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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幻觉
躺在宿舍的床上,无边的悃意立刻涌上来包围着他。他极想使自己睡着,但万
千思绪也同时从大脑的某个隐秘的部位钻出来,一张张面孔、一件件事情,走马灯
般的在脑中轮换着,极力不去想,反而越想越多。
身边的欢声笑语偃了,白亮亮晃眼的灯光熄了,一片月光将清辉洒在他的脸上,
忽又将自己深掩在窗户外的云层中了。朦朦胧胧地,有一个声音,开始很微弱,似
乎可以在千思万绪中忽略它的存在,继而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宏大。“放我出来,
我要出去!”似乎是一个孩童的抗争的声音。
他很惊异于所听到的,想起身去看看。似乎是起来了,又似乎没有起来,因为
一个声音很快便打破了他后来支离破碎的记忆。
“想出来吗?有谁肯接受你呢?又有谁能承受得住你呢?”一个女性的声音,
富于魔力,柔和地说。
“有我呢,有我俄狄浦斯呢。”他极想喊起来,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接纳过来,
替那位似乎有着熟悉声音的女性排忧解难。可是,嗓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出不得
声。
月光又跑出云层,淡淡的洒在他脸上。一道宽宽的乳带般飘渺的纱就披洒在天
上,似乎探手可摸。一片迷离的乳气润泽中的光晕弥散着,数不清的银砂在里面闪
烁着,缓缓地旋动。
一道光晕缓缓而来。愈来愈近,可以看到光晕中一位穿灿亮雪白长袍的女子,
双手抱着一只匣子,飘飘而来,正在对匣子喃喃语着什么,令人乍然而惊。
潘多拉?俄狄浦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中曾经急切地期盼着什么,现
在忽然有些豁然开朗。他想站起来,迎接潘多拉,但还记得这是在铺上,站起来会
头碰着天花板。
转瞬间,银辉逼面,有风柔和地拂过脸庞。潘多拉已姗姗地站在他的身边,素
面依旧,灿丽依旧,她将匣子轻轻地抱在怀中,并轻轻地拍着,似乎在呵护一个捣
蛋的孩子。
“刚才,就是匣子中的‘希望’呐喊着想要出来吗?”俄狄浦斯试探性地问。
潘多拉双膝跪着,将匣子抱在怀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是呵!他无时无刻
不想要出来,可是我不能轻易地将匣子打开呀!”她的叹息凝成了一团迷雾,融入
光晕中。
“为什么呢?这大地上太多的是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在绝望中熬煎的灵魂,
将‘希望’赋予他们,不是一项伟大之举吗?也许,您说的那位普罗米修斯,在悬
崖上之所以自己受苦,展览了万年,也许正是向人们昭示一种生生不息的希望呢?”
俄狄浦斯颇有些惊讶,看着潘多拉美丽却哀怨的面孔,他感觉自己有义务劝说她。
“俄狄浦斯,你说的正符合你们青年的特点,片面而又绝对化。这世界固然有
许多在苦难、甚至绝望中挣扎的人们,他们固然需要希望,可是,在欲望的大街上
行走的男男女女,呼吸着浮躁的空气,幻想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荣耀。‘希望’所能
给予他们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毁灭深渊中的偏安的温床。雕刻学校的产业已
经很庞大,有几百家校办工厂了,但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创办者无尽的希望中,给了
森林河流以及曾经安居乐业的动物们无尽的绝望,再赋予他们‘希望’,那就成了
无尽的贪欲,你想过吗?
“是,是。人性化的希望在现在这个世界中敌不过工业冷冰冰的扩张,希望也
要选择对象,可是,那岂不是要无谓的看一些灾难吞噬着濒临绝望的人的灵魂吗?”
俄狄浦斯有些不解。
“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愿望是良好的,人人都需要多一些广济天下苍生之志,
可事实并不随愿望而改变,在这里争论这些都是纸上谈兵,保持心灵的纯洁而不至
于内心的缺失,多做一些实际事吧!”潘多拉幽幽地说。雾气缭绕在她衣前带后,
这是她的脸庞之所以看不清的原因之一。那张朦朦胧胧的近乎完美的脸庞看了会让
人的心都在瞬间停顿,你会由衷的感叹:世界上还有如此无以复加的美丽?可是心
中却如珐琅一样不掺一丝欲望的杂质,因为那是一种冰冷的美,一种不食人间烟火
的美,一种无限地让人感到不可亵渎的美。
俄狄浦斯痴痴的看着。直到潘多拉意识到了他别样的目光,征询地注视着他时,
俄狄浦斯讪讪地垂下了头,有些羞涩地说:“我在想,你以前的神情应该是什么样
的。也是像现在这样令人不敢亲近吗?”
“不是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但那是无心的时候,现在有心了,景况不同了。”
潘多拉有些不胜往事之感。
俄狄浦斯心念电转,嘻嘻地笑了,“我猜是和那个普罗米修斯有关吧。”
“故人旧事,回想起来,滴滴是伤人泪。不提也罢。那是一个有着确定的谜底、
谜面却扑朔迷离的时代。哦,对了,俄狄浦斯,你不想去瞻仰一下普罗米修斯吗?
在遥远的高加索山,他已经成为许多人所仰慕的对象,海的女儿们游向悬在崖上的
他,托着他的脚踝,以使海水拍打悬崖激起飞浪时不至于浸蚀了他的脚踵。她们都
感动如是,何况一些凡夫俗子呢?”潘多拉的手放在匣子上,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
抵达遥远雪山的悬崖边。
“我很想去。可是,听说要到达终年白雪覆盖的高加索山,需要走水路乘船途
经克里特岛,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迷宫,许多人走进去,便再没有人看见他们出来过。
然后到爱琴海,现在海水终日咆哮地弹奏着巨浪滔天曲,一不小心就会被甩到礁尖
上;再从特洛伊登上小亚细亚的土地,据说那儿绕着海岸走,海水竟是恐怖的黑色,
会唱死亡歌曲的水妖塞壬群聚在那里。然后再走不知多少天多少夜才能到达高加索
山的脚下呢。我不怕艰险,因为我的内心、我的大脑被一片无边的谜团满满地占据
了,只要能解开一点我就乐意干。可是现在也没有时间呵!”俄狄浦斯苦恼地两手
托着腮。
欧罗巴听着他的讲述,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由笑了,“原来你的渴望甚于我
的苍白的讲述,我的鼓动早已深深地扎根于你的头脑之中了。你的路径探察得如此
详细,可是你有多少疑惑呢?要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谜啊!”
“那你知道高加索山有一种高贵的雪鸟吗?它的翅膀比山上的雪还要白一千倍,
它在高加索山盘旋时,翅膀展开可以遮蔽住整个阳光,连鹫鹰见了都要远远地躲开。
可是它生性纯洁、善良,只以山上的积雪为食,以雪为洞。”俄狄浦斯问,眼神有
无限的神往。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鸟。通晓人性,只有高加索山才有。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
它的踪迹了,据说是在一夜之间灭绝的。真是可惜,你是有雪鸟的羽毛吧?”
轮到俄狄浦斯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我有雪鸟之羽?谁会告诉你呢?”他迫切
地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却越来越多。
“不要想得太多了,容易伤神呢。雪鸟的羽毛全部被人收藏起来了。只有小雪
鸟的羽毛有一些失散在海水中,能偶尔见到一支你已经够幸运的了。像你这样的性
格,只有有了羽毛之后,才会问起鸟来,我说的对么?”潘多拉悠悠地说。
“是这样的。”俄狄浦斯心悦诚服的回答。面前这位美丽而高贵的妇女越来越
让人琢磨不透了,甚至她的颜面都令人无法看清楚。
“你一定还想问这些雪鸟是怎么灭绝的,它们的羽毛怎么会流落到离高加索山
很远的克里特岛附近的海面上,是吗?我可以预先告诉你,收藏它羽毛的人就在你
们学校里,你想找他一定很容易的。”潘多拉善解人意地这样说。
“多谢,我一定会找到这个人,如果他嗜羽如命,我就可能会知道很多事情。
马人喀戎您一定也认识吧,他就在我们学校里呢。”俄狄浦斯禁不住想起马人喀戎
一听到“潘多拉”这个名字时的震惊神情,他盯着潘多拉的圣洁的面庞,希望能看
出些什么。
潘多拉的脸色平淡,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好象早已在意料之中,只是“噢”
了一声,不置可否。
潘多拉的表情大大出乎俄狄浦斯的意外,他追问:“马人喀戎作为培养了无数
大英雄的教育家,可是到了我们学校,为什么不任教也不担任任何职务呢?您知道
原因吗?”
“他的教育水平确实很高,凭心而论,可是这个人品德不高,要提防他。至于
在你们学校的内情,我也不好说。”潘多拉看来不愿意提到他,但俄狄浦斯的提问,
她还是勉强回答。
“最近,我在学校图书馆一馆员处偶然发现了一张《治国安邦图》。他说是自
己穷十六年之力发明出来的。图谱借用了遥远的中国的河图洛书,自己在旁边加上
了一些字。我看不懂,世界上真有一张图便能囊括治国安邦这样的大学问的事吗?”
俄狄浦斯连忙转移了话题。
“这种事情的发生,不外乎两种原因:一为对权力的渴求欲太强太盛;二则自
身的能力实在有限,不能在正途上超越别人。不过,这样的图也算绝无仅有了。其
实,这和世风中的一种普遍的心态有关,你能想得到吗?”潘多拉淡淡的说。
“您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了至今仍然在学生当中很流行的武侠小说,租书店
里所多的是这类书。而小说情节大多总是一个模式:某少年在某诡秘的地方比如山
洞、地穴里获得一武术秘籍,秘籍练成之日,也是伸张正义、报仇雪狠甚至天下无
敌之日。《治国安邦图》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一种秘籍,那位馆员就好象在给我编
武侠呢。”俄狄浦斯念念的说,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傅河间那张展览似的桌子。
“呵呵,学生中的玩深沉是现在流行中的一大特色,学术上的玩虚幻也在不声
不响中升温。”潘多拉的脸上洋溢着半是嘲讽半是可惜的笑意。
“我还见了这样一位老师,书出的很凶,这次作为学校学术基金待出版的专著,
竟直接要我们在从图书馆借阅的几十本有关方面的图书中部分部分地抄袭,赤裸裸
的,毫不掩饰。他也不怕别的老师、主管领导知道了作何议论?”俄狄浦斯想起来,
还带着愤愤不平的语气。
“听你这样说,脸皮够厚了。可在现在搞活开放的大气候下,人的思想也在一
代代的变化。那些刻板但在学术上一丝不苟的老学究们已经成为退却的最后的风景,
更多的是含蓄而处事圆润的人。研究学术研究人事,学术先学攻关,这有人的原因,
更多的应该从体制去考虑。”潘多拉像一位大姐姐,在陪小弟拉家常。
“我总感觉自己生活在许多泡沫之中。有时,看着书本,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思
绪沉淀了许多,但烦躁随即而生,要读多少本书才能达到可以出人头地的学问呢?
而且,许多书可能会使自己走上弯路。我甚至想索性离开学校,也许社会中才能学
到真正有用的实际学问呢!”俄狄浦斯苦恼的说。
“一叶障目了吧。你已经打破了一个偶像,破除了一种想象中的纯洁,这是可
喜可贺的。你已经窥见了社会的真正的一面了。但你又在树立着一种新的偶像,叛
逆使你只见支流,不见主流,只见黑子,不见阳光。偏激是你这个年龄层的学生的
特点,但你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潘多拉在为他分析。
俄狄浦斯只感觉背上有说不出的芒刺,心里却有无尽的熨贴。
“潘多拉,给我说说您的故事吧!听您说话,应该是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但
您分明是一位美丽而理性的姐姐。我喜欢和您在一起,您好象早已知道了我的一切,
可我却对您一无所知,这可不大公平啊!”
“俄狄浦斯,我的事情你在以后会慢慢知道的。我知道那一天总会到来。因为,
我是一个善于解谜的人呢。”
谜。谜。人生如谜,校园如谜,面前的潘多拉不也是谜么?
她怀中的匣子早已停止了声响,“希望”好象陷入了长久的睡眠之中。她却用
手轻轻地拍着。
“乖,很快你就可以出来了,不要急,啊!”
俄狄浦斯这时才想起她怀中的巧夺天工的匣子。一袭雾带萦绕着匣子上的合叶,
他忽然伸出手请求着说,“可以给我看看吗?”
潘多拉沉吟了半晌,还是把匣子递给了他。
匣子很轻,轻得让人怀疑里面空无一物。三道镶嵌的金边包围着刻绘有日月星
辰与海洋的匣面,俄狄浦斯无心看这些,却试探着伸出手指想把合叶上缠着的雾乳
撩开,手指所及,雾乳便没有了踪影,但一拿开手,却分明还在那里。
“俄狄浦斯,别费力了。这个匣子你是打不开的。它本是为普天下而造,现在
却似乎是为我而造了。一打开,一种命运便降落到你的头上。别无选择。”潘多拉
轻轻的叹息,目光迷离,望着远方。
“有机会,我一定要到高加索山,找着普罗米修斯,如果能说动他,或者他乐
意,我就帮你把匣子带给他。好吗?”
“这正是我进入你的幻觉中的缘由。”潘多拉笑了,那么动人,周围的雾气似
乎都停止了流动。
“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风轻了,月寂了,雾气在慢慢的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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