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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叔长着一对金鱼状的肿泡眼,整天惺松着就像是觉永远不够睡,他的眉毛
很淡很淡,黄黄的一条线,贴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的脸上未免显得有点滑稽,
他的额头很高,亮亮的,一脑门子的智慧和悒郁,他的头发和他的脾气一样,软软
耷耷,十分温和。
我叔叔为人极其谦和,在他还在桃园的日子里我们从未见过他发火生气,我们
怀念他是因为他这一辈子清心寡欲别无其他爱好,并在嗜读小人书这一点上与我们
有非常深厚的渊源关系;因了他喜爱阅读历史演义武侠传奇一类的连环画的关系,
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我对文学的启蒙认识、我表兄对绘画艺术的初始观念很可能
就归结于我们从小为他的这些小人书所熏陶的缘故。
我们记忆中的叔叔在一个寒冷的冬季踏着满地的积雪,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回
到了我们的桃园,他的小皮箱里装着许多用美国军用飞机碎片手工制作的战斗机模
型,两把精致漂亮的铝合金梳子,一把美国飞行员用的强力手电筒。他从遥远的越
南战场回到家中我们围聚在他的身旁欣喜地看着他的小皮箱他红红的脸庞和他肩上
亮晶晶的星星时并不知道他的内心其时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与煎熬。
桃园里一片银光素裹雪花漫天飘扬,我爷爷卧床不起仿佛已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久,我奶奶披着一袭新疆细毛羊大氅屹立在7号楼的门厅台阶上迎接她从硝烟弥漫
战场归来的小儿子,她老人家伸出手轻柔地摸摸我叔叔肩膀上的金黄色牌牌,默默
地数着上面的金星,又摸摸他的头,一声不响地把他领进了自己的屋中。
我们尾随在我叔叔的身后,目光中洋溢着渴望和欢乐,我们盯着他手里的小皮
箱和他和蔼的面庞,内心充满激动。他们坐下来谈话的时候,我们就在他们的身边
转来转去,恍如蜜糖旁边的蚂蚁,久久不肯离去。我大伯父我父亲我上校军官姑父
接踵而至,我叔叔起身在与他们一一握手寒喧之余瞥见我们那焦躁不安的身影,便
从衣袋里掏出两毛钱,打发我们到老街上的小人书铺里租小人书看。
于是我们欢天喜地向小人书铺奔去,我表兄跛着一条腿在我的身后拚命追赶着,
当我跑到老街紧挨着肉铺的小人书铺里的时候,他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已经在漫天飞
舞的雪地里摔了不知多少跤。我傍依着小人书铺的烤火盆手里捧着大摞我喜欢的小
人书,目光却呆呆地凝聚在他那不断逼近的可怜的身影上,他终于扑到了我的面前,
顾不得掸掉满头满脸的雪花,慌慌张张地拖过一张小板凳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一
边心急如焚地抢我手中的小人书,屁股还未坐稳已然迫不急待地翻开画面,如饥似
渴地阅读起来。
我表兄的阅读方式与我截然不同,他从不看小人书的文字脚本,只对那些栩栩
如生的画面感兴趣,仔细琢磨认真研究,而我对那些画面则一眼扫过,把全部的心
思都沉浸在了故事的文字情节中,于是小人书便成为我们各自人生的启蒙,他从此
热爱上了绘画,我从此热爱上了文学,我们就如同彼此的影子把自己整天泡在小人
书铺里,直到天黑打烊。
许多年前的这个冬季,我叔叔从炮火纷飞的南方前线归来的时候,家族中的人
们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我爷爷那颗即将沉坠的星宿于冥冥中的召唤,却不知道那是因
为他无法经受爱情失败的缘故。
在那场未曾打完的战争中,我叔叔时年二十有五,一颗年轻饱满洋溢着青春激
情的心灵为了一个后方少女寄向前方最可爱的人信中所表露的那种纯真情感激动得
已有六年之久,他心中那束光辉灿烂的爱情之花在这位多情少女的辛勤灌溉培育之
下已然开放得愈来愈娇艳。
六年来,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幸福欢乐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向往。然而不幸的是,
在一个即将晖洒黎明红日喷薄欲出的日子里,他这些娇艳的花蕊花瓣却遭到一阵骤
然而起的狂飙袭击,刹那间,破碎如烟尘又轻扬得无影无踪。
我叔叔的内心无法承受这沉重的打击,爱情几乎已经是他的生命,从此他便无
心滞留前方,他多次向上级要求回国探亲,但由于当时战事正酣,作为一名上尉军
衔的战地指挥官,他的要求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拒绝,可是他那颗受到创伤的心又怎
肯再留在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呢?最终他将一切宏伟的道理统通置于脑后,无视战
地军规的约束,申请退伍。在一个孤独的日子里,他背负着鄙异的目光提着他的小
皮箱坐进一辆运输弹药的军车里,沿着胡志明小道落寞而去。
我叔叔离开战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和他道别,那些与他出生入死同浴鲜血的
战友们远远地伫立在披着伪装网的高射炮位旁,一声不吭。那一天,阵地上竟平静
得出奇,美利坚合众国的轰炸机也似乎不忍骚扰他的别离,一片如死一般的静谧中,
运输枪炮弹药的军车发动机声音无比刺耳地轰鸣起来,我叔叔为这种寂寥的氛围感
伤着终于回到了我们的桃园。
我叔叔回到桃园以后心情一直不佳,他把自己整天关在屋子里,捧着那些租来
的小人书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地观赏着,并且常常坐在一把靠近窗前的椅子中眺望外
面满树的玉宇琼花,呆呆的,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天。
我爷爷不幸辞世以后,他老人家的葬礼已经举行完毕,我叔叔却未能从他爱情
失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终于在一个苦闷炎热的日子里,他忽然抛下他的小皮箱,
抛下他那两把心爱的像征他坚贞爱情的手工制作的铝合金梳子,抛下生他养他哺育
他的桃园,跑到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图书馆管理员,终日与那些
小人书为伴虚度光阴。以后,他又稀里糊涂地与一个当地的平庸女人结婚,并且生
子,而将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彻底遗忘。
许多年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他当时抛家别母的情景。在那个令人无比烦
躁的夏季,有一天,我母亲偶然经过他的房间时发现他正在收拾东西,同时亦感觉
他的情绪不大对头,便迅速向我奶奶作了禀报。
但是我奶奶当时的心情一直不好,丰收的桃子把她老人家的肠胃折腾得十分难
受,使她对一切食物都消失了胃口,肠子也整天响个不停,因为她老是担心肚子会
控制不住使自己当众出丑便整天蹲坐在马桶上,一边打牌一边随时恭候腹泄。
为怕难堪,有碍观瞻,她又在腰部穿了条大大的围裙,马桶就藏在遮下来的围
裙里,可笑那些陪她打牌的人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心中还在为有幸同她老人家
打牌是一种高尚的享受而沾沾自喜。为抵消腹泄时有可能四溢的臭气造成的窘困,
我奶奶央求我外祖母隔一会儿便喷洒一阵花露水,以使她的房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浓
浓的香气。
此外,她还请求我外祖母配合她出恭时的声响故意咳嗽营造出一种效果,以掩
盖她那令人尴尬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她老人家扬起淡淡的眉毛,心不在焉地瞥
视我母亲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 他要走?他要离开这个家?" 说
完,她老人家又继续面无表情地打她的牌,不再理会我母亲。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索然无味地走到外面。其时,天空晴朗无比,云彩与风都
无一丝综影,气候非常炎热。我母亲看见我叔叔踯躅在我奶奶的房间外面,便对他
说:" 老太太在里面打牌。" 我叔叔苦笑着摇摇头,无限忧郁地说:" 我知道。"
此后,他便再无声音,我奶奶的房门一直是敞开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向我奶
奶告别。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掺和着那种不便言明的气味从我奶奶的房间里飘散出来,
荡漾在7号楼的走廊上。
牌局中的三个人不时地把目光射向我叔叔那晃来晃去的身影,可是我奶奶始终
未吭一声,她侧着身故意转过脸不去看我叔叔一眼,一门心思地琢磨着面前的骨牌,
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叔叔也许有一肚子的话要告诉他的母亲大人,却因为有外人在场而不便诉说
出来,他徘徊良久良久,终于沮丧失望地由我奶奶房门前挪开身体,头也不回地离
开了生他养他哺育他的桃园家庭,此后再也未回来。
那个时候因为放暑假,我们全都在家,我们伫立在充沛阳光照耀下的7号楼门
厅前的台阶上面,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目睹着我叔叔满怀郁闷心情几步跨下台阶的情
景,他经过我们的身旁时目光淡漠地从我们迷惘的面庞上一扫而过,既未停留也未
开口说话,我们的反应也非常呆滞,我们的肚子并且一直因为饥饿而在" 咕咕" 地
叫唤。
我弟弟侧着脸把他的手指衔在嘴里,我表兄两手放在自己的身后斜倚在廊柱上,
我堂妹揪着她的辫梢,我父亲我母亲我伯父我伯母我外祖母以及我的其他亲人们都
一言不发地从各自的角度注视着他慢慢地离开我们的桃园慢慢地消失在我们阡陌的
尽头的情景。
桃园家庭中的人们表面上对我叔叔的出走反应冷淡,但这并不表明他们的内心
也同样无动于衷,他们心中非常清楚我奶奶虽然坐在她二楼的房间稳如泰山一般地
打牌,其实她的目光早已悄悄地由牌桌上溜出去远远地幅射在炎热夏季的桃园中了。
我奶奶这一生经常教诲我们,离开桃园便意味着对家族的背叛,谁若真的想这
样,那他永远别再想以侨胞的身份重新踏上我们这块土地。
我叔叔的身影在桃园消失的那一时刻,气候酷热无比,滚烫湿闷的气流包裹着
人们的身体,令人呼吸困难,遍体流汗,每个人的脚下都淌着一滩黄黄的汗汁,心
中就像塞满稻草变得杂乱无章,灵魂却又无限空旷无限悲凉无限凄楚无限寂寥,人
们望着彼此的脸竟又觉得无限陌生,就像隔着一堵厚厚毛玻璃墙、浓浓的雾,连彼
此的眼睛也看不见。
半个时辰以后,一直灿烂的天空忽然就此阴沉下来,乌云由北向南疾飞而过,
一阵阵隐隐的雷声在大团大团翻滚着的云层的掩映下坠入人们的耳际。
我父亲精神疲惫地回到他自己的房中,就此阖上眼皮呼呼睡去。瓢泼大雨倾盆
而下的时候,我们已由昏沉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闹闹哄哄地奔进厨房,围聚在一
只大铁桶的旁边,等候我母亲为我们煮鱼吃。
这只铁桶里装满不知名称的淡水鱼,是我们这些孩子前一天在护城河里捞上来
的。当时我们光着单薄的脊背,穿一条小裤衩在这条河里游泳。我是一个地道的旱
鸭子,每次游泳我总是在紧挨岸边的浅水区域里扑腾几下马上就上岸,大部分时间
里我都躺在软软的泥沙岸上晒我的肚皮,一边胡思乱想着什么。
当我正为脖子上拴着的门钥匙的遗失懊恼时忽然" 呼啦啦" 一大帮人提着石灰
扛着水桶涌到我们的身旁,他们一停下来就把整桶的石灰扔进河里,然后便坐下来
抽烟说笑谈天,等到一整条河流都" 咕嘟嘟" 如同煮稀饭那样白花花翻腾浮满一层
鱼时,他们丢掉烟屁股换上齐胸的胶皮衣手里拿着围网在我们睽睽的目光注视下一
窝蜂地跑下河去捞鱼。
我们对这种连锅端的捕鱼方法非常吃惊,一时竟呆呆地说不出话。此后,我在
品尝我母亲烧煮的这些鱼时,眼前仍然不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瞪着灰白眼珠的死鱼从
河流的所有旮旯里飞快翻腾上来的可怕情形,而不由自主地将我叔叔离开桃园这样
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未加入到捞鱼者的行列中去,我们湿漉漉的身体还没有
被太阳晒干,被风吹净。但不知何时我们的身边已经涌满了围观的人群,热闹得就
像过节,河岸上,道路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着那些
捕鱼人干活的情景,但不知什么人突然大喊一声,便如一声号令,人群顿时骚动起
来,一个个全都不要命似地跳下河岸,站在水里,用各自的方式大肆捞鱼。
那些职业捕鱼人正在为如何运走漂满一整条河面的死鱼犯愁,根本就未料到人
们会疯狂捞鱼抢鱼,他们没有办法阻止人们的集体行动,只好干看着人们从他们的
眼皮底下把鱼白白地拿走。
这天热闹的情景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欢乐的笑容。我
们受到这种欢乐气氛的感染情不自禁地也加入到了捞鱼者的队伍中,由于我们个矮
年幼力不如人,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我们捧起的大鱼又粘又滑,一不当心就掉在
了地上,没等我们弯腰去拾又早已被别人抢走,无奈我们只好蹲在地上专门捡拾别
人丢失的鱼,就这样我们的收获也颇丰盛。
数日后,我们又去那条护城河玩耍,但河水已不能再游泳,一股浓浓的腥臭味
弥漫在空气中,河里到处漂浮着腐烂发臭的死鱼死虾。我怔忡地坐在河岸边的沙地
上,只觉得屁股硌得慌,伸手一摸,我的手指触到我那把丢失深陷在泥沙中的黄铜
钥匙,于是我随手便把它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在无风无雨令人烦躁的日子里,我整天不知干些什么是好,我表兄排解苦闷的
方式是绘画,我的排解方式又是什么呢?百无聊赖际,我偷偷从窗户爬进我叔叔的
房间,打开他的写字桌抽屉,贪婪垂涎地观看着他那些制作精湛形态逼真银光闪闪
的小飞机并最终将它们攫为已有。
但是我拥有我叔叔遗下的小飞机的时间并不长久,在我肮脏的双手因为触摸了
一双美丽的黑辫子之后,我便将它们做为礼物全部赠送给了学校里一个年级比我高
两届的同学,因为那双美丽的黑辫子属于他的妹妹,当时我想必爱上了这个女孩抑
或这个同学看上了我的小飞机而以这个女孩的美色来勾引我这一时也说不清,总之
为赢得这个早已被我遗忘的女孩的青睐,我叔叔冒着生命危险呕心沥血制作的小飞
机就那样被我无知愚昧地糟蹋掉了。
多年以后,我奶奶曾经一针见血地痛斥我是一名不肖的败家子,她老人家的目
光果然锐利,总算将我的灵魂彻底看穿。
许多年前,我叔叔神不守舍地参加为我爷爷守灵的仪式的时候,并未察觉自己
的身后有一颗痛苦的心灵正经受着爱情的煎熬并缓缓奏响着凄切颤抖的和弦。
他不会知道,在他埋首那些小人书时,他心中爱恋的少女已如传说中的画中人
从他的小人书里走了出来,伫立在他的身后,两只脉脉含情的眼睛凄迷忧伤地凝视
着他的背影,有口不能言有话不能说彼此相见却难相诉。而他若回过身时,便做梦
也不会想到这位伫立着的纯静如水的美丽画中人竟就是我的堂姐。
我堂姐长我五岁,当我还在粘知了打麻雀斗蝈蝈的时候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妙龄
少女。在溶溶夜色中,她的春心悄然萌动,情感中渐渐舒展出许多相思的枝叶并最
终缠绕在我叔叔那英俊魁梧的身影上,一颗十六岁正适花期含苞欲放的心灵发生了
难以遏止的奇妙动荡。
这一年我叔叔十八岁念完书光荣入伍,在时尚的潮流中,她将她处女的情和爱
献给了前方最可爱的人。六年中,她一直在化名给我叔叔写信,终于在我叔叔的心
中共鸣起她爱情的鼓瑟。
六年来,在那硝烟弥漫炮火纷飞的战斗间隙,我叔叔因为常常收到这位后方少
女的情书,内心始终沉浸着巨大的欢悦。我堂姐的情书使他的人生观更加朝气蓬勃,
充满对生活的渴望与激情。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堂姐的情书在伴随他度过许许多多的艰难恐怖之夜后莫明
其妙地中断了,这不谛于一声晴空霹雳当即便震得他六神无主心神出窍,空前沉重
地打击了他的心灵,他的精神再也不能承受这严酷的现实,从此一切炮声枪声飞机
的轰炸声在他的耳中骤然消失,他的头脑也从此变得一片静寂。
我堂姐在致他最后的一封信中悲凉而含蓄地向他预示了他们不能获得幸福不能
接合的前景。这封淡蓝色的信笺上面洒着她的斑斑泪痕,字字句句充满着的无可奈
何的哀戚令他读后无比震惊万箭穿心。从此他便无法安宁,挤出一切空余时间为他
的心上人精心制作了两把雕花镂纹精美非凡的梳子。
当我叔叔手里这两把梳子完成的时候,适逢冬季,他不顾一切地爬上那辆运送
弹药的军车回到他的桃园故乡正赶上为他刚刚撒手人世的父亲送终,其后他整天把
自己关在房中看小人书玩小飞机,桃园家族的人们都不知道他的苦难心事还以为他
这是因了我爷爷去世悲伤所至,我堂姐那两道凄迷的目光紧紧追随在他的身后而他
却浑然不觉,当他偶然回过身时这个清纯如水少女的脸颊绽露出一丝羞怯的微笑,
他注视着她,丝毫没有想到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他走近她,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梳辫子,带她出去
看电影,跳舞,吃霄夜,逛公园,他们就如同一对真正的情人那样招摇过市,成双
成对地进出我们的桃园而不在乎人们的议论。
当他们四目相望泛舟于波光粼粼的湖上时,我叔叔依然不知面前的少女就是他
爱恋已久的情人,他一边抽着烟卷,一边慢慢划动着船桨,雪花飘落进他们身边的
水里,无声无息。
我堂姐穿着一件带毛领的海军灰色毛呢大衣,两手冻得通红,她不停地哈着热
气,满眼噙着泪花,明知面前的年轻人就是她的心上人而噎哽在喉,不敢倾诉。
这一年的冬天,我堂姐常常独自一人偷偷地跪在冰天雪地中那个傻头傻脑的雪
人身旁,双手捂着脸庞,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当她不住地啜泣时,雪人便用两颗
煤核做的暗淡无光的眼球注视着她,嘴巴虽然咧着却默默无言。
雪花翻飞冰冻三尺的时候,我们常常坐上雪橇在桃园里恣意驰骋,两耳风声呼
呼,脖颈里溅进许多雪粒,脑袋中产生一片快乐与苦闷的眩晕,我们一直滑向桃园
的深处,我们的雪橇总要猛然撞在雪人的身上才会停住。
当我们这一天又撞翻在厚厚的雪窝里" 嘻嘻哈哈"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们便
发现了我堂姐的古怪行径,我们惊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她把脑袋埋在雪堆里哭
泣痛苦地折磨自己,我们吓得手脚冰凉冰凉,我表兄以一个小鸟被折断翅膀飞行的
姿态扑到她的身边想把她从雪窝里拖出来,但是他的跛脚妨碍了他的行动,他一屁
股跌坐在地上时我堂姐已被我拖了起来。
她抬起脸,两眼无一丝光彩地瞪着青色的天空,满面溶化的雪水与泪水" 扑籁
籁" 地往下掉落,嘴唇无一丝血色。我伸出冰凉的手指抚摸她的脸时她突然抽回自
己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们,接着她双臂缓缓张开如一面大网将我们紧紧地揽住,
逐渐收紧,她搂抱我们的力气和她的痛苦差点使我们窒息过去。
我堂姐死死地搂住我们,冰冷的嘴唇像柔软的海棉不停地捺在我们的面庞上,
这使我们无比惊诧,无比恐慌,无比兴奋,又无比迷茫。她哀求我们千万不要把我
们眼前所睹的情景告诉我奶奶,不然她将永远记恨我们。她说着话,泪水" 哗哗"
地奔流在脸上,我们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发誓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坚决
不说出去。
然而我奶奶又何许人也,她老人家的深邃目光早已穿透时空的墙壁悄然伫足在
我堂姐的心上,将她少女的心事洞悉得明明白白。在一个红色光芒耀满天空的日子
里,我奶奶亲手为她佩上大红的纸花,将她送到一个军队农垦兵团服役,就此不露
一丝痕迹地将她对我叔叔的那一份痴情彻底斩断。
但此后不久,我堂姐便莫明其妙地患上了精神病,在我叔叔离开桃园杳无音讯
的一个下午,她又被一个带枪的人送回了我们的桃园。
那是一个炎炎的夏日,我堂姐乘坐的那辆漆成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一直行驶到
我们的7号楼前面才停住,从车上下来的军人飞快地钻进我奶奶的房间,我努力伸
长耳朵,从他们那语焉不详的" 叽咕" 中听见一句格外清晰的话,那大意是我堂姐
天天夜晚脱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攀爬军垦农场的大铁门,实在有伤风化。
我不相信我堂姐会干那样的事情,我从她那不加掩饰的愉快表情中感觉她的精
神十分正常。当她从吉普车里钻出来时,阳光正好照射在她的身上,许久不见,她
的皮肤白皙得惊人,泛着一层奶油般的光泽;她伫立在阳光地里,伸展开修长的双
臂,仰起脸,那神情好似要拥抱我们的桃园拥抱我们的7号楼。
她微微闭着眼睛,表情欢快,满头乌亮的秀发瀑布般泄在她的身后,长及腰部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和一条肥腿的黄军裤,脚上是一双没有系上绊扣
的黑色塑料凉鞋。她站在吉普车的旁边就仿佛一颗细嫩的柳树,非常瘦弱,少女的
丰满姿韵已然消失。
阳光热烈地照耀在我堂姐瘦弱的身姿上,她没有向家族中的任何人看一眼便猛
然扬起她的手臂如一团白色的亮光扑飞进她原先居住的闺房。
在她飞速跑动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她的脚上脱落飞起又远远地
抛落在门厅里的供案上,寂静闷热的空气中随即发出一声微响。
我走近前,虽然阴暗的光线使我的视力变得模模糊糊但我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是
一只黑色的塑料鞋,尽管它已经和黑釉色的供案浑为一体。我默默地注视着竟然不
由自主莫明其妙地发出了一声干笑。
在此后,我堂姐的这只鞋子便一直摆放在家族供奉我爷爷神圣牌位的长案上,
直到我外祖母在乡下将我倔强的外祖父送进他亲手选定掘好的墓穴中以后又回到我
们桃园的那天为止。
在那个阴沉的日子里,我外祖母心事重重地一踏进桃园的7号楼,便径直朝供
奉着我爷爷灵位的香案走去,那里虽然一团漆黑,但她老人家仍然一眼就看见了那
只已然落满灰尘的鞋子,她神情为之一愣,紧接着几乎不加思索地就随手拾起它动
作极其飞快地向后扔去。
我当时正追随在她老人家的身后,看见她的面庞在黑暗中因为愤怒而放出通红
的光芒,她无法容忍那样一个污秽的东西竟然和我爷爷的神圣灵位摆放在一起。她
扔过来的鞋子该应地打在我探头探脑的额头上,我听不见一丝响声,我呆呆地看着
从我额头上面门上滑落在地上的鞋子,感觉不到疼痛,我知道这是她老人家给我的
教训,对我的惩罚。
我不知道供奉我爷爷灵位的香案为何终年黑漆漆的,那里从未燃起过香烟烛火,
桃园中的人们似乎也不再愿意提及我爷爷,我不相信人们这么快就将我爷爷他老人
家遗忘掉了,人们一定是在回避什么,掩盖什么,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堂姐在那个闷热的日子里旁若无人地跑进她的闺房,此后我便一直未见她出
来过。我不知道她在屋里做些什么,我们桃园非常平静,她的表现也一直非常正常,
并无任何疯魔的行为,这就使人们对关于她的传闻感到失望,懊丧。
一年以后,家族中的人早已将她患疯病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再到下一个阳光
灿烂炎炎夏季的时候,我首度见到她立刻就被她的娇艳她的美丽震慑住,我不懂她
的眼睛怎么会闪出那种勾魂慑魄的光彩。我被她深深迷住了,我喜欢她俏丽的面容,
我喜欢她迷人的眼睛,我喜欢她说话的声音,我发现我对她的关注已超出了正常的
范围,感情中竟藏有丝丝缕缕难以言明的意韵。
我的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窈窕身影,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久
而久之,也许因为心电感应的缘故她终于觉察到我对她的这种情意,便常常在回眸
相视我时给我以无限美好的笑靥。
她的笑靥使我常常难以自持地产生一阵莫明其妙的激动和伤感,我渐渐变得心
无宁绪,经常没来由地对自己发脾气。一天,她突然把我叫到桃园的深处,细声细
气地央求我带她去找我们的叔叔。
我当时万分激动,我叔叔离家出走杳无音迅已有许久,我也非常想念他。我怀
念他和我们趴在地板上共同阅读小人书的愉快日子,在那些欢乐的一整个下午一整
个晚上,我的内心因为悒郁而抹上一层淡淡的难以挥去的忧伤,只有这些小人书才
使得我的精神能够稍稍放松一些。
我堂姐的央求使我内心升起了一种冒险的欲望,尽管我不知道我叔叔究竟流落
何方,但是这种冲动依然在我的五脏六腑中产生了经久不息的震荡。我紧紧地握住
她那微微带着凉意的小手,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阵阵骚动从我的瞳孔里迸射
出来,久久地盘桓在她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我们相约次日一早便动身去找我叔叔。
我决定带着她向传说中我叔叔居住的地方前进哪怕累断我的双腿也在所不辞。
当天的一整个晚上我坠入无数次的梦中,奇奇怪怪甜甜蜜蜜的梦境使我四肢无
力,泪湿枕巾,我由梦中惊醒时,窗前正飘泊着一轮明月,我睁大了眼睛凝望着,
内心忽然又为一阵莫明的恐惧惊骇。
我恐惧月亮我恐惧云彩我恐惧星辰我恐惧黑夜我恐惧什么我并不知道,寂静中,
我的耳畔隐隐游进一丝丝的乐曲声,我辩出那不是我二伯母父亲的京胡声,我辩出
那不是我奶奶牌局的洗牌声,我辩出那不是我梦游的父亲的脚步声,我细细聆听,
一遍遍,一次次,终于感觉出那是上校军官母亲灵牌的叩击声。
这种声音,我表兄曾经对我仔细描摹过,我无意识的目光已然滑过星光闪烁的
夜空,渐渐长出一双感觉的纤足,轻轻缓缓步履柔软地踏在那虚淼飘忽乐曲的音符
上,一步一步,我终于感觉这恍若仙府之音的乐曲中竟也包含着某种不能如愿的悒
郁,并慢慢挥洒荡漾开,形成失意者的心灵独白。
我悄悄爬起身,光着我的脚,无声地走在地板上,我打开屋门出现在黑暗的楼
道里,那音乐如泣又如诉,渐渐明晰清爽,我循声摸索着前进,终于停留在上校军
官母亲的房门前,我蹲下身,目光透过锁眼朝里看,那个一生黑衣黑裤的古怪老奶
奶身披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七彩斑谰绸衫,一边轻慢地叩击着灵牌一边与猫小姐踩着
音乐的空位跳着舒缓和谐的双人舞。
她们的舞姿十分美妙,带有古老土风舞的情调。我无法相信我亲眼目睹的就是
所谓的跳神仪式,她们都光着脚,没有穿袜子,地板擦得油亮油亮,烛光摇曳黯淡,
空气中浮满怪异的香味,我懵懵懂懂地看着,迷朦中觉得跳神原来也很有趣,舞姿
也很优美,妖邪也并不可怕。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自我身边悄悄溜走的,我惊醒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忽然一阵
疼痛,我迅速抬起头竟意外地看见我奶奶不知何时已悄然无声地伫立在我的面前,
她那张冷酷的面孔在黑暗中竟放出闪闪的光芒。我来不及惊叫来不及恐惧,便一溜
烟比兔子还要快地跑回了我的房中,趴在床上,用被褥蒙住头,嘴里塞着枕巾,心
脏狂跳不止。
翌日凌晨我被我堂姐唤醒时头脑里依然一片空白,我浑浑噩噩,却已然记不起
来夜间的所见所思,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在梦中,我木然地看着我堂姐,当她用柔
软的双手为我穿衣服时,我忽然极想哭,极想哭。
我不知道我到底哭了没有。我堂姐脸庞上布满着期盼的神情,她凝视着我,一
边把手悄悄伸进我的衣服内,抚摸那耸峙的地方,我心一惊,身体向后倒去,两眼
迷惘地注视着她娇羞的面庞,她" 格格" 地笑了起来。
我猛然想起许久以前她身披一件缀满碎花的夹袄半倚在床头面前摊放着一本书
两眼目光越过书籍停留在我身上的情景,那时候,她的床铺常常为一些我们不认识
的亲戚所占居,这就使她有机会与我同衾共眠,每当她的脚趾放在我骄傲矗起的地
方,我便使劲地闭上我的眼睛佯装打呼噜。
我让她在那座传说中的大桥下面等我,一边飞快地跳下床背上书包佯装去上学。
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我们的桃园中,我踏着遍地的露珠匆匆奔向雄伟壮观的大桥。
远远地,在第一个双曲拱形引桥礅处,我看见她身穿一件黄军褂姿态绰约地站在那
里,风把她秀美的长发吹扬起,一缕缕地飘散开,十分漂亮。
我走近前,看见她的胸前佩着一枚闪闪放光的伟人纪念章,我的双手被她牢牢
地捉住,然后我们便沿着长长的阶梯并肩攀上了这座高耸入云的大桥。
置身在这座传说中的大桥上我们的心情无比激动,我们脚下的桥面一荡一荡的。
由于我们漫不经心地一路走一路说笑一路看风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逝,
结果,我们从清晨一直到天黑也未能把这座巍峨雄壮的大桥走完。
我堂姐累得一屁股赖坐在桥面上" 嘤嘤" 地哭泣起来,恰此时火车从她身下"
隆隆" 而过,放声怒吼,喷射出的蒸汽白云一般飘扬在她的四周,将她婀娜的身姿
团团裹住,令她宛如云中仙子。我在赞美她的同时内心又在痛恨脚下这座史无前例
恶梦一般的长桥。
那一天,我们俩握紧拳头互相鼓励誓死也要挣脱这座桥的桎梏,把我叔叔找到。
可是我们直到把脚下的鞋底都磨烂掉了也未能把我叔叔找到。因为我们根本不
知道他居住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他的那座图书馆在哪里,更糟糕的是我们居然连他
的名字也没有记住。
许多年后,我仍然感激我堂姐初次带领我的远行给我带来的新奇意境,这使得
我以后有胆量常常身不由主地离开我们的桃园,一去无数时日,漫无目的四处浪荡,
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我经常会将手中正在做的一切事情统通抛下就仿佛听到
一声紧急号令匆匆奔了出去,之后又一无所获地跑回来。每逢这时,我奶奶便会用
严厉的目光叱视着我,问道:" 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无法回答她老人家的话,我
不知道我还回来做什么,我只是觉得桃园是我的家我不回到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表兄曾经说过这应归于他印象中的桃园精神对我召唤的使然,我不知道这是
否正确,我相信我的脚把我带出去也一定能够把我送回来。
但是,我叔叔的脚把他带出去以后却再也没有把他送回来。那种黑色的云
纹大理石的台面,从枕头下取出那匣象牙做的骨牌,又继续她打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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