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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桃花》自序
2002年2 月11日,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的小舅死了。
我外婆生了三个儿子,我的二舅和小舅两个送出去当了兵,并入了党。但是现
在他们两个都死了。二舅死在去购买小猪的路上,享年40岁,关于他的死我已在我
的第一本小说集《阿花阿兰》自序中说过;小舅却累于肾病,享年37岁。一个40岁,
一个37岁,这无论对于一个官者、一个商人,还是一个农民来说,都是最有奔头的
时候,可是对于我二舅和小舅,他们的生命却嘎然而止。
小舅19岁参军入伍,在山西大同当了一名通讯兵。小舅曾送给我一支带盒子的
金笔,说是他在部队的技术比武大会上得的奖品。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支笔,一
直珍藏着,直我考上了一所中专才拿出来用。
小舅退伍后,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因战友介绍去大同做了几年。后来那
边不景气,又去其它一些地方打过工。我记得小舅总是穿一条黑西装,白色牛仔裤,
脚穿一双白球鞋。小舅有一张在天安门广场上照的照片,就是穿着白球鞋的。
小舅结婚后,与小舅妈一起去杭州打工。小舅在一所大学的食堂里做,七八百
块一个月。小舅妈开始给一个录像厅卖票,后来新来了人,不要她了。小舅让她去
卖报。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小舅就要起来去报社门口排队领报,然后交给小舅妈到
公交车站点去卖,他才去食堂上班。一天下来也总能卖个二三十块的,如遇有重大
足球赛或者国内外重大事件发生,一天能净赚八九十元的。
那一段时间,是小舅最累的时候。因为眼看村里的新楼一幢幢竖起来,小舅也
想多赚些钱回家起幢新楼。1999年,小舅攒了点钱,回家批了地基就在老房子的位
置上准备起两间楼。没想只起了一层,就与后面的邻居闹了起来。邻居说是挡住了
他家门口的光线,还把后面的一块空地都浇了水泥说这是他的地盘,不让小舅开后
门,要开也不能从他的地盘上进出。村里几次调解也调解不好。且说这邻居在村里
也算是个人物,村里没人敢与其斗的,都说他家上面是有人的。小舅的房子也便因
此停了下来,祼露的墙体被日晒雨淋,很快就上了青苔。
2000年的暑假,因为大学里放假,小舅没事,回家想把房子盖起来。可就这一
次,小舅与邻居发生口角,被邻居一家四口打翻在地,砍了好几刀。等到外婆和村
里人赶去,小舅已倒在血泊里了。后来派出所立了案,虽然理在小舅这边,但不知
何故,一直拖着没有解决。
也就是在这之后不久,小舅发病了。我最早得知小舅得病是在去年的夏天,听
娘说小舅在杭州打工病倒了,住在浙二医院里,需要很多钱,捎话回来让外婆借钱
寄去。但我不知道小舅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直到今年元月15日,小舅打电话来,说
得的可能是尿毒症,杭州配回来一些药现在都吃光了,一点不见好,这几天尿也尿
不出来,全身肿得很厉害,都不能走路了,看看兰溪有没有好的医生,如果没有也
就算了。小舅讲得似乎很轻松,但听起来却很沉重。我知道尿毒症不是一般的病,
一旦患上了,算是麻烦大了。我急忙去问医生,医生说,这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
只有靠透析,但也是不能根本解决问题,死亡率比较高,行之有效的办法只有换肾,
但这需要很多钱,一个肾至少要十万。天哪,一个肾十万块,两个肾就是二十万,
还仅仅是换肾的钱,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无啻于是一个天文数字!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了一位医治尿毒症很有名气的姜医师,我以前的同事说,
她认识的谁谁谁得了尿毒症,现在都给姜医师控制得很好。我急忙打电话回去,要
我小舅来。
第二天,我小舅妈陪着小舅来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小舅了,这次见面虽然
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吓了一大跳,脸上肿得两眼只剩下一条缝了,没说上半句话就
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胸腔也呼呼地响。我不知道该怎样鼓励小舅,他毕竟才只有
37岁,正当壮年啊!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姜医师身上,希望他能妙手回春,让我小
舅重焕生命的光彩。
姜医师开了一大叠的单子,叫小舅去化验。我和小舅妈搀着小舅在偌大的门诊
楼里跑上跑下。在验尿的时候,小舅拿了个塑料杯在厕所里呆了老半天才尿出那么
一点点,而且红得像血,根本就不是尿。平时我们常说闲人屎尿多,我想如果人一
旦真的没有尿了,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做B 超的时候,我站在旁边看,医生
指着荧屏说,你看腹内都是水,这也是,这也是,都是。小舅说,我走路的时候都
能听见水的晃荡声。
姜医师让小舅住院。但因为治病家里已经借了不少的钱,小舅不想因此给家里
增加太多的负担,便与医师商量,能不能住在离医院不远的我姨妈家。姜医师再三
考虑,只得同意了,但要求小舅隔天便去改一次药方。
在姜医师的精心调理下,一星期过后,小舅气色好多了,讲话、走路也不那么
吃力了,尿也不红了。有一次去医院,他还骑了自行车去。我见了,就责怪他,病
还没好,就骑自行车,坐个黄包车也要不了几个钱啊。
那些天,小舅脸上展开了笑容,有时还会与我姨妈的两个孩子说说笑话什么的。
每当这时,我就会怀疑小舅得的也许不是尿毒症。过年前,市、乡里的有关领导也
来进行了慰问,带来了慰问金和慰问品。党的关怀给小舅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
党员更增加了好好活下去的信心。小舅跟我说,明年不出去了,就在家休息一年,
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
腊月二十九,我去姨妈家接小舅。姨妈家住在二楼,我在楼下叫了两声,小舅
从二楼探出头来喊道,马上就来!说罢就提着一个袋子走下楼来,我赶忙迎上去,
接过他的包一摸,还热乎乎的,问,这是什么呀?小舅说,是药,刚煎好的中药。
我心一沉,人家过年带回去的都是年货,而小舅带回去的一袋子竟然都是药!
但这却是小舅生活的全部希望和信心!
小舅在车上告诉我,姜医师让他过了春节再去查一下,如果还有水肿就去住院。
小舅说,我准备回去再借点钱,年初六来住院。我说,好的,我陪你来。但是没想
到这一次竟成了我与小舅的最后对话。
小舅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死的。据小舅妈讲,那晚小舅胃口很好,吃了不少的
年糕和汤团。吃完坐了一会,小舅感到有些累,便上楼去睡了。没料这一睡就再也
没醒来。
小舅的骨灰被放在村子的公墓里,是在一块贫嵴荒坡上。但是从那里可以看得
见村子通向村外的那条路,以及小舅那幢只盖了一层、墙上已长满青苔的房子。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失眠与梦魇一直缠绕着我,死亡与生命是其中常常出现的
主题。我常常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想着可怕的梦魇,不敢再睡。
后来我买了电脑,上网聊天、发贴便成了深夜主修的内容。我害怕睡眠,深怕
一觉睡去再不能醒来,如果上帝开一个时间置换超市,我倒希望把我的睡眠时间全
部置换成白天。
我曾经很忌讳“死”这个字眼,自从二舅、小舅相继离我们而去,我对“死”
才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它与“生”一样,其实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过程而已。
生者如斯。逝者如斯。
2002年5 月6 日,我的女儿恬恬出生了。
女儿的出生使我们暂时忘却了小舅去逝给我们带来的悲痛。
在这之前,我们有过焦虑的等待。原本预产期是在4 月25日,可是小家伙呆在
肚里过了一周也没有动静。越近临产,我们越是想见到小家伙。到了5 月6 日这一
天,我们终于等不及了,又去医院检查。医生查了后说,剖腹产吧!我们同意了。
于是上午住院,下午便剖腹产,她进产房的时候我跑回家拿一样东西,等我回来的
时候,小家伙已经抱出来了,用一块母亲从乡下带来的青花土布裹着,横放在一张
病床上,哇哇地大哭。旁人忙对我说,你生了个囡。我脑子里空空的,好似不相信
自己真的做了父亲。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她是那样的小,那样的轻,我生怕抱
得太紧,挤痛了她,轻轻地托着。但她还是哭个不停,不知道是对我这种态度不满
意还是初到这个世间不适应。医生说,让她哭,哭哭利于肺部的扩张。
以前我听人说,孩子刚生下来要先吃“四味头”的,“四味头”由黄连、甘草
等苦、甘、辛、酸四味中药组成,一则利于排泄肚里的浊气,二则象征人生路上的
各种滋味。便问医生,生下来不是要吃“四味头”的吗?医生说,那个现在没有人
兴了,还是给她喂点糖水好了。我母亲便去买了些白糖回来,开水加了点糖,她果
然爱喝,嘴巴一抿一抿地就吸进去了。直到现在,她仍拒绝喝白开水,除非是加了
糖的。曾有人说,人生有两杯水,一杯是苦水,一杯是甜水,如果先喝苦水再喝甜
水,只会使甜者更甜;如果先喝甜水再喝苦水,只会使苦者更苦。我不知道在女儿
的成长过程中将会得到怎样的甜和承受怎样的苦?
开始我们给她取小名涵涵,希望她有涵养。兰溪方言的“涵”与“喊”同音,
“涵涵”便成了“喊喊”。出生头半个月,一直很会哭,特别是晚上,常常在深更
半夜突然一声惊啼便大哭了起来,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除非抱着她走来走去不停
地晃荡着,她才逐渐安静下来。若一坐下来,或者把她放下,她立刻又放声大哭,
直至再次抱起她开始在房间里奔走。我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是否有梦,若是有梦,
那么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呢?是不是梦见了一个让她感到陌生或可怕的世界,我常常
被这样的问题纠缠着。倒是母亲常常会采用一些上一代人传下来的毫无根据却也偶
有成效的土办法。比如拿一根筷子竖在一只盛水的小碗里,并再三吩咐我们不要去
碰这个碗与筷子,等到筷子自然倒下的时候,涵涵的夜啼便好了。开始几次果然有
效。后来有一次那碗被我拿东西时不小心碰了,那筷子“叮”地一声倒下了。母亲
以为是自然倒的,马上跑过来看,明白原由时便不停地责怪我,说我毛手毛脚的。
这一晚,女儿果然又闹得很厉害。
后来有一天,妻说,我们别叫“涵涵”了,改叫“恬恬”吧!我对这种小名向
来比较随意,便说,好吧,那就叫“恬恬”吧。女儿改名“恬恬”后果然安静了许
多,晚上也不太吵夜了。有时候,还会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笑意,我想,她现在一
定是已经熟悉了这个梦中的世界,并开始找到了她所需要的乐趣。
再长大了些,女儿已经学会了笑,不管见到什么人什么东西,她都会觉得很有
趣很好笑,有时甚至笑出声来。逗她,她也笑;骂她,她也笑。她毕竟还不明白什
么是逗她,什么是骂她。她要么哭,要么笑,她只能以这种最简单最直接的表达方
式来与我们进行交流。我有时候想,人的感情要是都这么简单这么直接就好了。
家里有了女儿恬恬,,从此便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份牵挂,也为我们的生活
增添了一份快乐,失眠与梦魇也不再缠绕着我,我变得开始像女儿一样贪睡起来。
逝者如斯。生者如斯。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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