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8
我外祖父纯粹是一个倔老头子,他老人家虽然娶我外祖母为妻并同她生下我母
亲和舟共济风雨数十载却始终未能够赢得她的芳心,在我母亲未嫁到桃园的几十年
间,他十分明了我外祖母内心中对我爷爷的思念已是明日黄花,他在为他爱情胜利
骄傲的同时也就毋须经常再对我外祖母的思想感情实施严格的看管。
然而桃园的感召力是无穷的,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爷爷与我外祖
母这两位功德昭昭老人家的心灵,使他们在分别数十年后重又聚首桃园,彼此相视
而露出会心的微笑。
值此我爷爷与我外祖母再度重逢际,我外祖父一辈子精心构筑的骄傲顷刻烟消
云散,荡然无存。他开始后悔他这一生对我外祖母的精神过于放任,统辖也太为宽
松,他活着时常常诅咒我外祖母对他爱情不忠实,他逝去后我外祖母也不愿再回忆
起他。
时光倒流至我外祖母粗黑辫子被阳光照耀闪烁一层层金黄色光屑的时候,我爷
爷以一身倜傥长衫党人打扮迈着年轻矫健的步伐犹如雄鹰展翅一路逃避北方军政府
的通缉追杀来到南方,其时,我外祖母年轻俏丽穿一件月白色小褂体态婀娜正坐在
满树似火红的石榴花丛中为她梦中的第一个情人绣第一只烟荷包。
我爷爷大步流星由山峦的峰颠飞身而下,远远地,他的身影才将出现在庄园的
地界时就已经被我外祖母发现,她用牙齿轻轻咬断红丝线,侧起脸,两眼深情地瞥
视着我爷爷那山一样魁梧雄壮的身躯,心中怦然跳动,一颗芳心就此暗暗许给了他。
我外祖母是她父亲的第八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从未遭受过任何苦难,这一年
她刚刚十四岁,正是玉兰花香的时候。她俟我爷爷的身影即将为石榴园浓密的枝叶
遮掩际忽然自花间轻声唤道," 大哥,你不想坐下来喝口水吗?" 她那金盏接坠玉
的光辉声音像一道霞光降临在我爷爷心坎上,软软脆脆,使他的嗓子眼顿时冒起滚
滚的浓烟,饥渴难忍,于是他便如狂奔的骏马纵身向我外祖母而来。
许多年以后我外祖母叙述她与我爷爷的首次相遇时心情仍然激动无比,充满天
真小姑娘的纯朴浪漫情怀,她回忆道:我爷爷那时便仿佛江湖中的好汉车转身几个
箭步便窜到她的面前,一双深陷在眼眶里咄咄逼人的眼睛似乎已伸出贪婪之舌欲迫
不及待地饱餐她回眸一笑的秀丽春色。
我爷爷面露微笑,一边谛视着面前端坐在石榴花丛中的山野少女一边解下背在
身后的小包袱,从里面取出两张黄黄的玉米煎饼咬了一口,我外祖母脸颊绯红绯红,
迅速自身边的树上摘下许多大如拳头裂开嘴的石榴抛向他,一双又黑又亮的明眸如
同利箭瞬间射透他的心脏(石榴树刚才尚在开花,顷刻又结出累累果实,外祖母的
记忆显然已经模糊,我对此亦不感到荒唐,我在为她递上又一块软软香香的面包片
之后,她老人家的嘴就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动起来)。
我爷爷未曾说话,我外祖母也未再开口,他们深情款款互相凝望,两颗年轻洋
溢勃勃生机的心灵就此发生了猛烈的撞击,火花四下溅去,片刻便将西天的云霞染
亮,直到清风明月夜晚降临。这一天,我爷爷就此逗留在我外祖母家,与我曾外祖
父把盏换杯侃侃而谈,我外祖母斜倚在她父亲的身旁千娇百媚,不时向我爷爷投来
情意绵绵的目光。
许多年后她老人家凝望着我爷爷时,目光中依然燃烧着当年的那种光彩,只是
每次被我奶奶发现时她那目光中的情感已不能再如同当年那样纵情恣意热烈表达,
眼神也渐渐向后移去,光芒渐渐暗去,犹如一颗不断远去的星星,最终在幽深的地
方流露辉煌一瞬便又迅速为大团大团的云翼遮掩。
我爷爷最终未能与我外祖母花好月圆共度良宵,他老人家最终败在我外祖父的
手下,不得不从他钟爱的山野少女的身边离开,把那份热烈的情怀深深地埋在了心
底。许多年后,我十六岁的母亲的模样已经变成我外祖母十四岁时的翻版,他老人
家从我父亲面呈我母亲的照片中又惊喜地看见我外祖母当年的姣好身影,分别三十
年后,他老人家同我外祖母再次于桃园相会成为儿女亲家时彼此已是白发人,但他
那深沉注视我外祖母的目光中已经没有鸳梦重温的光彩,多出的只是一份无奈。
我外祖母的内心并不因此感到失望,她在惊喜过后仍一往情深地挚爱着她十四
岁时的心上人,并且时常从乡下来到我们的桃园客居。她老人家在我爷爷逝世致哀
期间满口的牙齿忽然全部掉光,换上了一副人造的假牙。此后,她每天晚上临睡前
都要将这副假牙从她的嘴里取出来放在一个小碗里用水浸泡,第二天,我们早晨漱
口刷牙的时候,她就用牙刷慢慢地刷她手中的牙齿,这情形曾使我们这些没有长大
的孩子普遍感到惊悚,感到不安。
我外祖母的牙齿在掉光的前一天还好好的,吃东西还非常有劲。在为我爷爷哭
丧的那三天三夜里,她老人家不吃不喝粒米未曾沾牙泪水从她的眼中不断地流出,
直到干枯。那支具有驱邪意义的哭丧歌谣一刻不停地自她喉咙流出并越来越低,当
她老人家精力功力最终都达不到驱邪的程度时,她便陷入一种痴迷的状态中,我母
亲心疼地端来一碗水递给她,让她喝下肚,她舔舔满嘴的血泡,从喉咙里咳出一口
痰,不料顺势就把她的一颗牙齿给唾了出来。我父亲一边给她把脉一边告诉我母亲,
我外祖母阴虚肝火太旺,已经实在不能再悲伤了,要立刻卧床静养。
我外祖母听我父亲把话说完,满嘴的牙齿猛然" 嘎嘎" 有节奏地响起来,顷刻
全部碎裂,从她那无力合上的口腔中纷纷钻出来,洒落一地。我同我弟弟凑在一边
看热闹,一时愣得无法张口说话。
我们傻傻地看着她老人家蹲在地板上用一枚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捡拾那些散落一
地的黑色牙齿,她斜着脸,偶然抬起的目光扫视在我们身上,我们立刻发现她的脸
庞就像戴了一副假面具,十分可怕,我们吓得纷纷拔腿而逃,但她随后就用她无法
关严漏风的嘴巴叫住我们,让我们仔细区分辨别那些黑色的牙齿,上牙床的赶紧扔
到床肚里,下牙床的赶紧扔到房顶上去,好让她老人家再长出新的牙齿。
可是,她的新牙从来就没有长出来过,她那满嘴牙齿掉落的面貌容颜瞬时间苍
老得吓死人,满脸的皱纹用熨斗都不能烫平,整个脸庞的下半部尤其是嘴巴就仿佛
被她吃下了肚。
我外祖母满嘴牙齿掉落那一瞬间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我感到她那
双忧郁的大大的眼睛在累累皱纹的脸庞上显得出奇的年轻,纯静得就如同刚刚降生
的婴儿的双眸。当这双婴儿般澄静透明清澈无瑕的眼睛空灵地注视着我和我弟弟时,
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暴发起一阵剧烈的震荡,人也差点摔倒,我慌忙抓住门框稳
住身体时我弟弟已逃出门外并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她老人家担心她的模样再吓住其他人,便用一副黑色的头巾像穆斯林妇女
佩戴面纱一样将她的面孔遮住,只露出两只美丽纯洁的大眼睛,让我父亲带她去医
院装假牙。我父亲把她领进医院的牙科诊疗室的时候,那个坐在小圆黑面高脚凳上
的中年牙医忽然失态地将嘴里衔着的烟卷掉落在地下,我外祖母冷静地注视着他,
两手扯住遮住面孔的纱巾猛然一拉,牙医那张圆臌臌惊诧莫名流露着某种欲念的脸
蛋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此后他便无精打采心神不定懒洋洋地为我外祖
母做了一副使她受罪的假牙。
带上这副受罪的假牙后,我外祖母面部的表情显得十分古怪,居然呈现出一种
令人陌生的年轻,年纪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后她就回到了乡
下。
我外祖母离开桃园的时候我正在学校上课,我父亲驾驶着他的红十字救护车顺
道把她老人家送到了通往村庄的汽车站,他们在瑟瑟的秋风中默默无言地挥挥手便
分别。
深秋的时候,气候已经很凉,我外祖父蹲在他庄园门前黑乎乎墙壁下的上马石
上抽烟袋锅,一面晒着太阳。远远地,村外小路上走来一个行色倥偬的女人,他老
人家眯起眼一边不紧不慢地吐掉含在嘴里的那口烟,一边把右手卡在腰间,左手执
着旱烟袋指着渐渐走近的我外祖母愤怒地叱道:" 你不是我的女人!" 我外祖母因
为嘴里新装的假牙把她的牙床磨得分外难受非常疼痛实在没有心思和他说话,她老
人家只是向他斜斜地瞄了一眼便径直走进了庄园的大门。我遭受冷遇的外祖父双手
抖动不止,一杆旱烟袋锅在秋日无力的阳光下面晃得尤其厉害,一闪一闪地放射出
光芒,他的面庞神态迅速沮丧颓焉下来,如同遭受霜打的秧苗。
我外祖父手里捧着的那杆长长的像拐杖一样的旱烟锅是用青铜铸造的,烟锅上
面布满斑剥的绿锈,从烟锅底部的凹形文字判断,年代想必已经非常久远。他老人
家拥有这个烟袋锅纯属偶然,他后半生常常捧着一面从一艘古代沉船打捞上来的精
致的微型罗盘,随身带着一把当年日本兵遗弃的工兵锹一把小铁锤一把小十字镐,
像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地质勘探队员那样漫山遍野看风水的时候,在一个山旮旯
里挖掘到了这个烟袋锅。
我外祖父像一名真正的地质勘探队员那样勤奋工作时,态度非常严谨,他每天
总是闻鸡而舞黎明即起,天刚放亮就命令我舅母烧好饭烙好饼,给他装在当年日本
侵略者曾经用过的扁圆铝饭盒内,再灌一壶水,然后他老人家到外面井台上用清冷
的井水洗一把脸,再蹲在自家菜园的粪坑边上出恭,完毕后,他回到堂屋吃饭,一
切准备就绪,他便将那些简单的工具都装进一只旧军用帆布包包里挎在肩上,如同
出征的游击队员,撅着他那把灰白的山羊胡子朝着绵绵的青山进发。
我外祖父这后半辈子抛开家中的一切,农事不理,世事不问,每日就这样无止
境地漫游,直到他老人家与世长辞。寻常的日子漫长而寂寥,他总是要忙到星稀月
朗才回到家中,简单地吃过晚饭,洗过澡,他就把自己关在屋中独自一人" 嘟嘟囔
囔" 这块地不好,那面坡背阳,嘴里念叨个不停,一面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包里倒
出那些被他自山岩中敲击下来的石块,挨个地琢磨。
我十五岁的时候,因为我爷爷辞世而悲伤去乡下度假,我父亲让我给他捎一面
高倍数的放大镜,以后他老人家就用这面透镜终日研究他从山上搜罗的石头。那些
天知道做什么用有什么意义的石头堆满了他那古老木雕花床下面的空间,他一去世,
我舅母就把这些石头全部清理出去,丢在菜园里废物利用做了阡陌的垫脚石。
没过多久,当地政府成立了地方土特产征集委员会,搜罗四郊五县山野所能发
掘的一切土特产品贡献给异邦友人,以报答对文明古国重新堀起的巨大支持和援助。
我舅舅的孩子环顾家中周围,沮丧地发现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具有浓厚乡土气息
光华夺目的东西好上交,他蹲在自家的菜园里一边出恭一边悲叹自己就要落后于这
个光荣的时代之际忽然看见这些形状怪异的石头,便选了一些亲自背到当地县政府
的那个委员会去。
委员会的书记写了一张二指宽的纸条让他转送到科研所去,最后经那些二半吊
子地质员鉴定竟然于其中发现一块稀有金属矿藏的样品,慌忙不迭地面呈县政府,
经批准立刻派专车送到省城,从而被列为当年度特大新闻,引起轰动,五报三刊发
表社论热烈欢呼,数千年文明古国从此摘掉稀有金属贫乏的帽子,亿万人民扬眉吐
气翘首以盼的时日已经为期不远。
至于这种稀有金属作何用途报上未予披露,因为那纯属国防战备秘密。于是叱
咤风云军事管制委员会黑脸上将司令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工程兵铁道兵建设兵团
便开进我外祖父长眠的绵绵青山,那里立刻就被挖地三千尺,开井掘矿数百里,毁
坏珍稀参天原始森林难以计数(树木都被拉到井下做巷道的支撑物)绵绵青山很快
就变成荒山秃岭,满目疮痍。
由于粗矮肥胖的黑脸上将司令曾在天下第一少林寺落发为僧故对科学并不迷信,
他乘坐一架军用直升飞机盘旋在我外祖父长眠不起的青山谷中,一边抽着烟,一边
阅读着《红楼梦》著作,很随便很潇洒地就把我外祖父长年辛辛苦苦挖掘的含稀有
金属元素的石头当作通灵宝玉往茫茫大森林中一扔,随从参谋长立刻便向下发布命
令,在哪里找到这块通灵宝玉,哪里便是矿。
结果,三十万人的大兵团硬是用工兵镐用十根手指一寸一寸地搂梳大荒山上齐
腰深的茅草,整整花费了五个月的时间才找到那块石头,以后又用了五年的时间挖
掘那块石头下面的山谷,最后因为碰到拦路虎竟不惜动用火箭军部队进行了一次不
对外公布的地下核爆炸,炸开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岩石,掏空了方圆五百里的大山才
搜集到一樟木箱的矿石,经国家科学研究所检验证明后才得知那还只是品位极低的
贫矿,丝毫没有开采价值。
但这并没有什么可沮丧的,相反证明了我们大部队各军兵种协同作战的能力,
我们有能力这样做,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谁也别打算小觑我们。至于在这场
史无前例的大生产运动中不幸牺牲的无数人们,那是他们的光荣,是祖国给他们一
个报效的最好机会。至于召开了难以计数的追悼会,颁发成火车皮的奖状,造就了
一批又一批的英雄模范人物,那都是时代伟大运动的需要。
在这场声势浩大轰轰烈烈震撼全球的运动期间,各省市各地区各县乡各国都纷
纷派出参观取经慰问代表团,络绎不绝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摩肩接踵济济一堂的各肤
色人种聚集在大荒山变成蚂蚁巢一般的山谷中历时达二十年之久。
学费当然是高昂的,代价当然是十分巨大的,然而成绩也是喜人的,至于运动
中的偏差,有关部门已在多年后做出了妥善的处理,人民总是善良的,总是能够体
谅他们的领导者,至于谁也没有干过的事业,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走到哪里算到哪
里,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许多年前,我在外祖父家度过难熬暑假的时候,我外祖母刚刚装了一嘴的假牙,
她整天闷在屋子里做衣服,外祖父让我坐在他的八仙桌旁看他用一把小铡刀切那些
焙烤完毕的烟叶,他一边吸烟一边向我倾诉他老人家对我外祖母的怨恨,他责备我
外祖母是一个用情不专的女人,但一提到我逝去的爷爷,他便情不自禁地对我竖起
他的大拇哥,由衷地赞叹道:" 你爷,好样的。" 整整齐齐香喷喷的烟丝在他老人
家的面前越堆越多,他沉默许久,忽然抬头注视我一眼,轻轻地叹一句," 你婆,
不要脸。" 他的声音很低亦很无奈,我外祖母在里屋听不到他的咒骂,可是我却感
到非常尴尬,我的脸庞绯红绯红,头上也冒出了细汗,内心不知是生气还是惶惑,
我尊敬的外祖父竟然叱骂我慈祥的外祖母不要脸这让我的心中真是乱成一团,然而
我外祖母对这种咒骂早就习以为常,她老人家只是淡淡一笑,过后将眉头微微蹙在
一起,一双大大明亮的眼睛里飘起一丝云翼,她一面用锥子扎着鞋底穿针引线,一
面对我嗤声道:" 伢子,莫听他嚼蛆。" 我外祖母神情淡泊地将我外祖父对她的咒
骂视之为" 嚼蛆" ,这非常形象化的坚决反击使我感到十分愉快,我坐在我外祖父
的对面,谛视着他老人家扭动小木盒里的小棍棒做那些粗粗长长的烟卷,谛视着他
把上好金黄的烟丝放进嘴里慢慢地津津有味地咀嚼的情景,当这些黄灿灿脆香香的
烟丝从他那牙口硬朗的嘴里吐出来时都已变成又白又胖的蛆虫状残渣,我外祖母反
击的语言多么精湛多么深刻。
我外祖父停止操纵面前的自制卷烟器,对我爱恨交加地说:" 你婆年俏时和你
爷好,我想和她好,可是她看不上我,这老婆子竟看不上我。她看上你爷了,可是
你爷当年是一个逃犯,官府在捉拿他。你不知道吧,你爷当年竟敢剌杀大总统,但
是你爷的运气非常不好,他的飞刀没有射中大总统,只射中了总统身边的保镖,你
爷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拼命,大批人马包围过来,你爷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从北方跑
到南方,一口气跑了三千里地,可是后面还有武林高手追杀。后来,你爷被你不要
脸的婆看上就藏在了庄园里。你太爷(就是你婆的爹爹)和你爷谈得十分投机,打
算让你爷做上门女婿,并传他一手绝活,可是你爷不干,他有他的事情要做,他要
走。你婆和他赌气,我爹就趁机向你太爷提婚。他们老辈其实在我和你婆还年幼的
时候就已决定联姻。我爹传你太爷的那一手绝活,你太爷正准备拿来传你爷,但是
我爹不答应。我爹不肯把他的绝活传给外人,他们俩老辈就在山里大战七天七夜,
你太爷一招怠慢,招招受制,终于败在了我爹的手里。我爹其实在传你太爷绝活的
同时自己也在加紧练功,结果,你太爷悟性不高,终于失败,只好把他的小千金嫁
给了我。你婆与我成婚后与你爷仍断不开,在我和你婆的洞房花烛之夜,他们俩竟
抱头痛哭,把我给撇在一边,我和你爷开展理论,拳脚上我输了,道理上我却赢了。
我对他说:' 你一个新党有识人士怎能闯到人家新婚洞房里夺人所爱?欺人之
妻?
' 你爷当即哑口无言,你婆脸红似火。后来你爷就远走高飞,一去三十年。眼
见你婆已经死心,岂知他们还是在桃园会上了,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我外
祖父抖抖呵呵地说到这里竟然伤感得老泪纵横,我连忙掉过脸去,不忍目睹他老人
家难过的模样,一边偷偷取过他随手放在一边的旱烟锅,吹亮火星,猛吸一口,一
股又苦又涩又臭的烟迅速钻进我幼嫩的肺里,呛得我拚命地咳嗽。
他瞅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愣了一会,脸上忽然绽露出笑容,他将宽大厚实的巴
掌贴在我单薄的胸前,一股暧流顿时灌进我的体内,我的咳嗽也立刻为之停止,我
知道这是他老人家运功帮我打通经脉疏通内气的结果,不禁向他投去深深感激的目
光。
我外祖父长着一撮仿佛一支凋敝用散了的羊毫毛笔的灰白色山羊胡子,闪着几
缕焦黄的光泽。他老人家此生极爱清洁,每天或早或晚必洗一把澡,不太冷的时候
他" 扑嗵" 一声就跳进正对庄园大门的一口池塘里,一泡半个时辰,冬天初春的时
候他就亲自烧一大锅热水在屋子里洗澡,这个习惯他始终保持着,一直到临终那天
为止。
我外祖父的武功造诣非常深厚,他的身体原先十分硬朗,铁打金刚一样,但由
于他老人家晚年一时糊涂,不肯用功夫进行自我保护从而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世间
非人的待遇,他的身体健康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并每况愈下。
对一切失去希望后,他更加不在意自己的身体,长年累月怀揣一面罗盘漫山遍
野看风水,采矿石,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再坚强的胃器官也会发生功能性衰
退,他脾气又特别倔强不听人劝,不肯戒烟,照旧不管不顾地吸他自制的烟卷,喝
凉水,吃硬饼,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日益衰落,到了需要服用偏方丝瓜水的程度
时,他的肺器官已经出现了许多窟窿眼,他剧烈地咳嗽,发疯一般地哮喘,半夜里
瑟缩在煤油灯下,往床前盛着草木灰的瓦盆里吐带血丝的浓痰,在那些空旷孤独万
籁俱寂的夜晚,他老人家那枯涩的嗓音无遮无拦地散播向无涯的天空,常常直到天
明。
我外祖父秉性倔强,从不低头,很有点自讨苦吃的味道,在一场深挖狠掘灵魂
晒太阳的全民运动中,他老人家竟斗胆对时尚表示不屑一顾并嗤之以鼻,于是他很
快就被那些手里掌握枪杆子印把子的庄户泥腿子后代理所当然地视为眼中钉,肉中
剌,如鲠噎喉。
其时,我外祖母心明眼亮,非常识时务地收拾好家中的金银细软,离开乡下来
到我们的桃园避难,可是我外祖父却仿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地呆在乡下不肯离
开,非要亲眼看着那帮头脑发昏双眼发红身上长剌头上长角的人群轰轰烈烈地闯进
他老人家庄园的大门,在此起彼伏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声中,把他家中一应值钱物
品统通抢劫狗吃干净,掘地三尺还不罢休,又拆梁毁屋把门板都抬走。
在这些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狂热的人群热火朝天开展斗争时,我外祖父守在一边
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吸着烟。他这副漠然态度
很快又将这些革命革得正起劲的人们惹怒,于是他老人家很自然地便成为这帮人矛
头对准的鲜活靶子,只是由于恐惧他那威名远播的武功,这些人才未敢贸然上前将
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与他彼此对峙着,远远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一个自封的民兵司令目光环顾
手下众喽罗,硬着头皮虚张声势地说:" 四爷,实在对不起,形势喜人,形势也逼
人,奉上边命令,迫不得已,委屈您老人家啦。" 我外祖父漠然一笑,道:" 量你
们也不过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他老人家把旱烟袋放在地上,解下扎腰带将自
己的双手捆绑起来,但那些人依然不敢上前,他只好又扯出汗巾塞住自己的嘴巴,
直到这时,人群才一窝蜂地拥上来,用麻袋套住他的头,将他五花大绑推搡至废弃
的祠堂里,用蘸着辣椒水的皮鞭刻骨仇恨地鞭挞他。
由于他老人家在整个鞭挞过程中始终面带笑容,一声未哼,眉头更未皱一下,
这就使得那些人恼羞成怒格外气愤,声言他抗拒改造死不改悔,遂变本加厉将他的
双手反剪住倒吊在一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银杏树上,整整折磨蹂躏达半个月之久。
我外祖父遭受悲惨迫害期间粒米未沾牙,滴水未进,遍体鳞伤,眼看着奄奄一
息生命垂危,人们才慌了手脚,硬着头皮闯进我们的桃园,央求我外祖母回去收拾
局面。我外祖母心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从我母亲房中取出那包金银细软交给他
们,我可怜的垂死的外祖父才被准许从银杏树上放下来,让我舅舅用门板抬回家。
我父亲闻此噩耗立刻驾驶救护车去接我外祖父时,那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银杏
树身上的斑斑血迹尚未被雨水冲涮掉,他亲眼目睹命在旦夕的我外祖父以及他老人
家流淌在这株树身上的斑斑血迹,连声嗟叹:" 私法甚于国法,国法何在!" 那些
泥腿子的后代并未能够听懂我父亲的话,他们掮着枪拿着棍闷闷不乐又不无羡慕地
注视着我父亲把我外祖父用担架抬上车扬长而去。救护车卷起黄龙一般的烟尘最终
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不知谁懊恼地嘀咕了一句:" 还是四爷有福啊!" 我外祖父此
后逗留桃园养伤的时日并不算很长,在我们幼嫩的记忆中,这段时期仿佛始终为一
股烟雾弥漫笼罩着,极不清晰。我爷爷与他老人家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感觉分外愉快,
他们终日聚在一起促膝倾谈,十分投机,数十年前的隔膜一扫而光。我外祖父毕生
精通阴阳五行奇门八卦学说,他在我们桃园疗伤养病的时候,每到深更半夜耳朵中
便会悄然响起一种阴戚戚奇妙又撩人的音乐,睡梦中,他的魂魄便会遁声跳出去,
四处追赶,八方搜寻,累得疲惫不堪,次日天明,他醒来后,看见我父亲的第一句
话就是:" 桃园有妖!" 我父亲听罢微微一笑,摇摇头,内心以为荒唐,桃园怎会
有妖?难道那些桃树会成精?我外祖父对我父亲的反应十分不满,以后他又同我爷
爷谈起这件事,抱怨他在桃园实在难以集中心思养病,他常常不得不分出一半的精
力去抵御那种妖邪力量的侵袭。
我外祖父在桃园居住的时日越来越郁闷不安落落寡欢,一俟那场折腾人的运动
结束,他老人家自觉在桃园多待一天,精神负担便沉重一日,内心思想情感灵性压
抑愈甚,他随后多次孩子般地央求我父亲把他送回乡下,好重新开展他那整日怀揣
罗盘漫山遍野看风水,为自己寻找墓址的勘探活动。
我爷爷不幸去世为他老人家举行的葬礼隆重进行完毕,我外祖母便因为心情不
佳回到了乡下的庄园,我外祖父这时已为他自己选择好了死后的葬身之地,并打算
在我外祖母的眼皮底下与世长辞,以对她背叛自己爱情的行为予以沉重的打击。
我外祖父向家人和我外祖母公布了他老人家自己选择的葬身之地和他临终的准
确日子,我外祖母对此并不以为然,甚至赖得搭理他。当那一天最终来到的时候,
我外祖父早早地起床亲自烧好一大锅烫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地沐浴。
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当他离开这个人世时他绝不会带着肮脏的身躯回到阴间,
婴儿降临人间时干干净净,身上不带一丝尘世的灰垢,人死去时只有如同诞生时一
样干干净净,在阴间才会活得舒服活得自在。
沐浴完毕,他穿上我外祖母为他亲手缝制的送终寿鞋,里里外外簇新干净,清
清爽爽,之后他把屋门闭紧窗户封死不让别人打扰自己,并将他睡觉的床铺拆掉,
把床板搬到屋子中央放好,设置成一张灵床的样子,他躺上去,双眼紧闭,静静地
等候生命的终结。在此前一天,他曾经吩咐我舅舅,谁也不许破坏他恭候涅盘的宁
静与欢乐,如果七日后他老人家仍未去世那即表示他还将有七年的寿命。
他一本正经这样宣布的时候,我舅舅根本就不相信,但他表情严肃语气认真,
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舅舅只好依照他的话办,在他把门反锁不吃不喝躺在自己
亲手设置的灵床上等候死神降临的那七天里,我舅舅每天都要偷偷地扒着门缝往里
窥探,一边暗暗笑着,一边心想这老爷子在玩什么把戏,故弄玄虚,一定是在偷吃
什么长生不老药吧。
我外祖父虽然闭着眼睛心思飘缈,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我舅舅那窥测的目光,
便时常从鼻孔里使劲地哼一声,以示他的不满。我舅舅出于对他的关心,生怕他会
把自己饿死,可又不敢违抗他的旨意便土法上马亲自动手制作了一架潜望镜,躲在
屋后悄悄地从目镜里观察他的动静。这七天中,他的的确确未曾下过灵床,未曾喝
过一口水,未曾吃过任何东西。
七日后,我舅舅深信他老人家已经魂归西天,便去请示我外祖母商议他的后事。
可是傍晚时分,他竟突然由灵床上跳起身,满面红光精神无比抖擞地脱掉寿衣
寿鞋,仔仔细细地叠好,整整齐齐收进箱子里,然后他打开门,冲我舅舅怒气冲冲
地吼道:" 由于你的不孝,我还得受七年罪!" 我舅舅心中窃笑不止,面部表情却
肃穆无比,他一面装模作样地点头称是,一面慌慌张张地往屋后溜去。我外祖父见
他行迹可疑,追踪过去,一眼就看见那架自制的潜望镜,神情不由一怔,自言自语
:" 难道就是这东西搅得我不能安息?" 我外祖父没有再责备我舅舅,次日一早又
揣起他那面罗盘重新开始选墓址看风水找矿石的活动,间或推辞不过他也为庄户人
家盖房砌灶结婚治丧看看风水,选择黄道吉日。七年后的同一天,他依前次一样沐
浴净身,吩咐我舅舅我外祖母绝不许打搅他,之后他又把自己反锁在屋中,把寿衣
寿鞋一件件地从箱子里面取出来穿上身,不声不响地躺在他再次亲手设置的灵床上。
我舅舅以为他又在闭关练功,心情一点都不慌张,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舅舅
请他老人家起床吃饭,但他屋里没有动静,门又推不开,我舅舅便用双手托住门板
往上一提,将屋门整个卸掉,然后走进去,这时,他看见我外祖父面容安祥地躺在
屋子中央的板床上,悄无声息,双眼紧闭,似在睡觉。他放低声音说:" 爹爹,起
来吃饭吧。" 我外祖父没有反应,我舅舅迟疑一下,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感觉一
片冰凉,这才知道他老人家已然魂归西天。我舅舅慌忙搬出百年老历逐一推算,方
知道那一天逢七,也就是那七年后的阴历七月七日。至于我外祖父在哪一时辰停止
呼吸,我舅舅推算大约也在与七这个数字有关的时刻。
我外祖父准确无误地撒手归天于他老人家亲自预定的日子,正是神话传说中牛
郎织女鹊桥相会看巧云的民间节日,当他最终躺在他亲手勘址挖好的墓穴里,人们
才发现连那一人高的墓碑都是他老人家生前亲手雕凿而成的。
我外祖父神奇地与世长辞在他老人家自己预定的日子里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
传遍四乡八里方圆数百村庄,在为他老人家发丧的那一天,从各处赶来送葬的同宗
同族一共有数万人之多。
所有致哀者的脸上皆无一丝悲色,人们都对我外祖父的神机妙算赞叹不已,钦
佩万般,把为他老人家举行葬礼的这一天视为盛大的节日。那些在他生前曾经惨无
人道地迫害他的人们也怀着复杂的心情俨然十分沉痛地出现在送葬的队伍中。
那个曾经带头用麻袋将我外祖父的脑袋套住吊在有着五千年光荣历史的古银杏
树上打得最凶狠最卖力的民兵司令竟兴高采烈地充当了为我外祖父举棺的抬杠者,
其他负有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罪责的人们也都以各自的方式混迹于送葬的队伍中,表
演他们那沽名钓誉的虚伪哀悼。他们扬着无数的白色幡旗,撒着整筐的纸钱锡箔,
一路吹着锁呐打着铜锣蛇皮鼓浩浩荡荡地向我外祖父的葬身之地进发。
我外祖母默默无语地为我外祖父重新换上一双她老人家亲手缝制的有着奇特图
案的布鞋,然后坐在一乘轿子里送我外祖父上山。
送葬的队伍很长很长,绵延数十里,我外祖父的墓地很远很远,道路曲曲折折,
崎崎岖岖充满坎坷,所有欢乐的人们都没有这种长途跋涉的心理准备,他们一路上
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开开心心地讨论着我外祖父去世的历史意义,从满天星斗的
清晨一直走到星稀月明的黑夜,在宿营地稍事休息后,黎明启程又走了一整天,仍
未能到达我外祖父的墓地,于是他们的心情纷纷变得沉重不堪,情绪低糜,蓬头垢
面,那些曾经迫害过我外祖父的可耻败类们没有一个能够坚持到底,他们中途全都
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借口溜掉了。
这期间我舅舅的头发胡子蓬勃生长近一尺长,我外祖母乘坐的那顶轿子早就摔
下山涧,一身崭新的衣裳也变得破破烂烂。七天七夜零七个时辰后,送葬的队伍终
于到达我外祖父的墓地,所有能够坚持到底的人都面黄肌瘦像是又回到了三年自然
灾害的岁月。
我外祖父终于如愿以偿地将那些可耻的家伙从为他送葬的队伍中巧妙地驱逐干
净,他老人家生前过着极其清淡自俭的生活,身后他也十分讨厌那华而不实的出殡
仪式,竟神奇地将他的墓址一移再移,人们明明已经看到他的墓地可就是无法接近。
当那些混珠的鱼目自行剔除以后,他才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自己亲手选定凿好墓
碑的坟茔中。相形之下,我爷爷却从他的棺材里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老人家虽然赢得我外祖母一生世的爱情,却无法让我外祖母为他名副其实地送一
次终。
下一节 回目录
请到少典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