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2
这天深夜,灯光幽暗地涂抹在桃园7号楼挂满寿幛的灵堂四壁,天气依然很凉,
偶尔从放在屋角的一口大缸里传出一叠声老鼠" 吱吱" 的叫唤声。我爷爷把双手搁
在肚子上,两眼瞪大,不再呼吸。我奶奶已许久不见踪影。放在我爷爷棺材前的烛
火闪烁摇曳,燃烧过纸钱的瓦灰盆里塞满了灰烬,还仍然冒着寥寥的青烟和忽明忽
暗的火星。当次日黎明一来到,我将会把这象征继承我爷爷衣钵的玩意儿举起来当
街摔碎。
我叔叔穿着一身旧斜文布的军官制服,没有佩肩章。他从自己那满把的纸牌当
中抽出一张红桃k仔细琢磨着,刚刚想要摔又收了回去。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之后,他把牌扣压在面前的棺材盖上,去上厕所。
我叔叔的举动使我上校军官姑父觉得很无聊,他掏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着后慢
慢地吸起来。
此时,我姑姑已非常困乏,眼皮沉涩得直往下坠。她那臌起的肚子也一直在隐
隐地作痛,这使她的情绪看起来非常低落。她把手伸进衣服里,眉头紧蹙着慢慢地
揉肚皮。
我姑姑不知不觉打了一个瞌冲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返回灵堂并且咳嗽了一下。
我叔叔咳嗽的声音很响。我默默地伫立在他们的身后,心情悲哀地看他们玩牌,
心中不时想到我爷爷的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那天我不调皮我不想着那些该死
的氧气瓶而尽到一个长孙的责任,我爷爷又怎么会在浴室里跌倒中风一病不起呢?
现在他老人家终于躺进了棺材里,我们年轻的心灵从此不能够再欢快。
我叔叔摔出那张红桃老k以后奇怪地瞟了我一眼。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
厉的猫叫声,我叔叔不禁打了个冷战,脸色变得煞白,他急忙由身后抽出一只从越
南战场上带回来的美国强力电筒递给我,吩咐我去把那只讨厌的猫赶走。
我拿着手电走出我爷爷的灵堂,在雪亮的光柱中我看见那只发出尖厉怪叫声的
黑猫时我的心不由一阵颤抖。
这只猫我认识她。
这是一只具有神秘灵性的黑雌猫,是我上校军官姑父母亲豢养的宠物,也是我
们少年时取乐玩笑的伙伴。许多年前当我爷爷的遗体还停放在灵床上的时候,光天
化日之下这只黑猫就曾悄悄地溜到他老人家的身边,仰起脑袋对他不知都嘀咕了些
什么。
当她围绕着我爷爷的灵床转来转去的时候我恍惚发现遮盖着我爷爷脸上的黄裱
纸在微微地晃动。而此刻,深更半夜的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桃园的人们都已疲惫不堪地睡去,只有我爷爷的灵堂里
还不时传来" 叭叭" 的叩牌声。我走出屋子,挥动着手电,在一片纷乱的光辉中,
我看见她蹲在屋顶上,一动不动。
她那尖尖的有点儿滑稽的脸表情肃穆,两只绿绿的眼睛放出奇异的令人有点头
晕目眩的光芒。我跺跺脚,嘴里开始发出吓人的响声轰她。但她无动于衷,盯着我,
两眼漠然。忽然,她似若有所悟,眨眨眼睛时已然落下数滴泪珠,亮晶晶的。
这时,7号楼中一扇黑黑的窗户突然闪出一片灯光,接着传来一阵尖声尖气的
叱喝:" 谁烂心烂肺吓我的猫?" 这是我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的声音。我没有理她。
黑猫偏过脑袋愣愣地瞅着我,依然不声响。我不喜欢这位神情古怪的老奶奶,
她这一辈子都穿着黑色的衣裤,是那种暗暗的黑得发霉的布料做的。并且,她总是
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屋子里独自捻线,独自嘀咕,还用一面不知什么动物骨骼做的灵
牌叩击出阶梯异怪的音乐,其时,黑猫也会随之跳舞。
黑猫的岁数显然不会比我当时更年轻,她肯定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历史变故,对
我爷爷想必也很熟悉,或许还有某种与我类似的感情,不然她为何要白天黑夜地流
连徘徊在我爷爷的灵柩旁?也许她真的想对我爷爷诉说些什么。
许多年前,当我们依然在懵懂岁月中徜徉时,我们的确很喜欢和这只雌性的黑
猫玩。我们捉弄她时她也不生气,那样子看上去十分有趣。我们最喜欢的保留节目
是用一个装过水果的纸袋套住她的头,然后再把她放掉,看着她那恍若喝醉酒一般
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走路姿态我们都笑得合不拢嘴。
用来恶作剧的那些纸袋都是从我奶奶房里捡来的。我奶奶这一辈子水果点心从
未间断过,什么新鲜奇特她就吃什么,常常会有许多的人买来各式各样的水果食品
点心孝敬她老人家,谁也不好意思空着手和她晤面和她娱乐。因而我们用来做游戏
的纸袋袋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黑猫的脑袋被我们用装食品的纸口袋套住,并在脖子处扎上了一道绳子,我们
把她放出去之后她便东倒西歪再也不能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动作敏捷地跳来跳去,
我们感到非常开心。许多年前我爷爷带领我们去洗澡的那天上午,我们正在兴致勃
勃地玩这样的游戏。
由于这只黑猫不太喜欢我,诱拐她的任务通常由我表兄完成。当他到他奶奶屋
里哄骗黑猫的时候,我就去我奶奶屋里找那些用画报纸做的非常牢固结实的点心袋。
其时,我表兄跛着一条腿悄悄地推开他奶奶的房门,这位老奶奶穿着一件又黑
又长散发出异味的大褂子正坐在屋中用一个线砣捻线。这个捻线用的线砣是用两枚
叠在一起的宋朝崇宁年间的古铜钱做的,穿缀在一根竹筷子的底部。老奶奶的左手
不住地旋转线砣,右手飞快地喂棉花,一边还口中念念有词,唱一些无韵的曲子。
黑猫呢,就紧俟在她老人家的脚旁,静静地注视着滴溜溜转的线砣若有所思些
什么。
我表兄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里的时候,黑猫曾瞥了他一眼,虽不是十分脉脉含
情,却也仿佛多愁善感。我表兄蹲下身,用手搂住她,并在她柔软的脖子上搔痒,
这使她感觉非常舒服。当她异常快活地仰起头眯起两只桃花般的眼瞅着我表兄时,
老奶奶忽然出奇不意地用线砣在我表兄头上打了一下。我表兄大约感觉很疼,两只
手捂着脑袋,跳起身尖叫着就往外面跑去,但他那细细长长的跛腿跑起来十分不便,
他在屋门口被门坎绊了一跤。
我目睹他扬起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向前一扑整个上半身便飞跃着重重地
摔趴在地板上的情形时十分心酸。此后,在许多年的无论什么时候,每当我看到他
被自己的那条跛腿拖累着摔倒在地时我的心里就非常难过,恨不能立刻就哭出声把
我的腿当成他的腿或者我们共同使用我的腿。但与此矛盾的是我往往又总是表里极
端不一,口是心非,的确一次也没有为他哭泣过。
我表兄双手向前一扑跌倒在地板上,顿时响起一声轰鸣。黑猫飞快地弯弓起腰,
朝他迟疑地看了一下便走过去,似乎想慰问他,但他已然用一只手支撑起身体并且
动作极其迅速地爬了起来,一边也就趁机抓住了黑猫。
黑猫在我表兄的怀里初始的时候非常乖巧,非常恬静,两只绿绿的眼睛眸子闪
烁着安逸的光彩,但这光彩仅仅祥和静止了片刻,忽然一跳,接着猛烈迸发出一团
愤怒的光芒,她瞥见我手里拿着的纸口袋以后便开始乱蹬乱跳,挤眉弄眼吹胡子咧
嘴,气愤得一塌糊涂。她拚命地挣扎,想脱离我表兄的怀抱,那神态活像一个遭受
凌辱的老小姐。
我表兄用手臂死命地捺住她,不让她动弹,他那苍白的脸颊胀得通红。
我们把似被强暴一般" 呜呜" 直叫唤的猫小姐绑架到外面,紧俟着浮满阳光的
墙壁用纸口袋套住她毛茸茸的脑袋,在脖子那儿又用细绳子绑上一道(以免纸口袋
脱落)。到了这一时刻,猫小姐似乎意识到我们这些捣蛋鬼又要开那老一套的玩笑
了,接下来的把戏她还记忆犹新,并不陌生,那种吸过毒喝醉酒般神魂颠倒的感觉
她也许还很喜欢,她也许还想再做一回愚笨的但是让人快活的瞎子。
总之,她一会儿就停止了乱扑腾,她表现得非常娴静,并且以一种略带期盼的
神情顺从我们的摆布。我们把她放在地上,风这时徐徐地吹过来,散发着阳光的芬
芳,虽然遍地枯黄,落叶缤纷,我们也有点心慌意乱,眼睛迷离,但猫小姐毕竟已
经试探着开始走她的第一步了。
猫小姐的前脚十分缓慢地举了起来,又向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在这过程中我表
兄眯着双眼,张大嘴巴,笑意满脸,等待好戏的心情十分迫切。可是猫小姐太沉不
住气了,尽管这个游戏她已做过不知多少遍,但她就是记不住,她的心情比我们还
要慌乱还要急迫,她大约已经听到我们那忍不住的" 吃吃" 笑声,东倒西歪地走了
两步以后竟然耐不住性子怪叫一声慌不择路地向前猛窜,结果她理所当然地一头撞
到了墙壁上。我和我表兄顿时笑得前仰后合眼睛水四下横飞。
而这只猫竟被我们欢快的笑声刺激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愤怒得几乎要发疯,
她昏头昏脑地用前爪拚命地抓挠着套在头上的纸口袋,接着便又" 咪呜、咪呜" 地
尖叫着向我们窜了过来。这使我们更加欢乐,我们笑得泪水与鼻涕横飞。结果黑猫
便在我们的欢笑声中一头撞到了我爷爷的脚上。其时,我们谁也未曾注意到他老人
家已经从我奶奶的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漂亮的绿色小瓶子,里面装着
鸦片膏。
我爷爷神情恍惚,仿佛丝毫没有发现我们在做什么,黑猫撞在他的脚上接着就
被他不经意地踢飞在我表兄奶奶房间的窗户上,刹时间,我们吓得呆若木鸡,木愣
愣地看着我爷爷被黑猫猝然的怪叫声惊得面色苍白,我们一动不敢动,心脏都停止
了跳动。
我爷爷目光迅速一瞥,便看见我们那愧恧的面孔,但他老人家居然什么也没说
便回到了他自已的房中。
黑猫在空中怪叫着,姿态优美地翻滚着,一瞬间便撞到了窗户上,破碎的玻璃
顿时四散播开,寂静的空气为无数的尖锐玻璃划破,响起一片撕心裂肺刺耳的声音。
我和我表兄头晕晕的,我们懵懵懂懂,脑袋瓜还没有转过弯的工夫,那个黑衣
黑裤神秘兮兮的老奶奶便如骑在苕帚上的女巫旋风一般飞奔过来(遮在她头上的黑
帕飘飘欲飞)一把揪住我腿脚不便的表兄那红通通的耳朵,拎得好长好长,腾出的
一只手动作极其麻利地又在他的头上大凿毛栗子。
我表兄顾不得被揪得越来越长的耳朵,双手拼命地捂在淡黄色的头发上(护住
脑袋)身子左闪右躲,犹如风中摆动的扬柳。我心情紧张又极其兴奋地在一旁跳来
跳去,伺机抓住他的手,用力拖拽,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像一只跛脚的鸭子那样跌
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我们气喘吁吁收住脚步稍许歇息时看见老奶奶搂住她的心肝宝贝黑猫极其悲悯
地不住地抚摸,耳朵里灌满了她老人家的恶毒咒骂声。
黑猫和她的监护人都已经回屋去了,我们没有心情再玩。太阳懒洋洋地伸出她
的手捺住我们未成年的身躯,使我们无精打采,心里痒痒的充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
骚动。在这以后,我爷爷便带领我们去洗澡,后来便发生了我爷爷跌倒在浴池里的
不幸事故。
许多年前的这一天,我爷爷终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从他屋门上拆卸下来的门板
上,双手搁在肚子上,脚上穿着我外祖母为他老人家亲手精心缝制的带有神秘符咒
的布鞋,脸上遮盖着一张黄裱纸。
我爷爷过世以后眼睛始终睁着,面容肃穆,我们看着他却一点不觉得害怕。
猫小姐鬼鬼祟祟地溜到我爷爷身旁长吁短叹,许多年以后,我才醒悟到她和我
爷爷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非我当时所能理解的关糸。
猫小姐的小脸尖尖的并不漂亮,看上去还有点滑稽。当她头蒙着纸袋瞎子一样
蹒跚着步履时,形体舞动得极为可笑,仿佛是故意取悦献媚于我们。在我们开心大
笑的那一刻,她似乎也有点津津乐道沾沾自喜,并且一点也不记恨我们,很有些大
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
我们其实并不爱猫小姐,我们只是觉得和她逗乐挺好玩。然而,自从我爷爷中
风卧床不起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心思和她玩耍开那样的玩笑了。我们整日像遭霜打
的秧苗没精打采萎靡不振,聚在一起时总是研究我爷爷什么时候才能够从病床上起
来,再次屹立在我们的桃园。
冬季的日子非常漫长,适逢妙龄的猫小姐被我们冷落得不成样子,成天耷拉着
脑袋,心情仿佛比我们还要糟糕。我爷爷躺在灵床上的那些日子,她显得极为不正
常,极为神经质,当桃园家族中的人们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中的时候,她就像失了
魂一样老是在我爷爷的灵堂外面转悠,想方设法接近我爷爷,只要人们稍不注意她
立刻就溜到我爷爷的身边,低声呜咽小声嘀咕着什么。我猜想她和我爷爷之间一定
有着某种不为我们所能理解的神秘关系。
黑猫的叫声非常怪诞,似婴儿嚎哭一般的惨叫延宕在那阴森黑暗没有月亮的深
夜。我用力跺脚轰她、驱赶她,但是她根本不理睬我,两眼偶尔瞥我一瞬的光芒中
却又仿佛闪烁着一种慑人魂魄的鬼气。她蹲在房顶上,脚踩着瓦片,仰面作悲哀状。
我拿她没有办法。我讨厌她那急猴猴不知羞耻的样子,好像她的内心比我还要
痛苦,可是谁又知道她究竟想干些什么呢。她要呼唤什么她要痛悼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我们俩就像一对怨家那样互相对视着,黑暗中她
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猛然揿住强力手电的开关,让一束雪亮的光柱聚
集在她的头顶,她便宛如一个戏剧舞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着的悲剧中的幽灵。我的举
动使她极为不快,她胀红着尖尖的小脸,两眼愤怒地瞪着我,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
我嘴里又发出一阵很响的呼啸声吓唬她,可是她依然老脸皮厚赖着不走。我真
为她害臊。最后我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朝她扔去,正巧砸在她的鼻粱上,
痛得她头晕眼花," 咪呀,咪呀" 直叫,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挪开了身。
我回到我爷爷的灵堂向我叔叔报告这一消息时,我叔叔正专心致志地玩他的牌,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有看我一眼。夜已深沉,四周悄然无声,摆放在我爷爷棺
材前的长明灯冒出蓝蓝的火苗,虽然无风却在不住地摇曳,我的映在墙壁上的身影
也在不住地晃动。我感到我已经非常困乏,我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头脑迷
迷糊糊。
我叔叔这时从他满把的纸牌中抽出一张忽然非常用力地摔在面前的棺材盖上,
顿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我大吃一惊,连忙瞪大眼睛,睡意顿消。我看见我姑姑
朝我叔叔投去不满的一瞥目光。就在这一瞬,我又分明听见一声令我非常熟悉的沉
重叹息。
我迅速转过脸,目光扫视着这些漫不经心玩牌的长辈。我看见我上校军官姑父
的嘴里已经衔着一根烟卷,燃起的烟雾袅袅地弥散在四周;我姑姑正用满含嗔意的
目光严厉地盯着我叔叔,一边把手里的牌倒来倒去地洗;我二伯父仿佛在思考什么
重要问题把嘴唇抿得紧紧的,我叔叔则是一脸的茫然神色。
他们都没有叹息。
可是我的耳朵会欺骗我吗?
我振作起精神,我肯定这不会是一种幻听,我毕竟太熟悉这声音了,我的目光
久久地停留在我爷爷的棺材上,浮想联翩。多少年来,我冬天为他老人家焐脚暖被
窝,夏天为他老人家打扇倒夜壶,我半夜里常常被他这般沉重的叹息声惊醒,我实
在是太熟悉太熟悉这声音了。
然而我爷爷的棺材并无什么动静。许多年后我仍然会克制不住地在想,我爷爷
真的会是被我叔叔那用力的摔牌响声所惊动以至于还在棺材里就忍不住呼出了他死
而复生的第一口气吗?
我毕竟太年幼无知,我始终没有办法肯定那就是我爷爷的喘息,但我依然数十
年如一日地不能相信我爷爷真就离开我们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那一个冬季,在那些令人心悸的阴暗日子里我和我表兄常常滞留在我爷爷的
病榻旁,两眼死死地注视着他老人家那张没有血色表情僵硬的面庞,心中疑惑他那
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为什么总是浮现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在那些日子里我爷爷始终神智不清,无法开口说话,不能吃东西,大小便失禁。
他老人家之所以能在病榻上捱那么长久完全是依靠我父亲用他力所能及搜集到
的药品维持的结果。
我爷爷其实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无药可救了,我们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老人
家被我父亲从医院里接回来的情景。
那一天,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桃园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遍地白茫茫,所有的
桃树都如琼花玉树那样漂亮,天空却分外晴朗,一片湛蓝,不时还飞过一些" 叽叽
喳喳" 叫唤的麻雀,我们当时既无心情用皮弹弓去射击它们,也没有心思去滑雪玩
耍。我们呆呆地靠坐在阳光照耀下的墙旮旯里,眯着眼睛,闷闷不乐地抽着我们在
夏天采集收藏的丝瓜藤烟。
桃园里的雪好深好厚,一个大大胖胖模样可笑的雪人傻乎乎地站在太阳下面,
哭丧着脸,我们谁也没有心思去理它。
我们抽完一支丝瓜藤烟以后脑袋晕乎乎的,嘴里辣得要命,我表兄的胸口还有
点疼,太阳的光芒把我们的眼睛刺得发胀,模模糊糊地就像涂上了一层红颜色。就
在我们头昏眼花之际,一只步履蹒跚的大白鹅慢慢吞吞东倒西歪地踩着没膝深的积
雪出现在桃园的玉树琼花丛中,我们来不及惊奇,它就吟哦轻唤起来。
我们站起身,头重脚轻,空旷寂廖的胸膛刹时就涨满五光十色的激动,无聊悲
伤的心振奋得几乎不能自持,我们向它狂奔过去时跌了一大跤,嘴里啃满雪,头脑
却苏醒过来。我们爬起身,看见我父亲端坐在那辆白色的有着红顶灯的救护车里,
双手按在方向盘上,满脸肃穆的表情。
我父亲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忧郁,他目光陌生地向我瞥了一眼,好像我不是他的
儿子。
救护车摇摇摆摆地在7号楼颓败的门厅前刹住还没有停稳,我外祖母就从暗暗
的门洞里急急地奔了出来,哀戚戚地伫立在门厅前的台阶上面,望着救护车,泪流
满面。
我父亲隔着玻璃和蔼地向她老人家注视了一眼,然后打开车门钻了出来,对我
说:" 去把你叔叔叫来。" 我点点头转过身,跳上台阶,奔进楼,匆匆的脚步把失
去油漆的地板踩得" 咚咚" 响。我撞开我叔叔的房门,看见他正坐在写字桌的前面
摆弄他那些从越南战场上带回来的美式战斗机轰炸机的模型。
我冲进去,一直到了他的身后才刹住脚。他转过身,认认真真地盯着我,神色
有些迷茫。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我父亲叫他出去。
我叔叔推开椅子,站立起身就向门口走去。我贪婪地凝视着写字桌上那些银光
闪闪的小飞机,爱意顿生,梦想有那么一天我要把它们据为已有。我正胡思乱想,
我叔叔忽然停住脚,警惕地看看我,让我出去,然后把房门带上。
我们向门厅走去,远远地看见我父亲附在我外祖母耳旁说些什么。我外祖母一
边听,一边用手帕往脸上擦去。
我父亲向我叔叔招招手,说:" 爸爸回来了。" 我叔叔表情肃穆地点着头,步
下台阶,伫立在救护车旁。
这时,我父亲离开我外祖母,走到车尾,把右手按在救护车后门的黑色手把上,
用力一拉,车门迅速向上翘起打了开来,于是我们就看见我们尊敬的爷爷身盖一床
白底红花棉被躺在一副担架上的情景。
我爷爷紧闭着双眼,极度憔悴的面容就像一张被揉碎的黄裱纸。我奶奶不知何
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在7号楼门厅前的台阶上面与我外
祖母并肩而立。我瞥视着她老人家,忽然发现她的个头要比我外祖母高。我外祖母
的身材看上去比她矮了许多,脸色也比较苍白,头发十分稀少。
我父亲和我叔叔费力地将我爷爷从车上抬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爷爷他老
人家突然微微睁开了眼睛,把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眼,最后他将目光停
留在我外祖母的面庞上,仔细地凝视着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忽然我外祖母的双肩抖动得非常厉害,而几乎在这同时,我奶奶一边撇嘴,一
边拉长着脸猛一转身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里。我外祖母的脸刹时变得红红的,双眼噙
着泪光。我看见我爷爷的目光中此刻也已流露出愀然不悦的神色。
接下来,我父亲和我叔叔便在我外祖母的卫护下把我爷爷抬进了7号楼。他们
的身影才将消失我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我父亲开来的这辆救护车里,兴奋无比地东
摸摸,西碰碰,手忙脚乱地摆弄那些开关部件。我的大拇指不经意间捺在一个黑色
的按钮上,救护车突然发出一阵欢快的叫声,紧接着就像一匹小马那样向前猛地一
窜,我慌忙撒手,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绯红,心也在" 怦怦" 乱跳。我慌慌张张地
溜出车子时,我母亲正从二楼的阳台上面朝我瞪着眼睛。
我表兄没有看见我母亲朝我投来的目光,他跃跃欲试的心情无比迫切,他也想
钻进车子里面摆弄一番,可是我已经把车门死死关上。我不让他碰我父亲的救护车
是因为他不让我碰他父亲的那杆小口径步枪。
我守着救护车始终没有让我表兄碰一下,一直到我父亲后来把它开走。为此我
表兄十分气愤,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和我说话。我主动找他和解时他把自己给锁在屋
内赌气不开门,我叫了他许久他也不理睬我。我扒着他的房门缝朝里窥探时惊奇地
发现他正在一张白纸上表情十分平静地绘画。
我表兄始于何时学会绘画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在那以后,每逢他遇到什么不
顺心的事情,我就知道他必定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地绘画。数年之后,他
在和我叔祖父的一个外孙女发生恋爱并且失败以后就曾经把自己悄悄地囚禁在我们
桃园的地窖里几乎变成一个穴居人。
那一天,我父亲从7号楼里出来很快就钻进救护车,关上车门。隔着玻璃,我
在外面看见他把大拇指捺在那个黑色的钦钮上,轻轻一按,救护车便响起一阵轻快
的叫声,接着起动向后倒去,在我们7号楼前的空场地上面轻了一个弯之后便一直
驶出了桃园。我呆呆地注视着救护车轮胎留在雪地上的车辙,忽然感到非常心酸难
过,我哭了起来。
我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情稍微平静下来,然后我走进我爷爷的房间,我看见
他老人家孤独地躺在一张单人棕棚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白底红花的棉被,两眼凝视
着天花板,一声不响。
我伫立在我爷爷的身旁,感到内心压抑不住的巨大责难迅速地升腾起来,泪水
流满我的脸腮。我后悔我没有能够保护好他老人家,以至于他从此再也不能站立起
来。
我爷爷听见我的啜泣,便将目光移向我,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招呼我在床
沿上坐下。
我在床沿上坐下时仍然抽泣不止。我爷爷用他那只冰凉的巴掌抚摸着我的脸颊,
并替我揩去泪水。他的嘴唇一直在动,一直在说着什么,可是我却听不见他的话。
在那一整个季节里,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我爷爷的这副模样,而造成他这副模
样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这不懂事的家伙。对此,我无比内疚,无比自责。我终日无精
打采,情绪低落,就似害了病一般,人也渐渐消瘦下去。
我母亲其时并不知道我的内心正经受着痛苦的煎熬,她以为我像家族中的其他
人们一样仅仅是为祖父大人的不幸遭遇难过,便时常为我朗读一些文学作品以慰藉
我的心灵。
我母亲怀里抱着我尚在吃奶的妹妹坐在屋子当中的暖气炉旁,面前摊开一本书,
她那绘声绘色动人的朗读常常把我带进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故事中,而我往往又总是
会为书中人物的苦难遭遇伤心得号啕大哭。
初始的时候我还能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可是我的自制力实在太差劲,我太好
哭了,我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脸埋在膝盖上,
坐在一把小竹椅中经常哭得死去活来。我弟弟我妹妹常常被我的痛苦嚎哭吓得也都
失声啼哭起来。我母亲起先还试图劝慰我们,为我们擦去眼泪,但后来她也忍不住
了,结果我们全家往往就哭成了一团。
我的内心在我爷爷患病去世的那个春天那个夏天一直就处在这种暗淡痛苦敏感
脆弱的状态中。在此之后我便又为我爷爷从棺材里跑出去再也不愿回家而恐惧。
下一节 回目录
请到少典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