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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屎—胭脂—《生死抉择》及其它(随笔)
很少去看电影,尤其是国产片,其中被上级或单位强制组织去看的片子就不仅
仅是没兴趣,而是反感之余坚决拒绝了。我一向以为,任何一部强迫别人接受某种
教育的电影都不是好电影,那类电影看多了会使人变傻的。但不幸得很,就在前几
天出差去上海,恰巧碰上业务单位组织观看国产新片《生死抉择》。更不幸的是,
这个单位的领导又是我的朋友,他送票给我的时候神情极为郑重——这是一部引起
中央重视的好电影,是对全国人民进行反腐倡廉教育的好教材,凡是有良心的中国
人都不能不看......我不能拒绝——因为我自认为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
结果,我不但“傻”了,“呆”了,而且愤怒。
不仅仅是影片编导、手法、戏路上的粗糙和俗套,同前几年所谓的主旋律“样
板片”《苍天在上》、《人间正道》等如出一辙,但这是早已意料之中的,并且明
摆着是“让人受教育”的片子嘛,似乎也不应该在这方面太挑剔,虽然这样的标准
本身就十分荒唐。这样,我似乎也就只能对这部影片的教育作用及影片本身的教育
承载力说一番疯话了,尽管我觉得自己是一本正经的。
莫泊桑曾说:“提笔为文,就想到了读者。有些读者说:让我笑吧。有些读者
说:让我哭吧。有些读者说:让我感动吧。”......而在中国,我相信绝大多数读
者或观众会说:让我受教育吧。莫泊桑的话里除了说明他的创作动机外,还有一层
含义,那就是文艺作品对读者或观众具有影响力。换句话说,即读者和观众的审美
品味是要靠作家、艺术家的作品来培养的。莫泊桑的话没错,我们的读者和观众也
没错,建国几十年来的文艺政策和标准造就了我们的作家、艺术家,这种思维定势
下产生的作品又培养了我们的读者和观众。更何况艺术除了审美也确实含有教育作
用,谁敢说艺术作品里所蕴藏的道德观、价值观、是非观不是一种教化呢?看来,
通过艺术接受教化同样没错,问题的关键是——教化了什么和怎样教化。
《生死抉择》的情节并不复杂:一个叫李高成的市长,在一群贪官污吏的包围
中没有被拉下水,坚持了原则,并将其中的首要分子逮捕法办。细节也不陌生:大
义凛然,不避亲情,甚至腐败分子的腐败方式亦未超出几年前就放映过的《苍天在
上》和《人间正道》,远不如现实生活中的成克杰们腐败得丰富多彩、花样翻新。
教化的手段也很老套:通过市长与腐败分子的斗争和同妻子的情感较量,使影片显
得悲壮,从而营造出一种崇高感来。现在我们也许可以对影片作如下抽象了——主
题:在当前改革大潮中,尽管腐败分子成群,但也有像李高成这样不搞腐败、并同
腐败作坚决斗争的清官——这是影片所揭示的思想高度,也是影片本身的教育承载
力。意义:反腐倡廉运动硕果累累,成效显著,完全可以保持乐观。教育手段:运
用故事中所营造出的悲壮感和崇高感打动观众——悲壮和崇高应属美学里的审美情
感。如果作为普通的一部故事片,编导们能做到这样也算过得去了,至少看了让人
觉得解气,一些远不如它的片子不也获了奖嘛。但若作为一部引起中央高度重视、
各大媒体盛赞炒作得如此火爆、似乎全国人民都“必须”看,并要从中接受“反腐
倡廉”教育的经典影片,就显得力有不逮、捉襟见肘,甚至有些诡谲的意味了。因
为一部“火”到如此程度的影片,至少应该在三个方面达到优秀:思想的高度;揭
示生活的深度和审美情感的浓度。而《生死抉择》却不能令人满意。
腐败现象从前总书记胡耀邦口中喊出来,至今已近20年了,这差不多与我们搞
“反腐倡廉”运动的时间相等。20年来我们的确也抓、杀了不少贪官污吏,破获了
不少大案要案,甚至有令全国人民为之震惊的“特案”。但我们似乎并未因此而感
到丝毫轻松,相反,现实展现给我们的是,腐败现象层出不穷,贪官恶吏抱团成串,
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变着法儿挖掘对策蒙骗中央、巧立明目盘剥百姓,且职位愈来愈
高,速度愈来愈快,鲸吞的数额愈来愈巨大。刚判了陈希同,就出现了储时健,刚
刚刚被枪决的污血还未风干,成克杰丧钟又敲响了......面对这样的严峻,甚至连
普通老百姓都恍然明白:光靠抓和杀好像还不够啊!尽管我们坚信——还有不少清
正廉洁的好官!现实生活迫使人们不得不进行更深层的思考,那就是如何铲除滋生
腐败的土壤,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即——体制和权力结构;法治与民主集中。在这
样的大背景下,《生死抉择》所提供的认识成果不仅未达到应该具有的思想高度,
甚至落后于普通老百姓。若用这样的影片对公务员进行有限的职业道德教育,兴许
会有点收效。可恰恰是用于全国范围的“反腐倡廉”教育,我忍不住想问一句:究
竟让我们“抉择”什么?是“抉择”像李高成那样的做人道德么?可仅靠道德的力
量无法根除腐败呀,反腐败必须从“根”上反,这几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从这个
角度说句不客气的话,若《生死抉择》不是白痴,那我们就是白痴。
在欣赏过程中,影片也的确有令人“感动”的地方,如李高成愤怒地将美味佳
肴摔向腐败分子,并将腐败分子的“社会主义免费午餐”餐桌掀翻的时候,观众强
烈地感到了解气和解恨,并为之动容,如果“解气”、“解恨”也算感动的话。但
这种“感动”只是一种浅层次的欣赏心理活动,还够不上真正美学意义上的审美感
动。至于由此而派生出的“悲壮感”和“崇高感”,我不忍心说是虚假的,但至少
有底气不足之嫌,尽管有些令人遗憾和惋惜。
以上两方面局限的根本原因,是该影片对现实生活挖掘的深度不够,无论是故
事发展的情节还是用于塑造人物的细节都缺乏新颖,而艺术的新颖从来就与体验的
滞后和生活的表层无缘。除非这种“新颖”和“深刻”是人为的胭脂,并强行涂抹
在它脸上。
我曾读过王晓波先生的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清朝笔记小说中的一则记事,当
然所谈的话题跟我不是一回事,但很精彩。为了不至曲解王先生的本意,以下文字
朋友们就权且当成是“我”(改造了的)文字吧——那则记事比《生死抉择》短得
多,却很有意思。故事讲得的是,有一位才子,吟诗赋词之余在自己家的后花园散
步,走到一弯篱笆旁边,看到一对蚂蚱在交配——若换我遇见这种事,看都懒得看,
年轻的时候在乡下见得太多了。可那位才子不同,他很少出门,于是很惊喜地停住
脚,弯下腰来津津有味地观看蚂蚱交尾。正看得血脉贲然却不想猛地跳出一只五色
斑斓的癞蛤蟆,一口就把两只蚂蚱都吃了,才子大惊,如梦方醒......故事至此就
算完了。可作者接着就此事发表了一番议论——即对此事所带来的思想教育加以概
括。朋友们不妨先来猜猜他议论了些什么......可能是我天生愚钝,当时掩卷沉思,
就什么也没猜出来,我觉得这件事情本身的思想教育承载力实在是太有限了啊,如
果我猜出的谜底过于深刻,超出了事件本身的承载力,岂不等于做了胭脂往他脸上
抹吗?若胭脂是用香料做成的倒也罢了,如若用的是狗屎,那就恶心了——但能从
《生死抉择》中受到“深刻教育”的观众多半就能猜到:那可恶的蚂蚱在耍流氓、
搞婚外恋,死了活该。这就和谜底非常接近了,因为那作者概括出的思想成果就是
“奸近杀”呵!由这个“思想高度”倒过来推理,我们很容易重新演绎故事:两只
蚂蚱在篱笆底下偷情,是两个腐败堕落分子,而那只癞蛤蟆却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义
士大侠,看到这桩光天化日之下的奸情,就跳过来给它们一点惩戒——一口把它们
吞了。虽然愿望和动机是好的,但也有点太过牵强,一只蛤蟆吃了两只蚂蚱,实在
是扯不到男女关系上去。因为真实情况只是作者为粉饰自己,自制自抹了点胭脂而
已。
简单的说,《生死抉择》尽可以看,也尽可以被感动、被教育,但需要警惕的
是——一定要分清何谓影片本身蕴含的思想成果、教育意义;何谓人造且粉饰涂抹
的“胭脂”。这样我们才不会犯清朝那位作者浅薄的错误,从而低估了当前根除腐
败任务的艰巨性和紧迫性。至于那“胭脂”的原料是人血还是狗屎,尽可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
再说那则小故事实际的思想或教育承载力,我总怀疑那只癞蛤蟆真有作者概括
得那么高尚。它顶多会想:哈,今天真是“酷”呆了,一嘴吞了俩蚂蚱!所谓看到
人家交配就大义凛然,奋不顾身地扑过去给以颜色——它还没那么傻,因为它明白,
蚂蚱不交配就不会有小蚂蚱,没有小蚂蚱,它就会饿死。癞蛤蟆绝不会冒着饿死的
危险去自制胭脂,它才不傻呢。
而常常犯“傻”的,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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