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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梦幻?现实?
葡萄酒厂作为雕刻学校第186 个校办产业,就要选址建厂了。狄俄尼索斯被任
命为酒厂厂长,同时作为雕刻学校的兼职教授。葡萄藤作为一种新兴的经济作物在
西西里岛掀起了扦插、栽种的高潮。家有葡萄藤的牧民们慷慨地任由别的居民来剪
枝,只要不伤害了葡萄藤的生长。连供人们栖息、游玩的河畔、公园都广为扦插上
了葡萄枝。淳朴的人们怀着美好的愿望:过两三年的光景,西西里岛就将成为翠绿
亭亭的葡萄藤的伞盖覆盖着的世界。夏天的时候人们在葡萄架下纳凉,孩童们追捕
流萤,大人们则讲述着代代相传的、有关西西里岛的不老的传说。秋高气爽之时,
成熟的葡萄闪着令人喜悦的光泽,就可以晒葡萄干、酿成芳香纯正的葡萄酒了。人
们忘我地劳动,口里歌颂着狄俄尼索斯,将他称为天上的酒神。由于他的庞大的出
场仪式,心中又多了些敬畏的成分。
在人们忘我地劳作、尽情想象着西西里岛的美丽前景的同时,劳作的间隙,人
们的谈论中却不自觉地多了一个话题。那是对于岛上景象变迁的一致话题。生活在
逐渐地改善,城镇渐渐地多了起来。西西里岛所多的是草野,适宜于放牧。牧民们
在追溯家谱时常常可叨念起上几十代祖先来,根深蒂固的血脉观之外是深深的无话
可说,因为祖先们也是在这片草地上牧着牛羊,儿子接过父亲的绵枣木牧鞭,又要
将它传给自己的儿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焉!面对的不外乎从东撞到西的坦荡荡的
风,一望无际的青翠翠的草与草丛中深掩的云朵般一团团的羊群。通行的货币往往
是羊,比纸币更易充当一般等价物。太熟悉的事物总是无言以对的。可是现在情况
不同了,牧民们以往总是逐水草而居的,水草丰茂的地方是人烟稠密的地方,水光
草色陶冶了一代代牧民的性格,牧歌随炊烟、落日响彻草原的时候,你总能听出饱
蘸深情的对自然、生活的热爱。于是水草丰茂的地方多汇聚成村落。现在,城镇的
崛起,则是逐大路而繁盛的。起初可能是一个工厂,渐渐吸引来诸多的店铺、居住
者,方便的运输沟通了外界与内陆的商务往来,村落里见不到的繁华与新奇的玩意
儿吸引了越来越多牧民的儿子,以牛羊直接交换货物会遭到来往人们的指指点点;
一些在车水马龙下熏陶大的年轻人甚至以头顶天空的颜色来区分所在地贫富、先进
与落后。有青年被问起来,回答自己家乡的天多么多么的蓝,水如何如何的清,那
会招来一致的心照不宣的另一种眼光的看待。黄风挟着沙尘不知什么时候刮起来了,
水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气味,牛羊是牧民们的不说话的伙伴,偶尔生
一个畸形胎比如三只腿或四只眼,那在老一代牧民也是有的,可近几十年里所见的
畸形的牛羊甚至河汊中青蛙等在眼界范围内大量增多,也都已渐渐获得人们的熟视
无睹。太熟悉的事物总是无话可说的,无话可说是无聊乃至烦躁的晴雨计。生活是
成批的日子的复制,当打工者的脚步年复一年的踏上家乡的青黄小径时,当居民们
在幻想着另一种生活、日复一日的过自己的日子时,狄俄尼索斯的到来无疑是航海
灯塔上的一盏航标灯,高高在上地照亮了人们的生活直至内心,家家户户可以种植
令人喜悦的葡萄藤,可以酿成飘洋过海的酒,更可以随心所欲地开怀啜饮成草尖上
的一滴朝露,在一种神圣的醉态后一眼看到新生的阳光。而西西里岛又是怎样的一
处最适宜种植葡萄的地方呵。没有听说比雕刻学校后山的葡萄藤年代更久远、枝冠
更高大的葡萄藤了。对于西西里岛来说,这无异于是重要的经济转型点,狄俄尼索
斯已经牢牢的深入西西里人的灵魂。
而俄狄浦斯看来对于西西里岛也是情有所钟的,也许一抵达西西里岛,他分析
了土壤成分、水流情况、气候特征,看出了这方水土正适宜成为葡萄种植的乐园;
也许是看到了那株已深深嵌入崖隙中的巨大的葡萄古藤,惊异于它的年长日久根深
叶茂;也许是作为一所久享盛誉的千年学府——雕刻学校的盛情邀请,狄俄尼索斯
已经透露出要结束四方流浪的生涯在此长久居住的意向了。他已经成功地得到岛民
们的认同,被视为一位尊贵的客人,甚至还得到了许多人的顶礼膜拜,并愉快地接
受了雕刻学校的委托,要全力以赴为自己的酿酒厂作筹备工作了。注意力也是一种
经济资源,上天赋予了狄俄尼索斯精湛的技术、俊美的外貌,他就十二分地将这些
资源充分地运用起来,以前人们将狄俄尼索斯视为一个令人喜悦的流浪明星,现在
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狄俄尼索斯,因为他将要掌握整个西西里岛的得天独厚的葡萄
资源,并将这资源转化为经济优势。他已被视为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经济实力派新
星,许多显贵不再仅仅将他当作筵桌上的佳宾,而是郑重其事地邀请他共论经济要
事。而且人们已经有鼻子有眼地传狄俄尼索斯的女信徒们要为他筹办酒神节,以他
诞生的日期为节日日期,一年一度地固定下来狂欢,他的身世将要被编为一本书畅
销各地。从他诞生、成长到流浪各地教人们种植、在各地所受的欢迎程度等等,由
狂热的信徒们编集。
狄俄尼索斯的信徒也越聚越多。他们自置了尊贵的金紫色的长袍,戴上葡萄藤
花冠,四处宣扬着狄俄尼索斯的神奇、并臣服在他的脚下喃喃地表白自己的心迹,
如果获得一支狄俄尼索斯授发的圣杖,那就等于正式成为一名真正的信徒了。他们
苦练着一种指石成酒的本领。据说一旦能炼成功,便可以如狄俄尼索斯一样,只要
用他们的圣杖敲击岩石,明洁的泉水或芳香的酒便能从光秃的石头上汩汩地流出。
在圣杖的点触之下,溪水也可以变成牛奶,枯树也可以滴着香蜜。这是何等的奇迹!
可以不需像父辈们起早摸晚地在野外放牧,任风吹皱了皮肤,任霜染白了鬓发。心
诚则灵,他们所需做的便是潜心修炼,并利用一切在外的机会宣扬狄俄尼索斯,以
加深自己的虔诚。
就在人们翘首以盼的酿酒厂取址动工修建之际,后山葡萄古藤下的草坡上发生
了一件耸人听闻的怪事。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也许是想再亲见一次狄俄
尼索斯显示奇迹的这片草坪,也许是出于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敬之情,在这风和日丽
的天气里,一位牧民特地将羊赶到了雕刻学校的后坡上。他则在葡萄古藤下顺仰地
放下牧鞭,拥抱着古藤的茎干,或静静地端坐在葡萄藤搭起的伞盖所庇护的荫凉下
闭目养神。似乎对生活有了崭新的念头,却不知如何渲泄,于是选择了这样一种传
统的方式。他所听到的是什么呢?风声漫过整个后山,葡萄叶在和着光斑儿以自身
的方式歌唱,上空的仙女是否还在喃喃低语?
羊群慢慢靠拢过来。渐到他的身边。这时,他听到的是什么呢?是重物“扑通
扑通”的倒地声。猎猎的山风也掩不住这样的不祥的声音,死亡的气息弥漫在阳光
下的青草之上。他睁开眼,顿时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悲戚之色,禁不住地大叫起来。
因为他身边的许多羊都已经睡熟了似的倒在草地上。他叫着奔过去,一一想扶起来,
触手的却是尚有余热但已经僵直的躯体。美好的生活的愿望尚在襁褓之中,还没能
展开她稚嫩的双翼,对现实的绝望的气息已经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灵,刹那之间,
他由纯洁的云朵上飞舞着的天使身边降落下来,三头恶狗将他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许多人被惊叫声吸引过来。人们惊诧地看到眼前一片狼籍的长眠不起的羊群,
一个坐在地上捶首顿足的老牧民,愁苦的皱纹爬满了他涕泪纵横的脸庞。而近前的
葡萄古藤似乎也在为这样的惨案而哀叹,风偃息了它的叶子的舞蹈,爆炸性的新闻
使围观者聚集得越来越多,人们抚慰着痛失了生计的老牧民,纷纷许诺给他足够的
生活费用,有心人在细细地查看着羊尸上的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可以显示出这骇
人听闻的真正的死因。俄狄浦斯也挟杂在其中。他比其他的学生早来了一点儿,也
许是记者的职责促使他注意关心身边的任何一条新闻。这时,有人却大声向绝望中
的老牧民呵斥道:
“你应该向神异的葡萄古藤王顶礼膜拜,请求赎罪。在他的根须之上,哪里容
许牛羊啮食。他可以庇护每一个西西里人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也可以使任何一个
漠视他的存在、亵渎他的灵异的人们受到严厉的惩罚。反省吧,赎罪吧。你,无知
的牧羊人!”
他的话激起了部分人的附和。有的乘机又颂扬起狄俄尼索斯的虔诚与灵明。
老牧民恸哭欲绝。这时有人忽然喊道:“该去请脏卜师来!”
“是呵!是呵!”人群中才恍然大悟似的这样随声附和。脏卜在现在已经成为
一门非常奇怪的职业。大家只感觉这门学问很神秘,但究竟神秘在什么地方,却似
乎又说不上来。脏卜师的一套念念有辞的“之乎者也”之类常常令在旁观看的人们
莫名其妙,如堕五云之中。只是在通过内脏来分析牲畜的症状、食结等方面,脏卜
师显露出了他们令人信服的高超技能。据说战争时代,脏卜师的地位尊崇无比,在
战前脏卜师可凭祭祀或预测来决定一场战争能否消弭于无形。这是写入古书中的。
究竟如何做的,人们没见过。而在这和平年代,脏卜师似乎也只有在学校中还因其
学科的设置而享受很高的待遇。在社会上,却更多的是充当一个兽医的角色。
脏卜师米奇很快就被请了来。瘦枯精悍的米奇撅着山羊胡子,驼着背,在草地
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羊群之间来回转悠着,后面紧随着一个捧着羊皮夹子的年轻的扈
从,一步也不敢落下。夹子里分别插着的有寒光闪闪的屠刀、镊子、探针、锤子等。
在一具羊尸处,米奇停住了脚步。吩咐周围的几个壮小伙子将羊头扶起来正对着灼
目的阳光。他伸出鹰爪般干枯的手,先翻起死羊的眼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仔细
探视着,摆摆手,从扈从递过来的夹子中一翻手,手中便多了一个凸透镜。吩咐身
边的青年掰开羊的嘴巴,用凸透镜采一束阳光向羊的口腔中探究着什么。他的脸色
益发凝重了。好象面对着克里特迷宫的门口,在踌躇着是勇敢地探出小心翼翼的第
一步,还是知难而退。围观的人群刚才还都在屏声静息地观察他的反应,现在则窃
窃地小声议论着。老牧羊人定定地看着他,希望从中看出什么玄虚来,可是他失望
了。
好一会儿,米奇抬头向人群中望去,俄狄浦斯正在一旁独自站立着思索什么。
“俄狄浦斯,”米奇叫他,俄狄浦斯一怔,探询地向他望去,正捕捉到脏卜师米奇
眯缝着的小眼睛中最后一抹亮光。
“来,用铲子铲一块草皮带回学校!”脏卜师米奇吩咐他。然后转身吩咐身边
的几个小伙子抬一只羊到学校里。
然后,他回过头,郑重其事地对老牧羊人说:“老哥,这些死的羊抬回去后千
万不要剖剥开吃掉。从远方的山谷里砍来大量柏枝,将这些羊垛在高垒的柴堆上,
点一把火,让熊熊的充满柏香气的柏火祛去无尽的深掩在地下的罪恶吧。”
脏卜师的实验室。本来很宽大的实验室里所多的是一层一层的架子,这是一个
动物骨骼标本的世界。每层架子的天鹅绒布上有秩序地摆放着各种动物的骨骼标本
:剑齿虎的突出上颌的两颗犬牙交错地叉出来,骄傲的姿态像要刺破青天;一种扁
扁的有着细长环状尾骨的爬虫类的颊骨上还黏附着薄薄的一层骨膜,那样完整,似
乎轻轻一触就会碾碎成粉末,却让人想见它在发怒时颊面鼓起两个大气包的样子;
一只三头蛇的骨骼盘曲着,每只狰狞飞扬的蛇头上,蛇眼早已成为深邃的细小的洞,
却似乎还在恶毒地凝视着你……。梁上广为吊挂着的则是各种飞禽的骨骼标本,有
的鸟儿的骨骼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竟不如旁边一种飞禽的展开的巨大的羽翅的一
支羽毛尖稍大。米奇正在指挥几个青年将死羊放在一个台子上,俄狄浦斯轻轻放下
手中盛有草皮的铲子,纵深处的一个架子上,蓝幽幽反着光的一个物什吸引了他,
不自觉地向纵深处的架子里走去。
他的呼吸瞬间停顿了。面前的整层基座上,分明摆着的就是一整条巨龙的骨骼
标本,和书本中自己想象中的龙的外型一模一样。长长的颈子,蜿蜒有力地弓起的
腰骨下四只利爪仿佛还在按着云雾飞行。粗犷的头部骨骼、两只昂然挺立的巨角下
的窟窿似乎还让人想到它钉视着远方的锐眼,仍熠耀如同火焰;昂然大张的口中只
剩下三层利齿。
“龙牙!”俄狄浦斯惊叫起来。那狰狞的大张着的巨口中,细密的牙齿犬错交
叉,前排的一颗大龙牙有力地向里勾回一条优美的狐线,在它生前,这却只能意味
着是令敌人在恐惧中死去的角徽。俄狄浦斯呆怔了,凝视着那排蓝幽幽的闪光,阴
森森的氤氲中,那里面似乎随时会跳跃出一个个呐喊着的持矛的战士,那张大张的
口中,似乎藏着一个未解的谜语。
俄狄浦斯呆立着,泥塑木雕般。一种别样的感觉正自脚踝处循筋腱缓缓向上延
伸。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刹那,温馨而困窘的家,父亲引导他一步
步地在草野上踟躇着,马人喀戎惊异而凝重的面庞,一一在脑海中闪过。
“俄狄浦斯,你怎么了?”脏卜师米奇驼着背缓缓的踱了过来,走到俄狄浦斯
的跟前,看着面前的龙骨标本,他蹙着双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你所不应
该看到的。走罢,帮我掌着灯,那羊死的很蹊跷呢!”
听到米奇的话语,俄狄浦斯浑身打了一个颤栗,立刻从思索中醒悟过来。他缓
慢而坚决地摇摇头,盯着米奇皱褶簇拥中的一双黄豆般大小却锐利的眼睛,说:
“老师,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您还是找一个帮手吧!”
说完,他略一瘸一拐地向架子外走去,走得颇急切。
米奇回首看看头顶上方的龙牙,盯着他的背影,“咦”了一声,好象这时才发
现他的瘸拐,又好象在重新审视着渐行渐远的这个有些桀骜的学生,蹙着的双眉一
直没有松开,阴暗的实验室里,他的样子就如一个大大的问号。
天渐黄昏,俄狄浦斯独自走在校园的甬路上,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周围的一切显得很明亮,夕阳早已落山。这正是黑暗来临的前兆。俄狄浦斯穿
过学生住宿区,走上了一条鲜花夹道的小径,来到了学校的最西墙。就这一会儿,
夜女神已经悄然张开了她无所不容的双翅,面前的一座长满葱茏青草的山丘已经有
些混沌不清了。
在山丘下两根雕有植物图案的光滑的柱子所支起的石门前,俄狄浦斯将一根柱
子上装饰着的一个牛头骨骼的上颌骨掰开。将手伸进去转动了小钮一下。一会儿,
门“轧轧”地开了,一个声音从里面威严地传出来。
“俄狄浦斯,进来吧!”好象早已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造访。
穿过宽敞的大厅,踏上螺旋状上升的钟乳石小径,在有着四股喷泉的亭子间里,
马人喀戎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拾级而上的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讪讪地走到喷泉边。“喀戎老师,很不好意思打扰您的清净。不过现
在许多事困扰着我。尤其有一件令我食不知味、睡不能眠,很想向您请教。”
马人喀戎微笑着颔首,示意他坐下。钟乳的光晕下,他的长发、长鬃显得色彩
迷离,“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个要求的,说罢,是什么事。”
俄狄浦斯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您有和人通梦的本领。我想,您能否给我将别
人的梦境连通一下,让我真切地窥见她的心迹呢!”
马人喀戎“呵呵”笑了。就像慈祥的长辈在善意地笑着无知的孩子,“俄狄浦
斯,看得出你正处于极度的苦恼当中。这种苦恼来源于对一个人执着不舍的热爱和
追求,这是你们年轻人必须要患得的一种病症。也许,她也正和你一样在同样的苦
恼当中。完全不必担心,而且从你现在的眼神来看,似乎还有一样矛盾在缠着你呢。”
“是呵,”俄狄浦斯不禁叫了起来。“我心中所装的实在太多太多,疑问像维
拉火山蕴藏的热浆一样多。刚才在路上我还一直踌躇着是请您解答哪个问题好呢?
我感觉现在自己就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前方却有着两条岔路,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停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
“不过,我的感觉却隐约地告诉我,要请教自己身边攸关的。这关系着我的幸
福与无时无刻的快乐与否。而且无意中还听脏卜师米奇嘟囔着说要和你通梦,所以
我也想请您将我和另一个人的梦境打通。我感觉前方有幸福,却总是虚无缥缈地不
能一把抓住。”
“脏卜师米奇?呵呵,小伙子。梦传说是由宙斯送来,它的居住地在飘渺不定
的西方、冥土的入口附近。如果离开住地穿过角制大门出来就成为预言的梦,即梦
谶;如果离开象牙制成的大门出来,就成为虚幻的梦,也即人平常所做的梦。你想
要哪一种呢?”面前流淌着四时的喷泉,马人喀戎在一片迷离的光晕之中,嘴唇翕
张着,似乎在讲故事,那是梦的故事,俄狄浦斯出神地听着,眼前也逐渐迷离起来。
“后一种罢!”他费力地说。
“注意听着,下面我要逐一问到你以及对方的年龄、住址、性别、性格特征、
出生等情况,你要尽你所知真实地表述,如果一丝不准确,则会完全失败或者串入
别人的梦中。懂吗?”
俄狄浦斯已经感觉眼皮沉重得像坠铅似的,他点点头。马人喀戎的声音像水一
样漾过来,他只感觉神智尚还清晰,因为仍能机械地回答马人喀戎的问话,身边似
乎有一个弓着的身影颇急切的走过来,遮得眼前倏的一暗,他也随即陷入了广袤无
境的梦境之中。
俄狄浦斯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风光旖旎的草原之中。他漫步在一片鲜花丛中,
风呼呼地刮过来,风信子、百里香、水仙花以及不知名的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在他面
前忽地被吹起,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飞快地采撷着,风顽皮地穿来绕去。俄顷,
一个美丽的花环已经编织成了一半,俄狄浦斯看得有些羡慕,他总感觉那就是欧罗
巴的身影,跃起来欲捕住,手已经触摸上的时候,一股狂风忽然而至,花环飘荡在
半空中。
他的心中似乎要下雨。天气倏地一变,他似乎躺在了一张硬梆梆的床上,又似
乎是枕在青草上,头顶,是五彩缤纷的云朵,身边有潺潺的水流的声音,脏卜师米
奇和马人喀戎正在一边谈论着。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离开,
但看两人的模样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无端地感觉自己躺着的位置竟很
隐秘,他也竟心安理得地听下去。
“这可是震惊全岛的大事!我要披露出去!”脏卜师米奇正对着他,容色激昂,
完全不是自己平素所见的一个糟老头的样子。
“没人相信你的。你这会让人认为是引导他们去质疑狄俄尼索斯,去除他所带
来的虚玄。他给西西里岛的牧民们带来了新生活的希望,你认为还有人会相信你的
话吗?”这是马人喀戎,宽厚的脊背纹丝不动。只有长长的马尾不时四处摇摆着。
“可是,事实摆在那里。我要去带人挖后坡上的草地,不然那里就完了。”脏
卜师米奇“腾”地站了起来。
“稍安毋躁。你想想,有人会跟你去吗?退一步讲,会有人容忍你去挖葡萄古
藤下的草地,将那里翻得一片狼籍吗?恐怕在你还未扎下第一锨土时,已经被人按
倒在地上了。然后,有人会说你老糊涂了,从事一辈子教育却要受小孩子的嘲笑,
你静下心来想想,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脏卜师米奇有些颓然地坐下,但山羊胡子仍撅得老高,不住地抖动着,前胸起
伏不已。“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办法的话,那葡萄古藤恐怕是要真正地成为‘古藤’
了。”
马人喀戎进一步逼视着他,“你完全可以肯定是龙牙的毒性发作而致的吗?”
“完全可以肯定了。虽然全身与老死无异,眼睑内侧在凸透镜下可看到视肌纤
维性挛缩后的痕迹,上唇与正常状无异。但唯内部有严重紫绀及白沫现象。剖开尸
体后,可见喉管发紧,胃膜无损但心脏肿大,细细观察可见一龙牙状伤痕,毒素居
然会不损伤其他部位而直攻心脏,确和早先所解剖过遭龙牙袭击的尸体所见到的毒
素特征相同。如果不是有意外的另一种类若载入毒史的毒物出现,那就完全可以肯
定。”米奇详细地介绍。
“那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它的背后所掩藏的是什么呢?”马人喀戎捋着顺长的
胡须,这是他在严密思索时的一贯姿势。
“听说在遥远的东方的国度有着许多种幻术。其中有一种幻术是借灵异之物的
力量而唤醒人们心中的欲望的。”米奇谨慎地字斟句酌着,又似乎在努力地从脑海
中极力搜索。
“你是说——”马人喀戎没有说下去,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也看到了一致的答
案。
双方的眉宇都紧锁着,似乎一把亘古未开的锁,将思绪都禁闭在里面。无论落
英缤纷还是冰刀霜剑,都努力地涤荡着深深庭院中的不安分的因素。
“脏卜实验室的那个毒龙就缺少了一颗下前牙呢。”米奇提醒他。
马人喀戎没有应答,只是对着面前的四时喷泉默默地捋着胡须。有人风传他的
脑袋在思索时就是一部巨型的、从未出过任何纰漏的运算精良的仪器,俄狄浦斯有
些信服了。
良久,马人喀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头久久地望着上方,似乎要把所注视的
地方看穿。
“世界确实变了。社会的变迁催生了人的心灵的转变,我做的那么多事在现在
看来都是不切实际的,却还反而断送了普罗米修斯的自由。精英教育、精英教育,
已经是一件过眼黄花的往事,马人喀戎还是马人喀戎,但骨子里的精髓已经被供奉
为神龛中的古经,拿来实施却是要处处碰壁了。普罗米修斯胜利了,马人喀戎失败
了。人人在平庸中自守心中的一份纯洁吧,有斗志的人继续向前探索吧!我的疑虑
是被证实了的,你——”他指着脏卜师米奇,“回到你本来所应在的地方吧!”
接着,他宣言似的向着天空呐喊,似乎那里掩藏着一个难言的宿命,“纯洁退
守到内心,让心怀贪婪的人慢慢接受历史的审判!从此,民间将不再有马人喀戎,
从词典里去查找他的事迹罢!”
俄狄浦斯听着蓦然一惊,马人喀戎,您要到哪里?他心中这样大叫起来。耳中
却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呼喊,他看到,马人喀戎转过身来,满脸诧异地,问:
“俄狄浦斯,你醒了?”
“马人喀戎,您要到哪里?咦,脏卜师米奇呢?”俄狄浦斯一骨碌趴坐起来,
揉揉惺忪的眼,发现自己躺在亭子间的石床上。刚才的自己是在梦里吗?如果是,
那也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梦。脏卜师米奇刚才分明就坐在亭子里,可是一揉眼的工夫,
他就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
马人喀戎也禁不住呆怔了。但他的表情很快回复了原样,他上前珍视地抚摩着
俄狄浦斯的脑袋,“想不到脏卜师米奇的匆匆到来让你正好赶上了一段因缘际遇。
俄狄浦斯,你是很幸运的,但千万不要因此产生很多的虚妄,就像曾富有人世间各
种物品的坦塔罗斯,引得奥林波斯圣山神祗唯一敬仰的人。可他的虚妄使他作了欺
骗之事,现在被打入地狱承受三宗惩罚。站在大湖中而喝不到水,果树垂肩却吃不
到食物,马鬃悬着的大石系在头顶。干渴、饥饿与永久的恐惧时时使他感觉生不如
死。所以,保持内心的纯洁,永远保持抗争的精神,这就足以使你成为当代的英雄。
不必以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宣扬自己。至于脏卜师米奇,将来不但你,任何人都不会
再看到他了;而我,也只能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才能看到。解放英雄的普罗米修斯,
是我现在唯一所应该做的!”
喀戎平静地说着。俄狄浦斯无限依恋地望着他,感觉他似乎已苍老了许多。背
脊有些弓下去,脸消瘦下去。脏卜师米奇的影子隐约就在他的身体里闪现着。
“那,刚才,我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呢?我怎么感觉看到一个编织得异常美丽的
花环——那似乎是欧罗巴在太尔时编的。被大风吹跑后便没有了她的讯息。这是怎
么回事?”
“这是因为你刚才所提供的信息不准确的缘故。梦无言,但何人?人在何方?
那是要厘清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呵!刚才你串入了我的梦里,爱人的梦里有鲜
花,有透过鲜花漂游的月亮船;我们的梦里只有现实,只有真实的土壤以及对现实
所挖掘的根须的本质。”
俄狄浦斯沉默了。这世界有太多玄妙的事情。他似乎有太多的渴求,但思绪的
杂乱使他只能保持沉默。
马人喀戎要离开了。几被岛人奉为图腾的葡萄藤也似乎在岌岌可危中。俄狄浦
斯忽然感到有些悲凉,雕刻学校的学生们现在应该沉浸在静夜的温馨之中。琅琅书
声、谆谆课堂是美丽的,但校园生活分明又不尽这些。
夜已有些凉了。马人喀戎亲送俄狄浦斯出来。夜的高远的幕布上缀满了闪烁的
星斗,马人喀戎将手重重地搭在俄狄浦斯肩上,似乎要将力量注入他的全身,眼睛
却不由出神地向天幕上的星汉看去,似乎充盈着无尽的向往。
喀戎也在向往天上高远的星斗吗?俄狄浦斯痴痴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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