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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欢喜团无法解释清楚他去你们桃园以后对大脑袋的表弟都干了些什么,他提不
出证人,可是大脑袋也不是什么侦探,凭着直觉,他相信欢喜团与自己的表弟的死
无关,他姑且也只能这么认为。
那天深夜,大脑袋把欢喜团讲述的几盘录音带拿走了,并对欢喜团说一俟自己
心情好转会让他感到满意的,尽管他的好几部长篇小说稿子都在欢喜团的手里,直
到如今既不知下落如何,也没有从欢喜团那里拿到一文钱,对此,他感到非常失望。
大脑袋颓然地离开欢喜团以后,往你们的桃园走去。
……
那一天,当你们的身影都从桃园消失的时候,大脑袋躺在灵床上的表弟忽然睁
开了眼睛(这也许有点可笑有点荒谬,可那是千真万确的),当时他的内心也许正
在为大象的莅临而激动呢,他睁开眼睛的那一时刻你们都坐在了距到达大象身边还
有一个钟头路程的山坡上,远远地眺望着大象的丰采,你们还没有加入那些欢乐的
疯狂的崇拜大象的人群中,没有参与他们的欢乐疯狂与崇拜。
此时的大象在你们的眼里仍然显得非常模糊,迷朦不清,处于同一时刻的大脑
袋的表弟大约忽然想到你们都去拜访大象了,撇下他一个人孤独无助地躺在冰凉的
灵床上,心里暗暗地着急呢。当时桃园中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年轻人,除了大脑袋那
终年不肯离开7号楼尖尖塔楼的曾祖母奶奶还有他奶奶以及他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
桃园中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疯堂姐,他患梦游症的父亲,都已经来到了大象的身旁,
虽然它距你们还有一个钟头的路程。
尽管大象距你们的路程不算太遥远,尽管你们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它的身旁,你
们全都已经心情激动地迫不及待地为它鼓掌、喝彩欢呼了,虽然当时你们并不理解
大象为什么会心情极度烦燥地不住地晃动着硕大无朋的脑袋,你们的心里都已经在
盘算快点结束休息吧,快点向山下奔跑吧,快点向大象致以最热烈最衷心的敬礼吧。
不过,看着大象那焦躁不安的样子,你们的心里又不免有点儿困惑,并且怀疑它或
许并不喜欢你们(还有那些狂热的人们)盲目地崇拜它呢。
大脑袋躺在灵床上的表弟令人愕然地缓缓地举起了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的右手,
把遮在自己脸上的那方手帕慢慢地揭掉(本来大脑袋已经把这块手帕从他的脸上揭
了下来,并且放进了他西装的口袋里,可是大脑袋那好事的妹妹还是把这方绣花镶
银边的手帕从他的口袋里抽了出来给他盖在了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起先一直望
着屋顶的天花板,有很长一段时间眼珠一动不动,就仿佛是假的一样,后来,他难
以置信地开始转动头颅,把目光移到窗户外面你们桃园中那些有点儿颓焉但依旧美
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上,久久地停留着,这个过程很长很长,似乎没有时间的概
念(反正他是死人,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个长长的令人难捱的时间过去以后(也许他不觉得格外难捱),他嗅了嗅鼻
翼,有点儿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灵床上,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下躺着
的床是一张灵床,当年曾经躺过大脑袋的爷爷的尸体。现在,你们终于快要接近大
象的时候,却将他撇下让他孤独地躺在了这张灵床上闭目养神,你们都奔出了桃园,
在大脑袋的疯堂姐带领下离开城市不辞辛苦地向大象莅临的地方前进,而他并没有
想到这一点(他不知道你们已经离开了桃园家中),在注视你们桃园中那些忧郁的
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一番之后,他的目光又慢慢地抽了回来,飘移到了屋子当
中,于是他便看见了支在地板上的那个画架。
这种画架是用三根木棒支撑着的。为了制作画架,大脑袋的表弟无师自通地学
会了木匠的手艺。他在亲手制作了画架以后又制作了许许多多的画框,古典的,现
代的,雕花镂纹饰的,不雕花镂纹饰的,以及他出外写生坐的小折叠椅子。此外,
他还精心制作了许多张椅子和凳子,大脑袋的奶奶若干年以后去世时大宴宾客用的
那一千多张蒙着红色丝绒靠背的椅子绝大多数都出自于他的手下,尽管那些椅子从
来也没有被人坐过(不过,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从前,你们小的时候,你
们这些桃园中的孩子还在桃树下面读书玩耍做游戏时,他就已经在自己的屋中" 乒
乒乓乓" 地敲敲打打了。
这时候,原先安放在画架上面画板中用金属夹子夹住的那张画着黑猩猩和大象
的工艺装饰性图案的纸已经消失不见了,或许被大脑袋的奶奶或者其他什么有心人
拿去仔细研究琢磨了。他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空空无物的画板上,仿佛想起在那
张用金属夹子夹着的光滑空白纸上,他曾经用一只炭素笔线条极其流畅地一笔一划
地勾勒了一只猩猩的简洁模样。
提到这只黑猩猩,你们都知道它来自于火山之国樱花缤纷的地方,虽然它以前
出生在赤道附近的某个国度里,但它后来还是被带到了日本国,这也许是偷猎者的
功劳。而日本国政府为了表示他们对你们这个城市或者国家的友好姿态,为了忏悔
他们若干年前在你们这里犯下的血腥大屠杀暴行,为了弥补他们对自己以及子孙后
代良知过失的遗憾,终于想到选择一只黑色的猩猩作为珍贵的礼物赠送给你们。
然而,日本国政府在赠送这只黑猩猩事先并未了解到你们城市的最高行政长官
莫先生终生都在讨厌这种动物,当然了,若果日本国政府向你们城市赠送大象,他
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怒发冲冠,他会在报纸广播电视以及一切新闻喉舌中宣称这是
一种明目张胆的公然冒犯,是看不见的隐形战争,也即和平演变。想当年,你们这
里人人都很贫困的时候,日本国政府曾经通过什么人放出过口风,希望能够给你们
全体人民一户送一台彩色电视机,作为他们对侵略战争的赔偿,可是这个建议后来
被这位尊敬的市长大人宽洪大量地公然谢绝了。
当然,没有电视机更好,一来省电(你们的煤和石油以及水力风力发电站的设
施都不够用,你们的电厂发的电入不敷出,居民生活用电,工业生产用电,都非常
紧张,时常会拉电闸,农村还有许多没有用上电的地方),二来省得养活许多闲人
(这是指那些电视台的编辑记者以及诸位领导干部),第三也省下了制作大量节目
的费用(其时还没有丁点的广告收入,电视台制作一点有限的节目全凭国家财政的
拨款),最主要的一点大脑袋也替这位尊敬的市长大人想到了,那就是可以使你们
看不见别人房间里的美妙风景(关于这一点大脑袋就有点胡言乱语了,不过他能够
想到这一点,至少可以表明没有电视机你们就会节省下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干
其他更加伟大更加有意义有益的事情)。
至于尊敬的市长莫先生最终为什么又接受了这头黑猩猩的详细情况你们并不了
解,这其中有些什么内情有什么隐衷,又是如何如何操作的,你们全都被蒙在了鼓
里,一无所知,不过你们对这一点也并不关心,反正黑猩猩来了那就来了吧。在当
天的报纸上也只刊载了这么一句非常扼要的新闻:
今天,来自火山之国的尊贵客人──黑猩猩,已经在我市的动物园安家落户了,
这就使得我市的动物园成为全球品种最为齐全的典型。
这个一句话新闻的文理读上去仿佛有点不大通顺,不过大脑袋当时也没有心思
去细究。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都蜂拥而至地赶到动物园去看那只黑猩猩时,意外
地发现这只黑猩猩的年岁已经相当不年轻了,可以说甚至都已经显露出苍老的迹象
(可以想象日本国政府的良心是多么地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良心大大地坏!),
而它过去在黑非洲或者在日本国生活的详细情况你们都不了解,茫然无知,你们既
不知道它有没有自己的亲属子女后代什么的,更加不知道它有什么其他高尚的雅致
的专业的业余的爱好,总之,你们对它的情况一无所知。
在黑猩猩来到你们这座城市的初期,市政当局并没有给予它应有的重视,曾经
极其不负责任地把它放在了猴山上,和大闹天宫的群猴们混迹在一起,这就使它吃
了许多无缘无故的苦头。
你们想想,那些孙大圣的后代们有多厉害呀,一只来自黑非洲的土著黑猩猩又
岂是它们的对手,在它来到动物园猴山的当天,群猴们就在红屁股的猴王率领下毫
不客气地向它发起了轮番的攻击,不给它饭吃挥拳头揍它那也就罢了,可是群猴们
公然当众(在如织游人的睽睽众目之下)地羞辱它唾弃它,轮番地骑在它的屁股后
面,做出一种奸淫的姿态(说来可笑,人们也不知道这只猩猩的性别,如果猩猩是
母的,群猴们对它的行动那就是集体轮奸,如果猩猩是公的,群猴们便是在闹集体
同性恋了,当然,那只不过是群猴们对它的作弄而已),使它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
去。
后来,这个不幸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日本国的大使馆里,日本国政府赶紧派
谴特使来到你们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实地调查了一番,在亲眼目睹了黑猩猩的悲惨情
景之后,立刻又启程回国动员民间募集资金捐给你们城市,在动物园里专门为它单
独修建了一座漂亮的五星级别的宿舍。
这只黑猩猩的宿舍建造得十分豪华十分现代,比你们城市里的国宾馆好象还要
高一个档次,有一个中央空调系统,无论春夏秋冬全都处于恒温状态,从此以后黑
猩猩不会再受冻患感冒中暑热昏的危险了。
在这座漂亮的宿舍前面的大草坪上,还建造了一个很开阔的游乐场,各项功能
设一应施齐全,有高低杠,单杠,双杠,和转动马车,等等,都是专们供黑猩猩玩
耍用的(群猴们当然不了解这些情况,否则还不得气昏了头绝食抗议呀)。黑猩猩
每天吃完饭后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又没有其他的女猩猩作伴,所以既谈不起来恋爱
也无法有什么特别的思想与愿望,百无聊赖际(除了看看电视),它就会来到游乐
场做些花样给关在铁笼子外面的游人观看。
这只黑猩猩在日本国曾经受到过相当专业的训练,它玩单杠单手大回环,玩双
杠托马斯盘旋,玩高低杠旋空翻720 度,总之技巧十分地高超,以致于你们城市里
的体操界人士当时几乎三天两头都要跑来观摩它的表演。
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只黑猩猩的心情似乎总是不能十分开朗,它那些博得
游人喝彩欣赏的表演就像是孔雀开屏一样极其难得。它有自己的一套特定表演程序,
非常机械也非常死板(也许因为年龄老了的缘故,思想变僵化了,或者还有其他什
么原因,比方心理受到过什么创伤,心灵受到过什么沉重的打击,等等,不一而足),
一般来说,它只按自己的方式表演(这是一种固定的模式,就好象是经过计算机程
序编排好的一样),压根儿就不理睬那些被关在铁笼子外面的游客如何喧嚣哄闹,
而它这种固执已见死不开化榆木脑袋的行为常常使前来参观它的人们感到非常失望。
根据大脑袋的观察推测,黑猩猩经常保留的表演项目主要是为了表达它内心中
那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痛苦情绪,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肯定它有一种自虐的毛病,每
天每天,或者隔三差五,它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地做那些使它感到痛苦使观众们也
感到痛苦的事情。
这样一来,大脑袋的心里就不能不产生一种怀疑,日本国政府居然挖空心思地
想让这只黑猩猩代表他们为侵略你们屠杀你们数十万人民的罪行忏悔,可是把自己
的过错强加给一个天真无邪与你们遭受的苦难毫无关系的黑猩猩并通过它的自虐以
示悔过,这不是纯粹糊弄人嘛,一边桃代李僵,一边心安理得地大赚特赚你们口袋
里的血汗钱(路上跑的汽车,家里的种种家用电器,等等,全都是他们卖给你们的)
良心真是大大的坏啊!
或许大脑袋的猜测是错误的,有点耸人听闻的意味,而黑猩猩的内心也许并不
是十分地痛苦,它每天那样干的事情也许只不过是一套事先经过编码程序设置的
(日本国的科学技术十分先进,在黑猩猩的脑袋里植入一块这样的计算机芯片完全
是有可能的),它不过是机械地执行程序而已(不得不如此),可是广大的人民群
众并没有如同大脑袋一样会想到以上这一点,人们或许会以为它的脑筋非常死板,
或许以为它患有大脑痴呆症,或许有其他什么人在监视它,而它又不得不那样干,
否则将会受到某种严厉的惩罚,等等,不管人们如何猜测,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的
是,它的外表看上去的确是非常痛苦的。
在阳光骄艳地照射在青翠的草坪上的时候,微风飒爽,这只黑猩猩每天也不睡
懒觉,吃过早饭后,当游人渐渐开始多起来时,它就走出自己那豪华的宿舍,独自
来到它的专用游乐场,来到高高的单杠前。一般来说,它每天总是先开始做一遍单
手大回环高难度动作以吸引游荡在动物园里的全部游人,等到人们黑压压地围聚在
它的身旁时,它就像那些江湖上卖狗皮膏药的家伙一样,在一阵花头精过后露出了
本来的面目。
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黑猩猩小小的眼睛里浮现出悲哀的色彩。现在我开始为你
们这些浑蛋表演我的痛苦了,我之所以要表演我的痛苦是因为那些曾经养育过我的
人要我代替他们忏悔罪过,所以我才感到格外地痛苦(它也许会这么想)。
黑猩猩拖着长长的手臂,肩膀向两边塌耷着向单杠走去的时候,两只光着的脚
在草地上拖动着,一歪一歪地走路,那样子有点像是企鹅在走路。每当它走到单杠
前面准备做动作时并不是像猴子那样一窜而上,它的身体看上去并不显得蠢笨,可
以说蛮灵巧的,可是它那副模样儿又确实没有一点精神,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
它像人一样慢慢地用一只手攀上单杠边上的铁梯时,回过头散散漫漫地瞅了一眼围
观的人群,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上的黑色皮毛在浓烈的阳光下面闪闪发亮,
这之后它便向上攀了一格,这次它没有再回头看观众。
黑猩猩动作不是很灵活地爬到了单杠的顶端,用一只手抓住单杠,让身体悬空
吊着晃来晃去,像个老练的体操运动员漫不经心地在做比赛前的热身准备一样,这
时候,聚拢在它身边的人们都以为它接下来就要表演那著名的高难度单手大回环动
作了,因而都非常兴奋,瞪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生怕自己会漏掉了精采的场面,然
而就在大家的热烈期盼中,这小子突然一松手,从空中掉了下来,那成人般的身体
沉重地摔倒在地上,好久好久都不动一下,如同被摔昏过去或死过去一般,热情的
观众们当场吓得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纷纷为它不慎失手而深深地惋惜,并且
为它有可能受伤而感到难过。
就在热情的人们为这只黑猩猩倾注了巨大的关怀之下,过了好一会儿,它的肢
体才微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抽搐一样,心情万分紧张的人们立刻长长地松了一口
气,谢天谢地,原来它并没有被摔死。
黑猩猩在草地上又躺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始活动手脚,然后才慢慢地爬起来
坐着,用一双黑黑的手蒙住那张表情悲伤的脸,缓缓地站起身,拖着双腿在草坪上
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被关在铁笼子外面的人们顿时心情激动地热烈鼓掌,喝彩,
鼓励它勇敢些,再勇敢些。
听见人们的鼓掌欢呼声,黑猩猩仿佛不太满意似的提起两只拳头" 咚咚" 地砸
在自己的胸脯上,一边不住地擂着胸脯,一边又发出谁也听不懂的" 呜呜" 叫声,
这么一来,便弄得大家瞠目结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非常尴尬,不明白它的喊
叫是什么意思。
黑猩猩顿足捶胸了好一气才停止发脾气,之后便又在草坪上走来走去,又慢慢
地爬上了铁梯,又用一只手把自己的身体吊住,就在大家衷心地为它欢呼热情地鼓
励它好好表现好好干时,这小子居然故技重演,又从单杠上面摔了下来,又捶胸顿
足" 依呀" 乱叫,又周而复始地表演它内心的痛苦。就这样,它整整把自己给折腾
了一整天,也把人们折腾得实在够呛,那些对它寄予了满怀希望的人们真是扫兴腻
烦透了,到了最后,它落了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可悲下场,诺大一个动物园里所
有的动物笼子外面都有观众,唯独它的宿舍外面空无一人,谁都不再理睬它。
……
这只可恶的黑猩猩太不乖巧了,没有人再会对它感兴趣,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它
了,可是大脑袋的表弟喜欢它。这天,大脑袋的老师欢喜团离开桃园以后,他的目
光便久久地停留在这只黑猩猩的画像上面,良久,良久,又向大象看去。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他轻轻蠕动嘴唇,口中念出了这句话以后便站起身,
把一块手帕放进衣服的内口袋里,又把一双干干净净的手平放在脸前仔细地注视了
一会儿。这时候,他双手上的(九只)指甲完好无损还没有脱落,没有失去指甲保
护的手指头也就不会裸露在空气中,当然那些红红的肉芽也就不会翻在外面,更没
有流血(或想必血已流尽),在他右手无名指的(仅存的)指甲缝中,人们也不会
发现一根丝绸织物的细线(这是一种红颜色的丝线,已经散开,飘出了许多极细极
细的丝)。
他没有将这根细线从指甲缝中抽出来,放在左手指上,举在眼前,久久地凝视
着,然后轻轻地捻动手指,直到这根红颜色的细丝线变成一个小球,然后信手一弹,
微粒一般大的小线球飞了出去,被风一吹就不知飞向了哪里。没有,所有的这一切
还都没有发生。
伫立在房间地板的中央,大脑袋的表弟呆呆地愣着的工夫大约有半个钟头吧,
过后,他便走到房门前,伸出手握住门把手,向右旋转着,轻轻把门打开,走出了
屋子,站在走廊上,过了没几分钟又回转过身,面对着房门,两腿慢慢地跪下,把
左脚上的皮鞋带松开,使鞋子和脚呈半分离状态。据你们估计,当时他原本打算脱
掉脚上的鞋子,但似乎又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紧接着他的身体猝然向前一扑,
整个身体便倒了在地板上,双手按着胸口,面孔埋在腿上,两只眼睛虽然还在睁着,
但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大脑袋的表弟死了,当然不会再有呼吸。可是你们搞不清楚他为什么没有呼吸。
好吧,现在让你们再把这一段影像倒回来重新播放一遍,你们就可以看见他用双手
扯着自己的胸口,一声未吭,既没有大声喊叫也没有发出任何呻吟,总之他当时一
声未吭,你们7号楼道走廊上的灯也没有打开,虽然桃花映红了他打开窗户的半间
屋子,可是他仿佛并没有在意。
他重新爬起身,又系好鞋带,又回到了屋子当中,找出那件右边袖子以后被钉
子或其他什么凸起的物体钩破了一个三角口子的衣服穿上身,然后,他把屋内的一
切物体按原来的位置放好,吹灭那盏长明灯并将它放到大衣橱的顶上(也许这个镜
头有点错误,这一连串的动作或许并没有发生),原来这盏灯就在那儿搁着。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大脑袋的表弟转过身,把房门轻轻带上,他的身影又
出现在走廊上。他走出了你们桃园的7号楼,也走出了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
盛开的桃园(这桃花一直开放到夏天,似乎有点怪),沿着一条人迹稀少的巷子一
直往前走,这时候,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但他对此没有加以详细
地思考,更没有对自己的心灵进行深刻的剖析和内省,只是两眼弥漫起一丝有些怔
忡的意味,两条腿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就这样,他一直走到了城市的公共墓
地。
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去,不一会就变得很黑了,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云层厚厚的,遮满了他头顶的苍穹,微风吹在四面的树上,树叶" 唰唰" 作响。
他走进墓地,目光警觉地向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杆微型
钢笔模样的手电筒放在左手中,右手指轻轻地转动笔型电筒的尾部," 咯嗒" 一声,
一小团绿色的光芒射出去,落在了墓地上的黑色泥土中,他盯着这一小团绿色的光
斑仔细地看了看,便蹲下了身,伸出细长的右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落在地面上的光斑,
直到这团光斑出现在他的手背上,这才直起腰站立起来,之后,他便托着这团光芒
向墓地的深处走去,一直向前走去。
墓地的上空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味,风从东面来,吹着坟墓上的招魂幡," 哗
哗" 作响。他来到一座刚刚垒好还不到一天的新坟前面,把右手轻轻一扬,那团绿
色的光芒就跌落在坟头上面,他看清楚了,这是一座光秃秃的新坟,坟头上没有垒
帽子,只是随随便便歪歪扭扭地插着几面纸糊的招魂幡,坟头前面的地上栽着一块
狭长条的小墓碑,他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小墓碑,过了一会儿才蹲下身体,用左手握
着小手电,伸出右手在墓碑上轻轻地深情地抚摸着。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他默默地念叨着,眼前仿佛忽然闪现出一阵眩晕,一
屁股就坐下了身,额头紧紧地贴在了冰凉的墓碑上,闭住的双眼中滚落下两行清亮
的泪珠,沿着他的面颊一颗一颗地流到了下巴上,又一颗一颗地跌落下地,迅速被
新鲜的土壤吸收。
他无声地哭泣着,默默地啜泣着。浮现在他头顶上空的乌黑云层被风推动着向
西边涌去,飞快地涌去,不一会儿便露出了大块的天空,一轮新月娇嫩地忧郁地半
闭着眼睛,表情肃穆,极其沉静地凝视着脚下的苍茫大地,望着他。
大脑袋的表弟饮泣了很久,抽泣了很久,抚在石碑上的双手不自觉地一用力,
那块狭长的石碑竟然如同一块小木板那样被他轻轻地拔了出来。刹时,他愣住了,
眼睛瞬间瞪得很大很大,神情错愕,仿佛看见了本不该他看见的东西,目光惊讶地
落在了手中的墓碑上,既没有觉得墓碑沉重,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片刻,从他的嘴里溢出了一声咒骂。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栽墓碑的空穴,手电的光芒正照射在那里,一个黑乎乎的
浅浅的空洞,他不能老是让这块石碑捧在自己的手里,便想把墓碑重新放回原位,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墓碑,让墓碑的底部重新钻进地下的空穴,接着,他
的手便松开了,接着,失去了支撑的墓碑蓦然倒下,沉重地砸在了他的小腿胫骨上,
疼得他咧开嘴巴,直吸冷气,眉头也紧紧地拧了起来。
唉,他叹息了一声,一边微微摇着头,一边弯下腰坐在地上,放下手中的小电
筒,用双手稳住墓碑,然后往前用力一推,墓碑站立住了,可是等到他的手一松开,
墓碑再次沉重地砸在了他的脚面上,这一次疼得他差点大声喊叫起来,嘴巴张开猛
吸凉气," 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娘的混帐!" 他一迭声地骂着,用一只手扶住墓
碑,另一只手刨着脚下的泥土往石碑下面的空隙处填塞,最后,他站起身,又用脚
死命地将墓碑四边的泥土踏实,这期间,他扶住墓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墓碑终于不再倒下。
栽好墓碑后,大脑袋的表弟喘了口气,拍了拍双手,将沾满在手掌上的泥土拍
掉,又坐在了墓碑前面的地上,用右手解开鞋带,想察看自己的脚面和小腿骨究竟
被砸成了什么样子。这时候,他已经解开了鞋带,皮鞋也已经快和他的脚呈半分离
状态,然而就在此际,就在他打算继续完成把鞋子脱下来的动作时,他耳中猛然听
见了一声凄惨的哭喊,就仿佛受到了电击似的,他的身体立刻哆嗦起来,双手不由
自主地停止了脱鞋子的动作,垂着的头也抬了起来。
他目光惊悚地环顾着四周,风声潇潇,夜空明朗,闪亮的荧火虫在墓地上空划
出无数道飞舞着的凄凉弧线,一丛一丛的鬼火浮现在坟头之上,闪闪烁烁地移动着,
哦,那并不是什么鬼火,那只不过是一种磷火,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并不
是一个愚昧的人,头脑中亦没有迷信的意识,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荒野中,他仍然
感到了一丝儿恐惧,同时觉得身体凉嗖嗖的,很冷很冷,小肚子也在一阵阵地发胀,
积蓄充盈在膀胱中的液体已经胀满了,非常需要找个地方倾泄出来。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一直用手紧紧地抱着双肩,在墓碑前面的台坡上静静地
坐着,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最后,他直起
了腰,走到一旁,拉开裤子上的扣子,掏出放水的龙头,开始撒尿。
解决了肚子发胀的问题以后,他径直走到了坟墓的后面,又走到了坟墓的西边,
就这样,他围绕着这座坟墓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十圈后才停住脚。然而,当他想让
自己离开坟地时他的双脚已经无法再迈动了,他心里明白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想真正
地离开。是这躺在坟墓里的人使他不能够再离开。
想到这里,他弯下了腰,把耳朵紧紧地贴在坟包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是
坟墓里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哭泣,反而让泥土灌满了他的耳朵眼,他不免感到一丝失
望,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渴望强烈地弥漫在心间,一种寻找的欲念不可阻挡地袭
上了他的心头,接着,他双手的十根手指猛然插进了松软的坟堆里,往外一扒,大
团大团黑色的泥土便散落在他的脚下,掩埋住了他的双脚,可是他并没有停歇,一
下接一下地又把双手插进了坟包里,扒出一团一团的泥土。
起先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等到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他
已经变得有些疯狂,已经欲罢不能了,于是他一边让眼泪飞溅出去,一边跪在地上
不停地刨着坟墓。
月光始终淡淡地照射在坟地的上空,静静地谛视着他的疯狂举动,四周的树木
被风吹拂着发出" 哗哗" 的声音,一只蹲在树梢上注视着他的猫头鹰出乎意料地竟
然没有发出叫声。
这个过程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坟墓上的泥土已经全部被抛散在他身体四周,
坟头已经消失了,但他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仍然继续拼命地挖掘掩埋棺材的泥土。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他一边下意识地念叨着,一边动作飞快地挖掘着泥土,
最后,一口薄薄的没有上漆的白杨木棺材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时候,月色沉静,
风声止住,他的双手贴在棺材上,面色沉静,呼吸窒住,月光淡淡地照射着他的眼
睛,使那儿映出一痕淡淡的白色的光辉。
棺材里面会有动静吗?棺材里面怎么可能有动静呢?他那平放在棺材上面的双
手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他的双手并不会发出超声波,所以也就无从探测到棺材里面
的动静。这时候,他的两个手掌心烫得火烧火燎一般,他感到非常难受,从被碎石
子擦破的皮肤里流出的鲜血早已流尽,并且干涸,他感到十根手指变得异常僵硬,
活动起来时竟然会发出一种鸡蛋壳破裂般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弯下身,把耳朵贴在棺材上面,不死心地想倾听棺材里
的动静,从他鼻孔里喷出的喘息声沉重地撞击着棺材板,又迅速地反射到他的耳涡
里,于是,他仿佛听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他细心地分辨着,突然,他的精
神猛烈地振奋起来。
啊,是的,他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是因为他听见了棺材里传出的呼吸声,其实
那呼吸声不过是他自己的喘息的反射,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就是想到了这一点,
他也不会承认,这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变得非常迟顿,他那充满惶惑略微带点恐惧
的内心也刹时变得亢奋起来。紧接着,他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刀,猛地
插进棺材上面的木板缝隙中,一边喃喃地说:" 你别着急,我先给你输送氧气。"
他把那条缝隙挖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到了竟然能够把一只手放进去的程度,
于是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左手伸了进去,衣服的袖子勾在了板壁洞口处的木刺
上," 吱" 一声,拉了个三角口子。他的手摸到了一具躯体(哦,当然是死人的躯
体)。慢慢地,过了一会儿,他能够辩认出他摸到的是一只冰凉的小手,不,还带
着一丝温暖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埋在地下,而地下的温度又比较高的缘故吧。
接着,他的手又向上移去,于是他的巴掌便摸到了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仍然带
有一丝温暖,并没有冰凉的感觉,只是他这一次没有来得及感觉到就已经把发烫的
手指贴在了那张面孔的鼻翼下面,哦,他没有感觉到呼吸的迹象(的确没有任何气
流的涌动),一种迫切需要见上一面的感觉狂热地在他的身体里面冲撞着,他的内
心极度地揪痛起来。
非要见上一面!
他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寻找他的笔形手电,想让手电的光辉照耀在他摸
到了那张面孔上,可是那只笔形手电不见了,被他埋在了泥土里,当时天空中的月
光还比较明亮,他能够清晰地看见眼前的一切,因而就把手电忘记了,等到他想起
来找手电时,他已经找不到了。又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能够找着手电,他便只好
放弃了这个打算,目光向四周环顾,立刻看见了墓地尽头的东边有一幢小屋,窗户
里正放出一抹黄黄的灯光,于是,他大步地向那边走过去。
他走到小屋的跟前,想也没想把门一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发现守墓人
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他在屋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没有
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没有铁锹,斧头,没有一件适合挖开棺材的工具,他的脸上
不由地浮现出一丝失望的表情,可是紧接着他便又看见一把搁在屋角地上的砍柴刀,
立刻奔了过去,将这把砍柴刀拿在手中,然后迅速返回到那座被他挖开的坟墓旁。
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砍柴刀,向下一抡,猛地砍在棺材上。
" 嗵──" 棺材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在这寂静空旷的夜里,这响声如雷一般,
吓了他一跳,他拿着砍柴刀的双手也哆嗦了一下,但响声很快就消失了,他又举起
了手中的刀,顺着刚才砍开的裂缝猛地插进去,用力一撬,棺材上掉下了一块木板,
他一鼓作气地又接着用力撬,还不到十分钟,整个棺材的盖子就变成了一堆碎木块,
散落在他的身旁。
" 他妈的!真薄!" 他恶狠狠地咒骂这口棺材,他的意思并不是嫌制作这口棺
材的木料本身太薄,而是针对那些埋葬这口棺材的可恶家伙。
现在,在淡淡的月光下,他能够清楚地看见一张安然若睡的脸庞了,他看见这
张裸露的脸庞旁边放着一幅四周绣着银边的绣花手帕,刚才他把手从棺材缝隙里伸
进去时将这方手帕从这张脸庞上碰落下来,于是,他随手将这方手帕捡起来仔细叠
好,掖进了自己衣服的口袋里。
他的目光抽搐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停留在了眼前的这张脸庞上面,这张脸庞
属于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即使在惨淡的月光下面,也呈现出桃花般的娇艳,即使
死去了也依然十分美丽,两道淡淡的细细的眉毛平静地安卧在眉框上,饱满的鼻梁
映着微微的月光,一张纯粹的樱桃小口抿得紧紧的,鲜红鲜红,仿佛涂着口红。
哦,在这种时刻他不会分辨出颜色,就和他看见了这张美丽的脸庞上那双明亮
的大眼睛一样,那双眼睛并没有睁开,可是他分明又看见了,这只能表明在他的印
象中,或者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的。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个死去的女人,内心突然
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叫,撕心裂肺的彻痛接着便洋溢在他的身体中,他不住地颤抖、
抽搐,同时将右手轻轻地哆嗦不止地放在了这个女人的颈项后面,一使劲,将她抱
了起来。
现在,他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这张安静的脸庞了,他长久地默默地注视着她,
觉得她仿佛在熟睡中。可是她分明已经死去了啊,虽然她死去的时间并不很长久,
只有区区三十个小时,刚刚过了一个白昼,那户人家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埋进了土里,
太可恶了!
他把自己喷射出熊熊烈火的脸颊紧紧地贴在这个女人鲜红的唇上,让她吻他吧,
在她生前他没有能够让她吻自己,那么在她死后为什么不能呢?他爱她,是的,他
是爱她的啊,他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多么地爱她啊,可惜他爱着的女人已经死了。
太迟了,太晚了。他默默地哭了起来。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他的头脑中飞快地闪过这句话,立刻又飞快地消失,
他的身体他的双手患了帕金森氏病一样,颤抖不止,心里涌出无限的思念情怀,他
哭着,没有感到后悔的意识在悄悄地蔓延,他把这个女人从棺材里抱出来,放在地
上,转过身又把坟墓重新垒好。忙活了好久,好久,累得气喘吁吁,他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干。最后,他用两只手按着自己的膝盖跪在死去的女人面前。" 我要
带你走。" 他疲惫地嘀咕着,休息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累得要命,便躺下身,和
这个女人并排躺在了一起,并且闭上了双眼。" 让我替你去死。" 他把两手交叉着
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一阵狂风呼啸着吹过来了,厚厚的云层从四面八方迅速聚拢过来,尖尖的月牙
儿一会儿就被遮掩住了,墓地上又变成漆黑一团,闪闪烁烁的鬼火光芒更加耀眼,
并从远处向这边疾驰而来。一滴冰冷的雨点" 叭嗒" 一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心
一惊,立刻伸展开左臂将睡在身旁的年轻女人轻轻地搂住,把自己的脸庞埋在她的
胸膛上。
而她依然沉睡不醒。
他默默地哭泣着,头脑里早已乱成一锅粥,再也无法思索问题。
他紧紧地搂着这个死去的女人,默默地哭了一阵之后,猛然坐起了身,这个死
去的女人也被他连带着坐起了身(这个女人的娇躯并不十分沉重,轻飘飘的),他
把她搂在怀里,站了起来,和她脸对着脸,面对着面。
"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呢?你不肯跟我走,生活又怎么能改变呢?你太傻了。
" 他默默地说着,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这个女人,心里洋溢的不知道是无穷无
尽的爱还是绵绵不绝的恨。他摇撼着她的身体,以加强自己说话的语气,想得到她
的反应,可是她已经死了啊,她再也不会说话了。她的头被他撼动得像拨浪鼓一样
前后乱晃,一头整齐的秀发立刻变得蓬松凌乱起来,一缕发丝飘落到了她的脸腮上,
他的泪水已经流满了她那苍白的面颊。
哦,他打算把她怎么样呢?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些,
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她已经死了啊,她那心脏停止跳动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和各种病
菌微生物作战的能力,时间长了,她会腐烂的。想来想去,打算来打算去,他没有
想出一个好办法,最后,他孤注一掷,决定先把她带回你们桃园的7号楼中,藏在
自己的屋子里。
他这么想也是有原因的,据他所知(凡是读过《虚假的葬礼》这本书的人们也
会知道),大脑袋的爷爷去世以后就从棺材里跑了出来,并且一直藏在你们桃园的
7号楼中隐秘地生活着,虽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僵尸怪,可是你们这些
桃园家族的子孙后代并不知晓这些。
因此,大脑袋的表弟认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办法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那样,
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和她朝夕相伴了。
他心情激动地抱着怀中的女人向墓地的出口走去,女人的躯体并不十分沉重,
可是他当时差不多已经把身体中所有的力气都消耗光了,因而他抱着这个女人走出
去没有多远便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慌忙停住脚步,稳住身体,定住自
己慌乱的心,尽管如此,他的身体仍然不住地摇晃。他考虑了片刻,决定将这个女
人背起来走,那样他就可以看清楚面前的路,而看清了脚下的路就不至于一脚踏进
泥坑里,让自己摔跤。
下雨了。
雨点越来越大。
他把怀中的女人放下来,让她靠在一个坟墓上坐下,然后蹲下身,让他的后背
贴住女人的前胸,并且把他的双手垂下来,向身后摸索,摸到了女人的手以后,他
立刻就把这只手牢牢地捉住,十分困难地向自己的右肩上移去,但是等到他好不容
易将这只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以后,再想如法炮制地将女人的另一只胳膊移上肩
膀时,女人先前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又掉了下来,就这样,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忙
了好久,也没有能够成功。
最后,他无奈地只好把女人的右胳膊夹在自己的脑袋和耸起的肩头之间,这才
总算把女人的两条胳膊顺顺当当地都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稍后,他把双手放在身后,托住女人的腿弯,向前一倾身,站了起来,迈出脚
步,向墓地的出口走去。雨越下越大,猛烈地倾泄在他的头上,迅速糊住了他的眼
睛,使他无法再看清脚下的路,眼看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就要走出墓地了,忽然,
他的一只脚不幸地踩进了一个田鼠打的洞里,刹那间,他的身体便歪向一旁,并且
摔倒在地,负在他背上的女人也同时被摔在了地上。他的脑袋恰好撞在一块墓碑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差点晕过去,挖掘坟墓弄得流满了鲜血的手这时候被雨水淋湿浸泡
得火辣辣的,他被崴在田鼠洞里的脚脖子一时也无法拔出来。
就在这时,夜空中响起" 咯嗒" 一声,这声音太轻微了,很快就被大雨的轰鸣
声淹没,他没有听到,也不可能听到,紧接着,夜空中又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喘息声,
他依然没有听到,也不可能听到,因为他正在忙于把自己陷进田鼠洞里的脚拔出来,
而且他还要把手掌心贴在自己的脑袋上,抚摸那被撞痛的地方。这时候,他也在大
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所以也就不可能听到那一声长长的喘息声,即便听到了他也会
误以为是自己的喘息声。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不可思议了,就在他全身
心地忍受着所遭受的疼痛折磨时,他的耳朵里分明钻进了一句话:" 我怎么会在这
里呢?好冷啊!" 谁在说话?谁在说话?他听见这句话,立刻惊异地转过身体向身
边看去,可是那一时刻除了他自己和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女人,荒凉的墓地上并没
有任何人。一团团幽暗的鬼火影影绰绰地向他这边急速飘来。守墓人的小屋依然射
出微暗的光线。风雨声轰轰不息,连成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快要被大雨淹没了。他
的身体战栗着,牙关发颤,控制不住地发出" 咯咯" 的急速撞击声。
" 大哥──" 谁在叫他?谁在叫他?他分明听见了有人在叫他,听仔细了,那
是一个女人的娇媚声音啊,可是这个遍地死尸的世界怎么会有女人的娇媚声音呢?
他迟疑地回首之际,竟然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女人坐起了身,并且向他伸出了
一只手。
哦,天哪,这个女人竟然复活了!大脑袋的表弟内心一阵抽搐,心脏紧紧地缩
成了一团,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身体猛然向后栽倒,卡在田鼠洞里的脚脖子莫
名其妙地就拔了出来,他想跑,可是他的身体没有一丝儿劲,他的脑袋低低地垂着,
不敢抬起来。就在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竟然听见了自己在说话,那声音
竟然异常凄惨:" 惠萍,是你在说话吗?" 啊,是的,是的,是他在说话,是他的
惠萍姑娘在说话。
" 大哥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叫惠萍?我这是在哪儿?" 年轻的女人
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猛然抬起头,用双肘支撑着向前爬去,举着的双手根本不能
挨地,一碰到东西就钻心地疼痛,他一边爬一边颤抖着声音凄惨地说:" 你是惠萍
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惠萍啊,我知道你死的冤枉,我真的
好想带你走,好想带你走,可是我,可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眼中涌满了如泉
的泪水。
" 我是鬼吗?我是鬼吗?" 惠萍姑娘喃喃地说,忽然,她的声音变得非常凄厉,
她叫喊起来," 不!不!我不是鬼啊!" 然而他没有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她的后半
句话被风声雨声淹没了,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猫着腰,没命地向墓地的出口跑
去,他身不由主,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腿,他一边狂奔一边嚎叫:" 大象终
于接近我们!" 他疯狂地跑着,一路狂奔,使出了全身仅剩的力气一口气跑回到你
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跑进桃园中那座西洋哥特式的7号楼。
风声雨声渐渐稀落,不一会儿便又揠旗息鼓,来得快去得也快。大脑袋的表弟
一路摔了无数的跟斗终于奔回桃园,终于奔进了7号楼中。其时,天色尚未接近黎
明,夜色正浓,你们桃园家族中的人们谁也没有发现他出去,谁也没有发现他又回
来了。
他的脚步声" 嗵嗵" 地非常急促地砸在地板上即使被人听到了,谁也不会去注
意,因为深更半夜的7号楼中时常会响起这种类似的脚步声,家族中的人们都习以
为常了(大脑袋的大伯父常常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在7号楼中搜寻被大脑袋的奶奶藏
起来的鸦片,大脑袋的父亲夜里常常会梦游,还有大脑袋的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豢
养的那只黑猫常常会在夜里跳奇妙的舞蹈,等等)。
大脑袋的表弟奔回到他屋子的门口,猛然跪下身,再也没有力气站稳身体,他
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他推开门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上沾满了稀烂的泥浆,他想
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以免把地板弄脏了,他已经把鞋带解了开来,可是就在这时
候,他的心口猛然产生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痛苦地把脸庞埋在了自己的腿上,双手
抓扯着胸前的衣服,两眼来不及闭上,刹时便停止了呼吸。
……
大脑袋的表弟就这样凄凉地死在了自己的屋门前,当你们把一切都料理妥当准
备动身前去拜谒他热爱心仪已久的大象时,他就这样离开了你们。
大脑袋去见欢喜团的时候,告诉他自己的表弟已经离开你们,欢喜团听到这个
不幸的恶耗吃了一惊,他非常震惊地告诉大脑袋,这和他没有关系,因为他离开你
们桃园时大脑袋的表弟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根本就没有丝毫也没有将要离开人
世的迹象。
大脑袋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冷峻。见大脑袋久久不说话,欢喜团无可奈何地说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将这一切解释清楚,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大脑袋的表弟,在他
来到你们桃园寻找大脑袋的那一刻以前,他还不认识大脑袋的表弟,他认识的大脑
袋的表弟也仅仅限于若干年以前在他执教的学校里读书的那个小孩子。
欢喜团因为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和大脑袋的表弟的死之间的关系而苦恼,大脑袋
也没有向他兴师问罪的意思,不过,大象终于莅临城市的消息却是他首先传达给你
们桃园家族的,这一点,他是没有办法抵赖的。
在你们尚未回到桃园家中看到大脑袋的表弟画板上那幅画以及旁边的那行字以
前,你们并不知道大象已经接近你们,你们在看到大脑袋的表弟遗留的那句话之后
以及从各方面的消息来源证实,大象确实已经莅临,确实已经到来,因而感到心情
无比激荡,因此你们在拜谒大象以前干的那些事情也许并不确切地是为了大象的缘
故。
虽然大脑袋的表弟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你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大
脑袋也只能凭着自己主观片面的想象推测他生前的事迹,但他那短暂一生当中孜孜
不倦地追求大象的精神却实实在在地永远地鼓舞着你们,所以你们在得知大象已经
到来的消息之后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兴冲冲立刻就把他的死抛在了脑后。
这并非你们冷漠无情,心肠冷酷,多少年来的桃园生活早已使你们明白了一个
道理,那就是死去的人终究是死去了,再也不会复活或者喘气,而剩下的你们还将
要继续活下去,你们不会去为任何死人殉葬,你们不是殉道者,不是狂热的宗教分
子。
而你们之所以还有勇气继续活下去,那唯一的信念就是你们总是在幻想着大象,
你们一刻不停地渴望着它的光辉照耀,现在当大象终于来到了你们的面前,你们难
道会因为大脑袋的表弟的死而放弃去拜谒它吗?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说不通的。
你们这些生活居住在桃园的幸存者在经受了接二连三一系列的怪现象的痛苦打
击后,还能够依然如故地活下去,并非你们的思想灵魂都已经麻木不仁,并非你们
的内心精神都已经变成顽石死灰,而在于你们的心中仍然高高地巍然耸立着的那个
自幼树立的坚强信念,你们只有依赖对大象的崇拜,只有依赖渴望大象的光辉照耀,
才会得到心灵的解放,才会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才能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继续生
存,否则你们活着还会有什么意思?终日混吃等死,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你们经过三天两夜的艰难跋涉以后终于来到了距大象莅临的小镇不到一
个钟头路程的地方,东倒西歪地坐在山坡上已经看见呈现朦胧状态的大象了。
经过仔细确认,你们以为这个大象和过往你们心目中的那个大象并不相同,和
大脑袋的表弟画在纸上成千上万的大象也不相同。由于距离遥远,你们无法看清楚
这个大象的种族成分,不知道它是非洲丛林像还是亚洲象,不知道它是黑象还是白
象,不知道它是公象还是母象,不知道它是老象还是幼象抑或成年象。
总之,你们对这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正在接近你们的大象的基本状况一无所知。
但不管怎样,你们仍然无比爱戴它,衷心地渴望能够与它相见。你们坐在山坡上草
丛中凝望着它朦胧的身影,心潮澎湃,内心激动无法平静。
你们蹲在山坡上能够清楚地看见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子,能够完整地看见展览大
象的地方,你们看见那些汹涌澎湃如同钱塘海潮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密密麻麻地
围聚在大象的身旁,成千上万条喉咙里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鼓噪声沸反盈天,大象被
这阵势吓坏了,它没有想到这个异邦国度会有如此众多狂热的人们在崇拜它,面对
这种轰轰烈烈的场面,它心情烦燥地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仿佛在积极开动脑筋思索
如何才能摆脱围聚在身旁的人们。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不要马上下山加入到排山倒海拼命鼓噪喧哗的人群中去
呢?你们诚心诚意地热爱大象,你们不想因为自己的愚蠢无知冒犯大象的威严,使
它的自尊受到伤害,倘使你们无意中做出了令大象感到不愉快的事情,你们会感到
良心不安后悔莫及。
世上还有什么比因为被误解而造成的难堪更加令人不安吗?无意中的冒犯也许
会被错怪成故意的进攻呢,如果不幸变成那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欢喜团
这样对大脑袋说。但他应当明白就是身体清白的人跳进了黄河同样也洗不清呢,非
但洗不清反而会把自己清白的身体弄得更加肮脏,要知道,那是一条怎样浑浊不堪
泥沙俱下的河流啊,数千年来,它害人不浅,历次泛滥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死于
非命,因而绝不能再让这条河成为衡量欢喜团所以为的清白标志了。
你们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是否马上下山,你们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拿不定主意,
显得优柔寡断,做任何事情也就难于成功。大脑袋的心里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欢喜团
讲述的那些往事,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如果他不硬着头皮听下去又怎么能够
帮欢喜团写成一本书呢?看来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永远也无法调和。
大象与妓女同时浮现在大脑袋的心里,这似乎是对崇高的亵渎,但这种亵渎也
是没有办法的,并不表明大脑袋这个人的品质卑劣低下,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无能可
笑的家伙。这如同大象本身并不能够知道每一个朝拜它的人的所有情况,它不是神
仙上帝,而它在所有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却是认同的,这就是个性与共性的关系。
大脑袋坐在山坡上脱下鞋子一边慢慢地揉着疼痛的脚,一边默默地看着尘土飞
扬中的大象的朦胧身影,心中忽然卷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你们一辈子也走不到
大象的身旁,既不能够认识它,也不能够被它认识,尽管你们每时每刻都在努力积
极向它靠拢,并终于接近了它。
大脑袋的表弟那句话非常深刻具有深远意义,他认为大象终于接近你们,而非
你们已经具备主动接近大象的意愿,这就是说,即使你们坐在桃园家中不动,大象
也会慢慢地向你们走来。有没有这种现实的可能呢?
大脑袋常常想(但愿他表弟那句话是荒谬的――逻辑荒谬),在未曾亲眼目睹
大象这种崇高的动物以前,它仅只存在于人们的心灵深处,因而只是一种意念观念
的东西,是空幻的,虚无的。既然如此,它便不可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向你们走来,
因为这是一种空幻虚无的意念产物,其自身没有能量,就如同天空中的月亮,千古
吟咏传颂的美妙婵娟本身并不发光,它没有产生光芒的自身来源,只有仰赖太阳的
光芒才能证明它存在的价值,如果没有太阳,或者太阳不再放射光芒,世上还会有
世代相传关于它的千古绝唱吗?它那单调普通接近无趣的形状还会博得千百年来人
们的赞赏颂扬吗?
与此同理,如果你们不主动向大象走去,它又如何能接近你们?如果你们赖在
山坡上不下去,你们又怎么能接近大象?可是当你们最终鼓起勇气冲下山接近大象
时,再看看包围在大象身旁的那些人们吧,浩浩荡荡海潮一般的人群不把你们淹死
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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