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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们终于决定停下来休息,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跋涉,你们都已经累得精疲力
竭,恨不能倒头就睡,所有桃园家族中参加拜谒大象的亲人们的鞋子都在蜿蜒曲折
起伏不平的山道上磨开了口子,脚底板也都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泡。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大脑袋的外祖母嘴里的假牙一共掉落了7次,每一次又都
被你们这些热心的孩子从草丛中、泥泞的小路上、弯弯曲曲狭窄深深的石缝里寻找
到,但非常不幸的是,每当你们找到那些假牙时,那两排牙齿上面不多不少地就已
经消失了一颗牙齿,前前后后一共掉了7回,于是那牙床上面也就出现了7个空位,
因此大脑袋的外祖母说话的时候便再也关不住风,吃东西的时候也再难如以往那样
轻松如愿。
大脑袋的外祖母牙齿不停地掉落那还是小事一桩,尤其让你们感到无比尴尬的
是大脑袋那位曾经和他的叔叔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爱情的疯堂姐其时竟然已经身怀六
甲,你们桃园家族中当时竟无一人能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的孕,和谁怀的孕,而
且刚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出她已经身怀六甲,只是到了第三天,她
的肚子就如同吹涨的气球那样突然膨胀了起来,你们无比惊奇地围聚在她的身旁一
个劲地七嘴八舌地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终究如同嘴上抹石灰,她什么都不肯
告诉你们,或者说她什么也不知道,总之你们从她那儿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这个
疯子的嘴把的可严呢,弄得你们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你们拿一个疯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大脑袋仔细想了一下,在你们这三天两夜的艰难跋涉中,其中前前后后差不多
有一天的时间消耗在为他尊敬的外祖母寻找假牙上面,另外的一天一夜花费在不时
地关注他那疯堂姐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因为她怀了孕就不能够像你们这些男孩子那
样撒着欢地奔跑,当她的肚子渐渐、渐渐、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显露出来时,她几
乎走几步就歇一下,你们又不能把她背在身上行走,那样就有可能使她肚子里的孩
子感到难受,抬着她也不可能,既没有担架,也没有滑杆,更没有一把椅子,总之,
她只好慢慢吞吞地尾随着你们向前走,就像当年红军长征路上的那些伤病号一样,
你们这支庞大的队伍总要停下来等待她,因为她是你们的亲人,所以你们不能丢下
她不管,不能任她自生自灭,而且她对拜谒大象的热情又高得出奇,若是有一时半
会看不到你们队伍的影子,她就会扯开嗓子拼命地嚎叫,寂静的山野里响起她那尖
锐刺耳的叫声,如同狼嚎,非常吓人。因此为了保持你们这支队伍的完整性,也为
了不使一个亲人掉队,你们常常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她归队。
除此之外,你们这些人在这三天两夜中总要吃喝拉撒,解决方便,其中在路边
的小摊子上喝茶吃稀粥,饮米酒,又花去了一天宝贵的时光,这都怪那个混帐的小
贩,他那吃食摊上竟然只有一只拳头大的青花小瓷碗,而你们当时一共有数十个人,
想想看吧,大家排成队轮流着用这只碗吃东西,卫生就不用侈望了,光是花在等候
上的工夫那就吓人,当然这主要怪你们谋划不周,没有进行过周密的计划,所以对
那些突发事情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更加可气的是你们竟然没有想到要带点干粮上路,
以为不过如同假日去公园游玩那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心旷神怡轻轻松松地就可以把
拜谒大象这回事随便地打发掉。你们对这趟征程的艰难程度估计得太不足了,因此
一路上发生了那么许多出乎意料的事也就在所难免,也就毫不奇怪。
因此归根结蒂,你们真正踏踏实实地花在路上走的时间其实只有二个钟点,当
然,你们没有把摆脱尊敬的市长莫先生派出的士兵追击的时间算在内,因为那只会
使你们跑得更快,更欢,尽管走了不少弯路冤枉路,但速度与距离相抵消,也就可
以忽略不计了。而且当时是在夜间,整整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夜晚,不容易啊,如
果你们让那些士兵给逮住了,要经受些什么样的惩罚你们连想都不敢想。
当你们终于能够看见大象时,感到大象距你们并不遥远时,你们多么累啊,你
们全都疲惫地瘫倒在山坡上,睡在了草丛中,东倒西歪,溃不成军,老弱病残,颓
唐致至。
此刻,大象就在你们脚下一个钟点路程的地方,估计还要花费一个钟头才能走
下山是因为在你们的视野中那一马平川的广阔山坡已经尽收眼底了,虽然小路仍然
弯弯曲曲百折千回,但前面毕竟没有什么障碍物了,而且市长莫先生派出的追兵已
经打道回府或者跑到其他的岔道上去了。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你们再没有力气一鼓作气地向大象走近了,这时候,你们
的神经除了极度兴奋以外,脑子里考虑的都是些乱七八糟不关痛痒鸡毛蒜皮的事情,
比方如何才能挤进那些狂热的人群当中顺顺当当地接近大象,如何又才能恭候在大
象的身旁而不使它因为你们的到来感到生气,或者又如何才能保持高度的热情以饱
满的姿态让大象看见你们时不至于像是见到一群饿疯了的叫花子一样,还有你们如
何才能抑止住内心的疯狂激动把嘴巴闭上不发出喧闹的欢呼声以免打扰了大象的清
静,怎样才能得体地保持冷静的谦虚的态度让你们的教养表现得更好即便振臂高呼
口号也要让大象觉得你们桃园家族中的人们与其他的人们不同,等等,总之你们考
虑得太多了,竟然让时间在你们考虑这些超前问题同时悄悄地溜走,这真令人遗憾。
大脑袋的心也因此而变得悲哀起来。
可是你们关怀大象已经那么长久了,不谈论大象你们又能谈些什么呢?你们应
当谈些什么呢?难道你们会在这短暂的休憩时间谈论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话题吗?会
用些五迷三道的话题把这宝贵的时光随便地无聊地打发掉吗?
一想到这些,大脑袋的脑子就累得快要裂开,快要爆炸了,没有人会告诉(教
导指引)你们应该如何怎样。就你们这些桃园家族中的人而言,其他的人会怎么样
想,又想些什么,大脑袋并不了解,他当时没有和别人东拉西扯地交谈,而是独自
一人远远地孤独地坐在一边回想着发生在你们桃园中的那些事情,具体一点说吧,
他还在想着表弟的事情,虽然其他的人似乎差不多已经将他表弟的死这回事给忘记
了。
大脑袋当时并不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想非要想起表弟临死时发生的那些事情,
面对大象他同样也有许许多多的想法,他这个人和时代大潮中的所有人一样,没有
什么不同,随时都在感受着这个时代浪潮的冲击,他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也不是一个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的书呆子,置身在这个火热的时代中,他怎么能够
不睁开眼睛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呢?比方大象,所有的人,不管是盼望的不盼望的
希望的不希望的崇拜的不崇拜的,等等,他怎么能够不被卷进这股滔天的洪流中呢?
因而他想起表弟临死时发生的那些事情可以说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当时和大家
同样累得要死,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他想起了欢喜团,哦,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哦,欢喜团──倒霉的欢喜团,大脑袋又想到他了,为什么这家伙总是和他靠
得那么近呢?在他肚子饥饿的时候欢喜团并没有邀请他去府上吃过一顿饭,当他无
家可归时或者从家里跑出来无处可去时这家伙也并没有收留过他,让他住上哪怕一
宿呢。
欢喜团这家伙只要一看见他总要拉住他不放清谈一气,清谈,还是清谈,好象
有说不完的话,好象他这一辈子从没有和别人说过一句话,非要把一肚子的话收着
藏着掖着非要等到看见大脑袋才一个字不剩地倾吐出来,而且每次还都是意犹未尽,
心犹不甘,好象他和大脑袋是多么知心的朋友,永远都会有说不完的话。
其实,大脑袋心里早就想清楚了,欢喜团这个家伙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口深井,
这家伙就像是一个没有脑子心里搁不住事的娘们非得把心里所有的话哪怕一丁点屁
大的事都扔进这口深井里,那样他才会有一种卸下包袱的轻松感觉,又会活得轻松
潇洒,可是他有没有想过大脑袋的感觉呢?大脑袋不是心理医生,非得听他那些宣
泄(废话屁话不关痛痒乱七八糟鸡毛蒜皮芝麻绿豆无聊透顶的闲扯淡话),大脑袋
没有这个义务,而他从没有付给大脑袋一分钱。
谈啊,谈啊,大脑袋现在迫切需要的不是空谈,不错,他是可以写出一本又一
本书,可是他心里早已明白写书纯粹是玩玩而已,排解排解,消遣消遣自己而已,
又何必当真呢?况且他早已懂得要想靠写书养活自己那就等于搬石头砸天,给自己
吃毒药,所以他常常想敬请欢喜团放自己一马,如果欢喜团还算是他朋友的话(这
家伙曾经当过他的老师,好象总是以他的终生老师自居),就应当为他指出一条谋
生的路,但这可能吗?
欢喜团能够吗?!
欢喜团并不能够。他那白净的圆圆的胖胖的脸上始终呈现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
的神仙模样,等到他嘴唇周围那圈胡须茂盛以后,就可以和韩湘子相媲美了。仙人
韩湘子独善使箫,欢喜团会弄笛,还会其他乐器,吹拉弹唱,无一不在行,大脑袋
能够听到他内心那深沉哀凉的旋律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滔
滔不绝地说话,而且他从没有当着大脑袋面演奏过任何乐器,所以大脑袋不明白他
怎么会把那盘磁带放进自己衣服的口袋里。
那盘磁带被大脑袋带回桃园以后,他从没有想到过并且从来也没有时间拿出来
听,一回到家中他就把这件事给忘到脑后去了,他确信自己并没有播放过这盘磁带,
而且以后也没有再想起来,那盘磁带就找不着了。可是当那天他的耳中听到了欢喜
团演奏的那支清越凄凉的乐曲以后,他就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把磁带从他屋里
拿走的呢?
欢喜团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把大脑袋拉住,到公园,到大学的宿舍里去,到中医
院的诊室里,在这些地方,大脑袋和欢喜团召集的那些人开座谈会,座谈他们那个
时代的往事。在这些场合下,欢喜团三番五次地提到了翠喜姑娘,也就是那个可尊
敬的妓女,这就使得大脑袋脑海中对翠喜姑娘的印象一天天地加深。
在冬天,在那些很冷很冷的地方,欢喜团总会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只用玻璃
丝编织的套子包住的保温杯,旁若无人地擤一把鼻涕,清清嗓子,然而就四下寻找
电源插座,好让他那台破旧的单声道录音机能够工作,接通电源以后,他把红色的
录音键捺下,然后说:" 今天,我们在这里开这个会很有必要,呃,关于通俗文艺
的创作,省市作协理事会非常重视,在我们这个有着悠久历史十分古老的城市,在
我们三江汇集的地方,有着举世无双的大佛,在大佛的脚下,有着许许多多动人的
民间传说,诸位在座的爱好文学的同仁们有义务也应当将之努力发掘出来,以丰富
我们这个城市里人民的文化生活。下面,我首先讲讲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噢对了,
我忘记了一件事,今天,我要向大家郑重介绍一位谋篇布局提纲挈领的高手和大家
见面,虽然他是在座中年岁最小的,可是他已经写了许多大部头的作品。我很佩服
他的才华,这是一个相当难得的人才。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种种原因,他的作品
至今没能被人们赏识,可是就我而言,我还是很喜欢他那些作品的,而且我相信那
都是一些很了不起的作品,等到时机成熟了,一炮打响一鸣惊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
能。" 欢喜团喝着茶,不住地往地下吐痰,又拼命地咳嗽,竭力吹捧大脑袋,大拍
他的马屁,无非是想怂恿他让他花时间为自己写那部关于妓女的作品。大脑袋心里
也明明知道这部作品落到最后绝不会以他的大名或者笔名出版发表,最终也不知道
会落到哪里去,可是他终究还是经不住欢喜团的诱惑,还是忍不住跃跃欲拭,或者
说他没有勇气也抹不下面子拒绝欢喜团的蛊惑。
而且他这个人太倾心于进入那种忘我的创作心境中,太倾心于和那些从他心灵
中走出来的人物交流的快乐,并且为自己能够在一叠叠空白的纸上创造出那些活生
生的人物而喜悦,虽然未免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一般说来,他对自已笔下人物故
事的兴趣不是很浓厚,他所热爱的只是表现人物的命运。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他那
些作品不被欢迎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可读性不强。
欢喜团的名声一天天地显赫起来,他喜气洋洋地告诉大脑袋他也写了一些作品,
并且摹仿大脑袋创作的方式,受到了当下的热烈欢迎,不过他那些东西大脑袋都没
有看到,大脑袋只了解他有一本汇集了他文章剪报的厚厚本子,而且大脑袋知道还
在自己上小学时(他还在当大脑袋的启蒙老师时)他就已经开始写作了。
大脑袋模模糊糊地知道欢喜团的写作方法习惯似乎完全与自己相同,欢喜团并
不害羞地告诉大脑袋,他是跟大脑袋学的,或者说是借鉴了大脑袋的写作经验。对
此,大脑袋非常惭愧,也很惶然。作为老师,竟然倒过来跟自己过去的学生学习,
这道理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可是欢喜团毕竟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虽然大脑袋对他写的那些书都没有兴趣
看,这倒不是说大脑袋这个人妄自尊大,对自己的老师不够尊重,实在是他自从到
了快三十岁时,就几乎已经对所有人写的书都不愿意看了。而且他还不怕冒昧地暗
暗猜想,欢喜团那些东西无非都是些言情凶杀武打或者民间故事三套集成一类的东
西,他既学不来也看不下去。
从这点来说,大脑袋这个人还是有点自视清高的毛病,他仍旧躲在你们美丽如
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中精心地雕琢着自己的象牙塔,并且把自已给封闭在里面不
食人间烟火,他曾经绝望地孤独地坚决地不肯相信自己这一生总是会这样泯没无闻,
机遇难寻,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被人们承认的,不管这一天要等到猴年马月,是
金子总要发光,他常常这样给自己打气,暗暗地鼓励自己。
虽然说大脑袋嘴上表示对自己所遭受的冷遇毫不在意,无所谓,作品出版不出
版都影响不了他的信心,他仍旧会一本又一本地写下去,并且自以为这一生没有荒
费过宝贵的时间就足以对得起这短暂的生命了,可是在他内心意识的深层还是有些
不太甘心,否则他怎么又会常常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侪辈或者比他起步还要晚的人们
在这个时代大出风头而暗自叹息?
不管这是虚伪也好,无可奈何也罢,人所固有的劣根性也可以,他总还是个人
吧,总还是个社会动物吧,而不是荒原上一匹孤独的狼,是社会群体中的一分子,
连个孩子都会希望得到大人的表扬,更不用说宠爱了,是个人总是会希望自己被别
人赏识喜欢爱戴,因此欢喜团狡猾地精明地看准了大脑袋的弱点,十分有把握地利
用了他的这一个弱点,在他的面前用根绳子拴了一块香喷喷的肉,他就像是一只狗
那样被逗引得朝着那块肉不停地奔跑,而每当他快要接近那块肉时,欢喜团这个狗
东西就又把那根绳子扯远了,大脑袋居然还是照样往前奔跑。这真他妈的混帐,大
脑袋为什么要像西西弗那样不停地推石头上山呢?
欢喜团不停地向大脑袋索稿,以他在文化界的崇高地位(他是一个什么杂志或
者出版社的编辑)担保不会亏待大脑袋,不会埋没他这个人才,而拿走了大脑袋许
多稿子以后又总是不给他回音,大脑袋这个人生性腼腆,也不好意思问他,结果总
是弄了个生死下落不明,这就是这样,大脑袋还是乖乖地一本又一本地把稿子献给
欢喜团,指望得到他的喝彩,指望他能够帮自己出版,可这又算什么呢?大脑袋是
欢喜团的专职御用文人吗?
这真他妈的可悲!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指望获得别人的喝彩,这种世俗的陈旧恶
习大脑袋怎么也沾染上了呢?他怎么就不能迎风站着死,或者以一种什么仙风道骨
的风范活在这个世上呢?他干嘛不愿意让死神(或者屈服于什么狗屁风范)过早地
扼住他的灵魂,为什么还要写,还要写,还要多多地写,直到把生命中最后的一丝
光和热和血都挥霍浪费干净呢?他有这种奢侈的资本吗?他把手中的笔一扔不就什
么都完结了吗?
这算什么呀,又为的是什么呀,大脑袋真是拿自己没有办法,头脑糊里糊涂的,
想了很久,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欢喜团能够为大脑袋指明一条解脱的路吗?
可是……他能够吗?
他不能够,因为那样也就等于拿刀杀了大脑袋!
是的,那样一来,大脑袋也就只好引颈就戮了,只好去死,哪怕他的内心不想
让他去死。
因为他是一个写作狂,他发誓倘使自己的手断了,就要用自己的脚接着写,倘
使他的脚也断了,就要用自己的牙齿咬住笔继续写,倘使连牙齿也没有了,他就用
自己的声音写(口述),倘使他的声带也坏了,他就用自己的眼睛写(他想起英国
某个科学家彻底瘫痪了以后依靠别人拿着书写着26个英文字母的硬纸板,别人用手
指着字母,他认可了就眨一下眼睛写作的情形,那家伙能行他为什么就不行?连又
聋又瞎的美国姑娘海伦什么的都有这个决心,他怎么就会没有呢),倘使他连眼睛
也瞎了,变成了一个吕后迫害的那个宫女(也许是什么王妃)一样,形同人猪(那
个字他想不起来,大概就和猪的意思差不多吧),他就用自己的脑电波写(听说现
代科学发展至今,可以把电极绑在人脑上观察脑电波的活动)。
总之,他只要还有一口气,欢喜团,只要大脑袋觉得自己这毛病死也改不了,
你就能够继续从大脑袋这里拿走他写的书呢!
想了很久以后,大脑袋觉得自己如此醉心于写作大概是为了宣泄内心中的那种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吧,他的内心需要发泄,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发泄的方法多种多
样,有体育运动,有文艺活动,有科学实践,有生产运动,有商业买卖,等等,连
劳动都可以成为宣泄的方式,但他只醉心于宣泄本身,醉心于写作的过程而从不关
心写作的结果,完全是一种个人的爱好,就如同人类通常醉心于做爱本身而从不关
心其结果一个道理,他热爱劳动而不关心价值,欣赏追求而不迷恋目标,这就是他
这个人的毛病,欢喜团,你多少年以前不是就知道了大脑袋有这个毛病吗?你利用
他这个毛病紧紧揪住他不放,简直就是一个扼住他喉咙的死神啊。
……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
大脑袋的外祖母站在大脑袋身边不远的地方,一阵阵的风吹过来把她老人家满
头的银丝撩乱,她一边免为其难地用手按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像个挥舞长枪和风车
作战的傻瓜唐骑士那样劳而无功,一边为从嘴里失落的那些牙齿发愁,为了怕自己
的牙齿继续从嘴里令人难堪掉出来,她老人家竟然异想天开地找来了一块医用胶布,
用目光向你们审视了一番后(大约是想征求你们的意见,而你们当时对她的举动都
无动于衷,脸上浮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决定把自己的嘴巴贴起来。
这真有意思,大脑袋只看过人质被匪徒绑架时嘴巴被贴住的情景,从没有看过
有人会自已动手把嘴巴贴住(当然,前面可能已经提起过,本城曾经举行过一次盛
大的游行,为了抗议市长莫先生不让人民说话,那些新闻工作者就是这么干的,其
中好几位的面孔大脑袋都非常熟悉,因为他常常在电视上见到他们那尊贵的面容,
用胶布把嘴巴贴住并不能伤害任何人,只会使自己难受,所以直到游行队伍被军队
用坦克枪弹驱散以后也没有人想到要撕下贴在他们嘴上的胶布),大脑袋的外祖母
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无可奈何的缘故,虽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可是在关于拜谒大象
这一点上和你们年轻人一样热情,而且比你们还要坚定,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经
过三天两夜举步维艰的长途跋涉,你们都已经吃不消了,可是她老人家仍然不屈不
挠信心十足,这精神真是让你们既敬佩又感动。
当你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东倒西歪地全都瘫倒在草丛中的时候,她老人家
依然昂首挺胸独自站立着,嘴巴上贴着一方白颜色的胶布,一双深陷的眼睛深情地
眺望着山坡下面的大象的身影,风把她的头发不停地高高地吹起,像是被静电作用
了一般久久地停留在半空中,然后又突然坠落,难堪而混乱地搭满了她的脸,于是
她便伸出一只手按着这些乱发,身体微微后仰,叉开双腿,那不饱满干瘪的身上罩
着一件海澄蓝色的斜对襟布褂,风儿调皮地狡猾地从衣襟的下摆处钻进去,使她的
身体一会儿臌得如同膨胀的气球,一会儿又干瘪得如同活动的木乃依,但是她老人
家脸庞上的表情始终都是非常庄严肃穆的。
大脑袋成功地摆脱了关于欢喜团的思绪以后不再为自己懊恼,目光长久地停留
在外祖母的造型上,适时,天空中的明亮云层浓淡相宜地布散在她老人家的头顶,
苍松翠柏巍然挺立,一只刚健的岩鹰临空翱翔,在云层中盘旋,大脑袋感到她老人
家便仿佛《泰山顶上一青松》那首京剧歌里唱得那样,高大伟岸。从他坐着身的角
度向上仰视(他连转动脖子时都感到了一阵疲倦),她老人家就这么始终以这种固
定的姿式屹立着,那气象真够感动人的。
在你们向大象莅临的地方挺进时,大脑袋的外祖母从未落后在队伍的后面,她
不顾自己已经年老体衰,坚持身体力行,坚持不坐滑竿,并和那些可笑的脚夫一比
高低(后来这帮家伙终于出现了,这就像哪儿有腐尸哪儿便会出现秃鹫一样)。大
脑袋想到她老人家在为自己外祖父送葬时那长达数月的征程中始终如一坚持不懈的
顽强精神,直至崭新的衣裳都破烂成一缕缕的布条悬挂在身上,脚上一双崭新的鞋
子早已帮底分家用绳子扎着,她老人家也仍然不肯打退堂鼓,就感佩得无体投地,
她老人家真是愈老愈壮,雄心未泯,在你们桃园家族中也只有她一个人和你们这些
年轻人心心想印(当然还有大脑袋的母亲)。
在你们这支并不算庞大的队伍中,在这整个并不算十分艰险的征途中,大脑袋
的外祖母的牙齿一次次地从嘴里掉出,她和你们大家一样亲自趴在地上寻找着,从
没有站在旁边高高在上地指手划脚,尽管她老人家老眼昏花一次也未真正地找到过
她的牙齿,但她总是为你们年轻人敏锐的目光迅捷的身手鼓掌加油,击节叫好,热
情洋溢地勉励你们好好干,满腔热忱地赞扬你们真能干,而从不心怀好汉不提当年
勇的情绪。
因此到了后来,你们都把为她老人家漫山遍野地寻找失落的牙齿当成了一桩开
心的事情,当成了借机休息玩耍的机会,当成了探宝的游戏,当成了一项有益于身
心健康的体育(智力)竞赛。而每当你们争先恐后地四处撒着欢时,她老人家又不
失时机地循循教导你们千万不要为了寻找从她嘴里失落的假牙而忘记了看望大象的
大事,弄得本末倒置。
你们无比深切衷心感谢她老人家的及时提醒,信心格外高昂,情绪格外饱满,
有她老人家的帮助,你们真是感到无比幸福。虽然你们现在都已疲惫不堪地躺倒在
山坡上,但她老人家仍然精神抖擞老当益壮不肯躺下,这就不能不使你们感到自惭
形秽。
难道你们这些青春年少的孩子比不过一个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吗?就因为你们没
有一颗灿烂的红心吗?大脑袋想了很久,要想把尊敬的外祖母那顽强不屈的精神领
会吃透贯通真正地学到手,恐怕还要很长的一段历史时间吧。
在你们这支省亲的队伍(大脑袋把拜谒大象比做一次省亲这未免有点矫情)悄
悄地溜出桃园家中的时候,天色正黑,既无风又无月,还没有走多少路,大脑袋的
疯堂姐突然感到肚子疼起来,大滴的汗珠不停地渗出她的脸庞,坠落下来,一会儿
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
你们一开始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马上想派人把她送回家中,可是
你们的队伍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承担这光荣的差使,大家都不想放过拜谒大象这
千载难逢的宝贵机会,而且大脑袋的疯堂姐自己也坚持要跟着队伍前进,口中还不
停地嚷嚷什么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喊叫之类的豪言壮语。
大脑袋认为在她的这些疯子的语言中最值得人们难以忘怀的应该算是她竟然想
以英雄丹柯自居,她疯疯颠颠地一个劲地伸出那尖细如葱的手指在自己的心口掏来
掏去的,把衣服都撕扯坏了,那美丽的白花花的奶子都裸露出来了,她的意思是要
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们当着指路明灯照亮你们前进的方向。
当然她最终未能如愿,当那白花花的奶子掏出来以后大家以为很不雅观便又给
她找了件衣服穿上,可是她还是在心口掏呀掏的,最后她掏出了一团发烫的面饼,
这是你们唯一的干粮(大脑袋的记忆可能有些混乱,刚才他好象觉得你们当时没有
带干粮,因为你们走的太急了,来不及准备家族几十口人的伙食,不过,这只是无
关紧要的问题),以后,她就一直把这团面饼权且充当她的心脏高高地举在头顶,
为你们照亮前进的方向。
大脑袋的疯堂姐那么做也是有历史依据的,古人有割发代首一说,她为什么就
不能用面饼代替她的真正的心脏呢?好在没有人拘泥纠缠于她的真正用意,你们对
她那认真的一丝不苟的态度并不感到好笑,因为你们都知道她是一个疯子,是一个
头脑不清楚的精神病人,自从她和大脑袋的叔叔之间发生的那段有悖人伦的爱情结
束以后,她就一直是这般模样。
好就好在她只是一个文疯子,她要是一个武疯子你们根本就不敢带她上路,那
样天知道她会在路上闹出什么事情来,要是她看见了大象心情一激动发起疯来,冲
撞了大象或者污辱了它或者口口声声要和大象结婚(这种事她不是做不出来,因为
她本来就是一个因为恋爱失败精神受到刺激的花痴,也就是花娇疯),你们这趟吃
尽千辛万苦的朝觐可就算完了。
大脑袋的疯堂姐离开你们的桃园家中走了没多少路肚子就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起先她还一个劲地强忍着不让你们知道(疯子也有知道好歹的时候),害怕你们半
道上撇下她,自个儿快活去,她始终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去拜谒大象,她搞不懂这
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又是什么作玩意儿一类的游戏,只是独自一个人嘴里哼哼唧唧
的。
一开始的时候,她这种哼哼唧唧的声音并不是很大,而且她面庞苍白满头上冒
汗的情景你们也都没有注意到(夜晚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的模样,你们只能凭
借口令互相联络,这口令不断地变换,以防被市长莫先生派来的追兵发觉诱捕你们
把你们一网打尽,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泰山,泰山,我是黄河,或者长江,长江,
我是松花蛋──本来是要说松花江,可是有人开头就说错了,因为你们身处南方,
能知道松花江懂点地理常识的人并不是很多――后来也就以讹传讹将错就错了,当
然你们的口令瞬息万变,朝令夕改,不,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而是一个钟头换
一次,程序也实在太繁琐了,后来你们感到脱离了被追击的危险以后也就把这说口
令的事迅速给忘记了,不,准确地说是抛弃了),后来月亮升起来了,后来星星升
起来了,后来黎明到来了,你们这才发现她走着走着竟然一头扎到了山沟沟里,当
时可把你们吓得不轻,等到你们聚集在她的身旁把她从山沟沟里弄上来时才发现清
晨的第一缕阳光正明媚地照射在她的身上,而她的肚子居然莫名其妙地臌了起来,
根据当时在场的长辈们暗中私下里悄悄(她们那鬼头鬼脑的样子实在可疑)的嘀咕,
她很可能是怀孕了。
大脑袋的疯堂姐怀孕了,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要知道她还是一个姑娘啊,
尽管她当时的年纪恐怕比大脑袋还要大,已经是老姑娘了(她可不是什么纯洁的处
女,还在兵团农场当光荣的五七战士的时候就被那些干部们强奸过了,这是她发疯
的时候你们听到的,当时她满口的操操,日你妈的,等等,粗言秽语──都是那些
男人对她说的),而且她后来也一直没有结婚,自从大脑袋的叔叔离家出走以后她
就独自一人生活在你们桃园中。
大脑袋的大伯父和大伯母那时候整天忙于教会的宗教活动,没有工夫管她的闲
事,他们二老整天为人们祈祷为天下的受苦人向上帝祷告,就是没有想到过要为自
己养女(大脑袋的疯堂姐和大脑袋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一个自小便被别人遗弃的
孤儿,后来因为大脑袋的大伯母──因为性生活史紊乱,当然那是指她和大脑袋的
大伯父离婚以后那段时间,再以后他们终于又复婚了,性生活史又开始正常了──
不生养便从孤儿院把她收养了)的病情向上帝祈祷,哪怕一次也没有,因此她居然
会怀孕,这真是一件无比蹊跷的事,在你们家规无比严厉的桃园家中,谁竟然吃了
豹子胆跟大脑袋的疯堂姐睡觉,跟一个疯子睡觉,这真是丧尽了天良(这件事以后
再慢慢地算帐)。
当时大脑袋的疯堂姐肚子疼得要命,你们家族中的人围绕在她身旁犹如众星烘
月一般,就是没有一个好办法,为了照顾她,你们只好走走停停,而且由于你们走
的时候实在仓促,几乎什么准备也没有,既没有止痛片,也没有卫生巾(姑娘们都
以为这次朝觐大象不过是一次既惊险又刺激的郊外活动,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带上那
些东西),什么都没有,真是狼狈极了。
而且这一路上,除了那个卖米酒的小贩还有三三俩俩鬼头鬼脑做贼一般的抬滑
竿的力夫外,你们既没有发现过一个与你们怀有同样目的陌生人,也未曾发现过一
家店铺(深山野洼里哪儿来的店铺),自然也不可能临时买到去痛片卫生巾以及任
何东西,这的确使你们大家都很难堪,你们的队伍中终于传出了悄悄的嘀咕声,就
在这时,大脑袋的外祖母不声不响地从她老人家的怀里扯出一面白绸布递给了大脑
袋的疯堂姐,于是她便把这面宽大的像被面一样的白绸布塞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
用来堵塞那些不断涌出的鲜血(当然,关于女人的麻烦事大脑袋并不是懂得很多)。
关于这面做成了旗帜模样的白绸布,大脑袋的外祖母本来是打算在你们到达大
象的身旁时或者在你们的临时宿营地展开举起充当你们这支队伍的旗帜的,可是刚
刚出师没有多久,你们就先折了自己的旗子,当时你们也没有想到这会给你们带来
什么样的后果。
大脑袋的疯堂姐的头脑并不总是糊涂,有时候也很清楚,她也知道因为自己的
麻烦造成了大家的难堪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于是为了不影响或者为了不拖累大家,
她数次三番地一个人悄悄地故意掉在队伍的后面,结果又总是被你们及时发现了。
现在再看看你们这支省亲(抱歉又想到了这一点)的队伍中还有一些什么样的
麻烦事吧,你们这支队伍的参加者自然地还有大脑袋的母亲父亲,大脑袋的母亲当
然是勤勤恳恳始终如一坚持不懈地走在队伍中的,从不拖别人的后腿,问题出在大
脑袋那患有梦游症的父亲身上。前面可能忘记提到在你们这艰难的三天两夜的漫长
征途中,其中有一到两个夜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他老人家,因为他的病症,他
一到夜晚就开始身不由主地梦游了,结果当天的夜里你们便为寻找他老人家吃尽了
苦头。
大脑袋的父亲梦游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常常是走着走着就辨别
不清方向了,走着走着就离开了你们的队伍自行其是地跑到了另外的地方,等到你
们发现他老人家不在你们的队伍中时他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结果也就可想而
知了。
为了寻找他老人家,大脑袋的弟弟、妹妹,他的母亲、外祖母,当然还有大脑
袋本人真是苦不堪言,你们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而耽误了你们的大事,当然你们也不
可能丢下他不管,连大脑袋患有疯病的疯堂姐你们都要悉心照料,更何况他是你们
的长辈呢?所以你们为了寻找他,真是费尺了心机,跑断了腿,累得七死八活,有
一次你们怎么也找不着他了,正打算揠旗息鼓返回原地好好筹划时,却听见他站在
高高的山头上扯开喉咙大声狂呼:" 喂──父亲,你在哪里?" 听见他的喊叫,你
们全吓坏了,大脑袋的母亲当场就急得哭了起来,大脑袋的外祖母更是急得直跳脚,
因为他这样放声地呼喊很快就会使你们这支秘密的队伍迅速暴露,而市长莫先生派
来的追兵本来已经被你们成功地甩在了重峦叠嶂的大山里,他这么一喊叫,你们很
快就会被发现的。因此你们听见他的呼唤以后全都拼命地跑啊,赶啊,也看不清脚
下的崎岖道路,高一脚低一脚,也不知摔了多少跟斗,摔得你们鼻青脸肿,衣服也
撕破了。
大脑袋当然明白父亲大声呼唤的意义,那是在呼喊他那死去的爷爷啊,自从为
他爷爷举行过那个盛大的虚假的葬礼以后不久,他父亲就因为终日不停地操劳忙碌
而得了梦游症,虽然白天他总是好好的,像所有的正常人一样,没有任何异常行为,
可是一到夜晚,他的脑子就开始犯迷糊了,身体中的自主神经就呈现休眠状态,而
由迷走神经接管了控制权力,这么一来,他那白天被压抑的潜意识便自由地释放出
来,开始主导他的行动了。
不但在大脑袋的父亲的潜意识里大脑袋的爷爷没有死,或者死了以后又从棺材
里跑出去变成了一具僵尸怪,就连你们桃园家族中所有亲人们的潜意识里也存在着
这种念头,大脑袋的爷爷变成了一具僵尸怪,最后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大脑袋的爷爷尸首不在棺材里,这个惊人的发现是大脑袋和他的大伯父有一次
为他爷爷迁坟时发现的,当打开那个棺材时,他们发现里面既无尸骨,也没有任何
遗留的东西,大脑袋和大伯父当时为这个惊心动魄的发现瞠目结舌,平静下来又立
即商量好回到桃园家中时谁也不要告诉,就当是没有这回事好了(大脑袋能肯定自
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可是他的大伯父会不会也这样,他就没有把握了),
但从那以后,他的父亲便莫名其妙地患了梦游症。
那天晚上,当你们最终找到大脑袋的父亲时,你们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知道为
什么吗?原来他老人家竟然站在一个高高的巨大的磐石上面,这块巨大的磐石孤零
零地矗立在一座不太险峻的山峰之上,高约三丈,被风吹得竟然还在微微晃动,使
你们感到万分惊奇的是这块巨大的磐石的底部竟然呈现三角形的尖角状,和下面的
岩石只有人的巴掌大那么一小块地方接触,你们甚至都已经看见了磐石与下面山体
岩石之间的巨大的空隙。
这多么危险啊,万一这块巨大的磐石倾倒下来,你们所有的人岂不都要被碾成
肉饼?
你们当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直冒冷汗,浑身凉嗖嗖的,连脚底板都在战兢,可
是大脑袋的父亲居然昂首挺立高高地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地举着双手作出呐喊状,
你们急得一起向他喊道:" 爸爸,您快下来呀!" 大脑袋的父亲神情痴痴呆呆,完
全是一副梦游者的模样,他依然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激荡想象中,丝毫没有听见你们
的呼喊,因为你们害怕被暴露的缘故,当时你们的呼喊都是压着嗓子的,所以他也
许并没有听见你们呼喊的声音,后来你们实在焦急,也顾不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后果
全都放开了嗓子(万幸的是当时来了一阵大风,把你们的喊叫声全都刮跑了)拼命
地呼唤,可是直到你们把嗓子都喊破了,他依然充耳不闻,根本就没有听见,最后,
你们的嗓子哑哑的实在喊不出声了,万般无奈,只得另想办法,于是你们决定用石
头向他老人家袭击。
起先你们从地上捡起土坷垃(主要是怕用石头会伤着他,而且山上一时半会儿
找碎石头还不太容易)砸在他身上时,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后来土坷垃像雨点一
样砸在他身上时,他似乎有点醒悟过来,居然弯腰捡起落在他脚下的土坷垃向你们
还击,提到袭击,你们这些孩子还真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曾经
当过光荣的海军战士,所以他的射击技术比你们要准确,那些土坷垃劈头盖脸地准
确地砸在了你们的身上,脸上,疼得你们捂着脸顾头不顾腚地到处找地方躲藏时,
他竟然站在高高的磐石上面哈哈大笑,还以为你们这是在和他开玩笑作游戏,这真
让你们哭笑不得。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再说你们也被他的有力反击弄得火冒三丈,他总得从磐石
上面下来呀,经过大脑袋的母亲的批准,你们决定用更厉害的武器向他开火(大脑
袋的母亲哭着声央求你们手下留情,千万别伤着他老人家,若果没有他老人家,在
你们桃园家中她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大脑袋的弟弟自告奋勇地找来了一块鹅
卵石瞄准他的脑袋用力一扔,只见微亮的月光下面,一道光芒一闪,迅速而准确地
砸在了他的脑门上,这一下子的力量想必不轻,只听" 当" 一声,他差点从高高的
磐石上面摔下来,踉踉跄跄地在磐石上面走了好几步以后,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
(哦,父亲,请原谅儿女们的不孝吧)。
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你们的呼喊,也清醒地看见了脚底下的你们,可是就在
这时,他竟然感到害怕起来,双腿直打抖,用变了腔调的声音向你们嘀咕:" 我怎
么会站在这里?我怎么下来呀?" 是呀,他怎么会站在高高的磐石上面呢?他怎么
下来呀?这个问题突然摆在了你们面前,你们迷惑不解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全
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是怎么上去的呢?出现在你们面前的这个巨大的磐石圆
溜溜的十分光滑,没有任何可以攀登的地方,而且你们也不知道他还有一手攀崖的
本领呀,可是不借助任何工具他又怎么可能爬得上去呢?
你们困惑地大声问他:" 爸爸,您是怎么上去的?" 他老人家哭着腔说:" 我
也不知道呀。" 天哪,这太荒谬了,难道冥冥之中会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帮助他老
人家?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荒唐了,你们赶紧聚集在一起商量怎么办,一边抽空劝
慰他:" 您先站着别动,让我们想想办法。" 于是,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高高的
磐石上面一动也不敢动,等候着你们商量的结果。可是你们围拢在一起商量来商量
去,议论呀探讨呀溯根寻源呀什么的,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出一个妥当切实可行的办
法,间或你们还不停地抬头仰目向他老人家注视,生怕他一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
结果你们的脖子全都落了枕,一直到他从磐石上面下来以后用熟练的技艺(他是一
个技艺高超的医生)为你们认真按摩,把错了位的颈部关节复位还原,才使你们的
痛苦得到解脱,这真是解铃还得系铃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你们终于想出一个最佳方程
式的解最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的办法(这就是搭人梯)时,他竟然又不肯下来了,他
巍然屹立在高高的磐石上面岿然不动,死活都不肯下来,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 爸爸,您下来呀!" 他丝毫不理睬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坚决不!" 你们
对他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困惑不解,一次又一次问他:" 爸爸,您这是干什么呀?
"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你们解释:" 站得高看得远!" 见鬼,不就是高瞻远瞩嘛,他
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们想了很久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大脑袋情不自禁地想
到,老人家也许年岁越大,脾气越倔强,如果他硬要自以为是地充当什么光辉的纪
念碑,你们也没有办法,可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是你们的长辈,你们不能撇下他
不管呀,你们有责任有义务对他老人家尽忠尽孝是不是呢?
最后,你们真的无可奈何,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个垂头丧气没精打采横七竖八
地躺在山上长吁短叹时,他大概自觉情况有点不大对头,感到心慌意乱,这才问你
们:" 你们为什么不继续向前走?" 听了这话,你们感到啼笑皆非,只得没好气地
说:" 爸爸,由于您的执着,我们只好如此。"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
问你们:" 你们是不是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你们立刻大声地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 不,我们都知道路该怎样走,我们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硬要充当纪念碑!" 大脑
袋的父亲不知道充当纪念碑是什么意思,他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仍然不得要领,
于是他决定从巨大的磐石上面下来向你们问个明白,搞个水落石出(他这个人就是
喜欢积极开动脑筋,逢到不懂的事情那个虚心好学的精神呀,真是令人佩服感叹,
所以你们故意用什么纪念碑这种含糊其词的话引诱他,以勾起他的好奇心,让他发
扬那孜孜不倦的探索求实精神),最终他从你们全体家人搭起的人梯上泰然自若地
走了下来,并且一走下来就追着询问关于纪念碑的问题,你们只好告诉他并没有什
么纪念碑的秘密,等到他明白你们不过是在欺骗他时,立刻气得一声不吭,大步流
星飞快向前奔去,把你们这些还在发愣的家伙甩得远远的,害得你们一路小跑才赶
上他老人家。
由于当时他未能及时给你们治愈如同落枕般脖子疼痛的毛病,这就使得你们这
支紧紧追赶他的队伍中的全体成员只得一律向左不向右地歪着脑袋奔跑,这样一来,
有多么不方便也就可想而知了,且不说对你们的视线观察极为不利(因为你们没有
办法低头向脚下看),而且你们也看不到脚下道路上的沟沟坎坎,害得你们不停地
脚打绊,跌跌撞撞,趔趔趄趄,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唉,大脑袋的父亲那一夜就是以这样的糊里糊涂的方式折腾着你们,把你们大
家弄得实在够呛。
可是等到次日天色黎明,天光大亮,旭日东升,大脑袋的父亲立刻就如同午后
的猫头鹰那样颓焉下来,提不起一点精神,走路的时候一步三个瞌冲,难为大脑袋
的弟弟挖空心思地想到去找根树枝把他老人家的手和自己的手给绑在一起,这么一
来既解决了以免他掉队或跟不上你们队伍前进速度的问题,也满足了他的需要,好
让他一边走路一边继续睡觉。大脑袋的弟弟的脑筋就是好,除了脾气就点古怪以外,
非常聪明,他想出来的这个办法还真是一举两得,既磨了刀又没有耽误砍柴的工夫。
现在终于到了大白天,从以上这些情况可以看出,你们这支队伍的征程确实算
不上一帆风顺,处处都是逆水行舟,极不顺利。到了后来,你们一路上又不得不经
常地不停地关注起大脑袋的疯堂姐的肚子问题。前面提到大脑袋的疯堂姐怀孕了,
究竟她是跟什么人怀孕的,究竟是谁把她的肚子给搞大的,你们当时没有精力去管、
去探讨,也没有时间去探讨去管,你们只觉得她的肚子像是吹臌的汽球,越来越大,
以至到了后来你们把手贴在她的肚皮上都可以摸到里面的那个胎儿了。
这个小杂种(哦,不应该这么咒骂他),这个小家伙也真是调皮,当你们隔着
大脑袋的疯堂姐的肚皮摸他时,他竟然躺在羊水中一边游泳一边用小粉拳打你们,
这可真把你们乐坏了,你们拍他一下,他就打你们两下,大脑袋的疯堂姐骄傲得两
眼放光,脸庞如同鲜艳的朝阳,并且一叠声地夸耀:" 瞧他多么聪明,瞧他多么聪
明啊!真是个小机灵鬼!" 这小家伙真的是个机灵鬼呢,还没有出世还没有长成足
月的样子就已经会做算术了,真让你们吃惊不小,你们轻轻地拍他一下,他就还击
你们两下,你们如果拍他三下,他绝不会打你们七下,每次总是不多不少六下。这
个聪明能干的小机灵鬼搞得你们差点忘记了拜谒大象的最终目的,搞得你们无心再
走路,一起时不时地找机会拥到大脑袋的疯堂姐的身边,围着她的大肚子,你拍一
下他拍一下,全都兴致勃勃地逗这小家伙玩,最后连竟大脑袋的外祖母,他的母亲,
他的父亲,这些长辈们也都给吸引了过来,参观这奇异的景象。
这时候,大脑袋的疯堂姐就把身上的衣服掠起来,把她的山包一样的肚皮裸露
出来,让你们能够更加亲切地和小东西玩耍,于是你们也就乘机看见了她那膨胀得
如同两个大篮球一样的乳房,而那两个坚硬的乳头长长的竟有点像新疆的马奶子葡
萄一样,又粗又亮,像婴儿的小鸡鸡一样,谁若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保准撒你一脸
的尿(当然那是奶,珍贵的初乳,比黄金都值钱),天空中立刻飞溅起一道明亮刺
眼绚烂的霞光(其中有一次竟然喷到了大脑袋的脸上,那情形逗得他的疯堂姐快乐
地大笑起来,最后索性拉着他非要把衣服脱下来非要把她的乳头塞在他的嘴里,大
脑袋当时真是尴尬极了),这真是太奇妙了,你们这些男孩子和还没有结婚的姑娘
们全都激动得脸红耳赤,不知所措,心里" 怦怦" 乱跳一气。
桃园家族的人们快乐地围着大脑袋的疯堂姐身边意味盎然地逗着未出世的小婴
儿玩的时候,这位疯姑娘始终都是乐呵呵的,并且一叠声地心满意足地说:" 你们
使劲拍,别怕累坏他!" 瞧她那神气劲儿,倒仿佛获得了莫大的幸福一样,大脑袋
在一旁神情忧郁地默默地观察着她,脑子里不住地思索她肚子里的小混蛋父亲是谁
的问题。
那一天,你们几乎玩了一整个下午,连大脑袋的信仰基督教的大伯父大伯母也
不能不衷心地感到愉快,大脑袋的父亲更是从医学的角度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苦思冥
想如同一名贫困的哲学家在为贫困的哲学而苦恼一样探寻着这其中的意义。这期间,
你们不住地问大脑袋的疯堂姐,想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秘密,可是她含
含糊糊地总也说不清楚是谁的孩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最后把她都问烦了,
便害羞地笑咪咪地说:" 天老爷的。" 你们当然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推脱搪塞之
辞,鬼知道这个天老爷是谁,不过,大脑袋相信这个天老爷绝不会是自己的叔叔
(前面已经提到过),因为他的叔叔自打被他的奶奶粗暴地干涉了和疯堂姐的美好
爱情以后就离家出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到你们桃园家中,尽管后来大脑袋的
奶奶以后出于惭愧或者出于关心,不断地拿体已钱给他寄去。
对于以上这点,大脑袋那位跛了一条腿的表兄也完全表示赞同。那么,这个孩
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呢?对此,不但大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你们这支参加大象省亲队
伍的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你们快乐又苦恼地想到,大脑袋的疯堂姐总不会是因为误
踏了佛祖的脚印天灵感应而怀的孕吧?
前面提到这位疯堂姐已经不是什么处女,对于这一点,大脑袋并没有持非常肯
定的态度,他毕竟没有办法证实这一点,他只是没来由地想到,如果万一疯堂姐还
是个处女,那么她怀孕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妙,他相信在这个千奇百怪奇招迭出无
奇不有的大千世界上,什么样的怪现象都有可能发生,只是限于理解认知能力一时
而不能认识罢了。
据大脑袋的大伯母(她老人家是个狂热的宗教活动分子)说:圣母玛丽娅就是
个处女,是耶和华上帝使她怀的孕,所以才在马槽里生下了基督耶稣,因此对现实
中发生的种种神秘的超自然或者反自然的现象也就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用不着胡乱
猜疑,用不着为此烦恼迷茫。
值得你们烦恼的并非大脑袋的疯堂姐怀孕这件事本身,而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小
机灵鬼,你们一路上距大象越近,这孩子竟然长得越快,算术水平也越高,这时候
大脑袋要是再拍他三下,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还击大脑袋六下,而是捶大脑袋九下了。
他那小拳头的力道打在胎盘上通过羊水的传播幅射到大脑袋的疯堂姐肚皮上,最终
传到了你们的手掌心,真是舒服极了,非常惬意,充满乐趣,有时候你们感到后背
累得不行又酸又痛的时候,便连着拍他几下,然后迅速把后背贴在大脑袋的疯堂姐
的肚子上,让这小家伙给你们捶打按摩。
此刻,你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山坡上距大象还有一个钟头的地方休息时就醉心于
逗弄小机灵鬼玩耍,你们在想如果能够一直把这游戏带到大象的身旁去玩那该有多
好。然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小机灵鬼似乎也有某种预感,你们距离大像越
近,他就越是调皮激动,越是聪明,现在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做简单的算术了,他已
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加减法倍数乘法,而且还学会了简单的代数,你们只要耐心地
教他玩一遍(事实上也不知是谁无意中和他开了个玩笑,他马上就融会贯通了),
他迅速地就举一反三了,并以此类比方法往下推,结果从一元一次不等式方程开始
最后竟发展到了高次无恒解方程,他无一不会,后来,他干脆把微分积分也搞通了,
这样,你们便没法再和他玩了,因为你们都不懂高等数学,他也就曲高和寡干脆不
再理睬你们,再拍他时,他若觉得是微不足道的小算术,立刻摆出洋洋不睬的架式,
动都不动一下。
这个小狗东西竟然端起了架子,真是让人始料未及,这时候,恐怕只有大脑袋
那中断了学业的母亲才能和他博弈一番,可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也终难成对手。
大脑袋的母亲立刻警告你们,别再对这种游戏感兴趣了,因为过早地让小孩子大伤
脑筋会使他伤神的,如果一个小孩子在妈妈的肚子里就已经感到了无敌的悲哀,那
他将来的人生又会多么不幸啊。
正如大脑袋的表兄和表弟在绘画艺术方面的才能没有丝毫的遗传因素一样,大
脑袋的疯堂姐对数学也是一窍不通,大脑袋默默地想到,难道这个小东西的父亲竟
会是一个数学家吗?可是在你们那从不对外开放的桃园里,大脑袋的疯堂姐又哪儿
来和数学家接触交往的机会?对于这一点,你们真是搞不懂。
不过,你们能够明白的一点那就是,你们将要拜访的大象并不精通数学,虽然
它帮人干活挣来了钱去小酒店里沽酒时会用一双小眼睛(其实大象的眼睛并不小,
之所以看起来小是因为和它那庞大的身体相比相对而言的)紧紧盯着店老板找钱的
那只手,但你们一致认为,它其实并不知道买一坛酒究竟要花多少钱,即使它懂得
买一坛酒要不了多少钱,也仅仅是通过观察别人的同样经历得来的,所以你们认为
大象本身并不会数学计算方法,因此也就不可能具有数学天赋。
到目前为止,还呆在大脑袋的疯堂姐肚子里面的小机灵鬼的眼睛想必尚未睁开
──那也说不定──自然无法观察到别人的经历,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获得直接
的经验,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可以通过大脑袋的疯堂姐眼睛来观察世界认知周围的事
物,这种母体胎儿一体化的经验认识过程可以通过血液以及人体的植物神经系统以
及细胞组织的传达来进行,也许并不需要大脑意识的作用。
唉,这个小机灵鬼可把你们给害惨了,为了探讨他的知识来源,你们在他身上
花费的心血太多了,以至于你们对大象的爱心倒有一半为他分去,难怪大脑袋的外
祖母最后决定要用一张大大的医用胶布把自己的嘴巴贴住。
不发表意见,谁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不发表意见,
什么都不说,别人又能怎么样呢?行刑逼供吗?人一张口就必然会表明自己的观点,
可是既然知道这种观点不合时宜,不合当下的口味,干脆不说,或担心不发表意见
良心上有点说不过去,干脆把自己的嘴巴贴住,总比被别人用刀子割断喉咙要舒服
吧?
这真是莫名其妙,大脑袋的外祖母思想其实并不落伍,而且她老人家的耳朵听
觉还非常灵光,一有个风吹草动,立刻便会引起她的高度警惕,因此当大脑袋的疯
堂姐突然不住地发出呻吟时,她已经敏锐地感到了什么,迅速敏捷地转过了脸,当
然她没法问大脑袋的疯堂姐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哼哼,因为她的嘴上贴着胶布(这就
是有一利必有一弊的典型例子,世上没有十全十美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道
理),于是,她便用温柔的目光向大脑袋的疯堂姐投射过去。
这时候,大脑袋的疯堂姐用双手捂着膨胀如山一样的肚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想必小狗东西在她肚子里面发脾气了),牙齿龇得非常难看,半个脸庞上都扭歪
了,肌肉还在不住地抽搐。
大脑袋的外祖母拨开围拢在她周围的家人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伸出那只苍
老干瘦的手,按在了她的肚皮上,蒙在胶布里面的嘴巴不住地翕动,仿佛在向她说
着什么,一会儿,她便安静下来了。
然后她老人家便朝大脑袋的母亲走过去,面容布满了忧虑,她在大脑袋的母亲
身边坐下,两只手按在自己的脚上,头直摇。
大脑袋的母亲凝视着她的母亲,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把到
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和应着她母亲的摇头动作也摇了摇头。
然后大脑袋的外祖母便点了点头。
然后大脑袋的母亲跟着也点了点头。
真不知道她们在玩什么把戏。大脑袋的父亲迷惑不解地看看大脑袋的外祖母,
又看看大脑袋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疑惑,好奇地问:" 嗨,你们在打什么哑
谜?" 大脑袋的外祖母忽然伸出左手,用力扯住嘴上的白胶布边缘像医生摘口罩那
样轻轻一撕,将胶布扯了下来,于是你们便看见她老人家的嘴巴像是被水长时间泡
过似的,变得雪白雪白。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练习说话之前的准备动作,然而她刚刚张开嘴巴说"
她――" ,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来,你们就看见一团白色夹杂着肉红色的
物体从她的口腔中喷了出来,站在一旁的你们立刻明白她老人家的牙齿又失禁了
(如同习惯尿失禁的人一样总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膀胱刮约肌……哦,这么类
比真是大大的不敬啊),立刻又眼疾手快不约而同地伸出了你们的双手去接,糟糕
的是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接住(真是饭桶窝囊废!)。
于是,那付牙齿就在你们一片大喊" 不好" 的声音中掉进了山涧的小溪里,在
清澈的溪流中被太阳的光辉照耀得一闪一闪的,马上就招引来一群一群的透明鱼纷
纷地争先恐后地用嘴去啄那上面肉红色的牙基座──牙龈牙床牙根什么的(鱼儿们
还以为是什么美味佳肴呢)。
你们被这不幸的情景惊得呆若木鸡,没有牙齿,尊敬的外祖母怎么吃东西呀,
你们距大象的距离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你们还要吃些面饼干粮,没有牙齿又怎么
咬得动呢?而且没有牙齿外祖母说话也关不住风呀,是啊是啊,因为失去了牙齿的
支撑,外祖母的脸庞立刻便似老上了几百岁,整张脸都仿佛缩短了二寸许,那上面
的皱纹啊累累得比原始森林里一千岁的老松树皮还要多,仿佛行将就木的残阳放尽
了最后一丝毫光,而且她老人家的眼中竟然不知不觉地还落下了泪水。
大脑袋的外祖母眼中竟然落下了泪水当然不是心疼她的牙齿的缘故,那是因为
她的目光看到了山坡下面那远远一小时路程以外的地方,其时,天空中突如其来地
传来了一阵震天响的喧嚣声,你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楚那阵喧嚣其实是混合在一
起的锣鼓镲钹还有鞭炮声。
你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山坡下面,看见你们将要拜谒朝觐的那头大象在震耳欲聋
的噪声中使劲地甩着自己的尾巴,拼命地用粗壮的脚踢踩着草地,顷刻之间那片碧
绿的草坪便被它踢踏光了,裸露出一大片黄土地。
在飞扬蔽日的尘土中,你们竟然意外地发现两只雄狮子(这不是那种通常的非
洲狮子,而是官府衙门前面摆放的那种咄咄逼人看上去挺吓人的狮子)在喧天的锣
鼓声中围绕着大象跳过来蹦过去的,动作刚健有力(真像个跳梁小丑)。
你们无比崇敬的大象被这两只张牙舞爪蹦个不停的狮子弄得极其烦燥,一边不
住地踢着地上的黄土地,一边一点一点地向后挪着身体,两只死死盯着狮子的小眼
睛射出了惊恐不安的光芒。
什么人竟敢用具有鲜明民族传统的狮子向你们无比爱戴的大象挑衅,真是小秃
子打伞无法无天!你们气愤得几乎立刻就想飞身冲下山去好好教训那两只狮子还有
那些教唆狮子向大象挑衅的家伙,可是你们当时距离大象太远了,即使长了翅膀飞
过去,也得做梦才行啊。
这时候,大脑袋便想起了自己经常做的梦,在那些没有光明没有色彩的梦境里,
他总是在天空中飞翔(他没有发现自己身上长着翅膀,或者因为地球的重力不起作
用了),从一座高楼的顶上飞到另一座高楼上面,就像是失重了一般可以随心所欲
地越过一座座高山或者一幢幢巍峨耸立的大厦,有时候身后还会有一些穷凶极恶的
坏人在没命地追赶,而他又总是能够成功地逃脱,成功地摆脱那些无耻的家伙,虽
然常常累得疲惫不堪,可他终究是一个胜利者。
梦当然不能当真,所以你们只好气愤地无奈地看着那两只得寸进尺的狮子一步
步地向你们无比崇拜的大象逼近,并且在喧闹的锣鼓声中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中盛气
凌人(不,盛气凌象)地张扬着它们的猖狂。
这时候,大脑袋的疯堂姐突然叫嚷起来,但是她那尖尖细细的痛苦声音迅速便
被从山坡下面传来的喧嚣声给掩盖住,给淹没了(湮灭得无影无踪),她在山坡上
的草丛中不停地翻滚着,滚来滚去的,由于你们的注意力当时都集中了山下的情景
一时也就没有来得及对她倾以关注,因此你们听到一声宏亮势如破竹的啼哭声时全
都吓了一跳。
你们迅速回过脸,转过目光,这才发现草丛中(大脑袋的疯堂姐滚过的那些地
方),映着一片一片反射着阳光的鲜血,灿烂无比。与此同时,你们的耳朵里又灌
进了一阵雄壮有力的啼哭声,你们震惊之余全都把目光注视到大脑袋的疯堂姐身上,
你们惊奇地发现她原先高高耸起的肚子突然消失了,当你们寻着宏亮的啼哭在一个
小树丛后面找到那哭声的来源时,你们又全都惊呆了,一个通体散发着血腥红光的
孩子,长着粗壮的小把把儿,一望而知是个男孩子,可是一个小婴儿竟然长了一个
有点像正在发育的男孩那样的把把儿,这可真叫人吃惊不小。
这个小东西当时正在用一双血糊糊的小手乱挠乱扒拉着地上的杂草,并且不住
地往嘴里塞,一边仍然响亮地大声哭着。
显然这就是那个和你们一路玩耍的小机灵鬼了,当你们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奔到
他身边时,小东西竟然冲着你们愤怒仇恨地瞪起了眼睛,好象你们都是他的敌人似
的,可是当你们把他弄到大脑袋的疯堂姐的身旁时,他就再也不理睬你们了,安安
静静地贪婪地狼吞虎咽地捧着一对雪白刺眼恍如明月巍峨的乳房吮吸起来。
喝,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刚刚出娘胎就品行不端,日后肯定不是一个好东
西!
小狗东西吸着大脑袋的疯堂姐喷泉一般的奶(哪里是吸,而是喝,因为那喷泉
一般的奶飞溅在空中,他就张着嘴不劳而获地接着,根本就勿须用舌头吮吸),百
忙中还偷闲地向你们投来一束警惕的目光,并且诡计多端地展开自己的双手捂住了
大脑袋的疯堂姐的乳房,以妨你们这些人窥测春色。
大脑袋的疯堂姐生过孩子的脸色平静如画,失去血色的脸庞显得格外洁白,泛
着一层微微发青的玉色光泽,眼睛舒缓地闭着,她仿佛在休憩,仿佛完成了一桩心
事而显得非常地平静惬意,两条好看的蚕娥眉自然地舒展着,眼睫毛一根一根地粘
在饱满的眼睑下面,晶莹闪亮,仿佛沾着泪珠汗珠,微微启开的嘴角,仿佛漾出一
丝嫣笑,而娇小的嘴唇如同剥去皮的桔子肉瓣那样,闪烁着润滑的质感。
她终于完成了身为一个女人的光辉历史使命。
她死了。
她牺牲在你们奔向大象莅临地方的征途中,终于没有能够亲自抚摸大象,在接
近它的地方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块象征着她
燃烧的心脏(为你们照亮前进方向)的面饼,尽管她疯疯颠颠地以英雄丹柯自居,
要用这块丑陋的面饼作为她燃烧的心,为你们这支瞻仰大象的队伍照亮征程,尽管
她可笑地以那块小面饼(那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干粮)作为她跳动的心,你们仍
然没有丝毫讥笑她的意思,你们神情肃穆地围聚在她的身旁,垂下脑袋,默默地哭
泣着,泪如滂沱,为她衷心地挥洒你们的悲哀。
大脑袋的疯堂姐死了,但她遗下的小东西却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公然视你们如
敝帚芥末,在你们伤心痛悼的时候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旁若无人地继续拼命贪婪地
喝着死去的疯堂姐那只渐渐向下坍塌的乳房,一边竟用胖胖的糊满鲜血的右手指在
那光华四射的乳房上面漫不经心地悠闲自得地弹动叩击着。
你们这只队伍中唯一懂得音律的人就是大脑袋的外祖母,她老人家肚子里藏着
的带有古朴民间风格丰富的叙事歌曲真是数也数不清,她就像过去部族里每逢重大
节日讲述演唱民族历史的专职巫师,演唱起民间古风情调的歌曲三天三夜也不会完
结,在大脑袋的爷爷去世并为他老人家举行隆重盛大而虚假的葬礼的那年,她就曾
经唱了三天三夜,因此当她看到小浑蛋手指弹动的节奏,立刻惊诧得张大了没牙的
红通通空空无物像一个大大的深不可测的肉洞的嘴巴,而这时,小浑蛋居然向她老
人家回过脸笑了一下,朝这个大大的深不可测的肉洞极其老练地瞥视了一眼,又转
过头继续吃奶。
大脑袋的外祖母嘴巴闭上的时候,你们便从她的鼻腔里听到了一阵奇妙的仿佛
天籁的音乐,她紧张地两眼死死地盯着小浑蛋的左手,竟然随着他手指弹动的节奏
哼唱起来,起先你们都不知道她老人家哼唱的是什么,后来时间长了,你们努力将
那些有些不太连贯的音律组合穿织起来,居然听出这是一首曾经流传很广意义深奥
却又失传了几千年的祭祀古曲。
大脑袋之所以这么肯定(知道这支古曲)的缘故是因为欢喜团曾对他提起过历
史上确实有过这么一首乐曲,而且他还从欢喜团的笛音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虽然欢喜团仅仅只懂得一丁点(比一根毫毛还要少)皮毛,可是他的外祖母却居然
能够毫不费力地哼唱出来,他疯堂姐的孩子竟然能够随心所欲不当一回事地弹奏出
来,这真是一个重大的奇迹。
你们凝神倾听着,听着,听着,已经不约而同地将之烂熟在心(并不用花费多
大的精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见这首乐曲的魅力之巨大),自然而然地下
意识地放开了歌喉欢唱起来。当你们的耳中充斥你们喉咙里发出的美妙歌曲的时候,
由于共振的原因,你们的大脑、身体、内心以及精神全都沉浸在了歌曲的旋律之中,
竟然没有听见山下大象发出的一声怒吼,当大象被那两头具有民族传统的狮子挑衅
得忍无可忍愤懑地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时,你们居然沉湎于自己喉咙吟唱出来
的古老歌曲并且陶醉其中,真有点匪夷所思。
这个来路不明(主要指不知谁下的种)的小畜牲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使你们桃
园家族的人们为他亡故的母亲唱起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这是指从未有过文字记载)
安魂曲。
许久以后,当大脑袋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时,口中终于难以自持地骂出了声,然
而小畜牲的耳朵真是灵敏,大脑袋还只是动动嘴,声音刚刚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还
没有溢出口腔,他竟然就朝大脑袋展开了虚伪的笑容,妄图讨好大脑袋似的,可见
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小精灵。纵使这样,大脑袋还是要骂他小畜牲,还是要骂他是
一个小杂种,小野种,小狗日的!这小子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刻(你们向大象莅临的
地方前进时)选择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瓜熟蒂落,降临人世,真是太会找时机了。
大脑袋气愤懊恼地转过身故意不理睬小杂种讨好献媚阿谀奉承的微笑,这时候,
他父亲也从歌唱的迷惑中清醒过来,奔过去迅速地将小浑蛋肚子上的脐带用随身携
带的折叠小剪刀剪断,并从大脑袋的疯堂姐头上拔下一缕发丝将之扎好,然后又用
从他身上脱下的衣服将这个毫无人性的小东西包裹起来。
大脑袋迅速转过身,独自一人向山涧走去,他不愿意再看这小东西哪怕一眼,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对小东西怀有一种深仇大恨,弥漫着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觉,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狗东西,他的疯堂姐至于死于非命吗?难道一个生命的降生非
得以另一条生命的牺牲作为代价吗?况且他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是
个什么东西。来历不明,哦,来历不明,大脑袋默默地念叨着,走下山涧去为外祖
母寻找她老人家丢失的牙齿。
大脑袋转过身以后,他的父亲看着大脑袋的疯堂姐的尸体提议把她就地安葬,
可是这个建议立刻遭到了大脑袋的弟弟的坚决反对。由于大脑袋的弟弟那年在大脑
袋的叔叔从越南战场回来时曾经和你们在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深处堆起的
雪人身旁亲眼目睹疯堂姐伤心欲绝的情景,由于她当时曾经搂住他拼命地亲吻,差
点使他窒息,他的内心便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并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关于他
暗恋疯堂姐的事情大脑袋是后来才慢慢琢磨出来的),他坚决反对按父亲的提议将
疯堂姐埋葬在荒郊野外,他含着激动的悲伤的泪水执拗地要求由他负担起护送疯堂
姐遗体的任务,他要把她亲自送回到你们的桃园或者把她带到山脚下大象莅临的地
方,找个安静的合适的场所把她埋葬,大脑袋明白他是想让疯堂姐死了以后也能亲
眼看一看大象的身影(因为疯堂姐的心愿和你们一样)。
听了他激动的请求,你们都默默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一片敬佩疑惑的
目光中,他就把疯堂姐的尸体背在了身上,此后,他就变成了一名可悲的负尸人,
因为他老是找不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墓地将疯堂姐安葬(他的精神后来又受到了一
次沉重的打击,因此他便精神错乱了)。
大象终于接近你们,或者说你们终于接近大象,就在这距离大象将近一个小时
的路程面前,发生了如此奇怪扑朔迷离的事情,真是让人始料未及。山脚下的大象
在那两只狂舞的狮子面前在雷霆般的欢乐锣鼓声中,在山呼海啸潮水般的观众包围
下,终于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吼叫,竟然都没有引起你们的注意,可见你们因为大脑
袋的疯堂姐突然死亡这件事所遭受的惊吓有多么巨大。
你们吃尽千辛万苦为亲眼目睹大象的丰采几乎抛弃了一切,甚至连大脑袋的疯
堂姐生命也牺牲了,结果你们却变得如此麻木,对大象的愤慨毫不关心,既没有注
意到它的愤怒吼叫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内心其实已经非常苦闷,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呢?
既然拜谒大象就是你们的崇高目标,是你们的最终追求,那么你们的一切都应
当以大象的喜怒哀乐为准则,可是当你们终于接近它时仅仅因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
事(大脑袋的疯堂姐的死相对于你们拜谒大象而言实在太渺小了)就变得糊里糊涂,
这究竟是何道理?
大脑袋的头脑乱哄哄的,趴在溪水旁边,清澈透明的溪水倒映着他的身影倒映
着他的面影,他的目光随着水波的潺潺流动而缓缓地荡漾。夏日的阳光穿透重重森
林中的枝叶坠落在水中骄艳而温暖,炎热的成分已经为溪流中氤氲的湿气驱散,溪
水清凉,鲜花盛开,吐丝如流苏的殷红的团团花簇,垂瓣如婴儿嫩指的蓝色花朵,
翘卷如铃铛的黄色花蕾,一片片层层铺叠开放在他的身旁,青草中浮现的小蘑菇碧
灵灵鲜艳可爱(管它有没有毒),森林里天空中落满腐叶的地方没有小鸟(全被山
坡下面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吓跑了),只有那些活生生的小鱼在清凉的水里游
动。
小鱼是透明的,只有眼睛那儿一点点是黑色的,连骨头也是透明的,哦,玻璃
鱼,好久没有看见了,哦,玻璃鱼,大脑袋心中的鱼,在清纯的溪水里游来荡去,
聪明的与不聪明的全都在一窜一窜地游动。大脑袋把双手浸进溪水里,十根手指立
刻变得红红的如同胡萝卜,数不清的玻璃鱼全都向他的手指游来,你啄一口他啄一
下,真舒服啊。
大脑袋跪下身,溪水飞溅上他的脸庞,凉茵茵的,他慢慢地合拢双手十指,小
鱼们迅速地慌慌张张地逃跑了,他再尝试了几次,没有抓到一条,哪怕他把合拢双
手十指的速度加快也无济于事,哦,它们一点都不笨呢,真是狡黠得可爱。
大脑袋捧起一掬溪水,放在干燥开裂的嘴唇上,开裂的伤口迅速愈合,他不再
默默地流泪,外祖母的假牙此时静静地躺在距他两臂远的水底。他默默地把脸庞浸
进水中,所有舒张的毛孔都发出了收缩的欢快咕咕叫声,痒痒的舒服的感觉立刻弥
漫进他的心里。玻璃鱼友好地吃掉了他脸上的粉刺,吃掉了沾在他鼻尖上的螨虫,
吃掉了他口腔中滋生已久的菌斑,吃掉了他牙齿上依附的牙虫,哦,真快活。
大脑袋的喉咙下意识地响起,一道鲜红的阀门打开,溪水中游动着的玻璃鱼争
先恐后地游进了他的胃中,争先恐后地进入了他那泛着腥臭气味的皮囊中。真可惜
啊,谁让这些无忧无虑骄傲自满的小鱼儿太贪婪太狂妄太胆大太漫不经心钻进他的
口腔的呢?并不是他想把它们可耻地吃下肚,是它们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地进入了一
个危险地方,并不是他有意要吃它们,他还没有这么残忍,他把它们吃下肚完全是
迫不得已,因为溪水呛得他喘不过气了,他要呼吸,只好张开了嘴巴。
大脑袋坐下身,仰起头,湿淋淋的溪水顺着头发流到了他的脖子里,又流进了
衣服里,他的胸前湿了好大一块,哦,那不是他哭湿的,那不是他的眼泪流湿的,
他并没有哭,他不会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小姑娘那样哭泣,是的,已经有很久了,他
都没有那样哭过了。
大脑袋眼睛的虹膜中布满了红色的霞光,闪着金色的星星,舞动着黑色的小雨
点,哦,那是玻璃鱼黑色的眼睛啊,它们弥漫着向他的视网膜上成片地撒去,撒去,
他来不及睁开眼,阳光已经灼干了脸庞上的水,他呕吐了。
他把右手的两根手指放进喉咙里,用力一扒拉," 呼啦" 冲出一大阵臭烘烘的
液体,还有那些不再欢快变成了尸体的玻璃鱼。
玲珑剔透的玻璃鱼变成了臭烘烘的尸体,瞧瞧大脑袋都干了些什么呀!当它们
在溪水中自由自在生龙活虎地游玩嬉戏的时候,会想到有朝一日还没有欢乐地恋爱
还没有进行快乐的交配还没有来得及衰老就已经提早地变成了尸体吗?
大脑袋的胃液提早结束了它们可怜的生命。
哦,这些可怜的生灵碰到大脑袋真是太不走运太不幸福了。
大脑袋伸出手指,慢慢地捡起一条小鱼的尸体,它们一旦变成了尸体便不再透
明,黄黄的像是被药水煮沸过,真难看啊,大脑袋掩住了鼻子,他没有哭。世上难
道还有不难看的尸体吗?那些倒在肮脏腥臭污液中的尸体难道会像盛开的花儿一样
美丽吗?
不能太侈望啊,大脑袋没有哭。
所有的尸体都是不美丽的,尽管大自然需要尸体,森林中的土壤需要尸体的有
机物养育更多的花朵,可是为了花朵的美丽就牺牲生灵的性命这伟大的自然规则也
太残酷了。
太阳的尸体永远不会从天空坠落,太阳的尸体的光芒普照着大地,灿烂无比。
小鱼们的尸体,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啊,一共有七条之
多,它们都是被大脑袋的胃海波涛给淹死的,大脑袋的胃里没有氧气,没有阳光,
太阳哪怕变成了尸体也不会将光芒照射进那里面去,黑暗的世界,黑暗的世界啊,
活生生的欢乐的单纯至极的小鱼们游进去以后没有一分钟就被杀死了,闷死的,憋
死的,窒息死的,透不过气熏死的,都是一个意思。
小鱼们的尸体躺在热烈的阳光下面,迅速被炎热的紫外线烤干了身体上的水份,
一共七条,七条,六条,五条,四条,三条,两条,一条,哦,这些尸体立刻被烘
烤成了臭烘烘的鱼干,阳光灿烂得实在卑鄙,永远不会从天空坠落的尸体实在可恶。
大脑袋弯下腰,伸长手臂,又缓缓地放进清澈的溪水中,玻璃鱼们又来欢快地
啄他的手臂了,它们没有吸取死亡的教训,没有人告诉它们死亡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放心吧,现在大脑袋的胃海再不会掀起狂涛骇浪淹死你们,请放心,请相信他吧。
外祖母的牙齿在大脑袋的手中咯咯作响,仿佛要向他说些什么,他奇怪没有声
带(被用锋利的手术刀割断了──原意大概如此)没有喉咙没有嘴巴的牙齿怎么也
会有说话的欲望,他用左手拍了它一下,它居然猛地张开咬住了他的手指,他赶紧
抽出手指用右手捺住它,可是没有用,它不知从哪儿获得了巨大的力气,大脑袋怎
么也不能使它闭嘴,它老是想咬住他的手指,实在没有什么可咬的它就咬住空气,
死死不松口,而且竟然仿佛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真讨厌啊。大脑袋真想把这付牙齿摔坏,砸烂它,可是没有它,外祖母怎样吃
东西呢?如果不尽可能地满足它贪得无厌的吞噬欲望,外祖母的身体又怎么能够获
得维系生命的营养呢?
大脑袋默默地注视着手中的这付假牙,看见上面露出八个红红的空位,左边两
对,右边两对,正好各为四个,形成完整对称和谐的统一性,大脑袋感到脸庞上的
肌肉在轻轻地抽搐,哦,那不是肌肉的战兢,那是一种笑的模样,苦笑。
一阵狂风突然吹了过来,森林的上空紧跟着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唤:" 嗬——"
" 嗬——" 哦,那是大象的吼叫啊,天空因为没有桃园家族人们的歌唱而变得分外
寂静,安谧的森林中回荡着大象的吼叫声,经久不息。
" 嗬——" 大象终于接近你们,可是大脑袋的表弟死了,大脑袋的疯堂姐也死
了,接下来还会死些什么人呢?都是为了它啊,都是为了让它成为你们的光辉图腾,
你们才变得像原始人一样,如果你们还要为了它抛弃几千年的传统扬弃桃园的精华
放弃家族的神圣信仰如同真正的宗教信徒那样发狂,它一点儿都不会奇怪,可是你
们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算是应该付出的代价呢?
大象,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呢?
大脑袋不停地问着。
" 嗬——" 大象不停地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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