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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往事之十三:怀念桃花
傍晚的时候,杏树在桃花坞自家地里给二十来棵桃树剪枝,期盼来年有个好收
成。
石头在自家地里锄了草,从杏树家的桃树下走过,见杏树爬在树上干得满头大
汗,便抓了把砂子,朝树上打去。
杏树见是石头,忙说,回啦!
石头说,杏树,去溪里洗个浴去。
杏树擦了把汗,抬头朝山的那一边看,晚霞已染红了半边天,远处的山头红得
像在血里浸过的馒头一般,便说,你先走吧,趁天未黑,我得把这活干了。
出了桃花坞就是桃源溪,溪水从海拔1500多米高的龙门山上泻流而下,即便是
在炎炎夏日也是源源不断地朝桃花镇方向湍湍而来,眼看就要穿镇而过,却在桃花
坞口位置拐了个弯,朝西蜿蜒而去。而就在这溪水拐弯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桃花潭,
潭水清澈而冰凉。那时,桃花镇还没有用上自来水,所以,男人们都喜欢在夏日的
傍晚早点收工,好在桃花潭里多泡上一会。等到天一擦黑,男人们都上岸了,这里
又成了女人们的浴仙池了。这也是桃花镇多年形成的规矩,从没有人破坏过。有一
年的夏天,桃花镇上的一个光棍汉故意等到天擦黑才去桃花潭泡浴,想占点便宜;
结果不但没占上什么便宜,还让女人们扒了裤子,扔进污泥田里。此后,天一擦黑,
再也没有男人敢去桃花潭偷窥女人了。
杏树给所有的桃树剪完了枝,天正开始一点点地暗下来。
杏树来到桃花潭边的时候,天刚擦黑,男人们都洗好浴走了。
杏树全身都是汗,黏兮兮的,但是镇上的女人们马上就要来了,杏树这浴看来
是洗不成了。
这时杏树隐约看见溪边的芦苇丛里有个人影晃动,以为还有人没走,便喊道,
喂,谁呀?走近了去,见那人光光的背影,苗条的身材,长长的头发,杏树心里呯
呯直跳。
那人渐渐地转过脸来,杏树一看果然是个女的,脸唰地红了,掉头就跑。
没跑多远,听见后面的女人喊,哎,大哥,等等!杏树的脚步不敢停下来,心
想肯定要挨骂了,要知道桃花镇的女人都不是好惹的。
后面的女人又喊,你再跑,我可喊人了!这一招果然灵验,杏树立马来了个急
刹车,等那女人追上来。
杏树像一个木桩似的站在那里,等后面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女人说,跑这么快干嘛?还怕我吃了你?
杏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咯咯咯地笑起来,谁说你是故意了?
杏树这才敢抬起头来,那…那……杏树看见一个桃花般的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正看着他呢!
你从桃花坞来吗?
是呀!
桃花开了吗?
桃花?杏树被问懵了,现在是什么时节,哪来的桃花?!便说,桃子刚下山,
哪来什么桃花。
哦,女孩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似的,要到明年才有桃花,是吧?
是的,你问这干吗?
我想看看桃花,我很久没有看见桃花了。
今年也没看见过吗?
没有,我一直呆在家里。等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就来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桃花,就住在那!那!叫桃花的女孩用手往桃花镇砂纸厂那一带比划着。
远处的砂纸厂在渐渐降临的夜幕里显得虚无缥缈,杏树一下子想不起来那儿究竟住
着什么人家。
桃花弯着头问,那你呢,你叫什么?
杏树,就住在供销社边上。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妈不让我出来玩。杏树哥,我得走了,不然,我妈又要骂我了。
哦。有空上我家玩。杏树突然莫名地就喜欢上了桃花。
杏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搞上对象,父母亲托人看了好几户人家,要么人家
看不上,要么人家提的要求达不到,一直就这么拖着。杏树望着桃花的背影消失在
夜幕之中,心想,如果能娶上桃花做妻就好了。
第二天,杏树跑到砂纸厂那去找。砂纸厂边上是一片桑地,后面一个乱坟堆。
难道是砂纸厂职工的女儿?杏树又不好意思去向人家打听,不停地在厂大门口徘徊。
守大门的老头见杏树一大早就在大门口走来走去,已老大半天了,心想多半是
等砂纸厂里的哪个姑娘的。便走过去招呼,小伙子,你等姑娘吧?外面热,进来坐
会!
杏树一听,更不好意思了,连忙说,不,我不等姑娘。说罢连忙走了。
老头在后面边摇头边自言自语地说道,都什么年代了,谈恋爱还怕羞。
此后,杏树一直没有见到过桃花。有时候,杏树故意把地里的活儿拖得很晚才
回家,但再也没碰到过桃花姑娘。渐渐地,杏树把桃花有些淡忘了。
第二年春天,桃花开满山坡的时候,杏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叫桃花的女孩,她
说过等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就来看!这一年,由于杏树管理得好,桃花开得比任何一
年都繁茂、都艳丽,杏树天天都盼着桃花来,可桃花一直到桃子挂满枝头都没有来。
这一年,桃花镇的桃子大丰收,家家户户的桃树上都挂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
树枝都垂到地上来了。大家都企望今年卖个好价钱,所以当有个桃贩子最早到镇上
来以四分钱一斤收购桃子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不卖,要知道去年是六分
钱一斤的呀。后来,这个桃贩子空手而返。没料,此后,一直没有桃贩子来过,眼
看山上的桃子一天比一天红,像柿子一样开始发软、发黑,还扑嗒、扑嗒地往树下
掉,顺着山势往山下滚。有的人家早早地采下山来,放在家里开始发烂。大家开始
后悔,早知道这样不如便宜些卖给那个桃贩子了。
在桃花镇人望眼欲穿的时候,终于有两个桃贩子来到了镇上。两个桃贩子一到
镇上,人们就涌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要拉着他们到自己家里去
看桃子。桃贩子紧捂着钱袋,生怕有人混水摸鱼抢他们的钱。桃花镇祖祖辈辈都是
老实人,靠劳动赚钱,从不去混水摸鱼的,所以,桃贩子的担心实在是有点多余。
这时其中一名桃贩子站上了一高处,对大家说,好了,大家不要挤,我们是来收桃
子的,有多少收多少,好的三分钱一斤,差的两分钱一斤……话还未说完,人群已
沸成一团,纷纷喊道,怎么会这么便宜?前几天还有人来收四分钱一斤呢!桃贩子
被吵得头昏脑胀,便对那人说,谁四分一斤,你卖谁去吧。然后对着人群大声喊道,
愿意卖的就赶紧回去摘,不愿意卖的就让它再在树上挂几天好了,今年桃子到处都
是,多得不得了,再过些天,恐怕连这个价也没人要了。有人听了赶紧回去挑着箩
筐去摘了,有的还支支吾吾站在原地不肯走,到最后看看人家都回去摘了,想想卖
了总比烂在树上好,只好也回去摘了。
货多价贱,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桃贩子开始在人们挑来的箩筐里挑三拣四,
边挑边说:这个两分一斤……
这个三分一斤……
这个太熟了,已不能做罐头了,不要……
这个都有点发烂、发臭了,不要不要!
桃贩子说着边把不要的桃子扔出来,不一会,就扔了一地。那些烂熟了的桃子
踩的踩,踢的踢,在红头苍蝇的追逐下满地打滚。
杏树站在自家箩筐跟前,眼睁睁地看着桃贩子的那只爪子从上面直插筐底,又
从筐底翻上来,三番几次,然后捡起一个往外扔,捡起一个往外扔。
杏树爹急了,跑过去捡起一个朝着桃贩子晃,说,你瞧仔细了,这个哪儿烂?
这个哪儿烂!
我说烂就烂,桃贩子接过桃子用力一捏,一股桃汁“吱”地一下冲破桃的表皮
喷射出来,洒了杏树爹一脸。
杏树爹用手往脸上一抺,喊道,你还讲不讲理!
桃贩子从箩筐里抬起头来,伸直了腰说,那你挑回去不要卖好了。
杏树看不惯桃贩子那副飚相,冲过去左手一把抓起桃贩子的衣领,说,你他妈
的别以为没你我这桃子就卖不出去了,说着右手就一拳打过去,正中桃贩子的鼻梁
骨,血马上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
另外的桃贩子眼看着同伴被打,马上冲过来,对着杏树就是一掌,杏树倒退两
步,脚踩着了一只桃子,差点摔倒,幸被老爹扶住。
眼看就要火并,边上的人赶紧上来拉架。
人们一边拉住杏树和杏树爹,一边拉着两个桃贩子,说,算了,算了,卖桃子
要紧!
杏树老爹对杏树说,杏树,咱不卖了,挑回去!说罢,挑起箩筐就走。
转眼之间,桃子的收购季节就要过去了。但是自从那两个桃贩子收了两大车桃
子后,再也没有桃贩子来过。杏树家的桃子就一直放在箩筐里,直到筐底流出桃汁
水来,杏树才挑出去倒进了桃源溪。这一年,来桃花镇的人随处可见烂桃子一堆一
堆地倒在外面,散发着阵阵酸臭。
桃花镇的许多人家都已经开始砍伐桃树了,准备来年春天种上其它的水果品种,
并暗暗发誓,再也不种桃树了。镇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看了倍感痛心,说,桃花镇
从祖上起一直种着桃树,现在一年比一年少了,再过几年恐怕就没有了。
杏树爹在倒完最后一箩筐烂桃子的时候,终于对杏树说,你明天去把那些桃树
锯了吧,等明春去买些枣树来种。
第二天一大早,晨雾缭绕,杏树扛着斧头和锯上山了。
到了山上,杏树面对着桃林有些犹豫。杏树又想起了去年在桃花潭边上遇见的
那个叫桃花的女孩。他想,明年春天就真的看不到桃花了。
杏树拿出锯子,开始锯起来。锯声中,杏树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可是锯一停下来,又没了。再锯,再叫。如此三番,杏树想,有鬼不成?便大喝一
声,谁在叫我!
“咯咯咯……”一阵笑声传过来。
偱声望去,一位女子翩翩而来。杏树仔细一看,正是那个叫桃花的女孩。
杏树正犹豫间,桃花已飞奔到跟前,说,杏树哥,我叫你这么多遍,怎么不理
我呀?
杏树说,是你叫我吗?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
桃花说,杏树哥,你在做什么?
我正在锯桃树呢!
为什么要锯掉?
价格太贱了,还是改种其它果树的好。
那我不是看不见桃花了?
嗯。对了,你今年怎么不来看桃花呀?
我妈不让我来。桃花见杏树干得满头大汗,便走过去把手中的手帕递给杏树说,
杏树哥,给,擦擦汗,歇会吧!
杏树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说着扯起衣袖就擦。
桃花伸出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去,说,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杏树一下慌了神,哪有女孩送男孩礼物的,赶紧把双手往裤管上擦了又擦,擦
了又擦:直到确认没有桃脂与泥土了,才把桃花手中的手帕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面
闻了闻,说,真香!然后又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手帕呈淡黄色,
其中左下角绣着一朵粉红色的桃花。
杏树想,自己是不是要走桃花运了?杏树的脸上漾开了一种幸福的波纹。
桃花说,杏树哥,求你一件事,行吗?
杏树鸡啄米似地说,行行行,不要说一件,就是十件也行,你说你说。
桃花说,我只求一件,求你别把桃树砍了。
杏树说,这……
怎么了,你刚才还说十件都行的,现在怎么支支吾吾起来。桃花说,你瞧瞧,
现在镇上的桃树都被砍得差不多了,没剩下多少了,再过两年,就全砍光了,那时
我们这就不叫桃花镇了。
杏树觉得桃花说得有道理,桃花镇若砍光了桃树,那还称得上桃花镇?便说,
好,我答应你!
桃花听了,脸上露出了微笑,说,我明年一定来看桃花。
杏树说,我在山上等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桃花看看天色,晨雾已散,日头已升得老高。桃花说,我要回去了。
杏树说,我们一起走。
桃花说,不了,让镇上人看见了不好,还是我先走吧。说罢转身就走了。
杏树正想问桃花家住哪,知道了好去找她。话还没出口,桃花已经不见了。杏
树想,走得这么快干嘛?杏树低头看看手中的手帕,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幸福
地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贴胸的口袋里。杏树想自己也许真的要走桃花
运了。
杏树爹见杏树没到响午就扛着斧头和锯回来了,脸上带着喜不自禁的笑,感到
有些纳闷。就问,桃树都砍了?
杏树摇摇头说,没。
没?那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我…我……杏树不知怎么说好,爹,你想,大家都把桃树砍了,明年的桃子少
了,价肯定就要上去,价格上去了,那我们还砍掉做什么?!再说,你明年把枣树
种下去,又不知何时有收成,要是人人都去种枣,枣的价不是又要下来了。
杏树爹听了,想了想,也有道理,便说,那就依你吧。
这一夜,杏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黑暗中手里捏着桃花送给他的那块手帕,
还时不时放在嘴巴上亲一下,放在鼻子下嗅一下……
睡在隔壁的杏树爹悄悄地对杏树娘说,咱儿子是不是想老婆了?
杏树娘叹了口气说,咱是得给儿子娶个媳妇了。
第二天,杏树又跑到砂纸厂那去找桃花,依然没有看见什么人家。杏树鼓足勇
气去问传达室的老头,说,老大爷,我打听个事,你们厂里有没有一个叫桃花的女
孩呀?
老头想了好一会,摇摇头说,没有。然后问,你找她干嘛?
没事,杏树又说,那有没有住在厂里的家属的女儿叫桃花的?
老头仍然摇摇头说,也没有。
杏树“哦”了一声,失望地离开大门口,又在附近转了转。当杏树转到砂纸厂
的后面时,他看见了那一大片颓废了的乱坟地。杏树无意中发现有一口坟有些特别,
上面种了一株桃树,看得出已经有好多年了。杏树走过去仔细一看,那年代久远的
青石碑上依稀可辩“爱女桃花之墓”几个字。
杏树看得毛骨悚然,赶忙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那块绣有桃花的手帕,仔细一看,
昨日分明是一块绣花手帕,现在却成了一张烧祭死人用的黄裱纸。
杏树撒腿就跑。
跑了不知有多久,杏树停下来一看,是桃花坞自家的桃树地,正是昨日与女孩
桃花见面说话的地方。
杏树看见了那一大片桃树,郁郁生机。杏树展开自己的手心一看,那张黄裱纸
还在,赶忙扔了。然后一口气跑回了家,拿了斧子与锯就往山上跑。
杏树爹喊道,杏树,你干嘛去?
杏树头也没回说,我锯桃树。
不是说不锯了吗?
锯,要锯,统统锯了!
杏树娘对杏树爹说,咱杏树是怎么了,会不会想媳妇想昏了头呀?
杏树爹叹了口气说,是呀,明天你再去托鸦嘴婆说说,钱咱想办法。
杏树娘点点头说,嗯。
杏树拿着斧子与锯再次站在那一片桃树地面前时,终于下决心要把桃树统统锯
掉了。他想,到了明年春天来临,这儿将会冒出一片幼枣苗或者其它的什么苗来。
在铁质与木质的嘶咬声中,桃树一棵棵地倒下了。杏树开始锯最后一棵树时,
夕阳已经西沉,晚霞红透了天。杏树抬头看远处的山,红得像在血里浸过的馒头一
般。杏树想起了初见女孩桃花的那个傍晚,好像就是昨天,可又像从没存在过,只
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杏树突然有一种想法,他想让这最后的一棵桃树留着。有了决
定之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斧子与锯,准备收拾回家。
当杏树走到桃花潭边上时,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孩桃花,他一遍遍地
问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的遇见过一个女孩吗?杏树手往口袋里摸,摸见了一
块东西,拿出来一看,又是那块绣有一朵粉红色的桃花的淡黄色手帕。
杏树这回倒显得很平静,他把手帕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一缕淡淡的清香直入
心底。
杏树就这样一直站在桃花潭边上,很久,很久……
后来,桃花镇上的桃树越来越少,差不多绝迹了,杏树家的那最后一棵桃树也
枯死了。直至90年代,桃花镇人在县农业局的技术干部指导下,引进了一种新的桃
树品种,桃花镇的桃树才又多了起来。
后来,杏树疯了,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是他一年中发病最为严重的时节。为
了不让杏树惹事,杏树爹就把杏树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让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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