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第十七章 舞者
天刚蒙蒙亮,光的丝线正一根根从天边的金梭里抽出来。准备织满夜的幕布。
她先织上一层朦胧的灰色,然后将光线一丝丝交织上去。闪亮的小精灵在织梭上喜
悦地跳舞,白天无疑是令人快乐的。
雕刻学校后山的草坡上,已经搭起了一个铜质的拱门,拱门上四处雕着可爱的
小天使,正飞起将有着长长的曲线形壶口的酒壶倾斜,广向四周洒落。葡萄藤蔓攀
缘着向上生长,一直绕到拱门顶的正中央。那里引人注目地刻着一个笑嘻嘻的面孔
的金质浮雕。这个浮雕叫做“喜剧”。是许多地方的戏院的门楣上所有的装饰品。
没想到会为酒神所青睐,沿用过来。那是一张处处逗人发笑的面孔,但若凝视许久,
你会发现他其实是在沉思。嘴角的一边是开怀的大笑,仿佛要把人引领入无忧无虑
的天堂;另一侧却不显眼地向下撇去。似乎在给人无尽的嘲讽。
拱门内的广袤草地上,已经聚集了或坐或卧的人们,和着草尖滑落的露珠喝下
面前摆放着的芳香的美酒。面上带着陶醉的表情。依草地地势高低起伏不同,摆着
许多以桐油浸泡过的大小不一的酒桶,还未曾开启酒盖。俄狄浦斯和潘多拉在场内
缓缓地巡视着,潘多拉面上裹着面网,但饶是如此,所到之处,吸引了无数双目光
的盯视。
俄狄浦斯的心忽然“嗵嗵”地狂捶起来。从拱门缓缓地走进来的,在她同学簇
拥下的,不正是欧罗巴吗?几天不见,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那个精灵
刁钻的小妖精,棕色的发卷从插着羽毛的海貂皮帽子里垂下来,穿着一件雍容的山
羊绒大衣,完全是一个小贵夫人的装束;她的举止也像宫廷中的公主,漂亮而又文
雅,戴着丝质手套的手向上提着下垂衣摆。亮光光的鞋子小心地踩着地,以防草尖
的露珠打湿。
他用狂跳的心伴奏着狂进曲,但那似乎已经是两个时代的事,现在已经不合拍。
缓缓步入、明眸顾盼之间别有贵族气息的这位高贵的小姐,分明是适宜在舒缓、高
雅的交响乐下漫步的。他不由退缩了一下身子,向着人群中。
但欧罗巴分明一眼就瞧见了他,“俄狄浦斯。”她兴奋地叫着,已经褪下丝质
的手套,飞奔过来。握住他的手,先是矜持的,但很快地便紧紧地攥住了。似乎怕
他的手逃窜出去。
俄狄浦斯的心头有着重重的阴影。他试图往回抽了抽手,却未能如愿。半是表
白地说:“我昨天去找你,听说一个男子用车把你接走了。我很着急呢。”
“那是一个世家子,和我爸关系很好。他接我回家了。”欧罗巴似乎是在辩白,
又似乎在探察着俄狄浦斯的表情。无人觉察的情况下,她飞快地警觉地瞥了在俄狄
浦斯身边、却面带期盼、频频向人群中张望的潘多拉一眼。
这时,狄俄尼索斯已经手持圣杖出场了。身穿金紫色的华袍,步履趔趄。背后,
他的信徒秩序分明排着列,乐声陡然欢腾地涌泻般奔向每个人的耳朵。那些信徒随
之全身颤抖,疯狂地扭动着腰肢,狂动的旋律、热烈的舞蹈,人们的心立刻被感染
起来。狄俄尼索斯忽地一抖宽大的袍袖,身躯笔直,满月般的脸廓上如有神圣的光
辉在闪烁。他用圣杖斜斜地在草地上划了一个大圆圈,音乐霎地停止,信徒们狂舞
的腰肢齐齐折成了90度角,向他膜拜:
“这里将是一个巨大的酒缸,
浸泡着汗的脚、被欲望所驱动的脚,
除去你的鞋子,
在圣洁的露水中洗去一切浮尘,
缸里是你们狂欢的福地。“
他高声地语罢,乐又响起。每个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铺着无尽的葡
萄的缸子,缸身低矮,狂欢正式开始了。
人们呼啸着,呐喊着,甩掉鞋子,在草地上汲取露珠濯洗脚茎。跨入缸中;闪
着白露诱人光泽的成熟的葡萄厚厚地铺陈在缸底,在葡萄上尽情地踩并歌舞吧,让
它流出芳香的汁液,每个人都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欧罗巴拉着俄狄浦斯的手,眼中闪着渴切的光芒,但还竭力保持着淑女的样子。
小声地吟语:“咱们也脱了鞋子,进去吧。”
俄狄浦斯有些犹豫,面前人们的狂欢之态似乎是他所幻想中的。又有些别样的
感觉。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发自真心的、欢乐地笑着,踩着那么多且滑溜的葡萄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欧罗巴还在催促着他。身边的同学们已经尖叫着甩掉鞋子加入了狂欢的行列。
幸福地笑着,还不停地向他们招手。于是,他也褪了鞋子,和欧罗巴跃入大缸中。
触脚处,是软不滑溜而沁凉的那种感觉,犹如踩在幻梦上。有的葡萄触脚即滑
溜地弹出,却在别人的腿上、身上迸裂、打滑,令人前俯后仰、东倒西歪,又小心
地掌握着平衡,恰如醉酒般趔趄的样子。而碎裂的葡萄又绵软如泥、踩到底部才感
觉到沉积的咯吱脚心的种籽,令人痒痒欲笑。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奇特的感觉,如同燠热的空气里,无以为避的人们奔入清
清的小河,河底沁凉的淤泥侵袭着脚踵。但那只是生理上的愉悦,而此时此刻,如
此庞大的人群毫无顾忌地疯狂地踩来踩去。好象把一切的懑闷、烦恼都通过狠狠踩
下去的肢体、活动传送出去了。而越踩越滑溜的葡萄让人东仰西合,不得不随时互
相搀扶着,缸底部的手中的种籽又像暗哨的岗兵,猛不丁在脚心轻轻的搔一下,不
管你在希望什么,想什么,只要一抬头,观众就会看到他狂笑。
人们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汗水和着狂欢的扭动渐沁入烂泥似的缸底,人似乎
就是发酵装置,不知道温度有多高,流了多少汗,只是感觉酒香浓郁,入鼻而来。
醺得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生动的笑容。最要命的是一奇幻的音乐一直在耳边回旋,
音符如一只只酒虫,直往五脏六腑里钻,并随着旋律的变幻而搅动着。
俄狄浦斯的头已经晕晕然了。由于脚踝的肿胀,他扭动的幅度很大,全身似乎
早已酸软了,却还在不知疲倦地狂扭着,极力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不时地扶欧
罗巴一把。欧罗巴粉面透白,发卷散乱,眼神迷乱,沉湎在未知的情绪之中。
风声漫过无际的草原,高加索山天堑般的悬崖上的被缚的人、雪鸟的雕塑、精
灵的舞蹈、代达罗斯愁苦的脸、蓝幽幽的龙牙不分先后地涌入脑中。似乎一个个肥
皂泡,他挥挥手,便迸破一个;踩下去,便又碎了一个。眼前似乎便是美好幸福的
坦途。他也狂欢着。
但朦朦胧胧地总有一种什么东西梗在心里,在笑意之后不时侵袭着他的心灵。
是什么呢?他麻木地动作着,摆摆头,想不起来;想停止了跳动,却不能够。脚心
的刺激、酒香的弥漫以及引人注目的旋律令他不能停下来,下意识的,他向缸边舞
动过去。
耳边一声沉喝,一只粗壮的手如夹子般把他夹回到土地上。他虚脱地瘫倒在草
上。大脑一片空白,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美好的幻觉瞬间无影无踪了。他想
让自己睡着,但一个声音却不时地提醒他,现在他听清楚了,那是:龙牙!龙牙!
龙牙!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习习地吹在脸上。泥土与草丛的气息令他神智恢复了许多。
他撑起身体,眼前是一副怎样的景色啊:那么多人在一个巨大的浅浅的缸里狂跳,
面上如戴着疯狂的笑的面具。一样的醉意朦胧,一样的虚弱无力,一样的不知疲倦
的疯狂扭动。有的人已经在缸里打滚了。嚎叫着。而帕里斯与海伦是狂欢中的最为
突出的一对了。两人疯狂地叫着,剧烈地转动着,是汗还是泪,那是一种绝望的笑,
又似乎笼罩上了死神的气息,俄狄浦斯忽然感觉触目惊心!
欧罗巴就在身边躺着,正枕在草地上昏昏沉沉地呓语。俄狄浦斯看看身后,是
谁把他们拉出了酒缸?
目光所及,是一些在缸外沉浸于醉意之中的人们。近前,潘多拉向他看了一眼,
她正和一个岩石一般、有着粗大的胳膊和满是筋腱的两腿的蹲着的男子轻语着什么。
“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心中不由惊叫起来。想撑着两腿站起来,却不能动。
“普罗米修斯在哪儿?”身边,欧罗巴已经醒了,娇慵无力,面容苍白,如果有些
红润的颜色,便真是一朵刚出水的水仙花了!
说话间,那男子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身姿比蹲着时想象的还要高大许多,在这
歪斜着的人群当中,犹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手持一个枞树削成的行杖,轻轻
跨入酒缸,在人群中巧妙的穿梭着,好象在寻找什么。忽然,沉稳地将枝棍插入缸
中,用力一拨,一道蓝幽幽的闪光随声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
高高的葡萄古藤的厚实的叶蔓上。
酒缸消失了,音乐弥散了。狂欢的人们一脚踩下去,丰盈的草丛接纳了他们,
不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想再起来。古藤下手持圣杖的一些头戴葡萄花冠的男、
女信徒以袖遮面,露出惊惧之色。在歪斜着躺坐的人群当中,那男子的身影仿佛已
经超越了自然,褴褛的衣服露出阳刚的身躯,浑身散发着太阳的气味。笼罩在一片
太阳般的光环中,似乎谁靠近他,都会被圣洁地融化似的。
“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的心中狂喊了一千遍。嘴张着,却一句话也喊不出
来。这时,在他的身后,一个身影挣扎着歪歪斜斜地立起来,去扶旁边的另一个人,
却体力不支,把自己也带着跌坐在地上。是帕里斯和海伦!俄狄浦斯眼前霎时浮现
着他俩狂舞时的绝望的笑容。一骨碌爬了起来,跑过去扶帕里斯。
搀扶起帕里斯,帕里斯发鬓凌乱,却双手挣扎着去扶瘫坐着的海伦。满口的酒
气喷在俄狄浦斯的脸上。“解脱了,我们解脱了!”他狂嚷着。一边,欧罗巴已勉
力地扶起了海伦,跌跌撞撞地向人群外走去。
“我们解脱了,解脱了,你知道吗?俄狄浦斯!”帕里斯斜躺在地上。一支臂
膊支撑着身体,一支臂膊尽力地将面色麻木的海伦搀扶起来。“我们被开除了!就
在今天清晨。伊阿宋用朱笔亲手在花名簿上将我俩的名字划上了红叉。这长着夜叉
头的判官,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像吞食了得尔福神示所的金秤砣,脸都整个向下
拽着。我们夜不归宿,我们被人捉了现行!他在科任托斯养了一只金丝雀,每晚上
只有用棉絮包住脚跟,那女子才让他进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夜不归宿,现在
夜不归宿的学生有多少,雕刻学校附近的镇上,学生情侣的租房业催生了镇上的一
大经济,这谁不知道!学校验血的时候,居然验出了许多怀孕的女生,这是天方夜
谭吗?是现实中的一千零二夜的故事吗!我不给学校面子,是不给学校面子!在无
所事事的上流社会,无所事事的成功者背后有的是风流韵事,报纸上称这为魅力。
魅力,这染了金色的秽物。到了我们这里,就成了九头的勒耳那水蛇了,需要的时
候,可以无中生有地给我们生出八个喷着毒涎的蛇头来!”
俄狄浦斯和欧罗巴面面相觑。震惊地无以复加。帕里斯苍白柔弱的脸上,泛着
凶狠的神色,他喘了口气,怜惜地看着身边的木然的海伦。海伦面色平静,却像极
了一朵在狂涛骇浪中浮沉的水莲,双手痉挛地抓住帕里斯的肌肉!
“我不给学校面子!是没给学校面子!他们居然偷拍甬路上、池塘边男女学生
之间的亲昵行为。丝毫无视我们都已满十八周岁,都已过了国家法定的成人年龄。
丝毫没有顾及我们的权利。我要控诉!我要曝光他们这样的行为!开除,不过是给
我断了尾巴,在社会上我要生出更广更阔的羽翼,到那时,他们还会说着动听的话,
将我请去当兼职教授呢!俄狄浦斯,不要带着这样空白的表情看我。正筹建的校史
人物馆里,有一个便是被开除出去的。人们只赞叹于他现在的飞黄腾达,地位显赫,
却不知粉饰的背后有一段动人的故事!这是白纸黑字的铁证,到青灯古卷中查若干
年前的校报吧!权利,在人际的冠冕堂皇的应酬中,那可是万能的呢!权利,权利
这个恶魔!”他喘息着,胸脯急剧地抖动着!
欧罗巴面已经白了。帕里斯的话语显然触动了她的内心的某个柔弱处,摸挲着
刚披上的柔融的皮衣,连俄狄浦斯投向她的眼神都没有觉察到。
普罗米修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帕里斯面前。这时俄狄浦斯才看清他有着刀刻
般皱纹的一张脸上,仍掩不住智慧的光芒。他扶起帕里斯的下巴,仔细地端详了片
刻。伸出粗筋虬突的手指,在帕里斯头上某处掐了片刻,帕里斯的情绪逐渐平复下
来。扶着海伦,两人拥抱着,却不说话。
“普罗米修斯,你真了不起。刚才挑起的那道蓝幽幽的闪光是毒牙吗?”俄狄
浦斯乘机说,衷心地赞叹。
“是的。狄俄尼索斯居然会这样的东方幻术。他的心需要矫正一下,虽然客观
上为百姓、为西西里岛搭起了葡萄藤的绿荫。马人喀戎向我提及过你,瞧你的样子,
应该是龙牙的子孙呢!”
“龙牙的子孙?我已经听到这个称呼好多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战争年代,龙牙播种的坚强的战士。和平时期,他们的后代有着不为人
知的尊贵血统,因为他们有强烈的抗争意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要珍惜自身的血
统呵,小伙子。”
“听潘多拉说,您宁肯在悬崖上展览万年,也不愿解脱身上的束缚。现在,怎
么转变了思想呢?”
“转变是因为需要。龙牙出现了,而我深谙它的特性。马人喀戎现在已经成为
银河中的一员,人马星座就是现在的他。”
草地上,似乎极尽着一个荒诞的梦魇。酒还汩汩地流着,但人们已经陆续地离
去了,像从梦中一觉醒来似的,有的带着疑惑的神情,有的是心满意足的样子。不
时有人从帕里斯他们身边走过,却又恢复了平素的样子!带着浑身的笑呵呵的面具!
帕里斯搀扶着海伦业已离去!风中传来牧羊人的断断续续的牧歌的声音,似乎
是谁不尽的叹息!随着黄昏的来临,风也将逝去,这里发生的一切又将恢复平静。
但记忆能逝去吗?
俄狄浦斯陪着欧罗巴,一前一后地无言走着。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但俄狄浦斯
看着欧罗巴沉重的脚步,分明感觉自己是在走入一个沉重的梦里!
下一章 回目录
请到李小先生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