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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代达罗斯的秘密
希望常常在有所疑惑时出现。
俄狄浦斯感觉今天就沉浸在幻觉之中。狄俄尼索斯所带来的庞大的团队是出乎
人意料的,出场的仪式是出乎人意料的,点触草地流淌出芳香的酒更是将人带入一
片幻觉之中。唯一似乎可使他回到现实的,便是头上嵌在筒帽中的雪鸟的羽毛,时
时使俄狄浦斯感觉自己顶着一道炫目的闪电,这道闪电似乎是一把开启谜语的钥匙,
俄狄浦斯甚至感觉脑中有些纷乱了。
他现在正在代达罗斯的家中坐着。这是校长代达罗斯的卧室,将一个微不足道
的学生直接引入自己的卧室,可以想见主人对事情的重视程度!卧室的布置可见主
人的兴趣所在:这儿是一个精致的小阁,天花板是穹隆形的,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奇
异的植物,镶嵌着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营造出反光的效果。光线就从长窗的
玻璃泻进来,长窗对面的空间,是一个高与墙齐的壁炉。壁炉里燃烧着玫瑰红中带
点绿意的熊熊火焰。而俄狄浦斯就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桌子边。面前,一只镀金的
银托盘里放着一盘小吃:冷鸡、葡萄酒,旁边,有一本打开的书。
俄狄浦斯没有注意这些布置,他只注意到对面墙上的一幅巨型雕塑。雕塑用从
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的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阔又高的银色帐幔围着,帐幔质地极细,
而且透明,仿佛神话中的细纱。雕塑上,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在蔚蓝的天上飞着,极
力控制着背上洁白的羽翼,他的右上方是灼目的阳光,似乎会烤化一切;下方则是
咆哮着但仍澄碧的海水,巨浪似乎要够着孩子垂下的羽翼。如果不是他惊慌无助的
眼中滴着的凝固的眼泪,俄狄浦斯险些以为他是活生生的正在屋子外面广阔的天空
中飞行呢。
“俄狄浦斯,你从哪里得到的这羽毛呢?”代达罗斯就在他身旁,手中正摩弄
着那支雪鸟的羽毛,他颤抖的手极轻柔地抚着,犹若抚着孩子吹弹得破的面颊。像
马人喀戎一样,他用两手细细的分开羽毛的某一处,随即将手松开,羽毛恢复了原
状。
“一只龙虾送我的。”
“龙虾?你去海中和龙虾交上了朋友?”代达罗斯狐疑地看着他。
“尊敬的校长大人,不是我去海中,而是龙虾来到了河中。因为爱琴海的西岸
排放出大量恶臭的鸡粪与其他污染物,使它口不能吸;遥远的南岸则刮来大量的泥
砂,使它目不能见,它是乘咆哮的爱琴海浪流浪到西西里岛,途经克里特岛海域时
拾到这支羽毛的。”俄狄浦斯回答。
代达罗斯有些兴奋地站了起来。那张愁苦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的脸上甚至有了
一丝光彩,他走到俄狄浦斯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脑瓜上。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俄狄浦斯,我很喜欢这支羽毛,因为它和我曾经有过关联。现在,我以一个
普通的老人的身份向你请求,肯把它送给我吗?”
俄狄浦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不定。
“你想要这间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作为交换条件。”
老人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两颗不定的星星,一挥手,房间里的一切珍异装饰品似
乎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旁边椅子上的年轻人却伸手一把将羽毛拿了过去。退后几步到蒙有玻璃般透
明的帐前站住,高举羽毛,用全身的力量,宣誓般的斩钉截铁的说:
“可以。尊敬的校长大人。作为一个脑子中有着许多谜的学生,我先想知道遥
远的小亚细亚方向的高加索山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雪鸟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灭绝,
普罗米修斯之油是怎么回事。”
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老人虚脱地倒在玉石镶嵌的椅子上。单手箕张,捂着愁
苦的脸,不可抑制的悲痛从他的指尖化为眼泪流淌下来。
俄狄浦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有些惊慌失措,不由退后了半步,窗外的景物
不时地变换:一会儿是桂树林,却已凋零了香气;一会儿是花园,里面有小草、水
池、鲜花支撑着的清香气息;一会儿是一簇簇象牙塔,灯光从中透出,似乎能嗅到
脉脉的书香。他再看看屋内,壁炉的火舌舔得正高,弥漫着贵重的榛木的香味。面
前这位虚脱陷入深深的悲伤中的老人,有谁会想到他是闻名天下的大雕塑家,世界
所公认的最为手巧的人,而且是他们——即将迎来千年隆重庆典的雕刻学校的校长。
他的心灵在颤抖着,略微昏暗的屋子使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他慢慢移动脚步,
羽毛掩藏在身后,想要逃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的扑翅声,“扑棱棱,扑棱棱,”似乎有大鸟在振翅而飞。
背后是以翅飞翔的孩子的雕塑,雕塑前的帐幔正轻柔地舔着他的脖颈,似乎轻
滑的水从脖间流过。他缓缓地抬起头。
雕塑上,高飞的孩子惊慌失措的目光分明正对着他,微弱地向他乞求救援,那
颗硕大的凝固的眼泪似乎瞬间就会坠下来,砸在他的脸上。
扑棱棱,扑棱棱,扑翅声更盛,声音正是从雕塑里传来的。
代达罗斯倏的立起,泪水纵横交错在风雕月蚀的脸庞的沟渠上,他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
“孩子,我让你看另一个世界。”
他踌躇着走到雕塑前,高大的身躯扬起手臂正好可以按着那颗孩子的泪滴。
雕塑无声地向前移出,露出一个暗室来,缝隙刚好容一个人通过。
代达罗斯拉住俄狄浦斯的手。“来,”他说。
俄狄浦斯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与其说这是一个暗室,不如说这是一个储藏室更为贴切些。
没有轻柔的帐帷,没有任何装饰物,墙壁是最普通的四四方方的形式,但细看
你会发现墙泥不同于普通的泥灰,是用一种特殊的木料制成表面不均匀的颗粒状。
有清新的空气透来,甚至可以听到风吹过耳的声音。
室内明亮,如同白昼一般。光亮是从墙壁上挂着的几乎占据整个东墙的一双大
翅膀和西墙的一双小翅膀上发出来的。俄狄浦斯面对着翅膀,痴痴地看着。
这是一种灼目的白,从羽尖到羽管,无不闪耀着纯洁的光色,不掺一丝杂质,
伫立在它面前,心中的任何私念都会令人无地自容。只能别过脸去,以免亵渎了这
圣洁之羽。
“这就是雪鸟的羽毛了,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代达罗斯面色平静。
这话纯属多余,俄狄浦斯近前,抚摩着风吹动的羽毛。羽毛扑楞楞作响,像在
回应他的抚摩。“我只想知道雪鸟是怎样灭绝的?它可代表了高加索山的灵气啊!
它们的羽毛怎么会到了您的室内?”他急切的问。
“报应啊!报应!每当想起这事,我都会寝食难安,痛泪不自觉地流出眼眶。
俄狄浦斯,你一定注意到我的寝室为什么雕刻了一个御羽而飞的孩子吧!”老人泪
水纵横,但语气很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去,话语自然也会平和。这种平和是狂风骤雨无数次洗
刷的结果。
俄狄浦斯点点头,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心扉,他静候着老人的话语。
“那是我的儿子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早已远离我而去,投入到死神
的怀抱中去了。”老人喃喃的低语。
“我对您的不幸表示深深的哀悼。可是,这和雪鸟有什么关系呢?”俄狄浦斯
禁不住问。
“不要急,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能将不幸深深的掩在心底,已经能平
静地面对任何突如其来的痛苦。我的一生的幸福曾经全部地维系在他的身上,我的
一生的智慧曾经想全部倾注在他的脑中,可是,一切如一场大梦,永远地消逝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是我流亡到克里特岛的时候。那时,我已经有了一
些名声,所以岛上的国王决定收留我,但以为岛上的牛守人身的恶怪建造一所住宅
为条件。我绞尽脑汁设计了一所庞大的迷宫,迂回曲折的程度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
的。”老人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俄狄浦斯仿佛想象到了迷宫的庞大与曲折。
“可是我拥有建筑庞大迷宫的智慧,却没有算计克里特国王的险恶用心。迷宫
由外向里一点点建造,快要成功了,我才发现这等于是作茧自缚,牛头怪本来应居
住在迷宫当中的,可建造成功的时候,就等于把我也困在迷宫中了。命运和我开了
个残酷的玩笑,我死不足惜,可刚会跟我学事的小儿子也葬身其中,那真太可怕了。”
老人平静的讲述中,却令人感觉到故事的惊心动魄。俄狄浦斯听得出神了。
“这时,老天助我,马人喀戎居然也来到了迷宫。他是受国王之托来教化丑恶
的牛头怪的。因为缘于一个古老的规定。瑞典每九年要向牛头怪进贡七个童男童女,
在这样一个开化与茹毛饮血的愚昧并存的时代,马人喀戎居然也被请了来,完成一
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深深地迷惑于尚未完成的迷宫的不可思议的迷津,纵然他
的智慧也难以走出去。听了我的讲述,他又震撼于这样一个恶毒而工于心计的圈套。
因为越是伟大的建筑师,越是心无旁骛地浸全部心血于建筑之中,而我幸亏有儿子
多心。
‘那我们必须设法逃脱呀,代达罗斯。’他的声音一向平稳而浑厚,这次因为
我的安危也不禁惊叫起来。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岛中是错综复杂的迷宫。除非我们像小鸟一样长了
翅膀,能飞出去。’我愁苦的心如无休止地被海浪啮咬着的礁石,已经千疮百孔。
‘对呀,他能封锁海上、陆上,却不能将空中也封锁起来。我就是借了女妖戈
耳工们的一双可以御风而行的金翅膀来的呢。“马人喀戎很热心地说。这是马人种
族的突出的特点:虽然不欢迎外乡人,但对于朋友却永远重于自己的生命。也许如
此,他才能将以冷酷闻名的女妖戈耳工的翅膀借出来。
‘可是,这也不够用啊。’我愁苦的心已如一片飘零的落叶,无所依托。
‘这样吧,我先带你去高加索山见一个人,他也许有办法。’
‘普罗米修斯?’我叫了出来。在民间,传说没有普罗米修斯办不到的事情。
但他已经从民间销声匿迹好多年了,据说有人看到他被锁在入云的高加索山的悬崖
之中,无人能解救。我的目光随即又暗淡下来。
但我的心中立刻装上了另一种想法。我没有向马人喀戎透露,只是装作很愉快
地接受了他的帮助。
他绑上了巨大的金翅膀,熠熠闪光令普通人难以接近。而我也已暂时藏匿好了
孩子。跨上他坚实而宽阔的背脊,翅膀一展,东风鼓足腮帮子在后面一吹,海洋、
小亚细亚向后面迅疾退去,女妖塞壬们的歌声刚一传入耳中,也迅疾消失得无影无
踪。只有劲烈的风在耳边呼啸。
已经看到高加索山的皑皑雪峰了。我又耍了个小心眼。我伏在马人喀戎的耳边,
说正好想先去山腰上自然雕刻成的千奇百怪的冰雕,那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大自然
的鬼斧神工,陈列在山坡之上。鉴于我的身份,马人喀戎毫不怀疑,把我带上了山
坡,自己御风而行先去找普罗米修斯了。
我的另有打算,是山上的特有的圣鸟——雪鸟。雪鸟性癖好洁,翅翼大而轻灵,
以往我到雪山上揣摩冰雕的自然之态时,雪鸟也常常随在身后,对我颇友好。果然,
当我徜徉在晶洁剔透的冰雕的丛林中时,一只雪鸟向我飞来,它善良的心地却没有
想到我并没有注意那各具形态、奇趣百生的雕塑,而是已在悄悄丈量着它的翅翼的
长度及载重量,四周只有风在呼啸着,没有任何生灵的影子。阳光折射在冰雕上发
散出死亡的气息。雪鸟友好地飞到我身边,颈子亲昵地轻啄着我的前胸,却没想到
我罪恶的手已经捏住了它长长的颈子。它只来得及‘咕’了一声,那双黑亮的眸子
挣扎着看了我一眼,雪山是寒冷的,但只能令我的皮肤发僵,那道寒冷的眼神却一
直刺入我的心中,包含着极大惊疑、绝望,一直到现在,这道目光还时时将我从睡
梦中刺醒。而看看四周,只有风拂动着浮雪呼呼作响。我刚来得及卸下它仍然轻灵
的羽翅,一个小雪鸟又向我冲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又如法炮制,刚完成这一切,
雕塑群訇然倒塌,垒成一个巨大的鸟冢。
风在后面狂怒地追着,我拎着羽毛,跌跌撞撞地下山,在海水环绕的悬崖边,
马人喀戎早已焦急地在等待着了。我小心翼翼地下到悬崖处的草坡上,普罗米修斯
就高高地悬挂在头顶,阳刚的身躯呈一个‘大’字形,牢牢地被手镣脚铐钉在悬崖
之上,褴褛的破布掩藏不住伟岸而结实的躯体。他正对着草坡另一处一个背匣子的
女子说话,语气坚硬、斩钉截铁地:
‘你要完全明白,
我不会用自己的
痛苦去换取奴隶的服役
我宁肯被缚在岩石上
也不愿作奥林波斯山的忠顺奴仆‘
回音响遏行云。锁链铮铮作响。岩土‘簌簌’地下落,石砾溅落在咆哮着的海
水中。那女子开始掩面而泣。
普罗米修斯又扭头向马人喀戎,鬓胡箕张:
‘什么蒙蔽了你的内心
甚么样的人都往我身边引
嗅嗅你身边的空气
漂游着谁的血证‘
其时,对爱子生命的焦虑已使我不顾一切,我正刮下草坡上一种树根上源源渗
出的黑汁,那是树根吸收了从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渗滴出的血液而分泌出来的。以衣
兜盛着。这是百应的圣药,却也是最佳的黏合剂。听了这样的谴责,虽然亲子的思
想满满地占据着我的内心,也禁不住战栗起来,我编了一套谎话,向普罗米修斯信
誓旦旦地保证这是雪山上临摹冰雕时偶然见到的两只已死的雪鸟,正好可用翅膀来
作飞行的羽翼。
普罗米修斯看都不看我,马人喀戎虽然有些狐疑,却并不再说什么。这时,海
对面出现了两个追逐的身影。大家都转身仔细地辨认着,前面身材健美、竭力沿海
岸飞奔着的是一个女子,后面紧追不舍的却是一个怪物:乍看是一只羊,再仔细看
却又分明有人的影子在里面。那女子看看这边,似乎想跑过来,但见有这么多人,
犹豫一下,又笔直地跑去了。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良久,普罗米修斯叹口气:“绪任克丝呵,当你看到心爱的雪鸟被拔去了圣洁
的羽毛,你会怎样黯自神伤呢?‘他完全是在为别人所叹息、所担忧,却丝毫没有
顾及自己被锁在悬崖上,笔直地吊着既不能入睡而且永不能弯曲疲惫的两膝的遭遇,
也不理睬下方草坡上正在为他黯自神伤的背匣子的女子。
这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了轰轰的振羽之声。所有的人都闻声色变,背匣子的女
子玉容失色,就要卸下身上的匣子,但普罗米修斯分外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她。他又
向着马人喀戎喊道:
‘带上你沾染着戈耳工怪气的翅膀
还有另一双
不义不仁的翅膀赶快离开
不过阴影已经笼罩着你们
复仇女神已经伺伏在不义者的肩头
你们将彼此承担各自的责任‘
不容分说,马人喀戎已拉我伏在他背上,翅膀起伏着带我们离开。那个背匣子
的美丽女子也仓皇地离开。我偷偷地向后望了一眼,一个巨大的鹫鹰已栖止在普罗
米修斯的双膝上,开始凶狠地啄食他的肝脏。惨烈的场面令人不忍再瞧,但喜悦重
新占据了我的心灵,因为克里特岛很快便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马人喀戎落地后开始高声质问我在高加索山所作的一切,但当看到张开双臂向
我奔来的可爱的孩子时,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身悄然离去。
我把一切的恐惧忘在了脑后,开始筹划如何安全地逃离。我将鸟羽依一定顺序
排列,看上去犹如天然生长的一样。然后用麻线密密的一支一支束起来,孩子兴高
采烈地过来帮忙,捏捏熬成糊状的普罗米修斯之油,按按被风吹干的羽毛。工作顺
利地进行,我满怀对儿子的慈爱,直至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两副翅膀,一副大的,
一副小的,浸泡在普罗米修斯之油中,这样才能坚固耐用。克里特迷宫也在悄然地
临近竣工。
是时候了。第二天,我教孩子如何以双翼取得平衡,如何掌握航路,太高会为
阳光融化,太低会被波浪打湿。小家伙学得很快,对我的重言絮语已经不胜厌烦,
却不知死神已经拿着大镰潜伏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准备收割他幼小的生命。初始,我
们飞行得很顺利。我不时回看他是否跟上。但渐渐骄傲蒙蔽了我的心,我坚信我们
将逃离到西西里岛,少年的狂妄也糊弄着他的心,他在后面偏越航线,忽高忽低,
阳光很快熔化了黏合的油膏,他呼地摔落海中,当我发现时,海面上只有四散的羽
毛,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话语嘎然停止,大肆的宣泄之后,老人的表情如止水,但俄狄浦斯分明感到他
全身无处不浸着的悲伤。雪鸟已经灭绝了,它的羽毛却仍然光洁灿亮,熠熠夺目。
微风由墙渗入,白羽扑簌簌地抖动,仿佛有生命力的样子。在鸟羽的背景下,代达
罗斯的身影依然高大,却显得那么无力,那么委顿。
“这数不清的年年月月,我立足于西西里岛,创办了雕刻学校,延请名师,兴
办实业,荫庇了一代代岛人及远方求学的学子。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前无古人的雕塑。
也该能赎回自己所犯的罪过罢。我虔诚地忏悔,内心却一时一刻都没有安乐过。忘
我的劳动,殚精竭虑地为学校增添光彩,名誉、头衔越获越多,上天却给了我一个
烦恼的匣子将它们一股脑装在了里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不能够得到快乐?也许
就是那副小雪鸟的翅膀上还少一支羽翎的缘故罢!”
俄狄浦斯缓缓转过身来,背后小雪鸟的翅膀的左翼麻线松动处很显眼地少了一
支羽毛。他不由地将手中的鸟羽举起,翅膀忽然无风自动,缓缓地“扑棱棱”地抖
索着,煽得遍体寒飕飕的。羽翅摩擦间竟似乎有“咯咯”声传出,似乎在召唤自己
失散多年的孩子。俄狄浦斯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中的羽毛细心地穿过麻线,插入原
来的位置,手触处冰凉沁骨,羽翅渐渐停止了抖动。
“尊敬的校长大人,我已经将羽毛送回了它本应该在的地方。但我想,这儿虽
然舒适,但绝对不是他的归属,这些圣洁的雪鸟之羽应该属于雪山,应该属于高加
索山猎猎的山风、明洁的积雪,在这样的地方,它们会灵魂不安的!”
看来,俄狄浦斯的话深深地触动了老人。他缓缓地抬起积思的脑袋,“也许应
该是这样罢。我本来是想为儿子建造一个宏大的羽冢的。”
“不知道西人知道了这些事会有什么想法。”
俄狄浦斯陡然感到了一阵失望。他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位老人。
“西人?”
“就是以前的绪任克丝。雪鸟曾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俄狄浦斯,在一个孱弱的老人面前,你应该庄严地对着斯堤克斯河发誓。我
给你所讲的故事,在后辈中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也应该是最后一个知情者。我已经
即将度入自己的晚年,也就这么一丁点愿望了。就当我求求你吧!”
代达罗斯的眼中满蕴着累累的伤痕,他近乎哀求地看着俄狄浦斯。
这就是在讲坛上高谈阔论、在雕艺上精益求精的广受世人景仰的代达罗斯校长
吗?俄狄浦斯陡然感觉一阵气闷,他冷冷的回答:
“作为一个年轻人,尊重老人是我们应有的美德,不散布他人隐私更是做人的
起码准则。可是,尊敬的校长大人,我可以不说,但纸里怎么包得住火呢。当时在
场的普罗米修斯、马人喀戎、潘多拉您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散布呢?甚至您在那儿所
看到的前后追逐的大潘与绪任克丝本人,您怎么知道她不会觉察呢?”
代达罗斯校长颓然靠在了墙上。半晌,他用一种异常淡漠的声调向着俄狄浦斯
说:“你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就可以了。其他人不用考虑!”
门铃“丁冬丁冬”响了起来。来人似乎料到主人不会理睬,索性按在门铃上。
“丁——冬——丁——冬——丁——冬——丁——冬——”
声音不息地传进来。延绵不绝的噪音令人难以忍受。
谁敢在尊敬的校长住宅门前这样大胆地按铃?
代达罗斯似乎已经料到了来者。他镇静地整了整衣冠,让俄狄浦斯出来。却不
关闭暗室,径直去开门。
羽翅倏的“扑棱棱”再度响起,似乎想挣脱墙钉的束缚。代达罗斯的卧室陡然
生风,窗外,天色已经阴暗,壁炉中的火苗呼呼地向外舔着火舌,火光冲淡了屋内
的阴暗之色,俄狄浦斯处在明灭变幻之中。他忽然感觉狂燥无比。
门开了,一个女孩面色悲戚地走进来。看都不看俄狄浦斯一眼,径直向暗室中
走去。“扑棱棱、扑棱棱”,室内风声大作,一阵啜泣声哀婉地响起。
他出神地呆立着。一个巴掌轻拍在他肩上,他回头,是马人喀戎。“你回去吧!
这儿不适合你!”他严肃地说,长鬃在明暗的光线中飘拂着。
俄狄浦斯看看旁边的代达罗斯,后者麻木地站立着,壁炉的火苗将光亮闪烁在
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深刻的木然与无动于衷。
俄狄浦斯轻轻地向外走去。厚实的地毯踏上去,仿佛踏在棉絮上,令人站立不
稳,在哀戚的哭声中,他“砰”地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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