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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许多年以后,当我的思想灵性为那些日益盘旋的阴影遮掩着在悄然而至的迟暮
晚色中踏上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依旧的桃园土地时,我已垂垂老矣,属于我的那
一份历史又张扬着鲜明的色彩缓缓注入我行将就木的精神里。
在那片片昏黄残阳已然衰竭的余辉中,我再次嗅到的间或夹杂些许细细微微响
音的浓馥的香气,沁脾润肺,幽恐寂静,恍如一排细密的牙齿轻轻地啄在我荒凉的
心尖上,痒痒的,麻麻的,一阵释然随即荡漾开去。阴影愈加浓重,那幢掩映在桃
花丛中为悲伤岁月浸泡得渐渐衰竭憔悴(有着尖尖塔楼镶嵌着已然暗淡彩色玻璃花
格窗的西洋哥特风格)的小楼房,层次却愈加明亮,清晰。
哦,萦绕我梦中那么久那么久的7号楼就那样孤独地无声地伫立在我们茸茸生
机繁花似锦的桃园中,显得那样破败、那样凋敝,却又依然楚楚动人。我愈趋近前
便愈加感到她那扑面而来的气息。我凝眸端详细细回味,旧颜未改,一切如故,便
连那黑暗中率先燃亮的一簇灯火也依旧如初。
冥色中,一团桔黄的亮色灿然溶入我的眼帘,如雾又如颜料泡入水中,渐渐浸
淫我的心扉。我噙着滚烫如潮又涌的泪水,朦胧之中感觉我母亲如一株为雨雪为风
霜为冰冻欺凌却愈加美丽娇艳的虞美人花,我惊异她的优雅她的漂亮她不可思议的
年轻。
我扑进她的怀抱,拥住她,把我疲惫的头颅沉甸甸地倚在她柔和的光芒里,我
感到既舒慰又难过,既欢欣又酸楚,刹那间,一切变得那么悠远,那么恍惚,那么
神秘。
我坐下来,千头万绪如烟如雨茫茫地飘洒在我的心头,深情抚慰的目光从我母
亲明亮的双眸中纷纷溢出,虽不著一词却已将我所有的痛苦与悲伤熨得整整平平。
我喘着如牛一般的粗气,无意中展开那幅错落在我苍白印像中的画卷,却发现
不知何时已然失去丝绢的衬托而自行跌落在一股霉烂腐败的气味中。于残破的片断
中那些无声缓慢飘浮的悲惨面影只展现一瞬又匆然消失。
我的目光在充满着薄暮的雾气中渐渐沉涩下去。我暗自哭泣,不平静的心如阴
霾中扑闪翅膀的飞蛾。一片肃穆之际,我飞扬满头樱花一般秀发的妹妹突然飞进我
面前的桔黄光芒中,飘飘洒洒,人影错动,为即将黑暗的天空增添最后一抹亮色。
我妹妹向我传达我(那位此生一直蛰伏在桃园7号顶楼里的)曾祖母奶奶即刻
就要接见我的旨意时,我已没有时间舒展我蜷曲僵硬的肢体关闭我的心扉。我已经
垂垂老矣,我母亲想必比我还要不年轻,但她为何竟也如我妹妹一样青春永驻芳华
依旧美丽年轻得摄人心肺呢?
我母亲鲜艳明媚依旧,可我已没有时间去理喻去领悟。我恍然感到即将沉坠的
锥痛袭上了心头,我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争分夺秒地激动着,昏昏沉沉地憧憬着,
如一阵风般飘浮出去,桃园刹那间荒废殆尽,我的梦再也不是梦。
我奶奶已经过完她一百零五岁的生日。为庆贺她老人家的光辉寿辰,为让她感
到无尚荣光,我们桃园的子孙在桃树已经全部死掉显得无比空旷与荒凉的古老废园
里轰轰烈烈地摆了两百多桌酒席,桌子的四周放了两千多张蒙着大红绒布的椅子,
恭候各界佳宾光临。光阴荏苒,一天又一天,无数个白天与黑夜过去以后,这些酒
席仍旧摆在那里。
在此后,我可歌可泣的外祖母又活了十多年。当所有这一切都烟飞灰灭的时候,
我这位龙钟老态迷魇一般活着的曾祖母奶奶依然还在面对那些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花
格窗,目光昏聩地关注着脚下的废园,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脚步踏在7号楼油漆早已消失辨别不清颜色的楼梯上,发出一阵阵" 吱吱
" 的叫唤声,整个楼梯因为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霉烂的气味随同灰尘四处轰然蓬
起,就在我感到我沉重的身躯就要将这座已呈衰败的楼梯压塌之际,一声细细尖尖
的音响悠然划过这荒芜的空间,散发着哀婉幽怨的气息,在轻轻地回旋。我悄然伫
足,精神晦黯,失落的篇章忽然又一下子缀掇起来。
这是她的声音,这是我们常常在梦中惦记的熟悉的声音,我仔细回味她每一丝
或奸或滑或媚或憨的轻吟微笑一眼波,我惊异我竟然会欣赏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
那种不凡气质,竟然会欣赏她轻盈的步态,竟然会欣赏她故意假装的深沉。
我惊异我此生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我英俊洒脱的爷爷是否已去世,她一如幽灵
般雄居我生命的里程,缠绕着我的一生,我不知该思念她诅咒她恨她爱她厌恶她抑
或与此相反,我对她的感情与日俱增始终没变。
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手执一把我叔叔交给我的强力电筒走出我爷爷的灵
堂,一捺红色的钦钮,夜空便如同一匹黑色的绸缎为耀眼的宝剑划破,四处顿时响
起的" 悉悉" 坠落声延宕开去变为历史的回音。
我叔叔的这只手电是他当年从越南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因为经受过战火的
洗礼发出的光芒也就格外强烈。在那匹黑色绸缎抖落的闪亮空隙中,我看见猫小姐
蹲在屋顶上为我的手电光柱照耀宛如舞台上悲剧中的幽灵为聚光灯照射。
她望着我,绿绿的眼睛冷冷森森,我瞪着她,目光中却布满疑惧和厌恶。我们
四目对视良久,默默无语。可是我忍受不住她透明仿佛冰窟窿一般眼睛里的幢幢绿
影,我嘬起嘴唇发出尖锐的响声吓唬她,但她无动于衷,并不在乎,我挤眉弄眼作
出各种各样的怪诞鬼脸引诱她,但她依旧漠然,不肯离去。
她目光空空地瞅着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终于气愤于她的冷漠她的厚颜,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瞄准她,手一
扬,飞出的石子正巧打在她的鼻梁上,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接着便" 咪呜咪呜" 地
落荒而逃。
许多年以前的这个夜晚,我惊异于她的那份执着,惊异于她的敏捷身影消失以
后发生的那些事情。在这个月黑无星辰春寒料峭的夜里,我父亲在自己的房中煮沸
消毒那些医疗器械时昏睡过去,高压锅因为无人照看终于在熊熊的炉火中发生了奇
怪的大爆炸。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高压锅的盖子挟着强烈的冲击力如一道光柱直飞
空中,打烂了我父亲房中的乳白色圆型吸顶灯,继而将房屋的天花板与阁楼的地板
击穿,最终又将7号楼的屋顶击出一个大大的窟窿,之后才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高压锅发生爆炸后,我父亲的房中到处弥漫着水蒸汽,烟雾腾腾,一片昏暗,
就在人们喧嚣着乱成一团之际,我曾祖母奶奶那张鸡皮鹤发的面庞突然悄悄地浮现
在人们头顶上那个被击穿的空洞里,两道目光冷冷森森。
一片轰然中,我曾祖母奶奶于睡梦中为那声巨响惊醒,她老人家慌慌张张地爬
起身还未在床上坐稳便呆呆地看见一个古怪的物体自地板中旋转着升上来,就如同
天外来客飞碟一直飞向屋顶,打碎了那些椽子小瓦之后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她抬
起头,凝望着黑暗的天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脚下地板的空洞里射上来的光线伴随着一阵阵的嘈杂声迅即涂满她的脸庞,
她趴下身,面色惨白,目光冷冷森森地扫射在身下屋内乱成一团的人们的脸上,当
我抬起头向上注视时,正巧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其时,她一定会意识到我的眼眸
中流露出的那些惶恐而茫然的情绪。
许多年以后,黄昏凄然褪去,天空中飘起蒙蒙雾雨。我站在通往7号楼顶楼的
狭小楼梯上,那些霉烂的气味层层叠叠地弥漫在我的身边,令我欲呕欲吐。我的身
下一片" 吱吱" 乱响,整座楼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就要坍塌。
楼梯两壁的墙上黑乎乎的布满污垢,用手指轻轻一戳,墙皮顿然脱落,灰土飞
扬,我用力屏住呼吸,黑暗中辨不清身旁的一切。我衰老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岁月
的脚步匆匆而过,我奶奶已经过完她一百零五岁的生日。我伫立在这里为我仍然蛰
伏在桃园7号楼中曾祖母奶奶的高寿而困惑。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我们桃园的子孙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我这位曾祖母奶奶究
竟活过了多少个世纪,在我们的记忆中她老人家从未有过自己年轻的时候,她永远
是那么地苍老那么地弱,几乎连走出她居住的阁楼的房门一步都不可能。许多年前
桃园家族为我爷爷热热闹闹办丧事我举起陶土灰盆掼在地上的时候,她只是伫立在
那扇彩色玻璃窗前静静地鸟瞰脚下悲伤忙碌的大地,无声无臭。
我曾祖母奶奶面前对着的窗户上面的玻璃已经失去了当初华丽的色彩,那些映
照着浓烈光线的缤纷桃花在她的眼里也已经不再发出绚烂的光华,她的目光透过面
前的玻璃漠然地跌落在长长的出殡队伍中,既没有悲伤痛苦也没有丝毫的不安。她
伫立在窗子的前面就如同一尊黑色的雕像,皮肉干枯陷裂的脸庞上凝固着木然的表
情。
我的目光渐渐为冥色所模糊,头脑也为周围浑浊的空气腐蚀,我用力地喘息着,
喉咙却为口腔中的唾液呛住,我大声地咳嗽起来,一阵心慌意乱,往事便如浩淼烟
波虚飘而入。蓦然间我竟想起我表兄曾经对我说起的话。
他告诉我,在为我爷爷举行葬礼出殡的时候,我奶奶曾经手捧着盛象牙麻将骨
牌的盒子进入黑猫豢养者的房间,许久许久都没有出来,这就是她老人家当年失踪
的秘密。对于我表兄的话我一直都不相信,也并未放在心里,可是此刻我为何又突
然想起来了呢?
我感到这非常蹊跷。忽然我的脚一软,我感觉我的脚踩进了楼梯板陷落的空间
里。一阵锥心的疼痛,被踩塌翘起的木板重重地打击在我的小腿胫骨上,我顿时什
么都看不清了,我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我一屁股跌坐在这座
年久失修的楼梯上,我的脚被紧紧地卡住,我用力拔出来时我的脚脖子已被崴得火
烧火燎,好似断了一般。
我紧紧地揪住身边楼梯的扶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我的脚已不听我的使
唤,我站起来又再次跌坐下去。我感到这座楼梯一定很久没有人走过了,我真是愚
蠢透顶,我那位梦魇中的曾祖母奶奶是否依然还住在这里我为什么不预先问问我的
母亲呢?
冷汗从我的额头不住地沁出,接着又流满我的脸,糊住我的双眼。我慢慢地揉
着我被崴痛的脚,慢慢地感到我的年岁在为饶人地急骤增长,眨眨眼间我已面临知
命之年。
我已面临知命之年,我已知道我生命中的可贵青春不会再来。我闭住双眼,梦
境刹时浮现,我又无比清晰地看见猫小姐伸出她小小粉红的舌头认认真真地舔我爷
爷脚上穿的那双带有神秘符咒图案的圆口黑面布鞋,我又看见黑猫的豢养者用古铜
钱线砣捻那种黑黑粗粗的棉线,我又看见我爷爷那熟悉的面影(虽然他老人家去世
已久,但我总觉得他生死未卜)。
一瞬间,我又被这梦中的情景惊醒,我的脚底板滚烫,仿佛踩在冒头火星的木
炭上,可是我的身体又冰凉又麻木,我的脚脖子竟然肿得像馒头,连鞋子都已穿不
上。
我脱下鞋子扔在一边,忽然猫小姐的呻吟又响起在我耳畔,虽然我看不见她的
身影,但她的呻吟她的呜咽有着她独特的方式,虽然我听不懂她的语言不知道她在
说什么,但我恍惚明白她的绕着自己影子追逐自己尾巴的盘旋跳跃正是一种舞蹈,
一种体态语言,一种古老的召唤亡灵的跳神。
我表兄曾经听到从黑猫的豢养者屋里传出一种古怪奇妙且极富诱惑力的音乐,
他那失去知觉的跛腿顿时感到热血腾胀,他不知道那音乐当时正在配合着猫小姐的
舞蹈,在为我爷爷的亡灵召魂。
我表兄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没有经过梳理杂乱无章地耷拉在他的脑门上,几欲遮
盖住他的双眼,他的皮肤白皙得就像女人,十分细腻,但不光滑,比较干燥。
他蹑(灵巧的)手蹑(跛)脚地悄悄地贴近黑猫豢养者的房门,愈趋近,他的
脸色愈鲜红,情绪也愈兴奋(格外地昂扬高涨),隔着门缝,他浑身颤抖地瞥见他
那位终生黑衣黑裤的老奶奶手执一个锥状器物往一面小小的玉色方牌上扎孔,每扎
一下,那面方牌牌就发出一声奇妙的音响,在光线暗淡的空间久久地回荡,(嗡嗡)
声不绝于耳,十分动听。
就在这无比悦耳的音乐声中,猫小姐不住地举起前脚动作极其缓慢地姿态极其
优美地变幻着各种芭蕾的造型,那是在跳舞。我表兄张大着嘴巴为眼前的景象惊讶
得目瞪口呆,口水一直流到了他的衣襟上。
猫小姐的两眼碧绿碧绿,非常漂亮,就像美人的瞳孔,两撇仿佛长长睫毛的小
胡子一翘一翘,尾巴时而弯曲时而伸展,有时弓腰有时竖耳,敏捷无比的身躯左右
腾挪富于变化,那是她在按自己对音乐的理解用舞蹈的语言印证着某种荒诞的神示
呢。
猫小姐就这样不住地旋转跳跃,有时蹦到半空中居然还能做短暂的停留,而当
她坠落在老奶奶面前那黑褐色的长案上时,她们俩竟还彼此心领神会心心相印地相
视而笑,十分默契。
我表兄张大嘴巴为眼前的景象惊讶得目瞪口呆,内心却仿佛被这种世外桃源中
才会有的美妙音乐和舞蹈深深打动,阵阵冲动狂乱无比一浪高过一浪地驱使着他要
推开面前的门走进去与她们共舞。可是他的身躯却不听使唤正在像打摆子剧烈地颤
抖着,他的那条多年麻木无知觉的跛腿突然就似爬满了亿万只蚂蚁,痒得实在厉害,
他摸着触电一般的跛腿不知是惊喜是害怕,口水已经淋湿了他的衣襟。
多年以后,当他躺在手术台上做腿部手术时他的大腿皮肤被锋利的刀片割开,
医生的手指拨动着他根根萎缩的神经似在弹琴他竟然又能重温当年那种奇的快乐感
觉。日后他为这种快乐感觉深深地吸引一条潺弱的腿上留下的细密刀痕竟如爬满了
蜈蚣,十分吓人。
我表兄在完成了他的伟大事业以后隐遁到遥远的喀喇昆仑山为实现他崇高的理
想继续挥洒汗水奋斗不止。
我跌坐在阴暗小楼梯的顶层地上,心中无比颓伤,我屁股下面的楼板竟似波涛
汹涌中的轮船甲板,在不停地颠簸。我们桃园这座哥特风格的建筑物顶楼宛如圣。
保罗教堂的钟楼,花格窗上镶嵌着的彩色玻璃早已陈旧不堪,暗灰色的墙体上
爬满绿色的长春藤,许多年以前我和我表兄总是对这位盘踞在这座这座顶楼里的人
物充满好奇。
我们曾无数次地攀上这座狭小黑暗通往顶楼的梯子,身上蹭满肮脏的灰尘如同
刚刚从阴沟洞里钻出来。我们跪下身,把耳朵贴在阁楼房门的板壁上,窥测里面的
动静,然而四下里总是鸦雀无声,我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我们终于不知道这位
曾祖母奶奶经年累月在里面都干些什么。困惑之余,我们又为她老人家如何捱过那
么许多漫长的时光而挂牵担忧。
我曾祖母奶奶之所以能活那么长久我想她一定有着自己的排解时间的方式。多
年以后,我表兄成长为一名名气颇大的专业画家,我曾经与他有过一次极其难得的
邂逅相遇,那还是我们成年以来仅有的一次会面呢。
我表兄生性腼腆,为人孤僻,满头披散着的淡黄色头发枯干无光泽,似被吹乱
的麦草,一副不引人注目半透明近视眼镜架在他白皈的脸上。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
午,我东游西晃地逛到城里那座非常气派十分辉煌的美术馆门口,被一幅张贴在广
告板上的招贴画吸引住,我表兄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大红颜色的美术字体中,这里正
在举办他的作品展览。
我买了张门票走进去,里面熙熙攘攘,一大群人聚集在展览大厅里听什么人讲
话,接着又是剪彩,又是干杯,人们端着鸡尾酒到处走动,对悬挂在墙上的作品评
头论足夸夸其谈。这时,我看见我表兄俨然大人物那般派头十足地身穿着一套双排
扣西装,衬衣领子上却奇怪地打着一条嫩黄色的绸结,显得非常不拘一格。我远远
地眺望着他和别人高谈阔论大吹法螺的情景,内心感到他已不是我从前的表兄。
也许因为心电感应的缘故,我表兄把盏举杯空余之际忽然远远地一眼就瞥见了
我,他那白皙的脸庞刹时变得绯红绯红,手中拿着的酒杯" 咣啷" 一声跌碎在地,
他一跛一跛踉踉跄跄地向我奔走过来。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注视他脑袋上那撮颠来颠去的头发,注视他闪闪放
光的眼镜片,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起他两手向前一扑摔个嘴啃泥(狗吃屎)情形,
许多年以前我为他腿脚不便总是摔跤不知流下了多少眼泪,恨不能把我的腿当成他
的腿或者我们共同使用我的腿,我搀扶着他替他提着拐杖不知跑过多少趟医院,带
着他四到处找乐子,他腿上那些蜈蚣一般的刀痕我闭着眼睛也能记得一共被缝了多
少针。
我表兄摆动着两手兴奋地奔过来,撇开所有的人,把我拽进了盥洗室。寂静中,
他紧紧地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松。我们彼此热泪盈眶,一时却无话可说。四目顾
望之际,我忽然想起此刻距他上次躲进地下室里让我们怎么也找不着时光已经流逝
过去数十年。
他告诉我说当他从诸位来宾中蓦然发现我的身影时,他的心差点没跳进嗓子眼
里把他噎死。" 我太激动了。" 他一边用力地咳嗽,一边语无伦次地想对我表达他
的心情,可是一时又无法说出完整连贯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逐渐平静下来,彼此松开执着的手。他脸红彤彤一往情深
地看着我,不等我开口就絮絮唠唠地抒发了一番对我们桃园的感想,他又提到了在
我爷爷丧礼期间的一些事情,他说他多少年以前就一直想和我谈谈那些古怪的事,
但我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说他曾隐隐约约地对我说起过我奶奶当年在我爷爷
出殡时曾经短暂失踪的事,但我又没有刨根问底,如果我当时坚持打破砂锅的话,
他一定难以缄住其口。
我注视着他那诚恳的表情,内心深处能够体会他这么些年一直为桃园中发生的
那些怪事苦恼的心情,我感到他其实同我一样这一辈子都在为我爷爷当年在浴池中
摔伤最终去世而悲伤自责。
盥洗室内异常安静,厚厚的门将一切嘈杂的声音都阻隔在外面。阳光穿透过百
页窗照射在我表兄那张踌躇满志的脸庞上,鲜红得顿然" 滋滋" 作响。
盥洗室内黑色釉面地砖清洁干净,上面找不着一丝水渍灰尘;粉红色的墙面,
粉红色的天花板,配着一整面墙的大块茶色玻璃镜,以及粉红色的大理石洗手池,
莫不给人以一种温馨安祥的感觉,使人推开门进来会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办公用的地
方。(也许这正是一间女人用的洗手间呢)。
我表兄出神地直视着我,丝毫不知道我心中想什么,他的目光里分明闪烁着一
种痛苦遗憾的色彩,我微笑着,同时躲避着他的目光,眼神渐渐滑向盥洗室的门口,
担心真的会闯进个女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表兄搓搓两手,内心中的激动不安情绪显然已经平息,他用手扶着脸上的眼
镜架,心中郁蓄已久的话慢慢流淌出来。
" 你还记得外公去世时发生的那些事吗?" 我点了点头,他感慨道," 你不知
道当时你手捧那个陶土瓦灰盆从外公灵堂里走出来当街一掼的姿式有多么潇洒,多
么有派头,多么激动人心,熊熊大火在你的背后燃烧,烟雾灰尘和热浪把你的身影
衬得影影绰绰,使你就像从天上走下来一般,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那么庄严
那么正经,对我视而不见,根本瞧都不瞧一眼,我的泪水一下子就糊满了双眼。现
在也许你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那对你也许没什么,可是对我却非常重要,简直是
终生难以忘怀。我紧紧咬住嘴唇,感觉舌头咸咸的,我知道鲜血已经流进我的嘴里,
我很快就咽了下去,我眼巴巴地看着你高高举起的手,真想放声大哭一场。我无法
克制住我内心对你的渴慕和愤怒。我自己的爷爷在我没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当然没有衣钵传统好继承,自然也没有衣钵灰盆可摔。你在一千多位致丧者面前
(我的天,那天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把我们的桃园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连站的地
方都没有)出足了风头,而我今生今世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我为此偷偷哭了一整
个夏天。当时我被嫉妒的烈火烧得快要发疯了我再也不想看那得意的模样,我一生
气就跑回了我们的7号楼。你猜我在楼里看到了谁?" 我表兄摘下眼镜,用手绢揩
了揩眼睛水,两眼红得像兔子一样笔直地盯着我,期盼着我的回答,但是我默默无
语,我又能说些什么呢?那么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况且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他竟然
铭记了一辈子,竟然还受到那么沉重的打击,受到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伤害,这怨
我怪我吗?我苦笑着,继而摇摇头。
见我不着声,他实在忍不住便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我看见的是你奶奶,我
尊敬的外祖母!你想不到吧?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他见我面呈诧色,不禁
有点得意。他擤了擤鼻涕,情绪不知怎么忽然又低落下去,鲜红的脸庞渐渐变得苍
白,两眼中也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光芒。
"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有炫耀自己的习惯,我所做的一切也仅仅是为了实现我童
年的梦,尽管我以后奋斗成功在各式各样的沙龙会议画展等等场合中成为众人瞩目
的明星人物,可是我依然快活不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望着那些捧我场的人们,
我会恼火地想:你们了解我在童年时被那种嫉妒伤害得有多么严重吗――我说的是
你在外公葬礼中当着一千多位来宾的面摔碎衣钵灰盆那件事,你会说我这个人小器,
但是我实在无法让自己现在得到的荣耀回复到我的童年,以弥补我潜意识中的损失。
你知道我心里面有多么难受啊。" 他说着说着竟然呜咽起来,两个肩膀还一抽
一抽的,我在为他感到怜悯的同时又不免产生些忿懑,我当年的确摔碎过一只陶土
瓦灰盆,这也是抵赖不了的事实,不错,可是我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我从我爷爷
那里又继承了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的辞世始终受到人们的怀疑,人们又一直不明白他的遗产究竟是些
什么东西,我又怎么去继承呢?更况且衣钵传统这种抽象的东西,纠缠于这些真使
我感到懊恼沮丧。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并没有将我心中不快的情绪表露出来,但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样子真让人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见我不说话,他便有些不知所措,踟蹰片刻,他才小心翼翼道:" 你刚才看过
我的作品了吗?我的作品基本上表现的都是我们茹毛饮血的桃园和那座阴森可怖的
7号楼中的情景。当然那都是我印象的描绘。我表现我那次疯狂嫉妒心理受到伤害
后的一种痛苦迷乱的意识,我表现我失败的爱情(这也都是你所熟悉的)。桃园以
及她的历史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内心的底层成为我的精神意识,成为我永远不能忘
怀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在我的作品中从未主观先行过,它们都是自己从我的意识中
不自觉地跑出来的。桃园的印象已经溶进我的血液中成为我身体的一部份。在我印
象的桃园中,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你的身影。我敢肯定,每一个从桃园中走出来
的人,只要在他的身上还流着桃园家族的血,他必定从第一眼起就能认出那是属于
他自己的桃园,甚至他都不用看,只要一走近画面,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嗅到桃园
的气味,感到桃园正在向他敞开自己宽厚的胸怀。我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片我印象中
的土地,是变形了无数次的具像再现。" 我表兄噜噜嗦嗦地说这番话的时候,两手
不停地舞动着以加强他的语气。最后他用右手紧紧地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好像要
表白他把我们的桃园画成那种怪模样并不是辱没我们的家族,倒像是我们桃园本来
面目就应当如此,他不过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我表兄的眼神一直看着地下,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自顾自颠来倒去地诉说着好
像仅仅是抒发自己的胸臆,但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并没有能够掩盖住他内心的紧张。
他伪装着自己的表情,仿佛害怕被别人看穿他的内心。
他时不时地偷偷地瞟我一眼,仿佛期待我的掌声与共鸣,但我无动于衷。他说
的都是我早已思考过的问题,那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他的目光在一长排茶色
玻璃镜中他自己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上移来移去,因为没有能够打动我,他的焦
躁终于掩饰不住一丝一丝地表露出来。
我知道今天总算给他逮住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他说出他那一直憋闷在心中而别人
又不能够领会的话,的确是这样,也只有从我们桃园走出来的人才能够理解他的作
品、他的话,否则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历史将永远被埋藏在心底而别人依然过得逍遥
自在,世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照样花开花落生生死死不足为奇。
我表兄伸手在面前镀银水龙头上捺了一下,清水汨汨地流淌出来,他把双手伸
进注满水的粉红色大理石洗手池中浸泡着,然后又贴在自己发烫的两颊上,喘起粗
气。见我仍蹙眉不语默默沉思,他踌躇满志道:" 是我们的桃园把你从八千里路云
和月的地方召唤回来的吧?我有一个愿望到如今还没有完全实现,我要力争赶在我
们的桃园被毁灭之前把她的历史统通表现出来。你不想知道我的宏伟计划吗?" 我
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瞌睡,我闭住了双眼,内心伤感他终于忍不住的炫耀,而他刚才
还在自吹自擂决不炫耀也没有那个习惯呢!我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瞥视着他,
口气淡淡地揶揄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唠叨的呢?" 他顿时愣住了,两眼茫
然,脸颊复又绯红起来,但他不愧年龄比我大,竟然佯装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不耐烦
似地笑了笑,试探我的意韵非常明显道:" 你到现在还不想知道那个秘密吗?" "
什么秘密?" 我一把薅住他,我再也沉不住气了。
他却放声大笑起来,一边东张张西望望,继而拍着我的肩膀道:" 你真的不想
知道?不过反正现在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糸了。" 我松开揪住他的手,心中十分不
快,我移开向他咄咄逼去的目光,感到心中一丝忧郁。墙壁上悬挂着一架银光闪闪
的自动电干燥机,旁边还挂着一个不锈钢制的纸巾箱。我压抑住我内心的感伤,鼻
孔哼了一声,无所谓地说:" 你不认为现在才让我知道有点晚了吗?" " 不错,现
在告诉你确实已经为时过晚,其实你应当清楚我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的
原因,你那天竟把你弟弟的头砸破流出那么多的血,你太得意忘形了,不管怎样我
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场面。随便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除了我奶奶,这个秘密当
时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 " 你就那么自信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个秘密?" " 一点
不错!" 他两眼死死地盯住我,那眼神恨不能把我吃掉。我摊了摊两手,自我解嘲
道:" 这么说我算把自己白白糟蹋那么些年了,可你也别上火呀,你当年躲进地下
室让我们满世界好找,你不就为那么一个小表妹吗?" " 提这干嘛?干嘛?" 他的
血液一下子胀到了脖颈根,脸庞耳朵以至整个脑袋都红透了,冒出一丝丝的热蒸气。
他愤怒地看着我,嘴角抽动,两眼血红血红,忽然两手按住大理石洗手池的边
沿,猛地把头一古脑地扎进了水中。
水池里的水溢满流淌出来,溅在我们的脚上,我被他的冲动弄愣住了,一时不
知如何是好。好半天,他才让脑袋离开洗手池,鼻孔时,嘴巴里不住地往外喷水,
连眼睛里都在冒水,他的眼镜也跌在了水池里。
他用双手使劲地揩着自己的脸,似乎要将那层鲜红的颜色抹去,但那又谈何容
易。他满头满脸都是水,淡黄色枯干的头发一络一络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头顶
心却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白白的头皮,那副模样叫人又可怜又可气。我的心头不知怎
么突然冒出一团怒火,我挥起一掌猛地拍在他撅起的屁股上。
" 别像驼鸟一样!" 他一直弯弓着的腰倏忽直起,身子向前一冲,差点没趴在
水池上,他慌慌张张地转过身,脑袋上的水溅得我满脸都是。我不由一头恼火,一
把揪住他的衣服领,把他推搡到墙边上,将他水淋淋的脑袋用力捺在自动干燥机的
下面。他拚命地挣扎着,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银色的自动干燥机的光电热敏装置刚刚感应到我表兄那湿漉漉的头发马上就接
通电流," 嗡嗡" 作响,送出一阵热风,他的头发很快就被烘干,乱蓬蓬地如一丘
茅草站立在他的脑袋上。我满腔怒火,等他把自己料理完之后就又揪住他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冲他直嚷嚷:" 快说快说,我奶奶当时究竟
怎么啦!" 他被我一个劲的催促弄得心烦意乱,两只手拚命地抓住我的手,想夺回
自己的耳朵。他那细细长长像极了我姑姑的眼睛里闪出一片泪花,拖着哭腔,他喊
道:" 你别刺激我,别逼我!" 我却不依不饶咬牙切齿地吼道:" 当心我把你扔到
阴沟里去!" 他车轴着脖子,破釜沉舟下定决心没命地转过他的脑袋,目光死死地
盯着我,鱼死网破一般撕裂着声音说:"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听了你就别后悔!
" 我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一怔,来不及辩驳嘲笑,他竟用力喊道:"
我看见你奶奶我奶奶你太太她们全在我奶奶的屋里玩麻将牌!你爷爷也在场!" 我
爷爷也在场?他是这么说的吗?我的天,你这家伙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我真怀疑
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的耳朵有没有毛病。你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一头雾
水,我竭力想思索想回忆想伤心想愤怒,可我哪儿还有开动脑筋的聪明伶俐份儿,
我早已六神无主,目光呆呆地看着他那恶狠狠的嘴脸,我被他的话吓坏了。
这时我又听见他在哄我说:" 我吓着你了吗?你爷爷当时的的确确不在棺材里,
他就躺在我奶奶的床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棺材里逃出来出现在我奶奶房里的。
我没有听见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还活着,因为当时我同你一样也被
骇坏了。" 就在这时,盥洗室的那扇门猛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头上扎着马尾辫
的年轻姑娘,她的目光一下子盯在我们的身上,顿时活像看见了鬼一样,我听见她
大叫一声就逃了出去。盥洗室的门" 咣" 地一声复又关上,我的头脑却突然清醒过
来。
我昂着头,冲我表兄挥舞双拳怒火满腔地吼道:" 见你的鬼去吧!你为什么不
回到你的洞穴中去!" 他才将用愣愣的目光看我一眼,盥洗室的门又被推开,涌进
来一大帮子怒气冲冲的女人,她们一个个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好似我们两个大男
人侵占了她们的领地,但是当她们的眼神一落到我表兄的脸上,立刻便连诧异的工
夫也没有,一瞬间就又充满了阿谀的媚态,一个个面若桃花,惊喜非凡,双乳耸动
着众星烘月般簇拥着他离开了盥洗室。
我内心愤懑地看着我表兄的身影淹没在脚步纷乱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当中,两眼
中冒出的泪水如同盐酸一样," 嘀嘀嗒嗒" 地坠在我的面颊上,灼烫得冒出了一串
串的疹泡。我头昏脑胀,一股冲动促使我真想冲过去再次揪住他的耳朵痛揍他一顿,
可这时我浑身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如同被抽尽丝的蚕,已被无限的惊愕笼罩。
我浑浑噩噩离开美术馆,一路梧桐雨悲悲戚戚飘洒不停,宽阔的林荫道上铺满
一层蠕动着的黄色绒毛虫,风一吹,纷纷扬扬,糊住了我的双眼,呛得我直咳嗽。
我惶然的目光四下顾望,哪里又才是我应当去的地方?
许多年以后,我的感觉中依然还残留着这印象的碎片与痕迹。而此刻潮湿的空
气中浮满着的霉烂气味愈加浓郁,丝丝小雨如雾如烟飘忽在黯淡的暮色中,光线一
点一点地流泄尽。透过窗口,我看见我母亲身穿一袭桔黄色的衣裙端坐在房中,在
静静地读一本纸张泛黄的线装书。
我谛视着她,心头悸动着的哀痛仍在起伏不定地喘息。她手中拿着的书是我外
祖母应我外祖父临终时的要求从乡下带来送给我的,可惜我对阴阳五行奇门八卦一
窍不通,而现在我即使得到这本书并学会里面的法术对我来说也已为时过晚。
我心头的斑斑血迹早已被擦干。现在,我终于伫足在我曾祖母奶奶的房门前,
我光着的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感到一阵阵的锥痛。黑暗中,我依然能够辨别
清楚我面前的门板破烂开裂后用旧报纸精心糊好却仍旧露出的一丝丝缝隙。我耳边
的霏霏密雨跌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往事如烟,一泓一泓随意飘浮在闷湿的空气中,我感到我的眼睛一阵阵地昏花,
眼眶中也淹满了泪水,我的心如同被熏死枯萎的花朵呛在喉咙里却似跃跃欲呕出。
忽然之间,我看见面前的板壁缝隙中渗出一丝亮光,我心中的期待与恐惧不由
得一丛丛生出,我感到我这位曾祖母奶奶将要告诉我的那一页必将会让我惊诧得七
窍流血,永劫不能再复生。
我会吗?
我的脚唷!
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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