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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假如面对摆放在桌上的镜子,你们看见的或许只是自己的面孔或者别人的面孔
再或者这个世界的面孔,而面对真实的历史的或者记忆的不太清晰的镜子,你们看
见的只是永远消逝的往事或者永远失去的曾经拥有过的无奈或者一种深深的迷茫,
再或者……
第一章
你们曾经看见大象的时候,它远远地十分朦胧地站在四周围着铁栏杆和水沟的
草地中间,神态极其不耐烦地不住地晃动着庞大的脑袋。那时,孤傲的大象的四面
八方围聚着成千上万忘乎所以的人群,他们手里捧着举着提着各式各样的照相机,
在炎热的阳光下面疯狂地为大象拍照,由于闪光灯雨点般地不停地闪耀,大象的眼
睛被刺得都快睁不开了,所以它才神态极其不耐烦地不住地晃动起庞大的脑袋。
那时候,木棉花漫山遍野地开放着,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刚刚来临,天气由于
长时间的强烈日照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炎热,你们这些桃园家族的儿孙整整走了三
天两夜才从你们居住的城市来到大象莅临的地方。虽然你们只要再往前走将近一个
钟头的路程就可以来到山坡下面的平原上,来到大象的身旁,可是你们已经实在走
不动了,你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全都累得瘫倒在山坡上,双手捧着疲软快断了似
的双脚,拼命地按摩,你们决定不再发扬再接再厉连续奋战的精神,决定歇歇脚,
顺便考虑一下如何才能突破那些大海狂潮一般如痴如醉拥挤着的人群友好地接近大
象。
由于你们居住的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没有大象,由于尊敬的市长莫先生在很久
以前就颁布了出入城通行证制度,你们这些可笑的命运卑微的生长在城市中的小民
因此而固步自封了好多年,从未敢越雷池半步,更遑论离开城市,看看外面的世界,
因此你们对大象的认识仅止于停留在传说中的印象。
可是,你们又从骨子里迫切盼望见到真正的大象,你们思念大象,这种刻骨铭
心的想念渴望已经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了,现在,当光彩夺目的大象终于远渡重洋
不辞辛苦跋山涉水来到距你们城市边缘直线距离五公里的地方时,你们全都激动得
无法形容,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睡过一个踏实安生的觉,在这期间,你们下了很大的
决心断然决定去访问拜谒大象,并且打算不顾一切后果,如若见不到大象那庄严崇
高的形象,这辈子你们都将不会再尝到快乐的滋味。
虽说如此,你们对大象的认识仍仅止于停留在传说的浮浅印象之中,你们过去
看到的大象仅仅是庙堂里的那种白颜色的、用汉白玉雕琢的塑像(上面坐着的究竟
文殊菩萨或者普贤菩萨一时半会儿你们也搞不清楚),你们曾在庙宇里花费很长时
间静静地打量它,同时在心中不住地问自己,这就是受到人们普遍尊敬热烈欢迎的
大象吗?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神奇的大象吗?
虽然你们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大象,你们也不了解真正的大象,更加不理解大象
为什么从来都不生活在你们这个温带地区,可是你们非常愿意并且渴望得到观赏崇
敬真实大象的宝贵机会,在真实的大象没有来临之前,尽管庙宇中的大象仅仅只是
一个塑像而已,但那一点儿也不妨碍你们对它的崇拜。
你们这些桃园家族中的人们和城市中那些普通善良的人民一样都非常热爱大象,
在这方面,大脑袋的表弟表现得最为出色,在他那短暂的一生当中(没有死以前),
他喜爱各种各样的动物,尤其爱戴大象,可以说他对大象的迷恋已经到了顶礼膜拜
的程度,简直五体投地了,以致于你们不知道他的生活当中除了光辉的大象以外还
会有其他什么东西存在,你们也不知道他这一生中除了思念大象渴慕大象以外还能
够再做些什么。
不幸的是当你们把桃园家中收拾停当把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准备动身去拜访大
象的时候,他却倒在了自己的卧室门前,两只手极其痛苦地抓扯着自己的心口,脸
色灰暗,两眼可怕地睁着,看样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死了。
你们马上想起一个现代叶公好龙的故事又重演了,这真令人费解,叶公仅仅是
在龙真的来了以后逃跑而已,为什么你们亲爱的表弟却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丢掉了呢?
真是匪夷所思啊。你们怀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衷,一定有什么名堂,可惜你们已
经没有心思去关心他死亡的原因了。
据你们初步的分析(你们是从他那当时倒在自己屋子门前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判断的,你们一致认为)他大概死于某种极度的惊吓,其表现为两种可能,其一,
他的心脏大约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而破裂了,其二或者因为某种极度的兴奋而致
使苦胆破碎了(当然这仅仅是一种不太成熟的猜测),对后一种判断你们感觉非常
有可能,因为你们的鼻腔当时仿佛已经嗅到了他的苦胆破碎以后散发出来的腥味,
桃园的上空也似乎弥漫着这种令人悲痛的气味,那些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也仿
佛被熏得萎糜不振,神情凄凉。
提到大象,大脑袋不能不想到第一个把它莅临迅息带到你们桃园的人,这个人
很早以前曾是大脑袋的老师,也是一个音乐家,可惜半道改行做了一名编辑,停止
了对音乐的追求。这位老师来到你们桃园是为了请大脑袋替他写一部作品,恳请大
脑袋在作品中记述他讲述的一个世俗的故事,表现一个值得尊敬的妓女的不幸遭遇。
可是大脑袋当时心情极其不佳,自从他爷爷去世并且从棺材里消失以后,你们
的桃园家族中就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怪事情,在那些接二连三接踵而至的悲惨事件远
远未曾结束以前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的闲情逸致来写什么妓女的故事(尽管他此前也
写了好几部作品,并且都搁在这位老师那里,由他帮大脑袋寻找出版的机会)。
这位老师来到桃园寻找大脑袋的时候,大脑袋当天有事外出恰好不在家,于是
这位老师便找到了他的表弟。与他那位曾经躲在桃园7号楼中用来储藏物品的地窑
里苦磨练绘画技艺的表兄一样,大脑袋的表弟也是一名小有成就的画家,不过他在
艺术上的成就远远比不上他那位鼎鼎有名的兄长,而且在经过了深刻的内省以后他
又贸然转向了选择工艺美术方面的追求,在此领域他所能做出的贡献可想而知也就
不那么杰出了。
大脑袋的老师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似的脸庞,非常白净,当时的年纪大约在四
十岁上下,看起来仍然显得非常年轻,在失去联系多年再度重逢时,他告诉大脑袋,
他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很好玩的诨名,叫着欢喜团,有许多年,凡是熟识他的人都
这么称呼他,以示亲昵,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这么叫他了,他之所以把这告诉大
脑袋,目的是让大脑袋在那部还没有开始着手写作的通俗故事中用这个名字作为里
面的一个主人公的名字。
大脑袋当然知道欢喜团是什么意思,简单说来,欢喜团就是一种民间常见的小
食品,模样儿白白圆圆像个乒乓球,用在铁锅里焙炒熟了的糯米和糖稀制成,从前
小的时候他经常吃这种食品,不过现在市场上已经不大容易看见这种炒米团了(或
许因为人们生活的水平已经提高,没有人再愿意吃这种简单的食品,或许因为卖这
种食品赚不到钱的缘故,也就没有人肯做了,这是市场规律的使然)。
在大脑袋的记忆中,欢喜团这种食品还是很好吃的,很甜很香很脆,咬一口嘎
巴响,他小的时候或者过去年代中的小儿们都喜爱吃这种食品,关于这种食品的制
作工艺暂且不用去管,反正当人们吃下肚的时候就已经是那样了。
人们之所以给大脑袋的老师取" 欢喜团" 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他小的时候长相
和为人格外地讨人喜欢的缘故(这是他的自述),当时有一个居住在他家隔壁的妓
女的确非常地喜欢他,整天呼来唤去的不停地叫着" 欢喜团".这位欢喜团描述的妓
女年岁当时不是很大,大约在二十岁出头,孤身一人居住在城南一条叫着锦绣坊的
小巷里,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缘故,所以就把欢喜团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看待,常常买很多零食给他吃,当然,欢喜团是其中一种必不可少的寻常食物。
在这位姐姐一样的妓女接客的过程(亲眼目睹那一幕幕场景)中渐渐长大的欢
喜团,受这位妓女的熏陶,以后对音乐产生了兴趣,并在此领域小有建树,据他说,
他对音乐的爱好就始自于此(妓女会弹一手好琵琶)。
为什么欢喜团特别地提到这位妓女呢?那是因为他和妓女之间发生了一段故事。
这个故事以后再谈,现在还是听听他怎么说吧。
当这位年纪不是很大的妓女往常弹奏优美的略带伤感意味的琵琶琴的时候,坐
在自己小屋里的欢喜团这时候已经比较懂事了,他竖起耳朵倾听着弥漫幽怨带点凄
凉的琴音,心里常常会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这优美动人
的音乐钻进他心房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安静,无法入眠,于是,他就会将屋子板壁
缝隙里的填充物抠破,然后对着这条小缝凑近一只眼睛,窥视妓女弹琴。
妓女弹琴是为了舒发内心的苦闷(有时也因嫖客的要求),一曲奏罢,她会放
下琴,缓缓地把身上的裙带解开,脱下衣裳,坐进放在地上的大木盆里,用一只小
水舀把水浇淋在粉琢玉雕般的身体上。每逢此时,欢喜团只要看到那晕晕一团模糊
的身体,内心就会产生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接着,他又会看见一个身穿长衫的男
人(嫖客)一边抽着烟,一边意味兴浓地观赏着妓女的美妙胴体,间或,嫖客会用
焦黄的食指在那把搁在床铺上面的琴弦上拨一下,在袅袅的悠扬的余音中,便奏响
了生意的序曲。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性交易,然而在童年时代或少年时代的欢喜团看来,这个过
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龌龊肮脏的意味,妓女的嘴巴里从没有发出过一般女人正常做
爱时的欢乐叫床声音(欢喜团长大以后才知道一个女人在正常做爱时往往会那样),
嫖客的样子也不是很凶(妓女从来不接穷凶极恶嫖客的生意),她只是闭着眼睛,
任凭嫖客摆弄着自己的身躯,然而纵使这样,每逢回想起当年看到的这一幕幕情景,
欢喜团的心里就会觉得非常地难受,浮想连翩。
后来,欢喜团便要求大脑袋从这里开始构思、动笔。
大脑袋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欢喜团讲述故事,一边在心里面想着其他的事情,
老实说,他当时还没有打定主意(也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接这个活,而且心里非
常疑惑,从这种场面开始着笔有什么意思呢?当然,如果他漫不经心三言两语地就
将这个过程敷衍了事地打发掉,欢喜团绝不会满意,可是要他对这种看上去并不那
么雅致的淫秽场面作详细地描写,他的心里似乎也不大情愿。
大脑袋对欢喜团本人以及他讲述的故事都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的心里一直在
想着大象的事情),虽然这辈子他和任何女人之间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仍然
认为这种嫖客与妓女的关系确实是有违道德的行为,因此他对欢喜团刻意追求那种
感官刺激的文字描写颇有微词,只不过碍于情面而从没有正面指责过欢喜团罢了。
欢喜团之所以一定坚持要大脑袋从妓女接客的场面开始着笔自有其道理,他毫
不羞愧地解释说这主要是为了纪念他少年时代性意识的启蒙过程,不那么写就他就
没法叙述下面将会发生的故事,如果发生在他和妓女之间的故事都是真实的话,也
就失去了逻辑的依据。
好吧,好吧,为了不使欢喜团感到难堪,也为了不使自己感到过意不去,那就
暂时先硬着头皮听吧。大脑袋心里想着。他讲他的,嘴巴是他的,耳朵是大脑袋的,
姑且如此吧,他不一定非得照欢喜团说的做,况且他也不是没钱吃饭还是怎么的,
还没有沦落到那种非得依靠写作来谋生的地步,虽然自从他爷爷去世并从棺材里走
尸以后你们桃园家族的家境渐渐地衰落了,你们(主要是大脑袋父母这一房)变得
都比较穷,没有先前那么阔气了,但他也没有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是的,大脑袋认为自己还不是一个瞎子见钱眼开花的可耻家伙(虽然直到如今
他也没有从欢喜团那里得到过一个铜子儿),姑且还是听听欢喜团都说些什么吧。
……
那天,欢喜团来到你们盛开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找到大脑袋的表弟
时,一眼就认出他也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大脑袋的弟弟,大脑袋本人,还有大脑袋
的表弟以及大脑袋的表兄都曾是欢喜团的学生,算起来,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自己曾经执教过的那所学校里念过书,因此显得有点儿兴奋。
那天,欢喜团走进你们桃园的时候,大脑袋的表弟正在他的屋子里为一幅无法
摆脱的绘画构思苦恼(对这位看上去有点神经质的表弟打算在绘画中表现的内容以
及含义大脑袋从来都不十分了解)。
欢喜团圆圆的胖脸上架着一副度数不是很深的黑框眼镜,透过玻璃镜片,两只
略略凸出的眼睛看上去十分地明亮,有点像大脑袋的叔叔的金鱼眼的样子,照理,
这种长期佩戴着眼镜的大大的眼睛应该有点呆板,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假如有着这
种金鱼眼的人又戴着眼镜,当他们摘下眼镜时,那双眼睛就会显得更加呆板,不过
大脑袋的叔叔的眼睛可不呆板(因为他从不戴眼镜)。
欢喜团东张西望地走进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用手托了下被汗水
弄得有点往下滑的眼镜,迈出右脚登上了你们7号楼的台阶,这在他来说是一小步
(在人类可是一大步──阿姆斯特朗说的吧),就是这一小步后来导致了大脑袋的
表弟的死亡(也许吧)。
大脑袋记得那年春天,你们桃园里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在他的爷爷去世并
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也是虚假的)葬礼以后曾经疯狂地开放过,结果致使那些千姿
百态的桃树当年结出了丰硕的累累果实,这些果实害得你们这些孩子忙活了一整个
夏天,全都累趴下了(采摘、制做蜜饯,家族中的人们吃不了又拿上街四处去卖),
从此以后那些桃树又不再正常地结果了,又恢复到了小毛桃的时代。
不过,这以后,你们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依旧开放得分外娇艳,那些粉红
的洁白的形态各异的桃花盛开时的情景如云般美丽,走在其间如同在云中漫步般惬
意,欢喜团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走进你们那座阴暗的7号楼。
伫立在西洋哥特式楼房阴暗的楼道里,欢喜团面对一扇扇紧闭的门扉打不定主
意究竟应该敲哪一扇,其时,他并不知道大脑袋究竟居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因此他
的表情看上去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候,大脑袋的表弟放下了手中的画笔,把屋门打开,准备到桃园的深处走
走,顺便做做伸展运动,活动活动身体,于是,他便和欢喜团打了个照面。
看见7号楼里有陌生人出现,大脑袋的表弟当时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警惕地问
:" 请问,你找人吗?" 欢喜团看见大脑袋的表弟,脸庞立刻浮满了笑容,他愉快
地说:" 是的,我找我以前的一个学生,他是一位作家。" 大脑袋的表弟立刻明白
欢喜团的所指,浮现在脸庞上的警惕表情随即便消失了,他伸出手,指着大脑袋的
房间门,告诉欢喜团说大脑袋不在家,也许有事出去了。
听了大脑袋的表弟的话,欢喜团的眼睛里滑过了一丝失望的阴云,他一边仔细
地端详着大脑袋的表弟,一边连忙说:" 没关系,他不在,我找你也一样。" 就在
这时,大脑袋的表弟猛然认出了他,于是他们各自伸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大脑袋的表弟不住地点着头说:" 对对,完全一样。" 当即,他便把欢喜团领
进了自己的房间,招呼他坐下,为他砌茶。
" 你现在搞什么专业?" 欢喜团刚刚这么问,立刻就觉得自己的问话非常愚蠢,
因为他的目光迅速落在了房间里满墙悬挂的画画上,他赶紧说," 这么说你也是画
家," 他在椅子上坐下," 自从你们毕业以后,我就不知道你们的下落了,现在我
想起来了,你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绘画方面的天赋呢。" 大脑袋的表弟嘻嘻一笑,
不置可否地恭敬地说:" 是吗?老师?" 欢喜团热烈感叹地说:" 是的,是的,你
还有个哥哥,我想起来了,你哥哥可是个天下闻名的大艺术家呢,他搞的那个什么
开天劈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昆仑山整体雕塑轰动了全世界,太伟大了,真不简单
啊,在很早以前我就看出你们桃园的三个孩子有艺术方面的天赋。不过,我和你表
哥大脑袋最熟,他从没有和我提到过他和你以及你那个伟大的艺术家哥哥之间的关
系,所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桃园三杰真是我们这个城市的骄傲呢。" 大脑袋
的表弟被欢喜团当面的恭维弄得很不好意思,赶忙将茶杯用双手捧到他的面前,说
:" 老师,您喝茶。" 欢喜团呷了一口龙井茶,由衷地感慨道:" 我很喜欢你们桃
园里的这些树。" " 那都是些光开花不结果的树。" 大脑袋的表弟鄙夷地接了一句。
欢喜团把屁股挪了一下,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式坐好,说:" 我今天来主要是为
了请大脑袋帮我写一本书,现在我手头有一个现成的好素材,这本书写好了,就由
我负责编辑,因此出版是绝无问题的。他在家吗?" 大脑袋的表弟笑了一下,有点
为难地说:" 大脑袋这个人您是了解的,让他办什么事都成,可是约稿,他──谁
知道他会怎么想,好象他老是想写自己的东西,他属于那种自我表现的人,老师您
说呢?" 欢喜团坚持道:" 我就是看他老是那样干,替他着急,才想帮他一把的。
" 大脑袋的表弟思索片刻,说:" 他出去了,大概又去想什么大象的问题了。" "
大象?" 欢喜团有点惊诧地问。
" 是的,没错。" 大脑袋的表弟点了点头。
欢喜团忽然神秘地说:" 提到大象,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了,听说最近几天城
外的小镇上好象是来了一个大象,大概要逗留一阶段呢。" 听到这话,大脑袋的表
弟突然激动起来,两眼变得通红,目光死死地盯着欢喜团,直直地注视了几秒钟,
才颤抖着声音问:" 老师,您不会骗我吧?" 欢喜团愣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骗你
呢?" 他哈哈一笑,一边取下脸上的眼镜,说," 我给搞糊涂了。" 大脑袋的表弟
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您知道我们这座城市从来都是禁止象崇拜的呀。
" 欢喜团吃了一惊,摇着头问:" 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谁禁止崇拜大象了?" 大脑
袋的表弟不相信地凝视着欢喜团,疑惑地说:" 这就怪了,您怎么会不知道呢?难
道您不是一直生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吗?" 欢喜团尴尬地说:" 我刚刚从外地回来。
" " 哦,从外国回来,这也难怪。" 大脑袋的表弟通情达理地说。
" 到底为了什么呢?" 欢喜团又喝了一口茶,问道。
大脑袋的表弟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 因为──我怎么跟您说呢?虽然
我们一直在谈论大象,我们也崇拜大象,可是您难道不知道尊敬的市长莫先生从来
就不喜欢大象吗?" 欢喜团不解地问:" 他不喜欢又怎么啦?" 大脑袋的表弟忧心
忡忡地说:" 他不喜欢,这就足够了,还要作什么特别的说明吗?您知道我们这个
城市里的动物园什么动物都有,可是从来就没有大象,我们这些孩子从一生下来就
幻想着能够看见大象,但是直到如今也未能如愿呢。" 欢喜团对大脑袋的表弟的话
非常同情,仿佛要安慰他似的,说道:" 我听说,日本国最近向城里动物园赠送了
一头猩猩。" 大脑袋的表弟感叹道:" 哦,猩猩,是的,我知道,过去猩猩也不准
进来呢,现在市长大人终于同意了,好不容易同意了,可是听说那只猩猩在我们这
里过得很不快活呢。" " 不高兴来我们这座城市?" 欢喜团又吃了一惊。
大脑袋的表弟点点头,说:" 是的,它很痛苦,天天爬到铁架子上,爬得老高
老高,忽然双手一松,就那么从上面摔了下来,然后就用手捂着脸在地上乱滚乱哭
一气呢。" 欢喜团迷惑不解地问:" 猩猩会哭?" 大脑袋的表弟肯定道:" 是的。
" " 是你亲眼看见的?" 欢喜团需要证实,大脑袋的表弟眼中闪过一丝愧恧,不好
意思地说:" 我也是听说的。" 欢喜团看看腕上的表,见大脑袋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便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茶杯,立起身,说:" 我走了,麻烦你告诉大脑袋,说我来
找过他,让他来找我吧,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大脑袋的表弟答应道:" 好吧。"
欢喜团离开屋子走出7号楼,走出桃园,大脑袋的表弟送走他以后回到自己的屋子
里,坐在画架旁的一把椅子上,想也未想便信手在画板上的纸上画了一只猩猩,过
了一会儿,他又在猩猩的旁边画了一只大象。
那天,大脑袋回到桃园家中时发现他的表弟已经躺在了他房间门口的地板上,
大脑袋和家人把他抬进屋里时,意外地看见了他的画板上画着一只呈工艺装饰性的
大象,接着,大脑袋又在这只大象的旁边看见一句话:
当天晚上,你们终于从四面八方听到了大象莅临的非正式消息,并为这激动人
心的消息鼓舞得夜不能寐,于是你们决定暂不安葬大脑袋的表弟,等到你们瞻仰过
大象,回来以后再着手办理这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由于你们都生活在亚热带地区,在回归线以北居住生活,大约在史前时期,你
们这里就已经消失了大象的踪迹,而平时当你们从电影里一睹热带丛林中大象的丰
采神韵时,心情都非常激动。
……
现在,你们终于能够从各方面的消息来源中得知那只大象的基本情况了,据说
这只光临你们身边的大象大约有四公尺那么高,体重达10000 公斤,肤色青灰,其
他的什么,关于它的性别、性格、 生活习惯以及业余爱好等等,你们仍旧一无所
知,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此刻从你们歇脚的地方向下看去,你们甚至都已
经能够看见大象那朦胧的孤单的身影,能够看到它那不耐烦的神态。
你们在山坡上的草丛中坐下身休息时,心情依然激动无比,又仿佛都为自己没
有能够想到随身携带望远镜而后悔,因此大象的形象在你们眼里自始至终(就目前
来说)都很模糊。
……
那一天,当大脑袋听到欢喜团来桃园找自己的迅息时,并没有马上匆匆赶到欢
喜团的住宅听他面授机宜。他从表弟的画板上把那张绘着装饰工艺性质的大象和猩
猩的纸拿在手中向自己房里走去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迷惘,他为表弟临终前画下
的这两个动物之间的关系感到迷惑不解,因此便没有及时赶到欢喜团的住宅去。
后来他到欢喜团家里去的原因是欢喜团又给他发来了两个电报。
居住在同一个狭小的城市里,居然要用电报互相联络,主要是因为你们桃园家
中没有电话,这玩意儿大约从大脑袋的上校军官姑父不能保护你们桃园家族以前就
从大脑袋的奶奶的房间里消失了。
当时欢喜团为找不着大脑袋而急得双脚直跳,他显然也已经听到了大脑袋的表
弟去世的传闻,因为大脑袋的表弟去世的前些时候,他来过你们桃园的7号楼,他
大概害怕自己被别人误会,害怕被别人误认为是他害死了大脑袋的表弟,因此而受
到牵连,所以便不敢再次来桃园找大脑袋,但是那个妓女的事情又弄得他心中十分
难受,不找个地方倾吐出来日子大约就没法过了,所以他就想到给大脑袋打电报。
欢喜团起先想用音乐的形式来表现他对那位妓女的追思,可是弄一个小品,或
者弄一个简单的奏鸣曲,又不足以容纳那洋溢在他心中的深厚的情怀,而协奏曲叙
事曲交响曲他又没有这份能耐坐下来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为自己没有找到合
适的宣泄方法让心中奔涌的形象复活而感到难受不已,而且他对普通人对音乐形象
的感受能力也十分地没有把握,他非常担心人们究竟能否听懂自己在音乐中表现的
形象。
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对自己的作曲技巧也没有信心(大脑袋认为他从来就不是
一个技艺精湛的作曲家),如果说演奏别人的音乐作品只要能够领会透彻那就成功
了一半,可是要想自己亲自动手作曲又谈何容易,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想到也许只
有小说这种艺术形式能够最充分最完整地将他内心中的那些往事表达出来,所以他
才千方百计坚持要找大脑袋。
他一定要大脑袋在动笔的时候这样开头:春天,天空已经不再下雪了,可是遍
地仍然一片莹白,太阳晒进了漆黑的屋子,光线显得温暖柔和,妓女(啊,那个可
尊敬的妓女)从床上爬了下来,眼圈周围因为一夜的蹂躏变得十分灰暗,两只眼睛
也暗淡无光,她撩开被褥下床时,光着身体,一丝不挂地伸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打着长长的哈欠,然后坐在了一张小竹椅上,把自己沐浴在阳光里,同时叉开了她
的双腿,将那黑乎乎的阴部裸露出来,让紫外线直射进去,以这种天然的方式杀菌
消毒……
听到这里,大脑袋扭过头,不想再听欢喜团往下说了,可是欢喜团根本就没有
感觉到他心中的不快,仍然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讲,欢喜团之所以对妓女的情况了
解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在隔壁的小屋里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情景。
那个妓女知道欢喜团常常偷窥自己,过了不一会儿,她就说话了:" 欢喜团,
你为什么不吹笛子呢?过来吧,我弹琴给你听。" 他说,他那时候已经十四岁了,
听到了妓女的话以后脸庞立刻就红到了耳朵根,嚅嗫地说:" 你在──" 妓女心里
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说:" 啊,没关系,不要紧的,你过来嘛。" 于是,欢
喜团便推开了小屋门,来到了她的小院子里,面对她那裸露的看上去非常光滑柔软
的胴体,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妓女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他久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的心中便涌起了一阵冲动,两只手猛然按在了妓
女那饱满的有点下坠的乳房上,声音颤抖地说:" 姐姐,我也要和你玩嘛。" 听见
他孩子气的话,妓女笑了,用手拍拍他的头,又拿开他的手,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
的身体,声音柔和地说:" 玩什么呀,欢喜团,你还嫩得很呢,现在可不行,等你
长大以后,姐姐会满足你的心思的,可是──"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忧郁,脸庞
浮现出愀然不乐的样子," 姐姐会把脏病传染给你的呀,那可不好,哦,那就害了
你。" ……
欢喜团执着地要求大脑袋这样写,可是大脑袋没有一点儿兴趣,如果照欢喜团
说的去写,未免太露骨了,在大脑袋的笔下出现那样的句子,别人会以为他在写一
个黄色故事呢,他可不能这么干。
看见大脑袋没有兴致的样子,欢喜团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他想到若果由自己动
手写,只怕没有这个能耐,而且他一直非常佩服大脑袋的的文笔,于是他灵机一动,
搬出一部袖珍录音机,装进日本产的TTK 空白录音带,不管大脑袋听不听,便娓娓
道来。
欢喜团这个人非常健谈,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只顾自己讲下去,大脑袋一
声未吭他便一口气讲了两个钟点,说着说着,他竟然为自己讲述的往事感动得哽噎
起来。大脑袋只记得他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死了。" 又是一个悲剧,大脑袋摇摇
头,喟然长叹,心里有点感动,好吧,看在欢喜团和他多年的师生情份上,他想自
己会帮欢喜团这个忙的,好在他现在有了欢喜团讲述故事的全套录音带,不过,什
么时候开始重新听一遍欢喜团讲述的往事,哪怕为了搪塞应付他而动笔,大脑袋并
不知道。
看着欢喜团伤心难过的样子,大脑袋心里不免有些好笑,他这个人对死亡早已
失去了兴致,所以也就不会有丝毫的激动,甚至可以说已经没有了感觉,想想看吧,
任何一个在桃园家族中生活过的人,经年累月地经历着那些悲惨的事情,心灵岂有
不变得麻木的道理?此刻,大脑袋只想把表弟在他画板上留下的那两只动物之间的
关系和那句"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的话搞清楚,其他的先搁置一下。
可是大脑袋真的能够搞清楚吗?对此他的心里没有一点谱。
大脑袋回过头看看表弟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的双手正搭在肚子上,嘴巴半张着,
脸色已经变得腊黄,这种安息的姿式完全和他爷爷死的时候睡在灵床上或棺材里一
模一样。大脑袋困惑地想着,表弟怎么会摹仿起爷爷死时的姿式呢?
这真奇怪,难道他弟死了以后还会记得爷爷当年安息时的模样吗?如果那样就
太岂有此理了。大脑袋的爷爷早已从睡着的棺材里消失了,为他老人家举行的隆重
葬礼也因此而变得虚假不堪,而大脑袋还有你们这些桃园的子孙后代早已为桃园往
后发生的悲痛往事苦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脑袋对表弟的死并没有感到任何悲伤,他表弟的死在你们桃园家族中也没有
引起什么震荡,你们的桃园变成死水一潭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期了,除非天塌下来,
否则任何微澜都不会风云再起,你们桃园家族中的人们都已经对接二连三的死亡事
件如同吃小菜一样司空见惯了,所以对大脑袋的表弟的死也就见怪不怪,脸上全都
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是大脑袋的疯堂姐当时有点不分青红皂白地瞎嚎了一声,
而大家也只是对她翻翻白眼,咳嗽一阵而已。
大象莅临的地方距你们居住的城市并不很遥远,只要出城翻过一座高山就能到
达那里,可是你们要走出这座城市又谈何容易,首先你们不知道出城都要办些什么
样的手续,要经过哪些部门批准,要交纳多少费用,要提供什么样的担保人。过去
你们听说出城很困难,因而也就从未动过离开城市的念头,更没有作过这方面的尝
试。
当年为大脑袋的爷爷举行那次盛大的虚假葬礼的时候,大脑袋记得你们曾经离
开过这座城市,可是他那时年纪尚幼,也搞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那些繁
琐的过程都是谁亲手操办的。大脑袋记得你们当时走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才到达城外
的墓地,而按正常速度,那段路程顶多只要两个钟头就能走完(这是指有合适的交
通工具能够利用的情况下)。
好在你们现在终于快要走到大象莅临的地方了,虽然你们一共花去了三天两夜
的工夫,中途又吃了不少辛苦,但是能够亲眼看到山下那一派沸腾的景象,你们的
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因为大脑袋的表弟瘁死而笼罩在你们头顶的阴影也早已被驱
逐得一干二净。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大脑袋的表弟在画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根据他画的那两只并非创作状态中的动物形象推断,大脑袋认为表弟没有理由因此
而瘁然死亡,可是他的的确确停止了呼吸,躺在了他的床上。当时,大脑袋的上校
军官姑父的母亲豢养的猫小姐早就衰老得不能再走出屋子了,虽然也欢叫也戏嬉也
跳舞,可你们谁也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过她,你们这些桃园的孩子自从大脑袋
的爷爷去世以就开始不喜欢一切猫了,你们喜欢上了大象。
倘若仔细推敲的话,你们对大象的认识其实非常地粗浅,仅仅限于知道它形象
高大,肢体粗壮有力,后来你们又知道它会吹奏口琴,会打小鼓,会拉大车,最后
你们又得知它还会帮人干活,并且不须人教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要工钱,会把讨来的
钱藏在自己的大耳朵里,闲来无事时去村子里的小酒店买米酒吃,不错,大象喜欢
喝酒,而且是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酒鬼,每次都会喝个一醉方休,对什么都不管
不顾。
大象以如此富于传奇的浪漫色彩以及那憨态可掬的形象吸引着你们,也吸引着
所有的人,使你们对它产生了炽热的爱意。
你们崇拜大象。
你们在热爱它的同时也极其憎恨老鼠(并非单纯地因为老鼠是四害之首的缘故),
因为长着一个粗大长鼻子的兽中之王竟然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小老鼠,这实在是令
人悲哀的事情。在民族传统的十二生肖中,竟然会没有属象,却有属鼠的,真是咄
咄怪事,让你们怎么也想不通,虽然发明属相的人后来感到惭愧把生肖说成" 属相
" ,妄图用一个谐音字来弥补自己的过失,试图博得大象的宽恕,用心虽为良苦却
很徒劳,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也的确证明了你们居住的这块土地上从来就没有过
大象存在的事实。
你们憎恨老鼠是因为这小狗东西竟胆敢跟你们尊敬的大象作对,并且天生地知
道大象的死穴命门,知道战胜大象的要害就在于它拥有的骄傲的长鼻子上,若果这
两种动物展开搏斗的话,卑鄙的小老鼠就会" 滋溜" 一声钻进大象的长鼻子里,堵
塞它的呼吸(甚至钻到它的心脏里去),致它于死地。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大象完全赖以自己的长鼻子生存,大象没有手,所
以没有办法拿东西吃,如果树上的叶子长得太高,或者它需要喝水的时候没法弯下
腰,碰到这种情形时,它那长长的鼻子就非常地管用,又当手又当嘴,喝水够东西,
全靠它,就如同人的双手一样重要,可是大象这样一种庞然大物居然会被一只不堪
入目的丑陋小老鼠搞得头昏脑胀,甘拜下风,这就让人愤慨不已了。
所以你们憎恨老鼠是有道理的。
尽管你们对大象的了解仅此而已,非常粗浅,可你们仍然喜欢它,迷恋它,并
且达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
至于大脑袋的表弟是否真的也喜欢大象,并且能够理解它,这一点大脑袋并不
很清楚,从他表弟画在纸上的种种变形的大象看,你们也发现不了任何实质的问题。
你们发现他倒在自己的屋门口时,他的两腿呈跪姿,左脚上的一只皮鞋带子松
散着,皮鞋和他的脚呈半分离状态,他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全是泥水,就像是掉
进了泥潭中一样,你们猜测,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仿佛还在试图解开鞋带脱
掉鞋子,以免弄脏地板,可是他终于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那
时,他面前的房间门已经打开,但他终究未能走进去。
当你们把他的双手从紧紧揪着的胸前衣服上移开时,这才发现他十根手指上的
指甲基本上都已脱落了,十根手指头血淋淋的,皮肉被泥水泡得都发白了,上面沾
满了黑色的泥土,整个手掌满是鲜血,浸透了黑色的泥浆,他的衣服袖子,喏,左
边的那只,上面被刮了一个三角口子,似乎是被钉子或者其他什么凸出物钩被的。
根据这些迹象初步判断,你们一致认为他生前最后一刻肯定发生了什么难以预
料的意外事情,正是因为这难以预料的意外事情才致使他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对于
这一点,你们坚信无疑。
当时由于大脑袋的表弟死在你们桃园7 号楼家中,所以你们基本上排除了他被
谋杀暗害的可能,也就没有向警方当局报案,虽然其时你们还不知道他的具体确切
真实的死因,但是他的死亡在你们桃园家族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不过了,如果说婴
儿、崭新生命的降生在你们桃园还比较稀罕的话,那么死亡、残疾、还有种种人们
难以预料的灾难、祸害那真太寻常了,如果谁还会对此表示出一丝惊讶,他的心理
就有点反常了,太经受不住严峻形势的考验了。
因此你们谁都没有把大脑袋的表弟的死亡现象当成什么了得的大事情,死了就
死了吧,也许只有死了以后他才会感到快乐、幸福,才会觉得他这一生总算得到了
彻底的解脱。至于他的生命,那没有什么稀奇的,顶多也就比死了一条狗强不了多
少。
从当时残留在大脑袋的表弟脸上那凝固僵住的恐惧表情看,你们推测他肯定是
被什么东西吓死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你们刚刚意识到这点时,你们的鼻孔里立
刻就嗅到了一股难闻的腥味,当你们脱掉大脑袋的表弟的衣裳为他清理身体时,从
他身体内部流出的苦胆汁气味迅即就浓浓地浮满了整间屋子,以后又顺着楼道扩散
到整幢7号楼中,并且飞快地弥漫在了桃园的上空。
关于这种胆汁的气味,你们认为和鱼腥味和肉腥味是绝不相同的,和把刚刚杀
死的鸡放在沸腾的开水里烫的腥味也大不相同,而仿佛带着一种浓烈的泥土气味,
就像是把从土里挖出来的蚯蚓放在锅里煮的那种味道差不多,不过,你们谁也没有
吃过蚯蚓,所以这么以为也是不太确切的,而且看样子你们也不大想搞清楚是不是
这么回事,桃园家族中的人们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心。
整个家族中,只有大脑袋的外祖母一个人(她老人家是一个外来人,不属于桃
园家族)在默默地无声地哭泣着,并用她早已失去弹性的双手为大脑袋的表弟脱下
满是泥浆的衣服,用热毛巾为他抹身,就在为他洗脸时,大脑袋的外祖母惊奇地发
现他脸上有许多玫瑰红的唇印。她老人家当时一声未吭,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埋藏在
了心底,谁也没有告诉。
大脑袋的外祖母细心地为大脑袋的表弟擦洗完身体以后,又精心地为他梳理好
头发(是那种二八分式发型),给他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然后才让他躺在床上,
而他一躺下身,双手立刻自然而然地摹仿起大脑袋的爷爷去世时的姿态交叉搁在了
肚子上,这真奇怪,就仿佛他还有一口气,大脑还残存着意识,虽然他闭着眼睛,
可是他的潜意识好象还未消失,所以大脑袋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假装死了。
大脑袋的表弟的脸庞擦洗过后显得十分白净,看上去已不再有恐惧的僵硬的表
情,脸色和缓了许多,他这个人皮肤天生地雪白干净,鼻梁饱满,嘴唇红润一如少
女,一络淡黄色的头发搭拉在不宽阔的脑门上,两只露在头发外面的耳朵薄薄的,
红红的,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状态,他的眼睛闭着,面色安详,仿佛在睡觉。
可是他死了。
尽管他死了以后神态看上去十分安详,但他仍然是死了。大脑袋没有为他落下
一滴泪水,大脑袋的眼泪早就流尽了。桃园家族中的人们除了大脑袋的外祖母和他
疯堂姐以外,所有的人默默地向死者行过注目礼,然后各自该干什么便去干什么了。
你们决定去拜访大象。
因为大脑袋的表弟临死时曾经在纸上画了一只大象,还有一只猩猩,并且在旁
边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故而大脑袋猜测他的死一定和大象有关联,虽然并非
直接的因果关系,因为大象毕竟距离你们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可惜他再也不能够
和你们一道坐在山坡上远远地眺望大象那朦胧的身影了。
……
欢喜团消失在桃园的阡陌尽头以后,迫不及待地给大脑袋发来了两封电报,当
时他正坐在表弟遗体的对面,耳朵里传来了轰隆的摩托车声,飞翔的直升飞机从桃
园的上空飞过向聚集在城市广场上的人们(人们聚集在那里公然议论大象已经有好
几天了)撒传单,劝说人们离开广场,返回家中,大脑袋的表弟嘴巴蓦然合拢了,
起先他的嘴巴还是半张着的,可是现在他却抿住了嘴巴。尽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他并未从你们桃园的7号楼中消失,好象还没有死似的,大脑袋的奶奶、姑姑
她们全都不打算埋葬他。
这真是咄咄怪事。
" 拿电报──" 长长的最后一抹拖音在摩托车的欢叫声中粗犷有力地响起,大
脑袋转过身,面对窗户,桃园中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都已经萎靡不振,暗淡无
光。摩托车散发的淡蓝色废气飘向天空,一忽而便钻进了大脑袋的鼻腔,把桃园中
弥漫的腥气味给驱逐掉了。
大脑袋从妹妹的手中接过电报,目光向带有蓝色边框的透明封皮看去,地址那
一栏中写着桃园,收件人那一栏写着大脑袋的名字。他撕开封套,展开白纸,这不
会是唁电,看见那行黑色数码下面的字他就明白了。他的妹妹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谁来的?
接电速来我处,有要事相告。
大脑袋把这行字认真地看了一遍后便丢在了表弟的书桌上,他妹妹在表弟脸上
蒙上了一块手帕,他走过去又把这块手帕给揭掉了,对死人,大脑袋从来都不会感
到害怕,他害怕的是人脸上蒙着一块手帕或者黄裱纸之类的什么东西。这块蒙在他
表弟脸上的手帕绣着水红色的边,很大,是从那件肮脏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的,已
经被洗得干干净净。
大脑袋第二次接到电报是在当天半夜,电报上写着:
书号已批到,如能完成,出版绝无问题。
神经病!
藏在大脑袋的表弟衣服口袋里面的这块手帕你们桃园家族中的人谁都没有见过,
根本就不像你们家族中的固定格式,一般来说,手帕的固定格式就如同做文章的八
股套路,是由大脑袋的奶奶钦定的。现在,大脑袋把这块手帕叠得整整齐齐,一丝
不乱,精心地掖在了表弟胸前衣袋里,仿佛通常绅士胸前口袋里插着的手帕那样,
还露出了一块边角。
大脑袋把这块手帕从表弟的脸上揭开后,朝妹妹瞥视了一眼,问道:" 你不觉
得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家吗?" 大脑袋的妹妹脸庞的肌肉牵动了一会儿,右手摸在
了脑门上,仿佛在擦汗,又仿佛在思考问题,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不满地说
:" 这个家里谁又把自己的事情告诉过别人?" " 不错。" 大脑袋点了点头,非常
赞同妹妹的话,因为无人可以相信(不能轻信任何人,这是生活告诉他的经验),
事实上生活在桃园中的人们谁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心思老是去关心想着别人,因为桃
园里的怪事情层出不穷,所以每个苟且活着的人的内心始终都处于忧心忡忡的状态。
那些怪事情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对于这一点,谁的心里都没有把握,
但是,那些灾难什么时候又会落到大脑袋的头上呢?他会逃出去再也不回到这个家
里,逃得远远的,跑到一座孤岛离开尘世潜心修行吗?他真打算这么办吗?也许吧,
也许不一定(大象的鼻子呈现出卷曲的状态,一个简单明快优美的罗旋体造型),
似乎有这种可能,又似乎不太有这种可能。
妹妹凑近他的身旁,好奇地瞥视着他手里的电报,问道:" 你的老师打来电报
是让你去见他吗?" " 我没有忘记,我正想着呢。" 大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她的
话。这一年,他的妹妹已经长到了十八岁,可是在他眼里她还仍然是一个小姑娘,
而且他也很烦恼她老是想管大人的事。
他说话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儿温情,十八岁的妹妹听得呶起了嘴巴,显
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大脑袋注意到妹妹脸上的表情,为了弥补自己态度不够友好
的过失,他转移话题问道:" 你不害怕他吗?" 大脑袋用手指了指躺在灵床上的表
弟。
妹妹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怕,再说他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真够大胆,竟然
连死人也不害怕。大脑袋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问:"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妹
妹撇撇红艳的小嘴,说:" 家里的事太多了,我搞不清楚。" 真遗憾,这个小姑娘,
大脑袋和她好言好语地说话,她倒露出了冰冷的面孔。可是她说的又一点没错。大
脑袋只得点头表示赞同。不过,他似乎又有一个敏锐的发现,觉得妹妹每次回答自
己的话都和他心里预料到的话完全一致,所以有时候他不得不怀疑这个小姑娘是否
总是在说话的时候对旁人察言观色,但是此刻她说话的时候双眼分明一直在看着窗
外阴沉的天空。
哦,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你们鲜花盛开的美丽桃园,从此又多了一桩心
事。大脑袋的表弟为什么不能等到和你们一起去晋见拜谒大象以后再撒手人寰呢?
他就这么等不及吗?他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然后就
走出你们的7号楼,走进了桃园,在一株桃树的下面挖了一个坑,掩埋他的什么东
西。
那么,他掩埋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画稿?诗稿?日记?书信?难道还
会是剧本吗?不可能吧,因为至到如今大脑袋也未曾写过剧本呢。
"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去看大象?" 大脑袋的妹妹若有所思地问道。
大脑袋想了想,语气十分冷淡地说:" 你也想去?" 大脑袋的妹妹认真地有一
点儿兴奋地说:" 大象嘛,谁不想亲眼瞧一瞧,哇,听说很高,有一幢楼那么高吧?
" 大脑袋鄙夷地说:" 你说的那是恐龙,已经绝迹几亿年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让
人想象一下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改掉自己对妹妹这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呢?
" 装腔作势。" 大脑袋就知道她会这么说,表示她心中对自己的不满。
现在,在大脑袋的表弟的灵床旁边,大脑袋和妹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大象
与电报。最后,大脑袋决定还是先去听听欢喜团怎么说,听听他发表的言论,拜访
大象的活动已经被放在了明天,因为今晚你们桃园家族中活着的人还没有完全到齐。
……
欢喜团那时候年纪尚幼,大约只有十四岁吧,刚刚从儿童进入少年,性意识正
处于一种朦朦胧胧似觉醒还未完全觉醒的状态,圆圆的脸庞粉团玉琢一样,还没有
生青春痘,他抠破与妓女房间相隔的板壁窟窿填充物大约也就在这一时期,那种薄
薄的板壁如同一张黄裱纸,一戮就通,当时他抠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
欢喜团的眼睛微微地有点臌,有点像大脑袋的叔叔的金鱼眼,但看上去非常明
亮,并没有眼大无光那回事。若干年前他没有发福的时候,脸上已经架上了一副近
视眼镜(过去他可不戴眼镜),平常喜欢吃些鱼胆和蛇胆什么的,这是为了明目。
成年以后,他曾经有过一个生死恋人,这个恋人是位女军人,后来这位女军人又坚
决地毫不留情地不明不白地抛弃了他,并且无奈地嫁给了一个后来成为英雄的男人
为妻,可惜做了英雄的人自然会生癌症死去(但凡英雄都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离奇古
怪的事情,并且好人都不会常寿,这大约也是时代的规律),这个曾经和欢喜团生
死相恋的女人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孀妇,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和那个妓女不是
一回事情。
许多年前的某一天,欢喜团把一个纸团揉紧了塞进板壁上被他抠出的缝里,在
自己的小床上躺下身,手里拿着一个真正的糯米做的欢喜团,咬了一口之后便看见
了一只狭长弯弯的眼睛。
" 这一辰子,你为什么不吹笛子呢?" 他坐起身,伸出巴掌,捂住出现在被捅
掉了纸团的板壁缝上的那只眼睛,抑郁地说:" 我心里难过。" 隔壁房间里传来的
声音柔柔的:" 你难过什么?能说给姐姐听吗?" 他心情沉重地问:" 你干那活时
心里快活吗?" 隔壁房间里的声音叹息了一会儿,道:" 不快活又能怎么样呢?这
张嘴要吃饭呀,只好依靠另一张嘴养活了。" 听了这话,欢喜团的心里非常地难受,
他道:" 你为什么要一边洗澡一边那样呢?" 隔壁房间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 我也不知道,也许洗过澡以后,身上比较舒服些,客人也会格外满意吧。" "
满意?" 欢喜团几乎叫了起来。
隔壁房间里的声音无可奈何地说:" 是啊,做我们这种生意的人又怎么能不让
客人满意呢?他付了钱嘛,只好那样了。你现在还小,不懂这些事。你想吃瓜子吗?
" " 不吃。" 欢喜团拒绝着,又用一张团起的纸头塞进了板壁的缝隙,然后走出屋
子,爬到院子里靠近路边的那株很高很高的树上,坐在一块用钉子钉牢的木板上,
手搭凉蓬向东边眺望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笛放在嘴上,他伸出舌尖舔
了舔嘴唇,将唾液湿润嘴唇,之后又嘬起,吹了一个很高很高的音调,有点像天空
中飞过的鸽哨,突然又断掉,在这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吹笛子,而是
用手中拿着的这只竹质已经变红的笛子在空中挥了一下,最后把眼睛凑上前,通过
管孔向前方瞄准。
圆形的洞中出现了一座荒废的古堡,这是一座年代十分久远的古城堡,此刻上
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原先曾经有过的楼宇早已被历次战争的大火焚毁了。欢
喜团叹了一口气,又瞄了一眼天空浮动着的悠悠白云,笛子的乐音这才开始响起,
而下面的琵琶琴音次第开始了和奏。
但是这种愉快的合奏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小巷里便走来了一个男人,这是一
个嫖客,他走过欢喜团脚下时,欢喜团厌恶地朝树下唾了口痰,这口浓痰不偏不倚
正好落在了嫖客头上戴着的圆顶凉帽上面,而嫖客竟然一无所知,欢喜团眨眨眼睛,
心里非常想笑,可是脸上又没有笑的模样。他抱着树身滑了下来,回到自己的小屋
中,抠开了塞在板壁缝里的纸头,凑近前去看,哦,她又开始洗澡了。
嫖客还是坐在那把竹椅上抽烟,一边心情沉闷地观看妓女洗澡。
这是一个夏天。
哦。还是那个夏天。
……
" 老师,你不觉得我困了吗?我都想睡觉了。" 大脑袋没精打采地说着,连着
打了好几个哈欠。
被打断了话,欢喜团的内心顿时有点着急,他语速非常快地说:" 你一定要把
这个故事写出来,我已经和总编谈过了,他非常支持我的打算。你就放心吧,这次
绝对不会再让你的稿酬泡汤了。你那部描写青春期年轻人的长篇小说《金大地》正
在接受审阅,他们的感觉是初步印象还可以。你帮把我这部稿子搞完了,我就去催
促他们。"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脑袋心里想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欢喜团都已经
先回答了,因此他只好强忍着疲倦听欢喜团唠叨下去。这时候,他的头昏昏沉沉的,
一盆摆放在屋子中的夜来香花,香气袭人,又非常可憎,熏得他不住地想打瞌睡。
……
哦,好吧,这是一个夏天,妓女又在洗澡了,洗完澡之后,她让嫖客为自己递
过来一条毛巾。欢喜团看见她那充满了诱惑魅力的身体已经犹如树上的累累果实那
样,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哦,她的奶子不能再生长了,否则,她的皮肤会胀破的。
欢喜团闭上了眼睛,这是因为那个嫖客已经开始脱衣服了,每当看到不同的嫖
客脱掉衣服裸露出那杆不同的大枪时他都要死死地闭上眼睛,这当然不会是什么害
羞,这是一种令他难以忍受的耻辱啊,因为极度的愤懑又导致他的内心非常地惶惑。
躺在小床上,欢喜团感到自己实在忍无可忍,便抬起右脚猛地蹬在了床框上,
床架紧接着就把这股撞击力导向了紧俟着的房间木板壁," 轰隆隆" 一阵响,嫖客
吓得从妓女的身上蹦了下来,站在地上,傻傻地张大着嘴巴,看看躺在床上的雪白
胴体,又望望木板壁,不知所措。
妓女" 格格" 地笑着,声音非常好听,也非常动听,她看着嫖客缩头缩脑的那
杆枪,轻轻地说:" 你不行了。" 欢喜团在隔壁的房间里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你
不行了,你不行了,你不行了。" 他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
嫖客并不是那种满脸横肉的粗莽汉子,而是一个有着尖尖小白脸的年轻男人,
他把目光转向躺在床上的妓女,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自以为幽默的话:" 这是节目中
安排的吗?" ……
听到这里,大脑袋强打起精神,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说道:" 老师,那家伙还
挺幽默的呢。" " 你以为嫖客就全是粗人?他妈的,我──" 欢喜团燃起一支烟,
递给大脑袋,又为自己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起来,过一会儿,他才愤愤地说,"
你说我那时候心里有多么难受啊,我天天就这样看着那些臭家伙在我的翠喜姐姐身
体中进进出出的,欺负她,从那以后,我就憎恨世界上一切狗日的男人,我发现所
有的男人都长着一双嫖客的眼睛呢!" 好,到了这时候,大脑袋才知道那个令欢喜
团尊敬的妓女的名字,这才明白尊敬的老师已经爱上了这个翠喜姑娘。他轻声笑着,
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又弹了弹烟灰,不紧不慢地说:" 老师,别忘了你我都是男人
啊,我可没有一双嫖客的眼睛,我相信你也不会长着一双嫖客的眼睛。老师,我想
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位翠喜姑娘。" 欢喜团不好意思地说:" 我那时候才十
四岁啊,那么想也是情有可原的,我父亲离家外出做工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回来,我
的姐姐也已经嫁人,家里再没有别的人了,真是闷得慌呢。" 大脑袋打量了他一眼,
问道:"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欢喜团愣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上学?
是呀,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呢?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日本人占领了城市,学校全
都解散了。" 学校解散了,自然没有地方可去上学。大脑袋好奇地问:" 你当时没
有跑反(逃难意)吗?" " 我父亲没有逃跑,我也就没有逃跑。" 欢喜团是这样回
答的。
……
欢喜团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你不行了" ,(他脸上当时浮现出一丝神情呆滞
的笑容)一边挖空心思地找出一只小竹管(这是小孩子用来装蛐蛐儿玩的那种小竹
筒,两头的节疤都已锯掉,留下中间那截),伸向板壁的缝隙,从细小的孔中向那
边看去,正好看见那个嫖客光着的屁股,顿时怒火中烧,嫖客竟然又趴在了他亲爱
的翠喜姐姐身上起劲地扭屁股呢,他赶紧从屋里找出一根细小的缝衣针,放进竹管,
缓缓地吸了一口长气,然后臌起腮帮子,嘴唇贴住竹管,猛地将这口气吹出去。
" 哎唷──" 欢喜团听见一声惨叫,慌忙拿开了竹管,藏在床铺下面,把屋门
拴好,复又回过身往板壁缝里看,心里得意地笑着,嫖客给他的翠喜姐姐打针,他
就给嫖客打针。
这时候,嫖客已经从翠喜姑娘的身上爬了下来,站在地上扭过脸极力想往自己
的身后看,看他的屁股,那儿已经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 你做什么呀?" 翠喜姑娘莫名其妙地看着嫖客。
嫖客也拿眼睛瞪着她,半晌才气愤地骂道:" 你床上是不是养着蝎子?你他妈
的比蝎子还厉害。" 他在骂人了。哦,他在骂人了。翠喜姑娘不敢得罪主顾,连忙
坐起身,说:" 让我看看怎么回事,呀,淌血了。" 她说着,拾起放在一边的手绢
替嫖客揩屁股上的血迹,嫖客疼得一哆嗦,她赶紧将那根扎在肉里露出半截的细针
拔出来扔在地上,又用脚踢了一下。
" 真有蝎子呢。" 她咕哝了一句。
嫖客一边骂着" 他妈的,老子花钱是来买罪受吗?不划算" 一边找衣服往身上
穿。
翠喜姑娘坐回床上,用双手抱着膝盖,眯着眼睛问:" 下回还来不?" 嫖客气
冲冲道:" 来,来,来你妈的鸡巴!" 翠喜姑娘生气了,指责道:" 别骂人好不好?
" 嫖客穿好衣服,嘀咕道:" 算我活该,心眼不好。" 翠喜姑娘接过嫖客递过来的
钞票,顿时变脸道:" 你们要是心眼好,我就饿死了。" " 我心眼好,你想要我娶
你?就打算我想娶你,你肯从良吗?" 嫖客嘟嘟囔囔地走出屋子。翠喜姑娘忽然扔
掉钞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欢喜团轻手轻脚地来到她的身旁,抱住她的肩头,扳
过她泪汪汪的脸庞,为她抹掉眼泪,怯着声说:" 姐姐,我下回不敢了。" 翠喜姑
娘叹息着,摇了摇头,说:" 我又没有怪你,我是怪自己命不好,我怪我怎么没有
给日本人打死。" 欢喜团胸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天的豪气,他信誓旦旦地说:" 姐姐
你别说了,我求求你了,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 " 你想娶我?" 翠喜姑娘拿开
捂住脸庞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两只铃铛一样的乳房不住
地撞击着,欢喜团把脸埋在这两只铃铛中间,坚决地说:" 我会的,我会的,我说
到做到。" ……
" 后来呢?" 大脑袋感到自己的手指一阵灼痛,烟蒂烧着了他的手指,他慌忙
把烟蒂扔掉,一边用嘴往手指上吹气。
欢喜团没有直接回答大脑袋的话,他盯着大脑袋认真地看着,有点儿得意地说
:" 你看,你被我讲的故事吸引住了。" 大脑袋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件非常糟糕
的事情,但他还是固执地不打算马上就动笔写,他的表弟还躺在灵床上,他明天还
要和你们桃园家族中的亲人们一块儿去拜访大象,而拜访大象又要走很远的路,动
很多脑筋,花很多精力,费很多周折。
大脑袋没有说话。
欢喜团见大脑袋不吭声,体谅地说:" 你现在不忙写也好,反正我讲的这些都
已经录了音,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心思写,你表弟、还有那个什么大象此刻已经占居
了你的心。我只是请求你先听我说一遍,头脑里有点印象,等以后你有心情了,时
间充裕了再动笔,怎么样?来杯可乐吧。" 大脑袋点点头,接过欢喜团递过来的罐
装可乐,一饮而尽。他的表弟躺在灵床上终于死去,终于没有能够活着等到大象到
来,也不会见到大象,因此大脑袋打算代替表弟去拜访大象,并且把他的死因搞个
水落石出,搞清楚他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又竟然会把他的性命都弄丢掉了。
大脑袋放下玻璃杯,盯着欢喜团,问道:" 老师,你有没有对我表弟说什么呀?
" 欢喜团心里跳了一下,着急地为自己辩白,"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可是我真
的没有说什么呀,我确实什么也没有说呢,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真是跳进黄河也
洗不清了。" 停了一会儿,他吞吞吐吐地接着又说," 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了,我
当时和他谈到了大象,我不知道这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 老师啊,关系大着呢,
为了大象,他会把性命丢掉的,可是光是嘴巴上谈一谈就会丢掉性命?大脑袋对此
有点迷惘,他继续凝视着欢喜团,然而欢喜团把脸扭到了一边,嘀嘀咕咕地为自己
鸣冤:"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的,天知道我怎么才能把这事解释清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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