑的石椅,围绕着亭子中央一个四股
长流的喷泉:一股涌出冬温夏寒的泉水,一股涌出葡萄酒,一股涌出芳香的牛奶,
一股涌出郁香的清油。安泰正席地坐在喷泉左侧的空地上,面前是一摞厚厚的案卷,
他半搭着宽厚的羊皮,思索着什么。见俄狄浦斯进来,他并没有起身,却右手掌向
着马人,以一种颇为尊重的语调,说:“这是喀戎。”
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门,马人喀戎?这就是那位在草原的沉沉的夜中,父亲
吧嗒着烟袋锅的星星,在风中向依偎在怀中的他经常提到的教育了很多大英雄的马
人喀戎?在俄狄浦斯还很幼稚的印象中,他应该是银河上的一颗耀目的不灭的星座,
是专门为了邪恶的怪畸而降临到这世上的克星,是草原上传诵的永远不老的传说。
甚至已经化为清清的风,潺潺的水,常呼吸时萦绕着,洗脸时向往着。
俄狄浦斯半晌没醒过神来。直到马人喀戎含笑地向他略一颔首,他才回到了现
实。心“嗵嗵”地跳个不停。
安泰坐在他的对面。就像一位高大的王,他抬头看看俄狄浦斯,亲自用桌上的
杯子为他斟了一杯清泉。
俄狄浦斯极力收拢自己的思绪。他费力地回想着在太尔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所看
到的一切。那短暂时间里所造成的难以抚平的大地的伤疤,那漫天黄尘在飞的可怕
景象……
当他讲述时,从始至终,安泰一直蹙着眉,端坐着一言不发。马人喀戎则不停
地“得、得”地踱来踱去,俄狄浦斯侧目看看他,水波在他身上营造出迷离的光的
效果,似乎感受到一颗沧桑的灵魂。
终了,安泰缓缓地问他,自有一种慑人的力量:“你在牧场所看到的山羊大约
有多少只?”
“这个不好说。每个羊圈都占了整整一面山坡,从一个羊圈到另一个羊圈得走
足足二十分钟,而且据看守羊圈的看羊人说,附近的羊绒加工厂已经快要竣工,还
要源源不断地研究如何加强山羊的繁殖力。”
“母牛生小牛,三年还生五头呢。山羊的适应能力这么强,繁殖力更是非常惊
人的。长此以往,草原将成荒原,风沙将成为流动的河,取代河流。世界将是一个
腐臭与死亡的世界。”安泰仿佛在向俄狄浦斯讲解着。
俄狄浦斯敬畏地听着。作为牧羊人的儿子,其实,他深知草原被破坏所带来的
恶劣后果。父亲经常在秋天的丰收季节,带着他在行将枯黄的高举着生命的种籽的
草丛里,用小棍条打落沉甸甸的草籽。他则撑起衣兜接着,收集起来,虽然是一件
收获极微、极须耐心的苦差,但父亲做的极为神圣。画家将这幅景色作为胜景画入
画中,赞扬着和谐的劳动场景,却不知道艰辛,草丛里的牛虻、羊虱乘机叮到身上,
只能不停地拍打着……
“是要作些具体的工作。黑铁世纪的人类将带给他们无尽的烦恼,这种烦恼是
无药可救的,因为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到处充盈着貌似公正、爱护的话语,
内心却流淌着自私的血汁,因为伪装,因而可耻。街市的豪华掩盖了赤裸裸的欲望。
强权者得势,无尽的欲望,人们用科学的精神蔑视科学。科学已不是一个饿肚子的
现实,科学作用于自然,就是上天安排的潜藏的发酵作用上又增添了一道人工发酵
的工序,欲望就是酵母,它已经是精神世界的太阳,太阳已在发酵。造物主创造了
人类,原来就是作为一个巨大的谜而来做的,黄金世纪的无忧无虑、白银世纪的缺
乏崇敬、青铜世纪的习于战争虽然都是作为案卷中的乌托邦,但不正是人类一步步
走向欲望的深渊不可救赎的暗示吗?”安泰梦呓般的发泄着,梦呓是衰老的前奏,
因为无奈,所以只能做些预言式的呓语。这个老人现在似乎那么虚弱。
马人喀戎适时地走上前来,“警示,现在是许多人爱听、但拒绝往脑子里记的
字眼。他们将面临的是比苛律更为严酷的惩罚。收集的这么多反常的事例您看过了
吗?”
他随手拈起一张:“前七世纪,
拉冬河的一只青蛙腹胀而死,经解剖,吞食的蚊子无法消化;
西西里岛的牧羊人反映,羊群频频出现奇胎,三条腿、连头羊婴;
高加索山的雪鸟全部灭绝;
印度的一妇女在菩提树下一觉醒来,居然怀孕生下一个树似的小孩;
…………
所有的资料显示:反常现象发生的时间愈来愈密集,现象也愈来愈离奇。虽不
足以证明什么,还没有形成普遍的现象,但若等到那时,态势将无可挽回……。
“喀戎不无忧虑地说。
“也许会是这样。现在我总是很深地感受到大地母亲在一种自我调适。这种力
量异常强大,直到现在我仍然只能是形成真切的感受,却不能诉以真切的文字。种
群过于密集、庞大,自然会在内部引起不适,直至自我消减。就如我的咳嗽是因为
痰多,发少是因为须多,也许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罢。”安泰这样说,声音很轻。
“尊敬的老人,我不学无术,不懂得钻研探索,不懂哲学,也不懂什么深奥的
理论。但我所看到的却告诉我:山羊依靠草原生活,但它繁殖到足够多,而岛上的
草却越来越少,连根拔食的特性所造成后果必定是这样。山羊无草可吃,自然大量
消减,也许这就是自然的自我调适?但原来葱绿、清新的草原呢?它哪里去了?它
还能在恶劣的风沙中恢复吗?绝少人迹的沙漠也是自然的自我保护的功能吗?”俄
狄浦斯觉得自己心中像憋着一团火,他也有义务要一吐而后快。
“现像是这样。自然正在坏脾气地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这是无奈
中的无奈。我的兄弟朋友们的力量越来越弱了,我的头脑无时无刻的告诉我,我的
血液、肌肉的力量、筋脉无时无刻地和他们相萦绕、牵连,息息相通。当任何地方
一踏上人类的足迹——这亘古未有的表示着贪婪与欲望的标记时,他们便颤栗着,
小鸟从高高的树梢上惊飞、兔子跳进草丛中,甚至豹子也躲得远远的。他们的颤栗
无时无刻地向我发出讯息,令我寝食难安……”安泰的语气异常平静。但可以看出
他苍老的胸膛中正在汹涌澎湃地泛着波浪。
“您已经尽您所能了。您的威望已经延缓了事态的恶化。”喀戎轻轻地安慰着
他。
“大多数人是这样。但正是这引起了我更大的诱惑呵!绿化自己的庭院,公共
场合尽量保持应有的道德,这都是心灵内深藏的纯洁的一点外露的表示呵!但人越
来越离不开的造纸、皮衣、肉食……,正是将自己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当意识到
生态的恶劣,处处喊着加以保护的号子时,却发现自己所举的木牌正是抵御风沙的
森林里少了的那根树木。穿的绒衣正是导致草原沙化的罪魁祸首,人该何以自处呢?”
喀戎沉默无语。俄狄浦斯则惊异于老人的痛心疾首,他只是在自忖:如果我居
住于那样一个绿意盈然、连房子都似乎在树中的庭院时我会想到这么多吗?
沉默良久,四股喷泉在池中无声地流着。喀戎忽然俯身从水池中舀起一杯葡萄
酒,恭恭敬敬地递到安泰面前,一股芳香的气息充盈亭子间。
“您尝尝,这葡萄酒的味道如何?”
安泰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我一生中品尝过的最为纯
正、醇香的美酒。我的庭院中还栽了广大的葡萄藤呢。据说一个叫狄俄尼索斯的在
遥远的印度出生的青年最善于酿这种酒。他在忒拜呢!”
喀戎接下来说:“事实上,不止这些。他的声名已经传到希腊和他所诞生的城
市。人们在庭院中都广栽令人喜悦的葡萄藤。他旅行到各地,便教那里的人们酿酒
的技术。无形中把荫凉与绿色也带到了那里。在这样的世界,倒似乎是一位同道呢。
听民间的流传,狄俄尼索斯是宙斯的髀肉中生出来的。呵呵,倒是越传越神乎了!”
安泰也不由笑了。笑是忧虑的分解剂,亭子中的气氛顿时温和了许多。“有这
样的传说?无风不起浪啊,这倒也可列入反常现象中了。”
俄狄浦斯听着,心中的一道阴影忽然又覆盖在心头,就像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
了阳光下的山坡,“安泰老师,喀戎老师,您能看看我的脚踝吗?听说毒龙的牙齿
会生长出战士来,是吗?”
“我说你怎么一瘸一拐的呢?”喀戎踱过来,低下身,细心地检查着俄狄浦斯
的脚踝,褪起裤管,“肿这么高?”
他轻轻地捏了捏,“疼不疼?”
俄狄浦斯满怀恐惧,“很小的时候起,就没有疼痛的记忆了。只是感觉里面有
什么东西在别着似的。”
“那是你的幻觉。这种恐惧伴随你从小到现在,是吧?”
喀戎素不预言,但话语间却对时光有一种深刻的理解。
俄狄浦斯点点头,他以崇拜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位传说中的传奇人物。那宽阔匀
实的肩膀,绸缎般发着光泽的鬃毛,智慧而已有细密的皱纹的前额。这是真的吗?
还是在幻觉中呢?
“我一直感觉自己生活在幻觉中。我和母亲说起,她教我如果用牙齿咬舌头感
觉痛的滋味,那便是在现实中;可是,我好多次牙齿都溢出血了,还是感觉幻觉无
所不在地包围着我,左右着我的思想。”
喀戎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吟了良久,捋着浓密的长须:“也许因为这是
一个特殊的地方。而你却是龙牙的子孙。”
“龙牙的子孙?可我只是被毒龙的牙齿咬了一下而已!我父亲说我们祖上世代
是牧羊人呢!”俄狄浦斯不由叫起来。他忽然怀疑眼前这也是自己的幻觉。
他不由又咬了咬舌头。一种痛的滋味从舌尖一直传到心尖上。
“这不是幻觉。俄狄浦斯,事实上,我也在奇怪。你感觉的幻觉中常出现什么
呢?”马人喀戎循循善诱。
安泰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斟了又一杯葡萄酒,品尝着。
“我经常感觉到银河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里很美,很诱人,也许因为它是
纯洁的。对了,前一次,我的幻觉中出现了一个背匣子的女人,她说她叫潘多拉。”
“潘多拉?”喀戎失声叫起来,“腾”地站立起来。安泰的酒杯到了唇边,也
一下子停顿下来。喷泉中的流体似乎也在停滞。时光似乎停滞了运动。
“她长什么样子?她和你说些什么?还记得吗?”喀戎面上的痛苦之色在加深,
似乎一道无形的绳索在吊着他的心脏。俄狄浦斯感觉他掩藏在心中的灵魂的痛苦终
于显露了出来,不加掩饰地。
“她离我很近。我却总不能真切地看清她的样子。只是无端地感觉她实在是一
个我所在图画中见到的最为完美的女人。她的面容哀婉,要求我把她的匣子给普罗
米修斯—一个在悬崖上展览了万年的人。”
“你答应了吗?”喀戎的脸几乎要凑到他的眼前了。俄狄浦斯局促的对视着面
前的那双剪水般的眸子——里面满藏着多少无尽的痛苦之色,深渊般难以看透。
“没有,我觉得自己总是陷在一个一个的谜中。潘多拉给我的却不是真正的谜
底,我害怕。”
喀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显然他震惊于面前这个青年的话语。
忽然,他话锋一转,“现在校园中教改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吧?”
“是的,但我感觉很烦,为什么呢?”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现在学校中最为突出的是什么呢?只能用两个
字来回答。”他显然有所期待。
俄狄浦斯想了想,“是浮躁吗?”他兴奋的嚷起来。
喀戎赞许的点点头,“我曾经问过许多学生,他们的回答五花八门,俄狄浦斯,
你的回答也正是我心中的答案。我可以答应你的一项要求。”他竖起一个手指。
俄狄浦斯想也不想,“喀戎老师,您是我们许多同学们的崇拜的偶像。我的同
学帕里斯的家中甚至贴满了您的肖像画!给我签个名,好吗?”他一边说,一边将
手伸进衣兜里,寻找纸张。
喀戎却有些生气了。“签名,签名,这么好的机会你就想起了这个?所谓名人
的签名,折射的是好为人师的思想,流露的是在淡漠的空气中寻求浅薄的尊重的想
法。当一个所谓名人四处寻找签名的机会时,这往往是他对自己绝望的表示。而普
通人则得以得到炫耀的资本。你再看那学校广场前,十里长街旁,动辄为纪念、为
抗议、为宣传而搞的万人大签名的噱头,除了显示茫然不知所措的信念与空虚的内
心外,还能看出什么?布匹上写满乱糟糟的名字,有什么收藏价值?俄狄浦斯,你,
将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你的课要上了,你走吧!”
俄狄浦斯是踏着上课的钟声走进教室的。开学第一课是占卜课,老师已经在讲
台上了。他低着头打报告进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第一排左边的两位同学站
起身来到过道上让他进入自己的桌位,走动所带动的桌椅的摩擦声令老师朱古力皱
眉不已。
这时俄狄浦斯才确定刚才嗅到的一股酒气的来源,正是在讲台上。朱古力伏在
讲台上,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满脸通红,显然喝多了。
“俄狄浦斯,给大家说说,你、你去哪儿了?”
“报告老师,上午我在马人喀戎的住宅,向安泰教授汇报一些事情。”
教室里张满了恰似鱼吞吐水时的嘴巴。泡泡迸裂,吐出一个个的惊讶的“啊”
字。朱古力费力地摇晃了几下脑袋。
“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俄狄浦斯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朱古力的红脸有些泛青了。
“你、你是看我喝了些酒不是?告诉你我、我清醒着呢。我、我这可是为学校
而喝的,是公酒,是为学校做贡献。你、你说,你向安泰他、他老人家汇报什么事?”
朱古力的一双泛着红丝的眼死死地盯着俄狄浦斯。
“报告老师,课后我再和您说吧。上课还是讲课为好。”俄狄浦斯坚持说。
“知道上课还迟到。俄、俄狄浦斯,你、你要知道这是你在耽误大家的时间。
我、我再问你,这七天假期你是不是没有回家啊?你做什么了,和大家说说。”
俄狄浦斯站得像一杆标枪,“报告老师,我犯了校规,到太尔去牧羊了。”
朱古力面有得色,向教室四周巡视了一眼。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临下课的时候,朱古力的酒力也接近过去了。
他给大家每个人发了一份试卷。
“注意。下次占卜课上大家一定要完成,要对答案的。”他伸出一个手指,向
着教室的天花板。这是他惯用的姿势,大家心里明白,这个手势的出现,便意味着
体罚。他曾经把上几届的一个男生一个耳光掴成耳穿孔和轻微脑震荡,幸经学校大
力调解,兼及他本人认错态度诚恳,赔偿了一切损失,才得以在学校留教到今天。
这次,他好象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便将手指缩了回去,向大家“嘻嘻”一笑,走出
了教室。
第二课上得乏善可陈。俄狄浦斯却成了班内同学心中的英雄。由于安泰的威望,
马人喀戎的偶像光环,俄狄浦斯一瘸一拐的身影好象也散发出难以抗拒的亲和力,
一下课学生们便簇拥过来,帕里斯径直就掏他的衣兜了。
“签名呢?你的签名本呢?你是不是还和马人喀戎合影了?”
“听说安泰的身体一离开大地,他的力量便全部消失了。他家里甚至没有床,
是这样吗?”
“安泰的住宅我去过,那次我是作为爱心助老支队的一员去的。老人可和蔼了。
愈是这样的人愈没有架子,不象那些单位里看大门的,他的住宅才是真正的回归自
然呢!简直可以和爱琴海上小岛的风光相媲美了。家里有没有床倒是没注意过!”
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俄狄浦斯,你究竟向安泰汇报什么了?怎么在马人喀戎的住宅呢?”这显然
是大家最为关注的问题。
“马人喀戎怎么离开他的肯陶洛斯岛了?在我年幼的时候,我爸为了摆脱世代
牧羊的出身,还曾想让我拜在他门下呢。小时侯我在亲戚家见过赫剌克勒斯,戴着
狮子头,那才叫一个威,哈!”
帕里斯的话引起大家的一阵嘲笑。几个同学转而攻击帕里斯了。
“你爸知道肯陶洛斯岛在什么地方吗?他知道马人长什么样子吗?”
“怎么看你不像一个大英雄的样子呵!大英雄经常在老师的办公室,跟在老师
屁股后边吗?”
俄狄浦斯得以从言论的中心脱出身来。他煽了煽衣襟,正要离开,却被波塞冬
一把拉了过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在旋涡的旁边,还有波塞冬和美杜莎。美杜莎好象
流过泪的样子,眼睛有些红肿,嘴巴撅着,但并不妨碍她的美丽。一头麻花辫子由
于内心情绪的不能平抑,好象在扭动着,有种野兽的狂野的样子。
波塞冬怒冲冲地捏着俄狄浦斯的手腕,指着美杜莎,“听帕里斯说,今天你拿
回宿舍一束干花,是西西里岛没有的水仙花,外围用百里香围扎着,你把干花送给
谁了?”他一生气,用发箍扎着的发束又似乎要蓬乍起来,一股水雾弥漫在他脸庞
上。
俄狄浦斯莫名其妙,“我的干花放在床头,想晚上送给欧罗巴呢。你在哪儿又
见到了?”
波塞冬的怒气缓和了一些,他转向美杜莎,“这么多天,我苦苦地等待着你的
消息,你说病了,我不惜从家中偷出千年海龟丸,可是你却不在医院里,医生说你
早就在一个男人的陪同下出院了;你说月亮比你更美,我就想法将月亮蒙上,不让
你看到。这次,谁送你的干花,你得和我说清楚!”他简直要发狂了。
“我可以喜欢你,可我总还有选择的权利呀!你可以关心我,别人就不可以关
心我吗?你可以送我珊瑚,别人就连干花都不可以送我吗?我是你家的奴仆?我是
你的人吗?”美杜莎毫不示弱,狂野得像原野的风。
波塞冬一时语塞。
俄狄浦斯却有些急了,“美杜莎,谁把我的干花拿去送你呢?你再还给我,好
不好?那是欧罗巴托我给她从太尔带来的。我在风吹不到的神庙的屋檐下倒挂着,
下面用印度香熏着,完全干却后,还特地买来小亚细亚产的丝绸系着呢。”
美杜莎却顾盼自怜地,“干花是很别致,那个傻货想恭维我也与众不同,却没
想到用错了地方。我还是更喜欢正当时的鲜花呢。晚饭前你来取吧!”说完,她斜
睨了波塞冬一眼,高傲得像只孔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下午的第三节课事先已经通知要在广场前集合。教学主楼的学生们以班为单位,
整整齐齐地在广场前排列整齐,不一会儿,以代达罗斯为首的领导陪着一干学校的
校长谈笑风生地从办公所出来。俄狄浦斯还有些纳闷,如果要训话,广场上没有扩
音设备;如果是检阅学生风貌,事先也没彩排过;如果要进教室参观,也犯不着兴
师动众地把所有的学生都集合起来呀。
天空很晴朗。傍晚时分的雕刻学校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尤显得庄严,有种沉甸
甸的历史感。代达罗斯陪客人走在了学生行列的前面,在新竖立的教改标示牌前站
好。他招呼过教务长,吩咐了几句什么,教务长含起一个哨子,“瞿——,”一声
尖利的哨响,从教学楼两侧的配房传来庞大的“提踏提踏”的声音,恍若有小动物
们在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不一会儿,便见成百的小狗从两侧门里冲出,憨态可掬,
景颇壮观。毛茸茸一片,轻车熟路地在楼梯口合为两批,大批上楼,小批则在一楼,
一个教室里进去一只小狗,并不“汪汪”,只有脚步声,学生们眼看着上了二楼的
一批小狗又在楼梯处分开,有条不紊地一只进入一个教室。做什么呢?
结果很快揭晓。在一楼的一些小狗已经率先跑出,径直跑至教改标示牌下,居
然一只一只地按先后到达顺序排成一线,最前边的小狗冲着标示牌“汪”地喊一声,
标示牌的显示屏上立刻现出红色字体:“302 班,95分”,然后憨头憨脑地跑开,
第二只再上前,依次如此反复,还跑回原来出发的地方。
各校校长们开始乐得前仰后合,再见小狗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惊讶地嘴都合
不拢了。互相品评着,指指点点,有的拉住代达罗斯问这问那。旁边的秘书倒插不
上嘴。
学生们始恍然大悟。
这便是米奇口中的代达罗斯校长的新专利产品——机械狗了。这种机械狗专为
教学改革而发明,它直接准确无误地量化了教改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即教材的数量。
机械狗在教室中转悠一圈后,将各种教材散发出的不同气味尽皆吸入鼻中,在机械
脑中分类汇总,得出全部的重量再依输入的运算程序进行打分。而在参观者参观前,
都已得到了一张表,即评估标准。从而知道哪些违规的教辅教材还在教室中出现着,
现有哪些教辅教材在教室中。如果要检验某个学生,则只需将相关指令调改一下即
可。
后来,教务长在成果总结大会上,回想起这天,不无得色地总结出:“这是雕
刻学校极大胜利的一天,是展示教改成果的胜利的一天。首先,营造了极富感染力
的政治环境,一入校门,便是红色标语的海洋,给各位学校校长极大的震撼力;其
次,代达罗斯校长的新发明被授予了一级教改科研成果奖,产品订货源源不断,催
生了雕刻学校第169 家机械厂的产生。为学校挣得极大的经济效益,这是校长的光
荣,也是学校的光荣。我们要沿着代达罗斯校长的正确路线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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