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唐传奇的集子里,我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唐朝的进士赵颜从他一位
画家朋友那里得到一个布屏风,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异常的美丽。赵颜因画中女
人的美感到了一种绝望,他不禁感叹说:“世上没有这样的女人啊,她要是能活
起来,我一定要娶她为妻!”画家不无神秘地告诉赵颜这是一幅神画,他说:
“你的愿望不难实现。她叫真真,你叫她一百天(昼夜不停),她就会答应你;
她一答应,你就用百家彩灰酒灌她。准保她像真人一样活起来。”痴迷的赵颜果
真照他画家朋友的话做了,画中的女人也果真从屏风上走了下来。她感谢赵颜的
召唤,心甘情愿地侍奉他。过了一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两岁生日那天,
赵颜的另一位朋友知悉了他的情缘,怀疑真真是妖精,生怕赵颜会因此获祸,便
送给他一口神剑。当晚,赵颜将剑带进卧室。真真因爱人的猜疑而伤心欲绝,她
哭别赵颜,回到屏风上,吐出了以前喝的彩灰酒。赵颜转身看画时,吃惊地发现
画上的女人身旁多了个一个孩子。
故事当然是假的,或者确切地说,是隐喻性的。相似的故事西方也有。古希
腊神话中有一个叫皮克马利翁的塞浦路斯王子,他爱上了一个美女雕像,日夜在
雕像前祈祷,数年不衰,誓志要娶她做妻子;美女雕像为他的诚心所感动,变成
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美女,嫁给了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皮克马利翁效应”。我
们的文化史家们在谈到这两个故事时常常斩头截尾,将之归之为人类的恋物癖,
一种性变态。这种观点(它让我们看到佛洛伊德的江湖骗术、现实主义的庸常图
案)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在时间的长河中,人们不断地爱上林黛玉,爱上海伦;
他们跟皮克马利翁、赵颜一样爱的是美的原型。对原型的爱比对个人的爱更能体
现爱的本质,因为个人是对原型的分有,是原型的影子。
“皮克马利翁效应”在中国的稗官野史中并不鲜见,但都没有我上面提到的
这个故事富有意趣。我想到爱默生,在一次讲座上,他称图书是一座神奇的陈列
大厅,在大厅里人类的精灵像着了魔一样沉睡着,等待我们用咒语把它从沉睡中
唤醒;因此打开一本好书也就和人类优秀分子在一起了。但这个故事更让我感兴
趣的是它的结尾部分。我们试想:有一个男人看见这幅画,也像赵颜一样爱上画
中美女,那就有了为画上的孩子添上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可能。或者,有个女孩唤
醒画中的男孩,若干年后画上的女人就可能有个孙子了。以此类推,这样一幅画
就成了美术史的象征,成了文艺史乃至人类史的象征。人类历史(博尔赫斯说)
是由人类共同阅读、共同创作的漫无止境的书。
博尔赫斯在《论惠特曼》一文中写道:“一件虚假的事情可能本质上是真实
的。”幻想性的故事不是指代性的,而是写意性的,具有魔法的特征。王弼在《
周易略例》中说:“意以象尽,象以言著。”又说:“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
这些魔法的幻想故事闪耀着玄学思想的光辉,涌动着(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一
个“过去的未来”。
我重读了上面的文字;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痴迷的赵颜,我看到一个故事,
着魔于它的神意诗境,日思夜想,不知不觉已为这个故事添了个“孩子”。我用
这篇写于几年前的文章作为亦凡公益图书馆为我开设的专栏的序言,是想传达一
个预告:这个专栏乃是一个阅读者的一些“皮克马利翁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