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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堂姐终于没有从我叔叔那里为她的爱情找到归宿,桃园的夏季也渐渐消褪了
最末的颜色。月夜午时风乍起,我孤独地坐在7号楼二楼阳台的上一把藤椅中凝望
着面前高高的梧桐树以及它的浓荫它的枝叶,我神情肃穆,月亮也淡而无味,她蹲
在天空光辉惨淡,惨淡如同我的眼神我的情绪,没有声响地洒在我的心上。我的伤
悲蹲在我的心上淡而无味,光辉惨淡,没有声响地伸出她柔软的指尖轻轻,轻轻叩
击我的情感,我的目光,又卷曲交叉蛇行蜿蜒揪住我的灵魂使我再也没有欢乐。
静夜里风吹皱桃园月牙形池中的水,一波一波荡漾在我的心灵中。我爷爷的葬
礼虽早已结束却就像是在昨天刚刚举行,我高高地举起烧得滚烫的陶土灰盆摔碎在
丧曲的音符中,没有能够继承到逝者的光辉衣钵却受到一个日后注定成为天才画家
的残疾者的嫉妒,多么深刻多么深远竟成为激发他天才创作活力的源泉,竟成为他
伟大灵感产生的火花,一簇贯穿他一生的情绪愤懑地缠绕他所有作品意境的火花,
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
在那一个一个阴暗的日子里,我们饱经折磨的桃园中有位黑色幽灵般的老太太
古怪地把自己反锁在屋中,叩击着她的灵牌与猫小姐跳和谐的双人舞。我看见过不
知是在梦中还是在印象中,神秘而妖邪充满着奇妙的张力,令我尊敬的外祖母长达
三天三夜古老民歌风的哭丧仪式无法相抗衡,令她此生郁闷牙齿掉光银发毕生。
我爷爷终于从棺材里消失,他徒有其名的葬礼依然有条不紊地照常进行,我奶
奶我们家族总算为这个时代庄严的祭祀奠献出了他们最后的情感。
冬季漫长永无止境笼罩着哀戚的日子是否就那样随着缤纷桃花被摧残殆尽而结
束了呢?怀疑的阴影紧紧地尾随在我们的身后,哪怕毒日头照耀的时候也依然露出
冷漠的破绽。
我姑姑膨起的腹中孕育着一个此生注定愤慨的生命,在她和我叔叔我二伯父我
上校军官姑父围聚在我爷爷灵柩旁打牌的那天夜晚我父亲头上缠满渗血的绷带呼呼
睡去时,她因了腹中躁动的疼痛而心情焦虑烦躁不安,她紧蹙着眉头目光忧郁地注
视我叔叔从满把的纸牌中抽出一张红桃K用力掼在面前的棺材上,我爷爷的停尸床
就在她的后面。
其时,虽然是冬季,虽然浸泡在哀戚中的时光无限漫长,虽然为棉袄皮袍堆得
臃臃肿肿,她依然昂扬着她做小姐时的风采貌美年轻,一座拱型的大铁桥矗立在外
滩那片巍峨带有异国情调的高楼大厦前面,宁静的黄埔江畔置放着一把带靠背的椅
子,凝固泛黄的色彩飘坠在久远的背景中,她婷婷玉立在戎装上校军官的身旁,一
只纤纤素手搭在上校缀着金星的肩膀上,姿态优雅风度迷人,两眼注视着以后的时
空。这张合影珍藏在上校军官的怀中,是他炫耀欣慰眷恋的寄托。
上校军官是个行武出身的粗人,祖居穷山恶水不知女人滋润为何物的偏僻乡野,
他能够娶我姑姑为妻是他的骄傲。许多年以前,他对我姑姑无限宠爱千般骄纵百依
百顺,由着她的性子轻蔑他母亲的婆母身份,从而令这位神秘古怪老太太切齿痛恨。
上校军官母亲生长于一个以巫术为擅长的民间艺人家庭,自幼便耳濡目染那些
古老荒涎的跳神仪式,经年累月日熏夜陶,尚未及笠便练就出令山野村民惊悚不已
的巫术造诣。
然而一方水土服一方人,一方神圣治理一方土地,当她来到我们的桃园无法再
赫显她往日的威灵并为我姑姑所不屑所斜睇时,她就变得终日牢骚满腹愤懑满腔,
思想再也不肯前进一步。而我姑姑此生甚至从未尊称过她老人家一声" 妈妈" ,这
就使她在定居我们桃园以后在我奶奶我外祖母以及诸多亲戚面前自觉脸上无光,难
以抬头。
桃园的日子寂寥而漫长,百无聊赖中她豢养了一只黑色的雌猫,她以巨大的热
情和精力悉心照料教导这只黑猫,把它当成自己的徒弟,使它谙熟那些古怪的名堂。
从此,猫小姐与她的豢养者相偎相伴在桃园深井一般的生活中,彼此不再孤独。
我姑姑年轻气盛,眼睛眶长在头顶上,一颗志得意满的心也常常搁在头顶上的
眼睛眶里,跃跃欲出轻慢倦怠的含义,面对上校军官母亲,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
似被针绞住,一声不吭。
上校军官母亲虽然非常痛恨这位生长在城市中的媳妇,但她内心毕竟还珍藏着
乡村民风纯朴的气息,还充斥着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她冷漠的目光时常悄然越过暗
淡的时空停留在我姑姑膨起的腹部一瞬便又像一只无声的苍蝇不待挥赶仓皇飞走。
她把自己禁锢在屋子里作法念咒与猫小姐共跳神秘的双人舞,不知是祈祷还是
诅咒。这一天,令她情仇爱憎的女人终于在一片鲜红的霁光中临盆一个令她讴歌恸
容的胖小子,不知是既看僧面又看佛面的结果还是念在她长头孙子的份上,在最初
的日子里,她确实屈尊她老人家的大驾,在我姑姑身边忙前忙后,并袖珍起她的个
人好恶为我婴儿时期的表兄哼吟浅唱她家乡情调的乐音。
一时间相安无事,天下太平,与狼共舞,连蚊虫都珍藏起嗜血习惯的美好日子
毕竟令人信服地不可思议地穿梭往返了,一天又一天,持续三月整。
我姑姑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虚弱而疲倦地半倚在床上,头上匝着一条白绸巾,
心如止水,宁静地注视着黑衣老太太手忙脚乱的情形,止水般平静的心中油然泛起
一层惬意的漪涟。
三月后,她的腰肢苗条如初,耳朵里灌进了诱人的舞曲,我那飞扬一头瀑布般
黑发的大伯母把留声机的发条摇得几欲绷断,诱使她的脚尖不自觉地来回踢动,踢
动,终于踢翻了被褥,挪步下床,蹒跚着走出了我们的桃园,观戏跳舞嗑瓜子,将
抚育婴儿的心思抛到了九天之外,她丰满充盈奶水的乳房渐渐回落。
就那样,四个月的时间,我表兄便将他经历人生第一次断乳的记忆深深地埋藏
在了他的潜意识中,许多年以后才又复现在他那些举世闻名的伟大作品中,变形为
其他的具像。
我姑姑的行为令上校军官的母亲窃窃自喜,她悄悄地躲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用
一种独特的方法配制出花果的液汁喂养我表兄,当我表兄伸出他粉红的小舌头舔着
她沾着花果液汁的手指时,他那扬着脸瞳孔纯澈一动不动极其安静地躺在她怀抱中
的姿态使得这位老太太累累皱纹的脸庞上盛开出鲜花一般慈祥的笑容。
光阴荏苒春去春又回,我父亲在一个平凡的夏季回到我们美丽千簇花万簇花的
桃园,重拾他遗落的岁月篇章细细阅读。他放下医疗诊察箱伸展开双臂将妹妹的孩
子举抱在怀中,百般怜爱。我表兄" 格格" 地娇笑着,非常开心,张着没牙的小嘴,
显露出一派烂漫天真可爱的童趣。
我父亲逗弄着他妹妹的孩子的同时心中升起一种对拥有自己子嗣的向往,他开
始盘算起与一位梦中美人相会的情景,尽管这位美人的形象当时还模糊不清。他在
沉思时注意力渐渐离开了我的表兄,当一阵花香的味道突然袭来的时候他猛然清醒
过来,他仔细打量着我表兄,寻找着花香的来源,并感到一丝迷惘。
最后,他那散发着职业敏锐观察力的目光停留在了我表兄的脸上,他的内心不
由一阵惶惑,他发现我表兄竟然在恣情娇笑的同时居然也拧着淡淡的小眉头,漆黑
的瞳孔中似乎溢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楚。
我父亲感到情况有异,当即便将婴儿放在了床铺上,迅速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医
疗诊察箱,对我奶奶说他要给这个孩子做身体检查。
我奶奶在一旁沉静地看着他,并与上校军官母亲交换着眼神,很明显,上校军
官母亲内心并不欢迎我父亲这样做。
我父亲仔细地为我表兄检查着身体,表面上一切正常,但他并不就此否定自己
的直觉,他脱掉孩子的衣服,沉峻的目光慢慢地扫描着,蓦然,他的视线刚刚跌落
在我表兄粉红色嫩藕一般的小腿上,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内心也不由大吃一惊,
我表兄那条嫩嫩的小腿软软耷耷像根被水浸泡过的面条,竟连一点站立的力气都没
有。
我父亲压抑着慌乱的心情瞥视上校军官母亲,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稍后,他凝视着我奶奶,面容极其严肃语调不满地问:" 妹妹在什么地方?"
我奶奶惊异地看着他,目光中浮现出困惑,尚未接声回答,上校军官母亲已拉长着
脸,嘀咕:" 你晓得我晓得?你晓得我晓得?" 我父亲听不懂她的话,视线重新投
在我奶奶那已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上。她老人家神情漠然地说:" 她说她不知道。
" 我父亲内心焦急万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大声问:" 这孩子没送医院打过预
防针吗?" 我奶奶语调平静地告诉他,这孩子非但从未去过医院,连降生也都是在
自家的洗澡盆里呢。
我父亲连连摇头,气得直拍床铺,一叠声地说:" 完啦完啦。" 的确完啦,我
父亲这样哀叹的时候,我表兄已从此背上了他命运的十字架,以后经医院确诊,他
在半年前即已染上了骨灰质炎症,也即小儿麻痹症,由于未得到及时的治疗和应有
的重视已经造成很严重的后遗症了。从此,他将以跛脚的姿态面对他的人生。
我奶奶与上校军官的母亲此时并不明白什么是骨灰质炎症、小儿麻痹症,她们
无动于衷地瞥视着我父亲,又将这目光延续到我表兄的身上。这以后,我表兄渐渐
能够直立了,但他是以一条腿支撑着他那瘦弱的肢体的,他的一条腿很明显地比另
一条腿短了许多。当他最终能够行走时,他的身体便开始向一边严重地倾斜起来。
我表兄的一条腿悲哀地越来越细,越来越短,他直立的时候,总是要用一只手
帮助着那条受到伤害的腿以分担一部份身体的重量,而行走的时候他的这只手就一
直按在那条腿的接近关节处,用力地将腿搬起来,掷向前方,他的另一只手则平平
地伸直开来,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
当我表兄以他的这种奇怪的行走方式出现在桃园中的时候,所有目睹的家族成
员无不呆若木鸡。许多时日以后,我上校军官姑父从驻军防地回桃园休假,他在目
睹我们盛开着鲜花的桃园缤纷树丛中那个奇怪行走姿态的人影时,几乎不能相信自
己的眼睛,这就是他的儿子!当他最终明白过来,惊悸的胸膛顿时如同扔进了一枚
炸弹。
炸弹爆炸时的情景浮现在他军人的脑海里,他本能地躲闪着,逃避着,并掏出
他的匣子枪向我姑姑射击。可是我姑姑并不吃他这一套,她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
襟,裸露出她饱满的胸膛,声泪俱下地说:" 你打呀!有种就杀了我好啦!" 然后,
她就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跳脚大骂起来,整整闹了一夜。我上校军官姑父给她弄得
没法子,终于没有扣动板机,他两眼血红,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神情沮丧如同做
了日本人的俘虏,拚命地吸烟,拚命地喘气,并不时地端起他那杆小口径步枪胡乱
地找目标瞄准,扣动枪机,枪膛里有一粒底火处是橡胶的教练弹。
我姑姑整宿哭哭啼啼,把责任都推到她婆母的身上,上校军官干瞪着牛一样的
眼睛,实在没点子抠,只好央求我的父亲想办法。他痛苦的脸颊扭曲着,战争中杀
人如麻的双手不停地哆嗦,就差没有给我父亲下跪,但我父亲并没有回春秘诀,当
时的医学界也没能攻克这一难题。
上校军官不甘心他第一个儿子跛脚的事实,在此后的数年中,他驾驶着他那辆
美式军用吉普带上我表兄四到处漫游,各大野战军医院,各大军区医院都曾驻足过
他们的身影,每一次的治疗,医疗专家的每一次手术,在我表兄的腿上留下的仅只
是一条又一条的刀痕,就像可怕的蜈蚣。
就这样,我表兄继续跛着他的腿,直到十六岁后实在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才停止
那种劳民伤财的无谓手术治疗。
我表兄尽管跛着一条腿,他天生娱乐嬉戏的童心并没有因此有所改变,他照样
奋力地和我们玩耍打闹做游戏。尽管这一生他摔了难以计数的跟斗,他依然顽强地
搏击着生活,依然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他的理想。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因此而痛苦
郁闷,但我知道,自他从那次爱情破灭而失踪重新露面以来,他的人生观便发生了
彻底的转变,他开始了对绘画艺术的追求。
我们桃园每位子孙的努力方式各不相同,对于我表兄那些所谓表现我们美丽千
簇花万簇花桃园历史现实与将来的艺术作品,我不敢曲意奉承,也不敢妄加评判,
更不敢横加指责。据我奶奶的精僻看法,那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但是我奶奶
往往嘴里说的是一套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我表兄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居然不可
思议地被她老人家挂满她卧室的墙壁。
这是一种奇怪的悖论。与此相反,我表兄奶奶上校军官的母亲对我表兄那条腿
的不幸遭遇始终忿懑难平,她老人家认为在这件事中我姑姑罪责难逃,理应承担一
切责任,她以为我姑姑自行给我表兄断奶并将他交给她喂养是故意陷害她。
我表兄的不幸发生在她喂养看护期间,对此,她已经后悔莫及,愤怒自诘的情
绪使她对这个令人大失所望的孩子很快失去了兴趣。她恨我表兄使她触了霉头,她
恨我表兄毁灭了她的美好期待。此后,她对我表兄的成长一概不闻不问,毫无血肉
亲情,在我表兄能够调皮捣蛋时,她常常跃身飞驰老鹰捉小鸡一样逮住他,在他淡
黄稀少头发的脑袋上用力栗凿,以发泄她心头的失望和没精打采的愤怒。
我表兄往往一边用双手死死地护着脑袋一边没命地大叫,没命地挣扎,他那细
细尖尖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我们7号楼的每一间屋子中,所有耳闻者莫不神色凝重,
痴痴呆呆,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并不去保护我表兄以使他免遭迫害,他们也从不去劝
解老太太,他们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叹息静静地想,这孩子生来是受罪的。
我表兄无望地大叫着,无望地挣扎着,但他四岁的幼小身躯无法逃脱那双宛如
老虎钳一般抓住他的手,他蹦着他跳着,一会儿就垂头丧气,揠旗息鼓,不再吭声。
上校军官母亲这才心满意足地丢开他,目睹他一拐一拐跛脚鸭一样仓皇逃开的
情景,阴沉着刀刻一般的脸庞竟漾出一种报复得逞后的微笑。
上校军官母亲痛恨我姑姑把我表兄的不幸的屎盆子扣在她老人家的头上,使她
有口难辩,她痛恨我父亲为什么不早半年回来好及时发现我表兄那条腿的毛病,致
使她空欢喜了一场,最后她还痛恨我爷爷在她与我姑姑的争吵中所持的超然态度。
她老人家的内心从此充满了仇恨溢满了毁灭一切的邪念。
在这样的心态中隔了没两年,当她再次看到我姑姑的肚子渐渐膨起时她的内心
也渐渐地跟着起了变化,又暗暗地为我姑姑腹中的孩子祈祷起来,并盘算上天这次
应当给她老人家送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作为对她人生缺憾的合理补偿。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姑姑这一次终于分娩出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孩,一个美到令
我们桃园晚辈都无法接近,并很快就从桃园销声匿迹的孩子。
我表弟的降生使桃园家族欢天喜地,上校军官的母亲更是快乐无比,她对这个
孩子倾心相爱,双眼终日凝望着我姑姑房间门头上悬挂着的红辣椒,内心激动无比
(红辣椒象征着男孩子的生殖器)。但这位老太太耽于幻想之中,丝毫不知道我姑
姑我上校军官姑父的打算。三十六天后,满月酒吃过的第二天,上校军官郑重宣布
将我姑姑连同这个孩子一同接到军队去做随军家属。
上校军官这样做的目的出于担心不愉快的事情再度重演,但老太太却不这么认
为。这位终身黑衣黑裤的老太太认为我上校军官姑父这样干无非是要可耻地割断她
老人家同这位完美无缺的男孩的情感联系,她认为这是我姑姑挑唆破坏她老人家同
自己儿子的关系,因而她心里对我姑姑的仇恨愈演愈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
她竟昼夜不停地在自己的屋中祭起了巫术,诅咒我姑姑不得好死,让汽车压十八截。
我姑姑的命非常硬,三年后她坐在我爷爷棺材的西头,满面愁容,对我叔叔用
力掼那张红桃老K纸牌的行为十分气愤,她怒视着我叔叔,用目光责备着他的轻率
举动。可是我叔叔当时心不在焉,他的内心被那只徘徊在我爷爷灵堂外面的黑猫的
叫声搅得倒海翻江,分外难受,根本不能集中思想打牌,他命令我去驱逐这只该死
的不停嚎叫着的猫。我遵命出去,把猫小姐轰赶走以后又回到了灵堂,继续看他们
打牌。
我姑姑的肚子猛然疼起来,这种疼痛一浪一浪,剧烈无比,来得十分猛烈,也
十分奇怪。我姑姑银牙紧咬,心情焦躁,目光痛苦地扭曲着,可是上校军官仍在抽
烟,那冉冉上升呛人的烟草味迅速弥散在灵堂中,使她恶心不止,肠胃疯狂地绞动,
拼命地想呕吐。她侧目而视着上校军官,目光中对他的抽烟行为传递了强烈的憎恶
情绪。
上校军官终于有所醒悟,他掐灭烟卷,端详着我姑姑紧扭眉毛显得有点变形的
面孔,关切地说:" 顶不住,你先去睡一觉。反正离天亮还早。" 我姑姑耳朵里一
片轰鸣,她没有听见上校军官的话,甚至没有看清楚他嚅动的嘴唇。她的头一阵眩
晕,眼前银光闪烁,手中的纸牌突然失去依附纷纷坠落,接着,她便支撑不住,失
去了知觉,身体向后一仰,瘫软滑倒在椅子下。
上校军官诧异地看见,我姑姑如同慢慢枯萎的花朵在他面前的烟雾中缓缓坠落,
他无比震惊,脚底踏上地雷一般,跳起身就向我姑姑扑过去。
扑过去时,他的身体撞翻了靠背椅,连带着,靠背椅又撞向我爷爷的棺材,灵
堂里顿时响起一片" 轰轰" 的巨大撞击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回荡起这种恐怖
的响声。我爷爷的灵枢也随即发生了一阵摇动。
我叔叔内心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可怕响声所震憾,心不在焉的成份迅速消褪。他
放下手中的纸牌,看到我二伯父站起身,看见上校军官正撅着屁股,而我姑姑却从
棺材的牌桌上奇怪地消失了。他昏昏欲睡的大脑费力地转动着,好久好久,才看清
楚我二伯父我上校军官姑父把我姑姑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我爷爷不久前还躺过的
灵床上。
他呆里呆气地问:" 姐姐怎么啦?你们为什么把她放在停尸床上?" 上校军官
对他那呆头呆脑懵懂的模样儿瞟了一眼,没有吭声。
我二伯父吩咐他:" 快去叫你三哥来!" " 三哥躺在床上不能动啦。" 我叔叔
心情紧张地说。
上校军官忽然怒声道" 别胡说!" 之后,便匆匆忙忙地奔出去,奔上7号楼敲
我父亲房间的门。
我父亲的屋内点着一只蜡烛,悬挂在屋顶的电灯已在高压锅爆炸时打烂了。他
头上缠满绷带,躺在大床上,一阵又一阵针扎般的疼痛跳动在他的血管里,令他无
法入睡。我母亲坐在一把椅子中守护着他,两眼枯涩,疲惫不堪,头不住地往下点。
这时候,上校军官的敲门声将我母亲惊醒,她张皇地向房门看去,心中十分不
悦,便没有出声。
上校军官的敲门声开始显得很急促,跳动在死气沉沉的楼道里,单调而恐怖,
他忽然感到整幢楼都已被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便赶紧停止了敲门的动作,内心不
由阵阵踟蹰。
他担心什么呢?死亡的气息对他早已如同烟卷散发的味道,太熟悉了,恐惧今
生恐怕已经与他无缘。他小声唤道:" 三哥、三嫂,开开门,快开门。" 我父亲猛
然睁开双眼,迷惘地看着我母亲,问:" 谁在叫我?" 我母亲内心极其难受,她没
有回答,我父亲也未再问。门外的呼唤声已经停止,空气中浮现出短暂而惶然的沉
默,我父亲叹了一口气,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翻身下床,一边拎起他的医疗诊察箱
朝门口走去。我母亲目光盯着他光着的脚,心中不快的情绪上升到了顶点,她克制
不住地气冲冲地叫道:" 你的鞋子!" 我父亲行走的姿态猛然顿住,并且缓缓地转
过身,朝我母亲投去不解的目光,一只手从门把上抽回来,迷迷糊糊地问:" 我的
鞋子怎么啦?" " 你没穿鞋子呢!" 我母亲朝他吼道。
我父亲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光着的脚上,恍然大悟,慌忙向我母亲赔着笑脸,
一边拖出那双破烂不堪的大头靴,弯下腰穿上脚,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朝上校
军官点点头与他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向楼下走去。
穿堂风把门重重地关上,我母亲视网膜上暂存着我父亲缠满绷带的颓唐形像,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不住地打转,她用双手捧住两腮,哀戚地想这些人难道要把我们
折磨死吗?
我母亲这样寻思的时候我父亲的身影已经飘进我爷爷的灵堂,我目睹着他,心
中泛起阵阵怜惜的涟漪,他瘦多了,几乎就已皮包骨了,面庞没有一丝血色,苍白
得吓人,眼睛已经深陷在眼窝里,眉毛又黑又长地横在眼睛上面犹如心灵的门坎,
衬托着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我父亲没有注意到我,他关切地注视着已从昏厥中自行醒过来的我姑姑。看上
去这一会儿她的神态慵懒而安详,细细长长的双眼迎视着我父亲,目光中流溢着一
丝娇嗲依赖的色彩,我父亲把冰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边慢慢地松开她胸前的
衣扣,把听诊器贴在她的胸脯上,认认真真地听着,之后又把住她的脉膊,生气地
盯视着她,问道:" 几个月了?" 上校军官听见我父亲的话分外吃惊,不由自主地
与我二伯父对视了一眼,问:" 三哥,你是说她怀孕了吗?" 我姑姑一声不吭,眼
睛紧紧地闭住,胸脯波涛汹涌急剧起伏。我父亲朝上校军官伸出屈起拇指的右手巴
掌,告诉他," 至少四个月。" 说罢,他关上诊察箱,一边交代," 要注意休息,
千万别再熬夜。二哥,你去把大哥叫来替换妹妹。" 我父亲离开我爷爷灵堂时仔细
回眸一眼我姑姑,对她睡在我爷爷的停尸床上深为忧虑,但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
被我二伯父催促着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里,倒下头便昏昏睡去。我姑姑在上校军官的
搀扶下离开了灵堂,此后,她的身躯在我奶奶病重的时日里渐渐笨重起来。
我姑姑又怀孕了,如前一样,她依然不肯去医院检查身体,也不要我上校军官
姑父请来的医生诊察,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仿佛从来就不大操心不大烦神。
由于我父亲从军队回到地方工作,由于他妙手回春拯救了我奶奶的生命,她对
我父亲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信赖和依附情绪,她孕期的一切生理变化都要我父亲帮忙
解决,有时候,我父亲没回来,她就坐在自己的房中守候,直到深夜、黎明,直到
我父亲的脚步声响起在她的耳中,她才欢欣地让上校军官去请我父亲过来。
我姑姑这种带有撒娇性质的依赖情绪使我母亲深为不满。对于女人怀孕这种私
事也要我父亲亲自观察检查采取措施,我母亲似乎极端地不能忍受,因而常常生气
发脾气,向我父亲抱怨:"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就算啦,你是医生,没有办法,可是
她是你的妹妹,而且她已经结过婚了,她有自己的丈夫,为什么非要你来管这种事
呢?" 逢到这种时候,我父亲就常常抓耳搔腮给我母亲赔笑脸,一边耐心地说:"
谁让我是她的哥哥呢,做哥哥的对待妹妹自然要比对别人多尽一点责任,责无旁贷
嘛。" 我母亲又气又急,心里面百般疼他,又千般恨他,便转过身不理睬他那嘻笑
着的模样。这样责无旁贷地为桃园家族尽义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我母亲恨不
能立刻搬出去,离开这座该死的桃园,离开这座无情的城市,回到她自己的家乡,
可是这一切又是不现实的,只能是一种愿望一种希冀,而难以实现,于是我母亲只
好忍气吞声常常把自己关在屋了里独自啜泣。
桃园的时光悄无声息,我姑姑的身体到了非常臃肿的时候,我父亲已为她联系
好了分娩的妇产医院,预定好了床位,可是她依然推三阻四拖延着时间,迟迟不肯
动身。
在阳光灿烂的时日,桃园中的人们如同关不住的蝴蝶纷纷奔扑向各自的后花园。
我奶奶大病初愈后变得非常贪恋人生,经常由我表妹陪伴着悄悄离开桃园,去
听评书看电影下馆子,悠哉悠哉。桃园中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小鸟也
不见一只。
在这阒无人声际,那位终生黑衣黑裤神秘沸沸的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坐在她那间
终年不见阳光的房中,一边捻着谁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的棉线,一边与伏在她面前
台子上的猫小姐作内心无声的交流。静默中,时光的脚步仿佛已经凝固。突然,一
声尖厉的叫唤如同旷远地平线上裂起的闪电,光芒悠蓝继而炫目白灿灿地照亮了老
太太的神经,钻进她腊黄干瘪的耳朵里,猫小姐的耳朵也尖尖地竖了起来,她们彼
此呆呆地对视一眼,一时没有动弹。
尖厉的叫唤声持续不到两秒钟又嘎然而止,但在那失去声音的亚空间,刺耳震
撼心灵的叫唤仍在持续不断地发展着,回旋着,嗡鸣着,并在临近消失的前夕声调
越来越高,频率也越来越快,最终变成一股巨大的次声波猛烈地撞击在冷漠无情老
太太的心扉上,形成一种经验与情感的爆炸,喷射出串串炽热的火花,让她坐卧不
安,心乱如麻,脸颊一阵剧烈抖动之后变得乌紫乌紫。
她其实早已辨别出那是我姑姑的叫唤声,可是她彷徨、困惑、矛盾,最后竟又
在内心仇恨的驱使下,猛地站直起身,面无表情地与猫小姐互视一眼,同她一道离
开了房间向二楼走去。
7号楼衰败的楼道如同被废弃的城堡,每一扇门上的油漆都已斑剥陆离,模糊
不清。黑猫的豢养者鬼使神差地在这些房间门口一一伫足停留,猜想着里面的情景。
所有房间的门无一例外地都紧掩关闭。
她耳朵里逐渐响起的喘息声最后竟如同火车喷射蒸汽的声音,微笑随即浮现在
她的唇角,她放慢脚步,神态满意地聆听着,内心产生一阵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意,
连猫小姐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得嘴里发出得意的" 咕咕" 声,并在她的豢养者面前的
地板上跳起华丽迷彩的舞蹈。
光线这时从走道尽头的玻璃窗外悠然溢过,一丝丝凉凉的秋意悄然弥漫着,我
姑姑昏迷中发出的一阵一阵的叫唤声终于催动起刻薄老太太的脚步,使她如同幽灵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姑姑的门前。
我姑姑的房门没有掩紧,哈着一道细缝,上校军官母亲迟疑一瞬后,门自行向
后退去,风穿过来,吹乱她的头发,遮挡住她的视线,她伸出一只手,撩开眼前的
发丝,双眼却慢慢睁大,瞪圆,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她的目光中呈现出
一副可怕的情景,她看见我姑姑仰面朝天躺倒在地板上,圆圆的肚子山丘一般挡住
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双手死死地摁在自己的肚子上,两腿叉开,地上
流淌着温腥的羊水,空气中也散布着这种气味。
上校军官母亲使劲地嗅动着鼻子,眼前这一幕情景使她无比激动,她浑身打着
哆嗦,脚踩遍地羊水,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啸,目光死一般地盯住那刺入眼帘的
黑黑的,小小的,圆圆的头颅。
她飞跑着冲过去,膝盖一软就跪倒在我姑姑的两腿之间,心慌慌地伸开双手,
刚刚接住那个滑出来的婴儿,就被一阵随即喷涌出来的鲜红血水浇淋得满头满脸,
糊住了双眼,她来不及诅咒,来不及揩拭,目光直直地插在躺在她臂弯中的婴儿的
小肚子下面,又是一个男孩!她情不自禁老泪纵横,浑身打颤,嘴唇乱抖,牙齿发
出" 格格" 的磕碰声。就在这时,躺在她臂弯中的男婴突然地出奇不意地发出一声
愤怒的啼哭。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啼哭使得上校军官母亲与她豢养的黑猫大吃一惊,脚下不由
一滑,便跌倒在遍地横流的粘稠血浆、胞水中,双手撒开,臂弯中的粉红婴孩即刻
如同滑出膛的炮弹,笔直地向地面射去。
老太太吓得魂飞魄散,大惊失色之际,头脑反应极快地伸出了双手,极其敏捷
地做出一个海底捞月的高难度动作,及时地抓住了婴儿浮满胎脂的小腿。
婴儿哭着,挣扎着,从她那已为血液浸泡得十分润滑的双手中慢慢地不幸地动
作极其舒缓地脱出,轻盈地没有丝毫声响地滑坠在漂满血液与羊水的地板上。
恰此时,一个人影飞速奔向桃园,奔向7号楼,行色倥偬,那么匆忙,那么急
迫,他是我父亲。当时他正在医院里,忽然为一阵心灵感应所触动,匆匆忙忙放下
工作便向我们的桃园奔来。他的脚已踏上了桃园的土地,心中的召唤更加强烈起来,
就如同一只失去控制的钟摆,发了疯一般地左右乱晃,撞得他的心里面好疼好疼。
他冲上二楼,还未来得及让自己的双眼适应周围暗淡的光线,耳朵里便钻进婴
儿的一丝极其极其虚弱的啼哭。他的神情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鼻腔迅速浸进浓郁
的血腥气味。
他踉踉跄跄地向我姑姑的屋子跑去,险些在淌满地板的汨汨血液中摔一跤,他
一把抓住我姑姑房门的木框才总算把自己的身体稳住,他双眼迷离惊魂未定目光却
呆滞地落在了门里面的情景中,内心不由发生强烈的震荡。
他看见一位幽灵般的黑衣人头上包着一块黑布正伸出一双青筋直暴的手在一片
血腥气味中去捡拾一个躺在血泊中一声不吭的婴孩,她面前的产妇却如同鱼儿凉在
河岸上,嘴里艰难地咽着空气,已然奄奄一息,身子下面如同江河决堤不停地流泄
着滔滔的鲜血。
昏迷中,我姑姑曾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所惊醒,她拚命地睁开浮肿得只剩成一
条线的眼睛,想看一看那初生的孩子,但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松树皮一般的脸,
顿时又惊又怕,双眼一闭又昏了过去。
我姑姑身下喷涌的血液越流越多,就像一条汹涌的河流,我父亲气急败坏地冲
进去,从上校军官母亲手中夺过婴儿,迅速放在床上用毛巾包裹好,一转脸,他又
看见这位老太太竟然用一个洗脚的木盆放在我姑姑的身下,接那些散发着浓郁熏人
气味的鲜血,不禁怒声道:" 你瞎搞什么呀!快去叫人打电话通知医院,要救护车!
" 然而上校军官母亲仅仅用轻蔑的眼神朝他瞥视一下,一声不吭,掉屁股便率
领着趴在地上舔食血汁的黑猫昂然回到她的巢穴,兀自展开那面奇异的灵牌,轻轻
叩击,一面哼唱着古老妖邪的歌谣。
太阳已经落山,桃园沐浴在一片柔弱无力的晚霞中,满树翠绿,满树凄凉,天
空中到处漂浮着婴儿降生时的血液腥气与环抱浸泡胎儿的羊水味道。我父亲敏捷熟
练地为我姑姑采取必要的救护措施,一面不时地腾出手去照料大床上那个手脚乱动
的婴孩。这痛苦尴尬的情形持续了差不多一个钟点以后仍没有人回来,我父亲心急
如焚,对着空旷的楼宇呼唤:" 二哥,二哥,快来帮帮忙。" 我二伯父真的出现在
桃园的7号楼中,他已经听见我父亲呼唤他的声音,但他怀里藏着大把的钱,他慌
慌张张地冲进自己的房间,把赌搏赢来的钱收藏在屋中盛米的桶中,我父亲的叫声
又响起在他的耳中,他一哆嗦,心慌意乱中打翻了米桶,白花花的大米刹时流泄一
地,他一边连呼," 糟糕,糟糕!" 心中充满懊丧,一边扑身在地,正欲捧起米往
桶里放,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穿着黑面布鞋的小脚,紧接着,他那薄薄大大的招风耳
便为一只泛着红光的手牢牢地揪住,他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板上。
" 三弟在叫我呢!" 他苦着脸道。
我奶奶冷冰冰地训斥他:" 你也配赌钱?你想躲着我藏私钱?告诉你吧,你还
在我肚里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胚子啦!" 这时候我叔叔回来了,他听见了我父亲的
叫唤匆匆在我姑姑房间门前伸了一下头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打电话。此后,我奶奶
就用一根鸡毛掸子狠狠地揍我二伯父的屁股。他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跪倒在地板上就
像一匹卧倒的骆驼。他一边愁眉苦脸地心想我这么大的人啦还被母亲打这叫什么事
儿呢!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旁边我那模样不怎么漂亮的二伯母。
我二伯母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抖得已然非常厉害,她没有说话,略显肥胖的
脸庞上冒出红彤彤的光芒。我奶奶看也不看她,义正辞严地教训着我二伯父,然后
弯下腰捡起米堆中的那卷钞票放进自己的怀中,一边哼着鼻子一边迈开脚步离开屋
子。
我奶奶走出我二伯父的屋子后立刻就嗅到那股难闻的气味,她用手绢捂着自己
的面孔,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我姑姑房间门口,我父亲就迫不及
待地向她发出一叠声的抱怨:" 我叫妹妹到医院去她偏不去你看多危险你看多危险!
" 我奶奶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她表情平静地伫立在我姑姑房间外面
的走廊上,远远地瞟着我姑姑,目光渐渐又落在我父亲的脸上,用一种刻板冷淡的
声音教训:" 家里事你不管谁管?" 我父亲瞠目结舌,脸胀得通红,来不及开口为
自己辩白,我奶奶已经转身离开,回到她的房中,用双手捺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
气,随即又脱掉沾满血渍的鞋子,打开窗户,扔了下去。
我奶奶扔出窗外沾满鲜血的鞋子正打在我的头上,我呆呆地伫立在7号楼下,
抬头仰望着她老人家敞开的窗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空气中到处漂浮着刺鼻的
血腥气味,我的耳朵里灌满尖锐的呼啸声,心脏在拚命地悸动,我奔进楼房,立刻
为更加浓郁的血腥气味包裹,我吓得双手抱住脑袋,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踏着满
地流淌的血液向我姑姑的房间走去。
我姑姑已经不在她的房间里,只有那个竹夫人枕头一般大的婴儿在哭,我默默
地凝视着这个婴孩,内心充满惊诧,充满惆怅。但片刻我的耳朵里便传来我奶奶的
命令,我奔出屋子,看见桃园家族的人们端着各式各样的盆子(里面盛满碱水)向
我蜂拥而来,没等我明白过来,亲人们便纷纷趴下地,用抹布就着碱水擦洗地板,
我当时想也没想弯下腰便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中,并在余下的日子里搞来石灰水仔细
地粉刷我们7号楼的所有墙壁,整整忙活了一个秋天。
春去秋又回,秋去冬来,这已经是重弹不变的老调。由于我姑姑曾经不祥地在
我爷爷的灵床上睡过,此后她便不幸早产下了我的表弟。正如我表兄当初一样,这
个玉琢粉团一样的早产儿的奇怪病情一开始并不为人们所察觉。他的肢体五官没有
任何问题,心肺正常,发育十分良好,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孩子,所有能够见
到他的人们无一例外地都对他漂亮的容貌发表了充满赞赏意味的言词。
但是,有一样奇怪的事,那就是这孩子不会笑。没有人见到过他笑的模样。还
在他睁开眼睛能够看到近处的物体到呀呀学语的的时候,他娇嫩的小脸上就经常浮
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难以言表莫名其妙的愁苦表情,目光整天呆呆滞滞,对我们
有色彩的艳丽的玩具不感兴趣,无精打采,仿佛天下人都得罪了他一般。
这个尚处在襁褓中的婴儿没有欢乐的奇怪现象引起了我父亲的高度重视,他对
我母亲说:这个孩子有点古怪,有点不正常。我母亲表示的确如此。但这是怎么一
回事呢?我父亲感到非常困惑,他常常伸开他那职业医生柔软无一屑茧皮的宽厚巴
掌抚摸这孩子,一边深深地思索。他的手几次从这孩子的头上滑过,感到那儿软软
的,仿佛囟门还没有闭合。
但是孩子的囟门通常长在头顶心而绝不是长在右脑颅上的,我父亲蓦然一惊,
抚摸我表弟脑袋的手突然僵住,心脏狂烈地跳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内心非常清
楚地意识到人脑的颅顶绝不应当这样软,那儿空荡荡的仿佛根本就没有骨骼存在的
迹象,分明是一个隐藏在头皮下面的洞窟!
我父亲不由一阵心慌意乱,他神色慌张地找到我上校军官姑父,当即把这个不
祥的消息告诉了他。上校军官的面孔刹时变得漆黑漆黑,目光死一般地凝固在我父
亲的脸上,嘴唇却在不住地颤动,仿佛在说:你不会搞错吧?你不会误诊吧?你能
肯定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我父亲垂下他沉重的头颅,不敢迎视上校军官的目光,他拍着这位妹婿的手呐
呐地说:" 不要这样,想开些,或许有挽救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有说些什么,
上校军官惨笑一声,目光晦暗,一言不发,驾驶起他那辆美式军用吉普,把我父亲
和他的孩子送往医院。
透视的X光射线无声地扫描在我表弟的头颅上,并拍下了清晰的照片,那上面
显示:我表弟的头盖骨上有一个罕见的空洞。
这个空洞在当时还无法用我表弟自身的骨骼加以修补。这空洞的周围仿佛有一
些颗粒状的碎屑,很明显是因为经受外力撞击所造成的由于我表弟其时尚幼,颅内
压尚未升高,故暂时还没有生命之虞,但以后就很难说了。专家们判断:十八岁是
他最后的期限。
从医院的透视室出来,上校军官目光发直,一屁股蹲坐在水泥台阶上,两只紧
握的拳头轮番地擂着自己的脑袋,哀伤绝望如一头掉落进陷阱里的野兽,他吼道:
" 我这是造的哪辈子孽啊!" 我父亲目睹面前男人痛苦悲伤的情形,爱莫能助地
(尽管他内心也非常非常地难受)用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以藉慰他的心
灵,使他能够平静下来。
这难道是天意吗?上校军官实在没有办法安静下来,他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在他戎马生涯数十年中,他亲手血腥杀戮过无数的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朝鲜
人,印度人,越南人,双手沾满他人的鲜血,二十八岁便换来他扬威耀武的上校军
衔。然而,他却不能勇敢地面对自己儿子的可怕现实,他没有办法接受,他内心慌
张胆怯,精神迷乱崩塌,脾气越来越暴躁。
他整日喝得醉醺醺的,神情颓唐地掮一杆(他随身携带的)小口径步枪四处乱
转,见到动物举枪就打,以发泄他心头的那股忿懑情绪。他击毙了驻防区村庄里无
数的飞禽走兽,猪马牛羊,见什么打什么不算,还想干掉我们桃园7号楼中那神秘
沸沸的猫小姐。
由于他的这种荒诞行为,他日后丧失了一次又一次的晋升机会,他当年的部下
都荣升为将军的时候,他却始终在原地踏步踏,而成为一名可悲的被他驻军防地人
们所厌恶的老上校。
由于我表弟年幼体弱一时无法拆用他自身的胸骨修补他脑袋上的奇怪空洞,此
后他整整受了三年的罪,他不能出门与兄弟姐妹们玩耍游戏,不能在我们美丽千簇
花万簇花的桃园中散步徜徉,他头上终日佩戴着一顶聚乙烯防护罩,就连睡觉也不
能摘下,模样儿十分古怪。在他四岁生日那天,他终于被我父亲送往医院开始接受
第一次手术。
医生们取下他头上的聚乙烯塑料罩子,让他躺到一辆小推车上去,他非常听话,
两眼好奇地东张西望,护士推着他往手术室走去,过道长长的,四周非常安静。他
的两只小手交叠着枕在脑后,到了手术房以后,医生让他嗅一种药水,他很快就失
去了知觉。
乙醚麻醉发生作用以后,他被剃了个光葫芦,那层细嫩的头皮随即就被剥开。
医生们仔细地清理过他的窟窿以后便用一种高分子材料制成的有机玻璃聚合物
对他那无法愈合的颅骨空洞进行了填补,恢复了他的头颅外观的完美性。
这个惊心动魄的手术进行了一整个白天,我父亲在一旁耐心地观看着,为同行
们的精湛技艺为手术的成功向他们表示了深深的敬意。手术后,我表弟头部的空洞
消失了,所有的外力、病菌将不能再轻而易举地侵袭进他的脑子里。当淡黄色的头
发覆盖披散在他的脑袋上时,谁也无法知道他的脑子里有一块人造的骨骼。其后,
他的心理状况迅速恢复得和寻常儿童一样,活泼好动,调皮讨厌。
然而我表弟的快乐时光非常短暂,由于他的身体处于不断生长发育的阶段,在
此后的许多年里,在他脑袋变大,颅内压力增高的同时,那块人造头骨却并未一同
生长,因而隔不多久,这样的手术就得重新进行一次,有时候医生考虑过多或也许
不很耐烦,重新换上的人造骨骼做得大了一些,好让他延长手术的间隔时期,他的
脑袋便会臌臌地突出一块,因此他也就有了自己的外号:大牯牛。
大牯牛其实就是大臌瘤的意思,但我表弟并不在意人们给他取的绰号。正如我
表兄的腿被手术刀割开又缝上,缝上又割开,弄得整条腿爬满了蜈蚣状的刀疤一样,
我表弟的脑袋也是不断地被打开又缝上,缝上又打开,最终弄得疤痕累累,头发都
无法生长。以后,在他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便蓄起了长
发以遮掩他那些丑陋的纪念。
我表兄的腿里钉着无数根不锈钢钉,我表弟的脑袋上不断地更替着有机化学玻
璃,在给他们俩做手术的专家都过世以后,他们的形象逐渐为世人所公认,并不再
招人献眼。但就在我表兄以他的跛脚姿态发愤人生的同时,我表弟因为脑袋的原因
而致使他那正常发育的眼睛受到了严重的侵害。
所谓跛足行跛路,斜目看斜人,这既是他们的自诩,也是现实的写照。我表弟
不断膨胀的大脑颅内压在受到那块有机化学玻璃的约束以后,便将那难以抑制的巨
大压力愤怒地堆积到他右眼底的薄弱部位,这样一来,他的整个右眼球便如龙眼金
鱼那样日益凸突出来,上面布满血丝,并分泌出一种带有挥发性腥臭气味的液体,
看了叫人相当害怕。
这只受到严重伤害的眼睛视力几乎等于零,因为无碍生命一度未得到应有的重
视。此后,我表弟受他掩盖脑袋伤疤不得不蓄起长发的心理驱使,又为自己那形象
可怕牛一样的眼睛配置了一副黑框的墨镜,并终身都佩戴着。从远处效果看,他那
一头飘逸的金黄色头发映衬着一副黑框的墨镜使他本来就十分白皙的面庞显得既鲜
艳又明亮,加上他又常常在嘴里叼一根白色的烟卷,他这副模样便成为标标准准的
嬉皮士形象。
正如我表兄在艺术上呈现出一种颓废派的倾向一样,我表弟在生活中在桃园中
也处处以垮掉了的一代嬉皮形象招惹得老祖宗们对他无比厌恶、无比憎恨,连他那
终日掮一杆小口径步枪对一切动物居心叵测脾气暴躁的老上校父亲对他也敬鬼神而
远之,让着他三分。
就在我表弟陷入不幸人生的同时,桃园7号楼中那位喜欢玩弄通灵术的老太太
始终以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祭起一面刻满神秘符咒的灵牌用巫术将我父亲从深更半
夜里召唤起来,使他在桃园家中无意识地干出了一桩又一桩的荒唐事情,并最终断
送了他在医学事业上的光辉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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