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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的往事之六:铁也会软
李红卫从砂纸厂辞职出来后,就跟了铁匠木货师学打铁。桃花镇的人都说木货
师是个榆木疙瘩,他的这门手艺是学了八年才学会的。所以也一直没有人跟他学,
李红卫是第一个徒弟。李红卫相信“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句话,他悟性很
强,师傅一点他就懂了,绝不用再说第二遍。木货师收到这么一个徒弟也是很高兴,
不遗余力尽自己的本事倾情相教。不到两年,李红卫已掌握了几乎所有铁器的打制
要领。但李红卫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按照学艺的规矩,他一直到满三年才离开木
货师,在桃花镇的另一头开了一爿李记打铁铺。
李红卫因为悟性强,又加上会用脑子,所以打的铁器要比师傅木货师好,比如
镰刀、柴刀什么的不但刀锋耐用,而且样式好看。但每当有人说“红卫啊,你打的
东西比木货师好”的时候,李红卫马上会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我的师傅
嘛!于是,人家都夸李红卫不但手艺好,人品更好,李记打铁铺的生意也便日渐红
火起来。
铁匠李红卫的名声一传开,上门说亲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李红卫一个都没
看上,他心里还是记挂着一个人。其实,师傅木货师早就有意要将小女儿嫁给李红
卫,只是被李红卫婉拒了。师娘问他原由,他说,我有了。师娘问是谁呀?李红卫
说就是陈小丽。桃花镇的人都知道李红卫与陈小丽谈过对象,可是后来陈小丽被田
小二耍流氓之后,已经没有人相信李红卫还会要陈小丽。所以师傅与师娘听了都感
到意外,说,你还记挂着陈福清的囡?李红卫点点头。师傅与师娘也没有办法。
陈小丽自从调到糕点厂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孤言寡语,也不爱与人交往了。
李红卫几次来找,她也避而不见。两年后,糕点厂倒闭了,所有的工人被辞退回家,
陈小丽也只好回家帮父亲种地了。这些年听说李红卫开了家打铁铺,生意很红火,
陈小丽想起以前与李红卫相处的日子,心里酸酸的。有一次出门,她特意转了好大
一个弯从李红卫的打铁铺门前经过,看见李红卫光着个膀子正在铁砧上打制一把镰
刀,旁边炉子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映红了他的脸,李红卫看上去比原来健壮多了。
按理说,陈小丽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可因为与田小二的那档子事,就是
不见有人上门说媒。陈福清的女人整天对着陈福清唠叨,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
嫁,你怎么也不急呀?陈福清就说,我们女儿不缺腿不缺胳膊,长得也不比人家差,
难道还要我出门推销不成?女人说,那这样拖着总不是个事呀,都是你当年要让她
去砂纸厂,到头来还不是回家种地,还带了个“好名声”回来。陈福清听得烦死了,
就说,好了好了,都说过多少回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上门说媒来了。你道是谁?正是李红卫托的媒。陈福清的
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成了桃花镇红人的铁匠李红卫竟然不计前嫌托
媒来说亲,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于是,这媒很快就说成了,而且,陈福清
的女人说不要李红卫一分钱的聘金。但李红卫还是托媒人送来了六百元钱,购置了
大衣柜、缝纫机、收录机等嫁妆,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把陈小丽娶了回去。
洞房圆床那天,等客人散后,陈小丽早早地脱衣、熄灯,躺在了床上。李红卫
上楼来也不点灯,摸黑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伸手摸一摸陈小丽的脸,湿湿的一
片,连被头也湿了。陈小丽咽咽地说,红卫,我对不起你……李红卫说,快别哭了,
你现在都成我老婆了,还说这话,傻不傻呀你!陈小丽钻进了李红卫的胳肢窝,也
不知是懊悔,还是激动、幸福,抑或兼而有之,泪水止不住地流,打湿了一大片被
褥。
在铁匠李红卫看来,他的这个新婚初夜与别人的并无什么两样,同样充斥着一
种潮湿而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迷漫着整个新婚之夜,迷漫着李红卫幸福而艰难的
一生。
婚后,两人生活美满幸福,打铁铺的生意也是一天比一天的好。李红卫还收了
两个徒弟,陈小丽在家只是张罗着收收钱,招呼招呼客人就行了。第二年,陈小丽
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李立鸿。这名字是李红卫自己取的,第一个字是小丽名字中
“丽”的谐音,第二个字是自己名字中“红”的谐音,因为这是他们两人的结晶,
所以名字中也应有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含在里面。而且“立鸿”有“树立鸿皓之志”
的意思,李红卫希望自己的儿子从小立大志,长大了有出息。对于这个名字,镇上
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人都说好听,夸李红卫文化高,这样好的名字桃花中学的老师也
未必取得出来。后来镇上有人家生了孩子,居然抱上门来要铁匠李红卫取名,让李
红卫哭笑不得。
打铁铺原是在山上砍了几根杉木临时搭建的,离家远。过了两年,李红卫在打
铁铺的边上起了一座新屋,两层两间,一扇边门连通着打铁铺。转眼之间,儿子李
立鸿已经长到五岁,能说会跑了。李红卫在打铁的时候,李立鸿常常跑进来,仰着
头站在火炉边上看父亲打铁,觉得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听极了。李红卫就说,立鸿,
去,到你妈妈那儿去!立鸿说,不,我要在这看爸爸打铁。红卫说,打铁有什么好
看的,快走开,不然火星会溅到你脸上,烫伤你的。立鸿说,不嘛,我要看。红卫
只好说,好好,那你站远一点看。铺小,立鸿退了几步就退到了墙角。立鸿好奇地
问,爸爸,刀是怎么打出来的?红卫说,就是像爸爸这样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呀。立
鸿又问,铁也能打软吗?红卫说,是呀,遇到火与锤子,再硬的铁也会变软。立鸿
说,爸爸你真伟大,我长大了也要做铁匠。红卫一听,忙放下手中的铁锤,俯下身
子对儿子说,立鸿,你长大了是要考大学的,要做穿皮鞋发工资的人,怎么好做铁
匠呢。立鸿弯着脑袋问,为什么呀?红卫说,因为做铁匠呢又累又苦,挣钱也不容
易,而考上了大学,就是吃国家皇粮的人了,就是穿着皮鞋不沾土,天天在办公室
里坐着,不管刮风下雨都有工资领的,懂了吗?立鸿点点头说,懂了,我长大后要
考大学。李红卫这才拍拍儿子的脑袋满意地笑了。
这年冬天,气候特别的冷,临近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那大
雪如絮,如粉,如鹅毛,无声无息地漫天飞舞着,下了一天两夜,整个田野都裹在
白色之中。李红卫把两个徒弟都放回家了,还有几把刀反正也不急着用,想自己一
个人打算了。
寒冬腊月,一个大雪飘飘的日子里,铁匠李红卫挥舞着铁锤在小铺子里打制镰
刀。妻子陈小丽一边漫不经心地拉着风箱,一边与李红卫说着话。儿子李立鸿拿了
个小凳子,坐在墙角用手支着下巴看李红卫打铁。李红卫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
一起,禁不住越打越欢,打得汗流浃背,最后把衣服脱得只剩两件单衫。李红卫说,
小丽,我们明天再要一个吧。陈小丽点点头,最好生个女儿。转而对儿子说,立鸿,
妈给你添个小妹妹喜不喜欢。儿子就跳起来拍着小手说,好啊好啊,我有小妹妹了!
李红卫说,生个女儿就取名李桃鸿,生个儿子就叫李铁鸿。陈小丽说,这名字我好
听。一家人就这样说着笑着,小小的铺子里充满了温馨与祥和。
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落在打铁铺的顶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压得梁上的杉
木吱嘎吱嘎地响。陈小丽说,红卫,我看铺子这么多年了,也该翻修一下了。李红
卫说,是呀,那天我看见后墙都有点斜了,只是铺里的生意太忙了,停不下来呀。
陈小丽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等明年开春你赶紧把它翻了吧。李红卫说,好吧…
…正说这话,只听屋梁嘎嘎地响,眼前忽然一黑,整个铺子受不住大雪的重压塌了
下来。好在铺子小,只是一根梁压在了李红卫的身上与一些碎瓦砸在头上,他边喊
救命边挣扎,没几分钟就爬出来了。而陈小丽和儿子都在靠近泥墙的位置,铺子塌
下来,一堵泥墙压在了身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大雪天的路上也没有行人,大家都躲在家里围着火炉呢。附近的人家忽然听到
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爆炸,也懒得出来看。有好奇的透过窗户纸往外瞧,一
眼看见铁匠李红卫的铺子倒在了大雪之中,赶紧出门招呼救人。等众人赶到,李红
卫已经爬出来了。李红卫一边哭喊着陈小丽与儿子的名,一边用手使劲地刨着碎土、
碎瓦。等大家一起救出李立鸿与陈小丽时,都已经没声了。李红卫抱着儿子悲伤地
干嚎起来,那是一个铁铮汉子的哭,凄厉的哭喊刺痛了所有桃花镇人的心,刺痛了
整个桃花镇寂静的上空,雪也忽然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陈小丽与李立鸿送到镇卫生院。经抢救,陈小丽马上就苏醒
过来了,但铁匠李红卫的儿子李立鸿却再也没能醒来。
陈小丽出院这天,正是大年三十。过年原本是一家人幸福团聚的时刻,而铁匠
李红卫却平生第一次遭遇了这种骨肉别离之痛。陈小丽出院后,神志一直昏迷不清。
医生说有一些轻微脑震荡,让她好好休息。第二年正月过后,铁匠李红卫把“李记
打铁铺”的牌子摘了,挂上一块“李记代销店”的牌子,在新屋的一楼开了爿代销
店,卖卖油盐酱醋什么的,以维持生计,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照顾妻子陈小丽上。陈
小丽常常会坐着发呆,看见路过的小孩就会跑出去喊,立鸿,你回来!立鸿,你回
来!吓得人家小孩一溜烟跑了,下次再不敢从李红卫家门口走。
尽管铁匠李红卫把妻子照顾得很好,但还是发生了意外。那一次李红卫出门进
货,陈小丽跑出去,掉进一个池塘里淹死了。这一次,李红卫已经没有眼泪。但没
有人知道,那种他那种没有眼泪的痛是寒彻入骨的痛。几个月下来,李红卫已瘦得
如同竹竿。
陈小丽死后,李红卫把“李记代销店”也关了,每天闲着,去茶店喝喝茶,偶
尔也去打打牌。后来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寡妇,有意让他续个弦,但都被他拒绝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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