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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脸色腊黄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露出的几颗牙齿
已经残缺不全,可是他那双浑浊不清像鱼那样瞪着的眼睛却又仿佛溢出一种冷峭的
光芒。插在他老人家鼻孔里的那根橡皮管已经许久没有动静。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
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外祖母泪水涟涟地为他换上了那双带有神秘符咒的布鞋,尖尖
细细少女一样的哭声也延宕了三天三夜,在这之后她老人家才结束了她自己的哭丧
仪式。
我爷爷去世后脸上被蒙上的那层薄薄的黄裱纸在长明灯的烛火中似乎一直抖个
不停。而他老人家咽气之际桃园家族中人们的嚎哭声也仅如扑飞的惊鸟那样一划而
过。
我爷爷静静地躺在灵床上面的时候,我奶奶手里捧着一本陈年的老黄历悉心研
究了许久终于选定为我爷爷发丧的日子。
这一天的气候的确不错,天空一碧如洗格外晴朗。一千多位参加我爷爷葬礼的
宾客云集在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静气屏息目睹我从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
稻草堆跳过去的情景,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真是无比壮观,令人精神振奋。
作为桃园家族的长孙,我荣幸地举起那个象征继承我爷爷衣钵传统的陶土灰盆,
心房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一片轰响声中,我按照古老既定的风俗当街摔碎这只
泥瓦陶土灰盆便表示我已经有资格继承我爷爷的衣钵传统,可是我爷爷究竟又遗留
给我什么样的衣钵呢?多少年来,我苦苦地思寻着却又始终困惑不解,万分迷惘。
我捧着陶土灰盆走在为我爷爷发丧的队伍前面,我的心情犹如掏出自己光芒四
射的心脏为人们照亮前进道路的英雄那样,充满了神圣庄严的使命感。
但由于我当时还未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男子汉,我少年单薄的身躯因为数月来的
悲痛而实在疲惫不堪,我要用我潺弱的双手举起冒着火星沉重而滚烫的陶土灰盆轻
松自如地跳过那象征除旧布新烧得又旺又猛的火堆实在艰难,焚烧纸钱的余烬散发
出的怪味和烟雾不断地熏燎着我的双眼,使我泪流满面,头昏脑胀,我奋力一跃却
差点蹦进火堆当中,若不是我大伯父伸出巨掌关键时刻在后面托了我一把,我这脸
面当时便算丢尽,也不会再有资格继承我爷爷的衣钵。
又沉又笨的陶土灰盆把我的双手灼得非常疼痛,我刚刚跃过火堆,人们的思想
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准备我便猛然将陶土灰盆用力摔了出去。
我稀里糊涂像对待烫手的山芋那样将陶土灰盆摔出去时心中并未感到这是对我
爷爷的不敬不孝,我真怕我当时疼痛得大喊大叫起来。
陶土灰盆摔出去以后烟尘弥漫四周顿时不见人影,飞散出来的灰烬蓬蓬扬扬遮
天蔽日,直冲云霄,把在场的一千多位宾客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一片叽叽喳喳的愤怒与埋怨声中蓦然响起一声嘹亮尖厉的哭喊,被我摔碎四散
飞射开的一块陶土灰盆瓦砾正巧击中我弟弟的额头,使他那儿流出了殷殷的鲜血。
许久以前,我曾在老街的幼儿园中用玩具朝他那冒出殷殷鲜血的地方砸过一下,
使他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迹,就像牧场里那些马匹的屁股被火烙下的记号一样。
我弟弟的额头再次流出殷殷鲜血纯糸旧伤复发,我母亲赶紧用一块手帕捂住他
的脑袋以免影响我爷爷葬礼的正常进行。
陶土灰盆摔碎的瓦砾碎片在我脚下四处飞散,过了一瞬,我在我弟弟的哭声中
惊异地看见我爷爷的棺材居然跳动了一下,并且又听见一阵仿佛陶土灰盆摔碎回音
一般的震动声。这声音更响更亮更浑厚。
但由于那蓬蓬扬扬遮天蔽日的纸钱灰烬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搞得灰头土脸,苦
不堪言,一千多位宾客不约而同地都举起双手使劲地揉起眼睛,同时又因为感到咽
喉发肿鼻孔发塞而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他们肆无忌惮放浪形骸地狂咳猛咳,刹
时间遍地都是斑斑的痰迹,很快便将我爷爷棺材的跳动声遮盖了下去。
就在这时,我突然模模糊糊地感觉我爷爷的棺材已然十分空旷,回响在我耳中
的棺材跳动声也犹如四月春暮的山谷余音,倥偬而悠远地飘荡开去,并渐渐为浓烈
的风雨所掩盖。
许多年以后,当我步入桃园的小径时天色虽然已近黄昏残阳却依旧在天际散发
出朦朦胧胧的霞光,而光线在浓郁的桃树丛中已渐渐衰竭。我尚未走近我们的7号
楼便感到一阵浓馥的香气扑面袭来,宁静中泛起些许幽恐的响声,细微得几乎听不
见。我母亲如一团桔黄的亮色跃入我的眼帘,我们没有拥抱,没有说话,我把我疲
惫的头颅倚在这团亮色的光晕里,顿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悠远那么神秘。
我坐下来,展开幅幅错落在苍白印象中的画面,许许多多残破的片断因为失去
丝绢的衬托而凋敝散落得满道四处都是,再难珠连璧合。我喘着粗气,目光渐渐沉
淀下去之际我樱花飞扬一般的妹妹飘飘洒洒地坠入我的心中。她传来我曾祖母奶奶
召见我的旨意,语气是那样地刻不容缓,那样地急迫紧张。
哦,天哪,我还会有时间来得及舒展我蜷曲僵硬的四肢徜徉在那些久远的岁月
中吗?我已经苍老,我母亲却比我年轻许多,但这一切都已没有办法用时间的尺度
去衡量。我感到我就要醒悟了,即将大彻大悟升入涅槃的憧憬使我激动得泪流满面,
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昏昏沉沉间,我感到我的脚崴得很疼很疼。
我不知道参加我爷爷葬礼的一千多位宾客当时都哭了没有,我的注意力依然凝
聚在满树满园缤纷桃花丛中我爷爷的那口棺材上。
我的双眼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正常。我爷爷的棺材在薄薄的晨雾中布满
一层湿润的水汽,显得更加黑亮。我走过去用我的双手轻轻地拂拭着棺材盖,心脏
" 咚咚" 跳个不停,忽然我的眼皮左右一起飞快地跳动起来,我根本无法控制得住。
我两只眼皮眨巴得比我的心跳还要快一百倍,而我眼前的一切物体都似在黑暗
中被飞速频闪的灯光照亮,刹时间我头昏眼花什么也看不清楚,我面前的光线一团
团地旋转着交织在那些粉红的桃花丛中飘来荡去。我用双手捂住我的脸庞哭了起来。
事后,我觉得我的眼睛肿得再也没有力气睁开来。我并没有把我那天看到的惊
人的情形告诉任何人。我把这一切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底成为我个人的秘密。
许多年以后,我爷爷的坟墓因为城市建设的需要而被迁移,当掘墓人小心翼翼
地打开他老人家的墓穴时,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墓坑里,一片寂然中,腐朽的气体缓
缓地上升,四下弥散;当年那尊雕满精致花纹的棺材却已烂成一堆无法辨清颜色的
碎木片,我和我大伯父蹲在十月萧煞秋风中的墓坑旁边,脚踩着干硬的黄土,睁大
了眼睛,墓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除了散发腐败气味已经变成碎片的朽木以外
没有任何动物骨骼的影子。我大伯父惊讶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头上戴的帽子" 骨
嘟嘟" 地滚到了墓坑里。
我大伯父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让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包包,取
出当年我叔叔为我爷爷坟墓拍照的像片和眼前的墓址对照,我确信墓后那两株高大
苍翠枝叶繁茂的柏树的确为我叔叔亲手所植,我告诉他老人家这是我爷爷的坟墓已
确凿无疑,眼前那块刻满我们桃园家族全体男性名单的墓碑也已证明这点。
对此,我大伯父仍然不肯相信,他悲哀地闭上了眼睛,接连不断地抽着香烟并
一个劲地叹息。黄土的气息和着野草的枯色聚拢在他的身上,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
" 哗哗" 的响声,风吹过,一池暗绿的塘水荡起的波纹一直晃到岸边才止住。我大
伯父痛定思痛三思而过后终于决定为了不使这近似荒诞的消息不胫而走流传出去,
他拿出一百元钱买通那个职业掘墓人,将别人的尸骨捡了一些带回桃园以应付我奶
奶她老人家。
然而我奶奶对那盛装别人骨骸的小瓷坛子竟正眼儿不瞧一下,她老人家明察秋
毫,命令我将之扔掉,扔得越远越好,以免脏了她尊贵的眼睛。
我奶奶显然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可是我却糊涂了,难道她老人家能掐会算?
既然她早就知道我爷爷不在棺材里,为何又非要我们去迁移我爷爷的这座坟墓
呢?
一座坟墓里埋葬着一尊空棺材,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捧着酱色上釉的小瓷坛子
走到我们桃园干涸废弃堆满破砖烂瓦的月牙型水池旁边,久久地沉思着。
许多年前为我爷爷举行葬礼的那天我奶奶并未与众人一道跨过火堆,更未目睹
我摔碎那个使我终生晦气的陶土灰盆时的情景,当时谁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究竟在哪
里人们到处找不着她,葬礼几乎也因此而乱了套。我把小瓷坛子扔进水池里,暮色
中,我的耳朵里传来一片清脆的响声,骨灰的烟埃顿时腾空而起。
多少年来,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这幕情景,我感到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隐衷,
某种不可示人的秘密。我曾经被此纠缠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头疼欲裂。许多时候我
曾想保持心平气和的心境不去想那些令人烦恼的问题,可是我的热血总是沸腾不止
地往上涌着,我总是处在一种恍恍惚惚并感到莫明其妙恐惧的状态中。如果我爷爷
既没有辞别人世也没有远离我们却仍在距我们不远的地方活着,那他老人家竟会藏
身于何处呢?
我爷爷咽气的时候我们还很不懂事,他老人家当时究竟是真死是假死抑或是诈
死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
我爷爷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居心何在黑猫与他交谈使他复活并使他推开
棺材走尸而在此以后我们怎么也找不着他老人家这么些年来我究竟在忙活些什么呢?
我爷爷不在棺材里但他老人家的葬礼照常进行。
时值春天,清明也许已经过去,桃园里生机勃勃繁花似锦一派盎然春意。一千
多位宾客酒足饭饱之后将我们芬芳满庭的桃树风卷残云一般摧残殆尽,这才浩浩荡
荡地向我爷爷的墓地进发。
通往我爷爷墓地的路途非常遥远,山道弯弯崎岖不平,沿途长满随风摆动的扬
柳,浓荫蔽日。我们跟在我爷爷灵车的后面从黎明一直走到天黑,真正能够坚持步
行到达墓地并参加我爷爷下葬仪式的人已然屈指可数,廖廖无几。
这一年适逢动乱,除了我们桃园家族而外所有参加我爷爷葬礼的人们全都心慌
意乱巴不得葬礼立刻结束。出城的时候,我们曾被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所阻拦,他
们一丝不苟严格盘查我们随身携带的身份证和进出城市的通行证,为此又花费了许
多时间。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掉,当送葬的人们最终到达我爷爷的墓地时天空
早已漆黑一团,飞来飞去的都是一些有着黑色翅膀的雨燕和蝙蝠。
我终于从似梦非梦的睡眠中苏醒过来,精神却依旧恍恍惚惚,我肿得变成一条
线的眼睛里溢出暗淡的光芒,目光眇视着周围的一切。送葬的队伍俱已停下,三三
俩俩的人们伫立在一旁无声地观看我的舅舅们在我大伯父的指点下挥舞鸭嘴锄十字
镐铁锹在为我爷爷早已选择好的墓址上掘挖墓穴。
倏忽一只猫头鹰从树林间展翅飞窜而去,一边还不祥地怪叫几声,让人们心惊
肉跳,愈加沉默。我叔叔把那只小孩胳膊长的美国手电筒塞在我手中,让我在墓地
四周的苍松翠柏枝叶间照射。雪亮的光柱似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在树丛中划下一道道
的伤痕。我叔叔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追随着手电的光柱使劲地拍打树枝,驱赶
上面那些露宿栖歇的小鸟。
其时,我奶奶端坐在一辆带蓬的马车里,面无表情,两道目光如同她老人家拉
长的脸颊向下垂着,我尊敬的外祖母陪伴在她的身旁,手里攥着一块手帕。这块手
帕上面沾满的湿漉漉的泪水已然垂挂不住,在不停地往下坠滴。
我爷爷那尊棺材奇重无比,停放在一辆宽宽大大的板车上面就像一座山丘,从
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拉到我爷爷的墓地,我舅舅我父亲我叔叔和我的诸伯
父们数十个人轮换着差不多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磨烂了各自鞋子的底和后跟,实在是
太艰难了,他们已然累得七死八活,精神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沿途他们不敢休息,
也没有工夫休息,我爷爷的葬礼必须赶在天亮前完成,随着黎明第一道熹微的升起
所有参加葬礼的人们都将离开坟山。
我叔叔手执那根长长的竹竿拍打着坟地上的苍松翠柏使之发出一片" 哗哗" 的
响声,就如同劲风刮过一样,惊得那些宿营的鸟群惶恐飞去,寂静的山林阴森的夜
空突然回荡起一片鸟儿的翅膀扑动空气声和" 叽叽喳喳" 的惊叫声,尖厉怪异令人
毛骨悚然不胜恐惧。
子夜时分,夜风异常寒冷,阵阵紧张恐慌不住地往我们的脖子里灌,天空乌鸦
鸦不见一丝亮光。我弟弟我妹妹我的表兄表妹们连惊带吓加上这一路的困苦疲乏早
已昏昏睡去,我母亲蜷缩在我父亲再次借来的自行车旁十分困顿疲倦得要命却不敢
贸然入睡。我的劲头忽然又充足起来,我肿胀的眼睛虽然为刺骨的寒气所敷,目光
却渐渐能够灵活伸展开来。
坟地上终于被掘出一个长长深深的墓坑时夜风愈加冷峭,我的肩我的嘴唇不住
地瑟抖,我的小腹我的膀胱胀得要命,想小便的念头一个劲地侵袭我骚扰我,使我
心烦意乱,手里拿着的电筒也稀大乎(我奶奶口语:危险意)跌进我爷爷的墓坑里。
墓穴四周高高地堆集着挖掘出来的新鲜黄土,散发出带点异香的腥味。我大伯
父双脚踩在黄土堆的顶上,手里举着一盏雪亮的汽灯,他昂首向在场的人们环顾一
番之后,在汽灯的照耀下一纵身跳进了掘好的墓坑里。我只能看见他头顶上的黑发。
我爷爷的墓穴挖得很深很深,我蹬上黄土堆的顶端,向前倾着身体朝墓穴里看
去,我大伯父竟然躺在了墓穴的底部,摹仿我爷爷睡在棺材里的姿态双手搁在肚子
上,四下一片静谧,汽灯的光线布绘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辉映着他那安静的
射向漆黑夜空的目光,情形显得萧瑟而凄凉。
我大伯父这一身未能有一儿半女,虽然他娶了一位娇小玲珑的美丽女人做了我
的伯母,可是这位年轻时把头发烫得四散飞扬的大眼睛妇人并未能使他有后。
我大伯父两眼漠然神情肃穆地躺在我爷爷的墓穴里,两手搁在肚子上,认认真
真地摹仿我爷爷躺在灵床上的睡姿。片刻,他似乎感到身下有点不舒服,立刻又跳
起身,从我舅舅手中接过铁锹一铲一铲地动手修理了一番,然后他又在墓坑里来来
回回地走着,并再次躺下身,又把双手搁在肚子上,两眼苍凉地望着夜空,嘴巴半
张着" 呼吃呼吃" 地直喘气。这样过了不久,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便迅速地从衣
袋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往自己的脸上一遮,刹时我仿佛听见了他的打呼噜声,他
竟似睡着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周围的人们也似乎在骚动,喧哗声渐起,我的小腹中猛然升
起一片滚烫的火焰,熊熊烈烈,我的膀胱都快要爆炸了,我实在忍不住了。然而我
大伯父忽地又跳起身,吩咐我叔叔把一篮子的纸钱送下去,接着他便把这些纸钱从
篮子里取出来大把大把地毫不吝惜地撤在了墓穴的尽头。
我大伯父抬起头向我瞅了瞅之后跪在厚厚高高的两大堆纸钱面前,一只手从上
衣的口袋里掏出火柴,用力一划,点燃了这堆纸钱。
我大伯父就那样保持着上身笔直的姿式跪在燃烧的纸钱面前,许久许久一动不
动。适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睹了从墓穴里升起的火光。
这火光旋转不停冉冉上升直冲云霄,把整个黑暗的墓地上空都照亮了,并泄在
所有人的面庞上,使他们看上去显得异常呆板、陌生,如同照像师冲洗胶片暗房里
胶卷负片上的形象。
忽然,我奶奶莫明其妙地啼哭起来,我尊敬的外祖母立刻满怀怜悯地递给她老
人家一方手帕,她便把这方湿漉漉不住往下滴着泪水的手绢捂在了自己的脸上。而
此刻,我外祖母的双眼一直瞅着墓地上的那辆灵车,目光幽哀,期盼,又间杂着许
多探究的色彩。她老人家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只执住我奶奶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火光中,我(沉浸在极度疲倦中的)父亲的面庞上荡漾着一层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怀里抱着我熟睡的妹妹的)母亲与他并肩伫立着,火舌的光辉轻轻舔着她那年
轻美丽光彩照人的容颜,使她显得格外漂亮,如同哀倦动人的虞美人花。
我暗暗地叹一口气,一边慢慢地揉我浮肿的眼皮。这时,我大伯父已经在墓坑
里站立起来并且垂首默哀完毕,在渐渐熄灭的火烬旁边爬上了地面。我因为窘迫的
膀胱的缘故浑身布满了鸡皮疙瘩,还不停地打着寒噤。
我舅舅我叔叔我的诸多亲人们" 吭吃,吭吃" 使劲地想把我爷爷的棺材从灵车
上抬下来,可是棺材太沉重了,看着他们头上冒汗嘴里喷气艰难的模样,几乎所有
在场的大人都忍不住涌了上去,纷纷扶住抬棺材的杠子,欲帮他们分担一点份量。
我站在一旁,双手捧着我的肚子(那里面乱响乱动已如坐在火炉上烧滚水快要
爆炸的茶壶)实在没法帮忙,我(已经忍不住了)掉转身跑到暗处方便,顿时便如
长江决堤," 哗哗" 直响的尿液几乎淹没我的双脚,我一边跳着脚,一边回头望,
到底众人拾柴火焰高,我爷爷的棺材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努力下终于从灵车上移了下
来。
我方便的时刻非常长久,脚下不知不觉中已是汪洋一片,水漫金山。我感到很
害怕,身体发虚,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体内竟能够容纳那么多那么多的液体,我的
双脚踩在稀烂的泥浆中,鞋帮子都已浸湿,我跳着脚的工夫身体还在往外排泄,一
如失灵关不住的水龙头。
我终于心慌意乱地回到墓坑旁的时候我的前心已快贴到后背,两腿直打晃。我
叔叔他们已经把我爷爷的棺材安放进墓穴里,并满道四处寻找我,嘱咐我往墓穴里
撤第一把泥土。
这又是一份无上的荣耀,可是我已经无精打采,我头昏眼花地弯下腰,克制住
自己难以容忍的麻痹意识,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种应有的激动情绪。我抓起一把湿
润的泥土,心头却仍在不住地打冷战,手心也似爬满了蚂蚁。我咬紧牙,手一扬,
泥土在明晃晃的汽灯照耀下亮晶晶如同秋末雨点打在芭蕉上一般散落在我爷爷那口
雕刻精美油漆漂亮的棺材上,发出" 沙沙" 有致清脆错落的声响。
蓦然之间,我瞥见我父亲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泪光,我母亲咬紧嘴唇两眼红红也
已泪水盈盈。此刻,我感到内心无比空杳,我一生所有思绪与感触灵性的液体都已
被我刚才淋泄殆尽。我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双手一扬身不由主地向前扑去,眼看我就
要栽进安放着我爷爷棺材的墓坑里,我大伯父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牢牢抓
住。
这时,我奶奶以及所有在场的人们都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在此后,当我俯
身跪在我爷爷垒好的坟墓前磕头烧纸钱时,那熊熊上升氤氲盘旋的火舌又把我身上
穿的棉衣啃掉了一大块。我外祖母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用她那哭得沙哑的声音悄
悄对我说:" 你爷爷舍不得离开你唷。" 我爷爷舍不得离开我,可是他老人家当时
究竟是否在这棺材里呢?我面红耳赤心潮起伏不定情绪十分激动正要向我外祖母询
问,但她老人家的目光已然落在了我奶奶的身上。
我奶奶手捧一把泥土闭着双眼嘴唇不住地翕动似在祷告什么,神态异常庄严,
她缓缓向前平伸的手掌慢慢地又朝上举起,接着巴掌一翻,泥土的颗粒便纷纷扬扬
地溅落在我爷爷的墓穴里,但是她老人家似乎不忍听见泥土落在我爷爷灵柩上的声
音,已然迫不及待地掉头离去。
我奶奶一直走进那辆带蓬的马车里,双手按膝,上身一动不动,下巴直打颤,
目光却从马车卷起的蓬帘处穿越过去,缓缓地投射在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脸上。
一捧捧泥土就那样被在场的每一个人亲手撒落在我爷爷的灵柩上,发出层层细
密凄婉哀绝的响声犹如排排牙齿轻轻撞击在各人的心头。桃园家族的亲人们眼含热
泪纷纷扭转身不忍目睹我爷爷终于为黄土无情掩埋的事实。
这时候,我尊敬的外祖母那一直郁闷在心头的悲痛忽然决堤般狂泄而出,哭泣
声撼天恸地泣鬼神,她仿佛刚刚明白她老人家一生中唯一的情人终于撤手尘寰弃她
离去而她的情感她的寄托她的希望却从此(不再复活)被埋葬,她那些洋溢在心中
的纯真热情也从此没有了倾注的对象。
我奶奶依然保持着她那肃穆的姿式端坐在马车里,但她那盘旋在我外祖母脸上
的目光却十分轻蔑,仿佛翻卷着醋海的层层波浪。然而我外祖母心神恍惚并未能有
丝毫的觉察,她哭泣得那样悲伤那样认真那样费神,以致于我母亲忍不住抛下我年
幼的妹妹而将她老人家紧紧地久久地拥在怀中,拍打着她的肩膀,眼睛里溅出一片
晶莹的泪花。
我爷爷的墓穴渐渐被泥土填平,我从乡下庄园来的舅舅虎背熊腰身大力不亏,
一阵铁锹挥舞很快就用那些多余出来的黄土堆垒起一座高高大大(拍得结结实实)
的坟墓,接着我大伯父又抱起一块一人多高用整块花岗岩石精心雕琢的石碑,
将之深深地栽在了坟墓的前面。
当这一切都完毕的时候,桃园家族的所有人们依次挨个地跪在我爷爷这座气势
恢宏的坟墓面前,一叩头再叩头三叩头。我弟弟晃着他那缠满白纱布的脑袋闭着双
眼稀里糊涂地跪下给我爷爷叩头时脑门一下子撞在了坚硬的墓碑上,疼得他眼睛还
未睁开就放声嚎哭起来,泪水血水从他的眼睛缝和头上一起迸出来,弄得他满头满
脸不堪入目。
我不记得我奶奶有没有给我爷爷叩头,就在那一时刻,我真是不明白我奶奶为
什么总是摆出一副怨天忧人的模样,好像人人都欠她二百文钱,思来想去我相信这
绝不是因为我爷爷去世的缘故。自始至终,她那双细长有神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盘桓
在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头上就犹如两把雪亮的刀子,她老人家对仪式的关切远远胜
过了对我爷爷不幸去世事实本身的留意。
当人们渐渐向后退去的时候,我舅舅用泥土在坟墓的周围筑起四堵半人高的土
墙。坟墓的正前方留着一条长长的甬道,我叔叔在这条甬道的两旁以及坟墓的后面
植下许多幼小的柏树,此后,他又用照相机为我们整个家族以及我爷爷的坟墓拍摄
了无数的照片,以资纪念。随着闪光灯的不断闪烁,我爷爷的葬礼终于结束。
在我爷爷葬礼举行期间,我父亲我上校军官姑父不知为何竟一言未发。他们既
没有为我爷爷叩头也没有挥锹拍土,我上校军官姑父还脱下他那佩着上校牌牌的军
装换了一件便服。对他们的奇怪行为我奶奶我外祖母以及桃园的其他长辈们似乎并
未有任何不满微词。
葬礼终于进行完毕。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困苦不堪,昏昏欲睡。他们之所以能
够坚持到葬礼的结束完全是凭着对我爷爷的那份孝心,那份生者对死者的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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