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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脑袋的表弟死于心脏病,这是一种比较笼统的说法,其实真正的原因很可能
永远都是个谜,现在请姑且相信这种说法吧。大脑袋表弟的心脏长期以来的确一直
不太好,心动过速心跳早搏之类的毛病纠缠折磨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来也
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他总以为这是自己用脑过度,劳累过度的使然,因而他的
病也就没有为你们桃园家族中的其他人们觉察。
前面可能提到大脑袋的表弟是大脑袋的姑姑和上校军官姑父所生六个孩子之中
最完美的一个,在这六个孩子中,有三个是女孩,这先撇在一边,在三个男孩子中,
大脑袋的表兄自小便患有婴儿麻痹症,也就是骨髓灰质炎,这种病在当时的医学条
件下完全没有办法治愈,因此也就不用提他为此吃了多么大的苦头。
在大脑袋这两位喜爱绘画的表兄弟之下,还有一个表弟,这位表弟后来看破红
尘出家当了和尚,而在他降生的时候,因为大脑袋的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为他姑姑
接生时不慎脱手将这个表弟摔在了你们桃园7号楼的地板上,致使他的头部骨髂破
损,以后便出现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大洞,为了不让脑汁流出来涂在地上,只
得到医院去用一块化学玻璃镶在上面,关于他那些令人惋惜的往事,这里就不再提。
如上所述,大脑袋的表弟是你们桃园家族中长相最为完美的一个孩子,当他终
日忙碌不停伏案绘画那些很费时间既伤眼睛也伤脑子的大象时,他的心脏往往会突
然出现停顿或者完全没有规律地乱跳一气,因此而造成的(大脑因为供血不足缺氧
和血压过度升高等等)眩晕大约在一分半钟左右,而长年累月地放任不管的后果,
就是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心脏早搏心律不齐心动过速之类的毛病终于葬送掉他年轻
的性命。
此刻你们已经不能够明确地知道他在那天夜里疯狂奔跑的路上都想了些什么,
惠萍姑娘意外地从棺材里面起死回生,照理他应当欢喜不尽,为什么竟被吓得拼命
狼豕逃奔,反而因此丢掉性命呢?难道他是一个害怕鬼的人吗?难道他害怕惠萍姑
娘变成鬼吗?这里面的详情你们也许永远都不能搞清楚。
当你们心力交瘁长途跋涉到距大象还有一个钟点路程的山坡上时,大脑袋的疯
堂姐意外地生下了一个没来由的孩子,然后就魂归西天,大脑袋的弟弟因此受到了
沉重的打击竟然忘记了你们艰难跋涉朝觐大象的最终目的,背着疯堂姐的尸首漫山
遍野地寻找合适的(他认为理想的)葬身之地,可是他找到了吗?没有,他没有找
到,后来他就把疯堂姐的尸体背回到你们的桃园家中,后来他就看到了令人发指的
一幕情景,后来他的精神就完全崩溃了。
此刻,大脑袋为外祖母找回牙齿后便静静地躺在山坡上放任心灵自由驰骋在这
片盛开着永不凋谢鲜花的天空下。你们美丽的桃园疆域已经漫无节制地延伸覆盖了
整个城市国家(新加坡圣马力诺安道尔列支敦士登或梵蒂冈……),你们美丽如斯
的千簇花万簇花永远欣欣向荣地盛开永远也不结果实(并非全如此,事实上那些桃
树也结一些手指头大的小毛桃,但因为不能进嘴,所以也就等于没有结果实,也许
这么想有点激情过剩),你们可以感到正在自由地接近大象却不能够清楚地看到它
的真实面目(虽然这种类比有点牵强,如果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大象的本来面目──
大象它居然露出了……你们很快就会失望的,算了,这留着以后再说吧),你们宁
可为了朝觐大象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离开桃园离开城市,又是为什么呢?
你们自小生长在桃园中,对自己的家园充满了最纯朴最深厚的感情,你们并不
想抛弃桃园,因而也就谈不上对家园寡情薄意,你们当然无比热爱桃园,可是桃园
早已成为桎梏你们思想的囚笼(关于大脑袋的奶奶以及……等等的所作所为)!这
么说也许有点言过其实,有点夸大其辞,但不管怎样,桃园毕竟不能够主动地为你
们接近大象或为大象接近你们创造必要的条件(曾经生活在桃园家中的晚辈们谁也
不会对此提出异议),这一点无可辩驳确凿无疑。
因此大脑袋的表弟才会在临死之际在他的画板上写下一句至理名言:大象终于
接近我们。
此刻,你们有理由言不由衷地探讨大象莅临的意义,而大脑袋的表弟在欢喜团
来到你们桃园寻找大脑袋以前并非始终如一地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大象存在,在他的
粗浅印象中,大象这种庞然大物好象已经如侏罗纪的恐龙那样消失了,这种美好的
光辉灿烂光芒四射的动物如龙如凤如麒麟或者如已经绝种的三叶虫之类史前生物,
仅只是一种美好的传说或者观念意义上的东西而已。
大脑袋的表弟终身热爱大象又不相信大象的真正存在,他安静地坐在7号楼中
面对桃园入口处小路的房间里打开录音机,往自己的耳朵里倾灌着克莱德曼的情调
钢琴曲,哲理如毒蛇的舌琏一点一点地舐着他的神经末梢,诗意如水蛭吸附在他那
敏感脆弱的心灵中,他的双眼闭了起来,右手无意识地在画纸上缓缓地涂鸦着,创
作出一幅幅呈现幼稚儿童感觉的作品。
大脑袋的表弟长相儒雅,身材匀称,容貌秀丽,性格温和,这就使他注定不能
够成为他哥哥那样旷世罕见的伟大艺术家。因为他的哥哥在和一个美丽的表妹(大
脑袋叔祖父家的姑娘)的爱情美梦破灭以后愤然藏身在7号楼的地窑里刻苦磨砺终
成气候,他却做不到这一点,他那天真幼稚文静的儿童心理情趣终于葬送了他的光
辉前程。
涂鸦完一幅画后,他从耳朵上摘下耳机,关掉录音机,慢慢地倒退着走向自己
的床铺……他这个人有一个显著标志,那就是喜欢倒着走路(当然更重要的标志是
迷恋大象),他之所以常常倒着走路,是因为他为人小心谨慎,时刻防备会有人在
他身后发出不友好阴险的笑声,他这个人平时极不爱笑,也害怕被别人笑,和他接
触过的人们从没有看到他脸上露出过笑容,他的表情总是非常严峻,寂寥而肃穆,
仿佛永远都没有愉快高兴的好心情(确实如此,与惠萍姑娘的关系使他伤透了脑筋)。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明亮的忧郁的眼眶有点往里陷的眼睛,耳朵里听到桃园
中传来欢喜团的高声喝叫时,心情极不愉快,他烦燥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
看见欢喜团,冷冷地问找谁,有什么事,当欢喜团认出他时,他也认出了欢喜团曾
经当过自己的老师。
欢喜团教了大脑袋的表兄六年,教了大脑袋六年,也教了他六年(你们那个学
校实行的是复合式教育,大脑袋的表兄和大脑袋以及大脑袋的表弟的岁数是偶数递
减关系,因此欢喜团在教大脑袋的同时也在教大脑袋的表兄也在教大脑袋的表弟)。
欢喜团这个人非常聪明,几乎所有的课目都能拿得起,他只是你们的任课老师,
并没有做过你们的班主任,因为那时候他的事情实在太多,业余时间他还要忙于作
曲,若干年后,他的事情就更多更繁杂了,商业的,文艺的,学术的,统战的,等
等,全跟他沾上了边,大脑袋常常奇怪他终日这样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忙来忙去,
累不累呀,又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坐下来静下心花工夫写一本又一本的书呢?
大脑袋的表弟本来已经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中,准备让欢喜团独自离开桃园,并
没有打算去送他,可是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喻启示给予他似的,他最终又离开
了那把黑色靠背上镶着椭圆形状云纹大理石面子的椅子,起身去追欢喜团。
欢喜团在大脑袋的表弟房门前停住了脚,并且回过头,仿佛有点对与大脑袋的
表弟谈话意犹未尽的意思,他看着大脑袋的表弟从椅子上站起身,脸庞立刻露出了
高兴的色彩,于是,他便在大脑袋的表弟陪送下离开了你们的桃园。
当他们一道走出7号楼的时候,大脑袋的表弟距欢喜团身后半尺稍远一些走着,
和他的肩膀斜错开一点,以示礼貌,充分表现出一种尊卑主次的关系,对于这一点,
欢喜团心里十分感动,也很满意,以后在大脑袋面前他经常提到,并一个劲地夸奖
大脑袋的表弟,表示对他的少年夭亡嗟叹惋惜。
欢喜团那天离开桃园以后,大脑袋的表弟思绪还逗留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渐渐
又浮现出一个梳着细黄柔软小辫的女孩模样。这个小女孩的脸庞白白净净的,瓜子
形脸,一双眼睛并不是很大,但是看人的时候格外地有神韵,两道眉毛淡淡的细细
的,向着鬓角插去,平常在学校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教室里默默不语,隔着
玻璃窗看其他孩子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游戏奔跑。
大脑袋的表弟目光因为总是停留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因此便发现了她的秘密,
他发现这个小女孩常常被欢喜团单独留下来,有一天吧,同学们都已放学回家,欢
喜团又把她单独留了下来。出于浓烈的好奇心,当他发现欢喜团把教室门关上时,
便偷偷地扒在窗户上朝里窥测,于是他看见欢喜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许多糖果饼干
给这个小女孩吃,并且把她抱在自己的膝上温情脉脉地爱抚她。这时候,他奇怪地
发现这个小女孩没有称呼欢喜团老师,而是叫他爸爸。
大脑袋的表弟从没有问过小女孩为什么要叫欢喜团爸爸,他这个人平常不太愿
意和别人说话,嘴一向把得很严密。就这样,他的目光经常越过教室的窗玻璃投在
这个总是形影相吊的小女孩身上,而小女孩也常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后来,学校里又来了一位身穿一件洗得发白旧军装的年轻女教师教你们,在你
们的眼里,她是那么地清秀美丽,一双大大的眼睛仿佛清澈透明的湖水,对你们说
话非常和蔼,当你们这些男孩子都把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大脑袋想许多十岁左右的
男孩子都已经暗暗地喜欢、爱上她了)时,大脑袋的表弟心理一度也和你们的心理
趋同,但以后他大概觉得关注这位年轻女教师的男孩子太多了(主要原因是这位年
轻的女教师有一天突然又消失不见了),就又把目光重新投在了那位小女孩身上。
再后来,大脑袋的表兄和大脑袋以及他,你们都离开这所小学毕业了,他还常
常专程来到你们上学的小学校看望这个小女孩,他扒着教室的窗户朝里看,如果没
有看到他想看的人,心里就非常沮丧,下意识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砰" 地一声
砸在教室的气窗上。
那里本来有一块玻璃,后来不知被谁砸坏了(大脑袋估计一开始就是表弟干的),
就用一块三夹板代替钉在那里。他扔出的石头砸在这块木板上立刻发出巨大的轰响
声,使得那些寂静无声专注于听课的学生惊骇得耳朵竖起,身体挺得笔直,两眼瞪
大,不等欢喜团跑出来高声叫骂,他已经飞快地溜走了,并且躲在暗处,神情极其
懊丧地看着东张西望高声叫骂的欢喜团。
后来那个小女孩小学毕业了,此后大脑袋的表弟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凭着
印象,他画了好多记忆中的小女孩的画像,画在纸上的小姑娘肩膀旁边拖着两条长
长的辫子,像大象的长鼻子那样卷曲着,两条胳膊也变成了大象腿的模样,完全不
讲比例,看起来就像通常所见的那些儿童画一模一样。大脑袋常常想,他以后画的
那些关于各种动物的画其实就是儿童画,因为只有儿童才不会遵循严格的绘画技巧,
才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地涂抹着想象中的动物形象。
大脑袋的表弟确实没有受过什么专业的绘画训练,他不像大脑袋的表兄那样经
过了严密的专业的绘画技术训练以后才渐渐转向荒诞变形的艺术形式,他从一开始
就放任自己的童真童趣,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下意识的行为。在他的潜意识中,只
有想象的世界才是完美的,而现实的世界则是荒诞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常常跑出桃园家中胡乱地郊游,到处寻寻觅觅,这时候,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的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影子,放眼望去,他所看到的全都
是动物的形象,而人只不过是一种用两条腿走路的直立动物,并不比其他动物高级
高贵到什么地方,所以他此生迷恋画动物是必然的。
由于那个小女孩天性鲁钝,或由于什么其他不可预料的原因,总之大脑袋的表
弟一直没有能够找着她,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在一
个冬天,当他终于在夕阳西下的田野上的晒场上看见了梦中的那个小女孩竟然坐在
一个收割后的大麦草堆上发呆时,他的心一下子紧紧地揪住了,四肢变得冰冷冰冷,
激动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因为心动过速或者其他什么心脏病的原因)。
醒来后,天色已近黄昏,他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小女孩正俯着身体看从他手里
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绘画稿。这时候,他眼帘中浮现出暮色中呈现深邃蓝黑色的天空,
没有一丝云彩,一碧如洗,非常纯净,广阔而深远,向着无穷尽的宇宙远方延伸,
仿佛到了天际的边缘;他那淡黄色的头发在暮色笼罩的天空西边最后的一抹夕阳余
辉中,闪出滋润的光泽,如春雨过后森林中那些打着小花伞的蘑菇上面的亮光。
他无声地入神地凝望着自他心灵中呼唤而出的小女孩,嘴唇绽开,如干渴的大
地上的裂口,右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身下的黑色泥土里。风乍起,微微地舒服地很解
人意地撩乱他柔软的头发,钻进他敞开衣领的胸口,贴在一片滚烫沸腾的肌肤上犹
如一只冰凉的小手,尽情舒缓地抚摸他那颗因为思念而疲惫衰竭孤独伤悲的心。
那一天,他的心房因为散发出太多的热能量致使他的精神有些疲惫不堪,一副
无精打采的样子,如同你们桃园中那些垂着鲜嫩花瓣因为失去阳光的照耀显得有些
委靡的桃花,黄昏中的桃花已经不再悠然自得,一种睡醒后的迷茫朦胧空旷虚淼的
色彩扩散开去,在他心灵的天空涂上宁馨静谧的色彩。两只苍老的公山羊翘着花白
的胡须在茸茸的草地上头也不抬地啃着狗尾巴草,后来突然停住蠕动的嘴巴,耳朵
竖起,一动不动,似在凝神倾听什么,哦,那是在谛听他心灵的哭泣啊,山羊的小
眼睛因为失去了警惕如同黑色的玻璃珠那样倦懒无神,弥漫着惘然的情绪。
小女孩的身上穿着一件桃红带黑点点的小棉袄,头上打着的两条细柔的小辫子
还是那么长,瓜子形的脸庞仿佛显得愈加瘦削,她正埋头于那些散乱在地上的图画
中,没有在意大脑袋的表弟此时已经醒来。
从田野阡陌上晃着尾巴跑来一只黑色小狗儿,那四只小小的软软的脚爪灵巧地
踏在大脑袋的表弟心坎上,刹时一面圆形的小鼓在寂静的剧场里孤漠地敲响,整个
乐队和所有的观众都鸦雀无声地静静地谛听着。
小黑狗跑到大脑袋的表弟身旁,冲着他" 汪汪" 吠了两声,小女孩转过脸,目
光正好射在他心灵那片淼无人迹的蔚蓝色天空中,恰如飞起的两只乳燕,振动着幼
稚的翅膀斜斜地一直向前飞去,飞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就这样,大脑袋的表弟终于不辞辛苦地寻觅到了小女孩,以后,他又知道了这
个小女孩的名字,她就是惠萍姑娘。
那一天,惠萍姑娘注视他的眼睛忽然放出惊喜的光芒,一张樱桃小嘴也轻轻地
叫出了声:" 啊呀,你醒了?" 大脑袋的表弟没有说话,他倾听着这发自内心恍若
天籁的娇柔声音,眼帘下意识地又关上了,他害怕,哦,他害怕这只是一个梦,一
个美好而凄凉的梦。
惠萍姑娘微笑着望着他,天真地说:" 你没有死吧?我听见你的心在跳呢。"
大脑袋的表弟嘴角忽然绽出了笑意,他说:" 不,我会死的。" 惠萍姑娘蹙起了眉
头,疑惑地说:" 真的吗?我不相信。" 哦,你不相信,她也会说我不相信,大脑
袋的表弟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 会的,所有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的,
只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只有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惠萍姑
娘好奇地问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吗?" " 这是个秘密。" 他张开的嘴
巴里吸进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微微笑着说。
" 秘密?" 当然了,秘密总是要保守的,惠萍姑娘失望地垂下眼睑,从地上捡
起一根金黄色的麦草放进嘴里,用晶莹的牙齿轻轻地咬住。
他从地上翻身坐起来,说:"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不把我说的
话告诉别人,你能为我保密吗?" " 真的?我起誓。" 惠萍姑娘开心地笑了起来,
面如满月。
大脑袋的表弟默默地看着她,把散落在地上的画画收拢起来,放进画夹,然后
说道:" 有一个看手相的人曾经告诉我,说我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心上人的后面,
但是他又说──" " 说什么?" 惠萍姑娘焦急地问着。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他说只有等到那个人死了以后又复活了,我才会
死去,而她会为我弹一支古老的乐曲,那时我的眼中就会慢慢地流出泪水。" 惠萍
姑娘摇着头,惊叫起来:" 瞎说,人死了怎么会复活呢?人死了又怎么会哭呢?"
" 这是真的,我不骗你,看手相人的是这么告诉我的。" 大脑袋的表弟语气坚定地
说。
" 多奇怪啊。" 惠萍姑娘感慨地长叹一口气,一边用手揪断那根衔在嘴里的金
黄色麦草。这时候,暮色更加苍茫,稀薄的云彩由西边天空突然如节日的礼花那样
放射开来,映着一抹淡淡的红色,一瞬又被暮色吞没。
大脑袋的表弟收拾好散落的画稿站起身,惠萍姑娘跟着站起身,她那纤细柔弱
的身躯只到他的胸口。
他问道:" 你就住在前面的村庄里吗?" 她笑着回答:" 是的,以后你可以在
这里找到我。" 她没有详细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她心里知道,她站在自家的门前就
可以看到此刻他们身处的晒场,如果大脑袋的表弟身影出现的话,她不会看不到,
而且她每天都要到山上放养动物,鹅呀羊呀牛呀(猪是关在圈里的,她要不停地到
山上打猪草,到河里捞浮萍)。
大脑袋的表弟背起画夹,向她扬了扬手,踏上了归家的路。
大脑袋的表弟天黑以后才回到桃园家中,没有及时赶上你们家族的传统晚餐仪
式,因此他便饿着肚子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那天大脑袋的奶奶不知为什么心里
非常不快活,因为这不快活的心情竟然把他那份饭也吃光了,好象人不快活的时候
胃口也变得非常好。
当时他那碗饭已经盛好了放在用两张八仙桌拼成的长条桌上,你们大家等了他
一小会儿,一个个默不出声,不言不语,因为大脑袋的奶奶不快活的情绪已经传染
给了大家,当她老人家用严厉的目光扫视完一遍家族中围绕在饭桌旁的人以后说吃
饭吧,你们才开始动起筷子。
整个吃饭的过程非常短暂,大家匆匆地把饭吃完,以免大脑袋的奶奶借沟出水
找谁的麻烦。吃饭过程完毕以后,大脑袋的表弟还没有回来,大脑袋的奶奶就端起
属于他的那碗饭一个人独自吃了起来,而你们的嘴巴都已经揩干净了,面前餐桌上
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圈被你们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的空碗(在桃园家族中,浪费是极
大的犯罪,一粒米都要好好珍惜,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教导几乎每天都写在大
脑袋的奶奶脸上),你们吃完饭以后都没有敢随便离开,直到大脑袋的奶奶把大脑
袋的表弟那碗饭免为其难地全部塞进了肚子里,才从椅子上爬下来。
当时大脑袋的奶奶脸色非常难看,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已经挂了约莫二尺长,因
此你们离开的时候心情都没有能够感到轻松,更没有大声喧哗,一个个垂着头,拖
着手,好象灰溜溜的老鼠那样溜出了餐厅。
大脑袋的表弟那天回来后有没有受到大脑袋的奶奶训斥你们如今已经记不大清
楚,你们记得他以后经常这样,上完学以后经常跑得无影无踪,不回来吃晚饭,往
往等到你们早晨打着哈欠睡眼惺松仿佛没有睡过瘾似的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
经蹲在7号楼门厅前面的台阶上刷牙洗脸了。
若是逢到了假期,更是放枪都打不着他(大脑袋的上校军官姑父有一杆随携带
着的小口径步枪,他常常用来练习射击)。" 放枪都打不着" 的说法是大脑袋的奶
奶对他日常行动的评语,这意思是说即使把大脑袋的上校军官姑父的那杆枪拿来握
在手中也打不着他,因为他不在步枪的准星中或射程之外,瞄不准或干脆没有目标
又怎能打得着呢,或者目标移动得太快而无法瞄准,(大脑袋的奶奶不会打枪,更
遑论打飞靶的高难度技术)自然也打不着。
除此之外,大脑袋的奶奶对大脑袋的表弟还有一句评介的话,这句话比刚才那
句话少了四个字,言简意赅,十分简洁,只有两个字:放马。你们桃园家族的孩子
都不知道(也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正确意思,大脑袋的奶奶也从没有向你们做过任
何解释。据你们私下估计(连估带猜),大约是大脑袋的表弟漫山遍野牧马去的意
思,当然,他不可能去做什么真正的牧马人,因为你们这里不是大草原,自然也没
有马,所以他也就没有迷恋上画马(奇怪的是他什么动物都画,好象就是没有画过
马,大概是缺少如徐悲鸿那种深厚造诣的条件吧),但你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大象,
他为什么偏偏就迷恋上画大象呢?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由于大脑袋的表弟几乎整天不在家,上学放学也不和你们同路(他在另一所学
校里上学,因为他是大脑袋的姑姑和上校军官姑父最完美的孩子,也曾经是大脑袋
的奶奶厚爱大力培养的对象──当然他不争气那也只能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纯粹
是蜡烛坯),所以你们这些桃园家族中的孩子对他也就没有什么格外深切的印象,
否则你们想到的也就远远不止这些浮光掠影鸡毛蒜皮的微枝末节。
当你们纷纷好不容易像没有施足肥料的庄稼那样长大以后,才想到桃园家中原
来还有这么一位古怪孤独的兄弟。桃园的时日寂寞漫长,自从你们的爷爷去世以后,
你们就再没有过欢乐的时刻,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当你们为疯堂姐的疯病为
瘸了一条腿的表兄因恋爱失败躲藏起来遍寻不着牵肠挂肚时,大脑袋的表弟已经神
秘地置身于他自己设造的天地中,悄悄地不显山不露水地拿起了画笔。因此当你们
以后得知他居然也会画画,而且画得还很好(至少比大脑袋强一千倍)时,都不免
有些吃惊,都在心里暗暗地发问,他是跟谁学的呢?
大脑袋的表弟绘画艺术成就不高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绘画理
论教育,从未得到过名师们的指教,他这个人的性格内心和大脑袋的表兄完全不同,
大脑袋的表兄在与他同样的年纪时常常不辞辛苦地拖着一条跛腿到处寻师拜艺,刻
苦钻研全世界自古至今所有古典的现代的一切绘画理论流派技巧,然后又把自己封
闭在桃园7号楼的地窑里历时达半年之久,终于脱颖而出一鸣惊人,成为举世无双
的伟大艺术家(关于他的辉煌成就这里搁下不提)。
可是他呢?浅尝辄止,仅仅掌握了最基本的绘画技艺就满足于现状,不再继续
钻研下去,并一味地由着自己的喜好肆意发挥,根本不管什么理论不理论那一套,
也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努力努力再努力学习学习再学习坚韧不拔的精神,什么技
艺不技艺他全不管,完全凭着个人的兴趣干,从这点看,他的脾气就像和小孩子一
样(当然他没有得到过名师们的指点,大脑袋的表兄也没有关心过他,这是他的机
遇不佳),只凭着自己在绘画艺术上的那份天赋恣意地醉心于感觉世界印象世界中,
不能自拔。
他那些汗牛充栋(从这一点看他比大脑袋的表兄还要勤奋)的写生稿素描稿以
及正式画稿虽无不洋溢着稚朴纯粹的儿童情趣,天真烂漫得可爱,但用一个成人的
眼光看也可笑得令人扼腕叹息。
他几乎从不关心绘画的艺术形式(确实如此),似乎只要把自己感觉中印象中
的世界信手涂抹在画纸上就心满意足完事大吉了,一切过深纯粹的艺术表现形式他
并不热心。
仔细观看他的作品,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发现他常常会被那些不确切的主题那
些变形的形象痛苦地困扰,当他看到其他奉行现实主义观点画家画的作品细节逼真
完全可以和照相媲美,主题又那么鲜明,调子那么明朗时,他会深深地叹息,有一
度甚至还产生了不再画画(当他成年以后,变成一个具有猪的特性的人以后他便转
向工艺美术方面努力了)的念头。
据大脑袋不成熟的看法,他表弟在绘画方面的天资极高,他那些朴实无华的作
品中显露的才气远远超过了瘸了一条腿名声远扬的哥哥,可惜只可惜他没有始终如
一坚持不懈地继续努力下去,半途而废了(以后他放弃了绘画)。
大脑袋的表兄在中晚年以后创作的作品中表现的那些荒诞变形的形象乃至主题
意义,大脑袋的表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玩得相当熟练自如了(可惜当时没有人
欣赏他的聪明才智为他授勋发奖封他为人民功勋艺术家),大脑袋的表兄一直没有
在意弟弟的才华,直到中年晚年以后才醒悟(领会)过来他艺术中的精髓,世事沧
桑,大脑袋的表兄经历得太多太多,大脑袋相信他艺术上发生的嬗变也是他思想心
灵嬗变的结果。
大脑袋之所以能够清楚地认识到以上诸点并妄加议论完全是因为他也曾经在绘
画上面做过一些努力,虽然他最终还是放弃或者说失败了(当然若干年后他摇身一
变也变成了一名画家),因为他对用绘画这种形式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太陌生或没
有直截了当的痛快感觉。
大脑袋对表弟的情形并不十分地了解,在桃园家族所有兄弟姐妹当中,他和所
有家人一样对表弟的印象十分模糊,平时也绝无机会条件坐下来心平气和进行什么
艺术探讨(要么各人总是东奔西跑不在家,要么大脑袋天南地北四处游荡不在桃园)。
大脑袋少年时并没有认识到自己在绘画方面的才华,初次的尝试努力失败曾使
他无比懊丧,后来,他把兴趣转向了写作,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评论表弟的绘画
艺术是凭着一种对艺术的直感领悟(只知皮毛,粗浅至致)。
那天,他静静地坐在表弟的房里,坐在一把黑色的有着椭圆形状镶着云纹大理
石面的靠背椅中,双手大拇指支着下巴颏,目光缓缓地越过敞开的窗户停歇在桃园
中那些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上。蜜蜂飞舞,嗡嗡不息。他的表弟安静地躺在他
身后的床上,嘴巴微微张开着,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肚子上,摹仿他爷爷当年睡在灵
床上后来又睡在棺材里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无血色,没有那么腊黄。
明天你们将要去正式拜谒大象,你们桃园家族所有热爱大象的人都将前往它莅
临的地方,围聚在它的身旁欢欣鼓舞,振臂高呼,纵情欢唱,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心
中长久以来积蓄的悲愤伤痛,那样,你们将会快乐,尊敬的亲爱的大象将会赐予你
们新的生活勇气和美好的希望。
但是,在你们尚未启程前往大象莅临的地方朝觐际,大脑袋的表弟突然离开了
人世,他选择这样的时机并以这样的方式停止呼吸又想昭示些什么呢?大脑袋对此
曾思考了很久仍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自己一时无法明白
的神秘契机。
前面曾提到大脑袋的表弟这个人喜欢倒着走路,在满是枯枝败叶用鹅卵石铺就
的路面上,他像正常人走路一样倒着走,脚步稳健,不会摔跤。大脑袋听说这是国
际上相当流行的健身方法,但他表弟倒着走可不是为了什么健身,纯粹是一种个人
的习惯爱好,和体育运动没有什么关系。
当他倒着走的时候,路两旁的槐树落叶纷纷,刚刚下过雨的地面非常湿润,上
面沾着一层青苔,滑滑的,四周空气沉静,散发出孤漠宁馨的气味,他身前身后的
花草树木呈现静止的状态,没有风,没有阳光,只有无人戏嬉的秋千架上的晃板在
前后不紧不慢地摆动着,幅度不是很大,悠闲从容,拴着晃板的绳子被雨水淋湿后
绷得紧紧的,穿行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背着亲手做的帆布画夹,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高帮响底军官皮鞋,这双牛皮鞋
是他父亲从军队中带回来的,他一双,他哥哥一双,那个头上长着一个大臌瘤后来
当了非常著名的影视歌三栖名星又出家当了和尚的弟弟没有份。响底皮鞋踏在地面
上,叩击出一种共鸣式的振响,不但鞋子的后跟发出敲击鹅卵石路面的轻脆响声,
整个鞋子的底、帮、面以及内部空间全都发出了混合的响声,这响声回荡在孤漠宁
静的日子里,使他的心情更加忧郁。
当他的脚步越来越沉稳时,他所绘画的一切动物都附上了大象的影子,这真是
非常奇怪的事情,明明画的是老虎,偏长着大象卷曲的小尾巴;明明是狮子,又有
一对大象狡猾调皮的小眼睛;明明是黄牛,居然长着四根大象柱子般的腿;还有山
羊,竟然生出了大象尖尖长长的牙齿,总之,他随心所欲信手涂抹着这些动物,这
时候,惠萍姑娘往往便会出现在他的身旁。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矜持了,现在他们彼此已经非常熟
悉亲近,即使他不主动去寻找她,不用去招呼,她也会自行来到他作画的地方,就
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他们从不约定什么,更不会正儿巴经
地谈论通常年轻人聚在一起时所说的什么爱呀,恨呀,那种缠缠绵绵的话语他们不
会说也从没有说过,然而这不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枯燥、没有那种缠缠绵绵的
意味。
惠萍姑娘十分认真地站(或蹲或坐或趴等等)在他的身后,神态专注地看他作
画,看着看着,往往就捂着嘴笑起来,轻灵灵的笑声仿佛天空中飞过一只云雀的叫
声那样动听,他的心于是立刻就颤抖起来。
惠萍姑娘总是忍不住要批评指点他的绘画,她指着画面对他一叠声地说:" 错
了,又错了,猪的身子没有这么长。" 她没有一点绘画的专门知识,更没有受过欣
赏绘画的基本教育,因此,他常常头也不抬地说:" 猪没有变成大象以前就是这个
样子的。" 大象是由猪变成的吗?抑或猪经过修练会变成大象(就像民间流传的《
白蛇传》里的故事,白蛇青蛇经过几千年的修行变成了人那样)吗?这个问题惠萍
姑娘从没有深入细致地思考过,她转到他的对面蹲在地上,好奇地问:" 你为什么
不画真正的猪呢?" 他眯起眼睛,微微向后仰着头,瞥视她一眼,又叹息一声,说
道:" 唉,我总会看到猪没有变成大象以前的模样,因为我知道不想变成大象的猪
就不是真正的猪,所以我的眼睛就看不到平常猪的模样,我看到的只是它们在我眼
里的样子。" 大脑袋的表弟的话不大好理解(但" 一个不想变成大象的猪就不是真
正的猪" 这句话好理解,仿佛" 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 同样的道理),
猪难道会幻想变成大象的模样吗?这个问题平常人根本就无法弄明白,所以惠萍姑
娘也就听得没头没脑的,不知其所以然,她知道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懂得的并不是
很多,可以说什么都不懂,但她真的很想知道大脑袋的表弟心里的真实想法,为了
不显露内心中真正的渴望,她只好" 哦" 一声,感叹道:" 你呀,你这个人真是怪,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她的话同样意味深长,一语双关,既表示对大象是猪变成
的说法感到奇怪,也对大脑袋的表弟这个人感到奇怪,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句
话中的潜台词就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大脑袋的表弟可不像她那么愚笨,他迅速领会了她的话,不假思索地说:" 这
个嘛,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心里总是有一种感觉,好象我经常能够看到
他们(这里没有任何特定代指的含义,即泛指他眼里的一切生物,当然也就包括人
在内)没有变化以前的悲哀的模样(这好理解,幻想变化而没有变化成,也即没有
能够修成正果之前的艰苦等待和苦难磨砺),比如狗看见了狼就会感到害怕,为什
么呢?因为它本来可以变成狼的模样,但它又没有变成,所以就感到非常惭愧,看
见狼时心里总是非常难过,至于它为什么没有能够变成狼,这你别问我,问我也不
会告诉你(其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纯粹卖关子,无意识的显示或者炫耀)。再比
如吧,猫为什么长得像老虎?因为它和老虎本来就是兄弟,因为它总是爱上树吃小
鸟,身体就越来越小,越来越灵活,这是达尔文生物进化理论所没有讲到的(他在
瞎说,胡扯,因为他的听众是一个几乎什么都不懂一张白纸那样的姑娘)。因此我
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老虎都会变成猫,因为现在森林中已经没有多少小动物可以吃
了,要是不赶快变成猫,总有一天老虎就会绝种消失。还有猴子还有猩猩,为什么
它们看到人就非常生气?因为它们本来也应该变成人,但因为它们老是不肯从树上
下来,它们不想靠种地生活,所以就永远地失去了进化的机会(这是一种歪理也即
谬论,因为猴子永远也不会变成人,它们和人是两种属性根本不同的动物,虽然二
者之间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但绝不能同日而语,就打算上溯历史几亿年,猴子也
根本不可能变成人,人就是人,猴子就是猴子──不过,这个问题也太深奥复杂了,
人类学家们至今还没有完全搞懂,脑子里依然塞满一盆浆糊)。还有人为什么喜欢
游泳呢?因为人本来就是鱼变成的(这有可能,从人的胚胎发育演化过程可以看出,
最初人的受精卵裂变和鱼的裂变模样差不多)。哦,好了,说多了,我怕你一时听
不大懂。" 大脑袋的表弟有点泄气了,惠萍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两只明亮的眼睛
一眨不眨,迷迷糊糊糊迷茫惘然的模样让他未免有点失望,他又叹了口气,竖起手
中的画笔举在脸前面,眯起一只眼,测量被观察物体,之后,他在那头长着大象的
鼻子还没有变成大象的猪身体周围画了些静态景物。
惠萍姑娘托着腮帮子神情专注地凝视他,在她纯朴的眼里,大脑袋的表弟是一
个深藏不露怪里怪气的人,她敬佩藏在他脑子里的那些非寻常人所能够理解的东西,
虽然她并不总是能够听懂他的话,可是她喜欢听他说话,有时候她会傻里傻气地问
一声为什么,那意思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她知道即使他认认真真地解释
了,她还是不会弄明白,她愿意他为自己作出耐心细致的解释,愿意看到他被弄得
越是解释她越是听不懂而发急的样子,最后,她就轻轻地笑起来,从身边拿过琵琶
琴,缓缓拨动,为黔驴技穷又振振有词的他弹奏一曲。
惠萍姑娘操琴抚弄的时候,大脑袋的表弟往往扔掉手中的画笔,躺在茸茸的草
地上(有时候草地已经变得枯黄),双手枕在脑袋下面,目光空空无物地看着天空
中的悠悠白云或青青湛蓝一碧如洗的无垠深处,沉浸在千转回肠高高低低起落错致
的音乐中,心跳变得非常缓慢,呼吸放松,最后连瞳孔渐渐放大,映在上面的天空
突然浮现一片片五光十色火烧云彩,这些犹如海上的火烧云彩通常会变幻出一些动
物的形状,有时候又会出现一辆缓慢行驶着的汽车马车或者自行车,还有轮船也会
慢慢地在天空飘忽,这些交通工具上面的人历历在目,很有点海市蜃景的意味。
正如惠萍姑娘并不总能够理解他绘画中隐藏的深刻寓义,他对惠萍姑娘的弹奏
技艺也没有什么发言权,他只是让自己默默地沉浸在音乐的想象中,觉得那些极有
韵律的音符流动和他内心中流动的感觉非常吻合,他从不对惠萍姑娘演奏的音乐发
表评论,既不赞叹夸奖,也不批评指责,他只是一个有教养的忠实听众。
惠萍姑娘弹琴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现存具体教条的章法可遵循,那些音乐从她
手指上(她从不戴假指甲,她不需要过分响亮的效果,音乐嘈杂了会让大脑袋的表
弟感到烦燥不安)流淌出来如同任何一座山涧的流水,由高山上流淌下来时并没有
任何现存固定的渠道,总是随心所欲,湍急了说不定就会侵占其他山泉流淌的道路,
变成山洪也未尝不定。
当那些即兴的无标题音乐一曲曲布散在天空中的时候,温柔钟情浪漫忧愁烦闷
哀伤的情绪完全无遮无拦地从她的心里渗透出来。当她心情好感觉快乐的时候,音
乐就显得非常舒畅欢快,洋溢着春天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当她想到生活中那些难
尽人意的磨难将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心情变得苦闷不堪,音乐也就显得缠绵忧愁,
弥漫着深秋黄昏遍地枯衰的凄凉意境,让人听来伤感涕零;若是她的情绪变得极度
悲愤时,音乐就变得乱七八糟不堪入耳,简直变成刺激人神经的可怕噪音。
对所有这一切,大脑袋的表弟总是不加评论,不发表任何意见,默不出声,就
像一个经过漫漫旅途感到饥渴难耐的寂寞旅行者,只要看到一个活动的人影或者看
到一汪水就会感到心满意足,若有清碧诱人的泉水有能够充饥的食物那就锦上添花
更好了,所以即使惠萍姑娘常常挑剔他绘画中的不可理喻之处,他也不对她音乐的
意境技法有任何褒贬,哪怕她弹得非常糟糕瑕疵毕现。。。。。。。
大脑袋的目光停歇在蜜蜂飞舞后休憩的花蕊上,看着它们忙忙碌碌辛辛苦苦采
集花粉辛勤酿蜜的情景,百无聊赖心绪茫然,关于大象和表弟之间关系的纷繁错杂
的意念弄得他十分烦恼,他感到若是把自己所面对的一切都搞清楚了,也许他就不
在这个世界上面了,他就死了,跑到了表弟灵魂漂泊的地方。
大脑袋的表弟死之前的那些天,气候非常不好,阴沉的天空中乌云涌来涌去,
有一种黑云压城的气象,他老是不在家,即使回到家以后也不和谁说话,欢喜团来
你们桃园找大脑袋之前的日子他老是不在家,可是欢喜团来找大脑袋的那天他恰好
在家,并且听到欢喜团带来的大象莅临的消息,这就使他的心灵经历了一次深刻的
震荡。
当时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的影子不知什
么原因都消失了),他看见了欢喜团,原先也不打算和他说话,也不打算在和欢喜
团说过话之后把他送出桃园,但是,但是,他忽然(终于)想起了什么(别人难以
猜测预料的原因),立刻便接见了欢喜团并把他送出了桃园,也许这是一个契机,
是冥冥中什么神的安排,让他特意留在家里等候欢喜团专程前来把大象莅临的消息
告诉他(这也说不定)。
欢喜团走出桃园7号楼后,凝望着他的背影,大脑袋的表弟感到他是一个喜欢
猎奇的家伙,看着他不修边幅的邋蹋模样,看着他四平八稳的脚步慢慢落在属于你
们家族的土地上,大脑袋的表弟恍惚感到自己一生的命运似乎就要结束了。他伸出
瘦削苍白的手指抚着一棵被你们当年用竹刀木剑砍得伤痕累累的桃树,莫名其妙地
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以后,他便回到自己屋中,穿好出门的衣服,手里拿着写生簿在一片绚烂的阳
光中如同飞舞的蜻蜒从你们桃园家中消失了。
他来到了一座古庙里。
他来到那座位于三江交汇处的和尚庙。关于这座香火不旺游客稀落的古庙,你
们年幼的时候不知偷偷地来过多少次(大脑袋的二伯父小的时候就曾经把书包悄悄
地藏在菩萨的屁股后面逃学赌搏,为此没少挨大脑袋的奶奶毛竹片烧肉——打屁股
——的惩罚),从你们桃园家中前往这座古庙路途不算太近,还要从悬在江中的铁
索桥上走过去,你们总是喜欢在铁索桥上拼命奔跑,那种剧烈的晃悠的感觉使你们
头晕晕的,两腿发飘,非常刺激,非常过瘾。
大脑袋的表弟走过那座著名的铁索桥来到古庙里,孤漠地坐在一株有着几百年
历史的银杏树下,这棵银杏树与旁边那棵榆树相伴互为连理,它们的顶端部分已经
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有两百多年了,这两棵树比起当年吊打大脑袋的外祖父的那棵银
杏树不知要年轻多少,因为年轻,树的生命力也就格外旺盛,枝繁叶茂,像两把巨
大的华盖铺满了庙宇的院落。
庙堂前面矗立着的这两株树,致使夏日骄烈的阳光不能够穿透树冠投射到庙宇
大雄宝殿前面的场子上,人坐在树下的石头条凳上会感到非常舒服。不过这两株树
的枝叶也太茂密了,把整个方圆十几丈的院落上空覆盖得严严实实,庙宇也因此而
终年看不到阳光,变得阴沉沉的。
大脑袋的表弟来到这座庙宇时,桃园的上空还一片晴朗,可是当他坐在这里时,
天空忽然密布起厚厚的阴云。阴霾沉重,他坐在古老的银杏树下既没有打开手中的
写生簿,也没有观察周围的物体,双目紧闭,犹如参惮打坐老僧入定。
庙堂中空无一人,僧侣们仿佛都藏了起来,风一阵阵从江中吹来,撞响悬挂在
屋宇上的铁铃,声声清脆,悠悠不息,庭院里到处弥漫着无法散开的香烟,院子当
中一尊黑铁香炉里面塞满了善男信女们清晨匆匆献上的燃香,里面的烟灰都快溢漫
出来,穿堂风刮过,空气中立刻便飘逸起细细的香灰。
大脑袋的表弟走进庙宇的时候,里面没有人,他坐下许久以后,庙宇里面仍然
没有人,香烟浓郁形成薄薄的云雾,沉重地笼罩在整个庙宇的上空。
铃声阵阵,或紧或慢或急或缓,张驰声声入耳。他面无表情地坐着,心平气和
地倾听着声声漫漫的铃声,心里想些什么人们并不能够知道。他不是一个无所事事
的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修身养性;他不是一个看破尘世的人,虽然庙里的高
僧曾经多次向他宣讲他多么多么地和佛有缘,可他始终微笑着没有听进心里去。从
他身体的形体姿态人们可以看出,他的耐心越来越少了,不打算再逗留下去了。过
了大约半个钟点他睁开眼睛,抬头朝庙宇圆拱形状的门洞里看了一眼,然后起身走
了出去。
像来时一样,他埋着头走出庙门,沿着山门前的阶梯轻轻放下脚,当走下最后
一级千百年来被人们双脚磨得非常光滑的台阶时,他抬起目光向庙门前面的铁索桥
投去。失去阳光照耀的铁索桥悬挂在江上,江水奔腾不息,涛声" 哗哗" ,桥面上
空无一人,滔滔的江水在两岸的岩石上飞溅起一片片湍急的浪花。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又返身回到庙里,重新落坐在银杏树下
面的石头凳子上。
就在他屁股刚刚落坐在用石头砌成的花坛旁边的青石条凳上的时候,古银杏树
后面走出一位脚步轻灵的姑娘,他嗅了嗅鼻子,立刻嗅到了亲切熟悉的气味,他转
过脸,目光落在一双圆浅口黑面布鞋上面,轻轻地叹息:" 算了,算了。" 听见他
的叹息,惠萍姑娘俟着他坐下身,眉毛锁紧道:" 我知道你等了很久,可是你也知
道,我出来一趟多么不容易啊。" " 算了,算了。" 他嘴里依旧念叨着这两个字。
惠萍姑娘咬了咬薄薄的小嘴唇,慢慢转过脸,目光落在他右边脸颊那粒微黑色
的小雀斑上,看看见他鼻子一抽一抽的,似乎伤心啜泣的样子,只好说:" 你想让
我怎么办呢?人家好歹养活我这么多年,我怎么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呢?" 他停
止抽动鼻子,目光射在姑娘的眼睛里,语气不满地说:" 他们不是从来就不让你吃
饱肚子吗?" " 是的,我总是感到非常饿,从没有吃饱过一顿饭,每天还要做那么
多事情,他们吃饭时从不让我上桌,让我一个人蹲在灶间吃。我真的很可怜!有一
年爸爸给我买了一双新袜子一双新胶鞋,他们也不让我穿,等到拿出来给我穿时,
我的脚已经长大穿不下了,这双袜子和胶鞋就名正言顺地给了弟弟。我小的时候他
们总是怕我多吃饭,用一只小木碗给我盛一点点,好象我是个要饭的叫花子。唉,
我的心眼其实很死,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呢?老天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人世呢?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把我带走呢?让我们跑得远远的,好吗?你有这个勇气吗?" 惠
萍姑娘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眼中流出汨汨的泪水,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大大的四周
绣着银边的花手帕,抹去沾在脸颊上的泪痕,两眼瞪得很大,很大,却没有光芒,
暗淡无神。
他伸手从花坛里拔掉一把斗蛐蛐草,在手中绞来绞去,草中的绿色液汁弄得满
手都是,他摇着头,心疼地说:" 今后,你怎么办呢?你知道我不能把你带回桃园,
你结过婚了,要是早几年,也许还有这个可能。" " 早几年就行吗?我从小就当了
人家的童养媳妇,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还说过,你奶奶你外婆不会允许一个童养媳
成为你们桃园女人的,我没有办法,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好吗?"
说着,惠萍姑娘失声哭泣起来。
大脑袋的表弟双手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他扔掉手中揉烂的青草,在裤子上擦擦,
无可奈何地说:" 是啊,我真的很没有用,你已经变成那个男人的媳妇他们还不让
你吃饱饭真是岂有此理!这户人家也太蛮横无理太不讲理了。" " 发牢骚又有什么
用呢?既然你和我好了这么长时间,就没有想过让我成为你的女人吗?如果你有决
心带我走,我就有决心离开那个家。一想到要在那个家里呆上一辈子,我的头就大
了,心口就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要是我以后不能为他们家生一个男孩子,
我会被他们扔进水井里淹死呢。" 惠萍姑娘怕得身体直打哆嗦,拿在手里擦拭着脸
庞的绢帕不住地颤抖,泪水布满脸颊斑斑点点,让人看了心酸不止,大脑袋的表弟
内心不住地战兢,目光惊悸地从惠萍姑娘脸庞的侧面看过去,看见那轮廓分明的脸
颊上闪耀出仿佛鱼鳞般的光泽,他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擦呀擦呀,绿色的汁液就像
被染在上面一般,他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又拿过惠萍姑娘的手帕不停地揩,终
于将手揩干净了,然后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搂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
己肩上,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胸窝里湿漉漉的,仿佛流着一条眼泪的河流,他在这
条河流里漂浮着,上下翻滚,犹如落水的人又不会游泳,拼命地挣扎,双手在空中
乱舞,却没有救命稻草可抓,他的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他把右手搁在惠萍姑娘背上缓缓地抚摩,目光如月光下秋水般明静,没有丝毫
的杂质,却又映着头顶天空的乌云,他仿佛非常想安慰身边这个正在受苦受难经受
爱情煎熬的姑娘,肚子里装满了千言万语,可一时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当他终于知道惠萍姑娘已经或者就要随同那个比她小五岁的男人走进糊着红纸
剪的喜字的房里时,他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外表上,他的神情又仿佛一潭死水,没
有涌起丝毫波动的涟漪,他默默地叹息着,也仅只叹息而已,任何过多的想法或瞬
间迸出的勇气刹时消去。
如果他带着这个将要或者已经成为别人新娘的姑娘回到桃园或者漂泊四方流浪
到未知的地方,他将如如何养活她呢?他将怎样讨生活呢?除了绘画,他几乎什么
都不会,没有一技之长,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辈子从没有为吃饭发
过愁,桃园既没有教会他任何谋生的技艺,也没有教会他寻找新生活的勇气,连他
无师自通地学会绘画也是自己在黑暗中瞎摸索的结果呢,如果说他在绘画上小有成
就的话,那也不能算做是(硬当成)桃园对他辛勤培育的使然。
他把无限的悲哀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不会也不愿意告诉惠萍姑娘自己是
一个无能的家伙,是一架造大粪的机器,他知道如果让惠萍姑娘知道他是一个一无
是处的蠢笨家伙,她会深深失望的。现在,若想让她不感到失望,他也没有什么好
办法,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就要(或已经)嫁给一个小丈夫,他真是刻骨铭心疼痛啊!
他抚摸着扑在自己怀里姑娘的后背,感到天地两茫茫,心中既没有激情也没有
冲动,而这一天的相会竟是他们盼望了很久怨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他每天
都要到这座古庙里坐上一会儿,根本不知道惠萍姑娘什么时候才会有空才能逮到工
夫从家里逃出来和他相见。
现在毕竟不再是从前了,过去惠萍姑娘年岁尚幼的时候,她还可以自由自在借
口上山打柴放牛牧羊什么的和他在山野里会面,现在她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二
十岁的姑娘,再也没有机会和他单独相会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彼此盼望煎
熬了多少难眠之夜啊。
惠萍姑娘凄凄切切地哀求他把自己带走,可是他能把她带到哪儿去呢?他知道
她的心里还存有一丝不忍抛弃那户人家的念头,毕竟是他们将她从一个襁褓中的孩
子养育成现在的娇美姑娘,虽然她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总是忍饥挨饿,读书也只
到小学毕业,还是欢喜团帮她出的学费(那户人家再也不让她继续往下念了,说什
么姑娘家书读多了会把脑子读坏的,其实他们是要她一辈子做牛做马呢)。
他对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明了,可是每一次又都沉吟再三无法决断,这一天他真
的已经不想再犹豫了,他在心里痛声责骂着自己。谁让他是一个窝囊废物呢。鸟语
鸣啾叽叽喳喳,浓荫密布,香烟缠绕。他们彼此都有许多迫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勇
敢地迈出通往光明前景的第一步。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中出现一个手里撑着一把桐油布伞的中年妇人,注意力下
意识地被吸引过去,那个妇人的年龄已经不太年轻了,可是身材依然非常苗条,穿
着一袭深蓝色的旗装,黑油油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黑亮亮的目光向他们这边瞥了过
来。
惠萍姑娘停止啜泣的时候,泪水仍然流了好一会儿,许久以后,她哽噎着声音
说:" 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似乎没有听清楚她的话,目光停留在那个
在附近徘徊的穿深蓝色旗装的妇人身上,又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忧愁地说:"
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会,你让我怎么养活你呢?" 话说完后,他的眼睛亮了一瞬,
瞳孔里洋溢起一丝惊诧,内心猛烈震颤起来,他朝那个踟蹰不前的妇人呶了呶嘴巴,
" 你看,她像不像你妈妈?" 惠萍姑娘自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妈妈,
哦妈妈,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她曾在梦中想象过多少回,前前后后快二十年了,每
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跟在妈妈身前身后像个老母鸡身边的小鸡雏,便会想,妈妈,
妈妈,你究竟藏到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呢?当她稍微懂点事的时候,或
者以后上了小学的时候,又时常追着欢喜团屁股问,我妈妈呢?我妈妈呢?她究竟
在不在这个世界上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长得漂亮美丽吗?她住在哪里
呢?她住的房子像皇帝的宫殿吗?像天上的宫阙吗?
欢喜团无法回答她,欢喜团不能告诉她有一个妓女的妈妈,因此她总是在想象,
在想象,或许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一但她知道了自己母亲真实的身份,她会伤心死
的。
她伏在他的肩头,目光斜斜地丢过去,落在那个徘徊的妇人身上,无限伤感地
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除了她留给我的这把琴,我什么都不
记得了。" 他丢在那个妇人身上的视线变得非常呆滞,沉涩,仿佛两道不会移动忘
记关掉的手电的光束,随着电力的消耗越来越暗,就在他这么呆呆看着的时候,那
个妇人忽然径直走了过来,他的眼睛立刻像是接到指令刹时关上了,喃喃地说:"
我也记不得妈妈的模样了。" 听到他这么说,惠萍姑娘吃了一惊,诧声道:" 我妈
妈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的母亲不是还健在吗?" 她的话音除了惊讶还含着不满气愤
的成份,就仿佛听到了谁要和她比可怜的话似的,好象她这样的姑娘的遭遇没有什
么了不起,好象天下比她更加不幸的人还有的是呢,因此她的心里有点小小的不平
衡。
而他丝毫没有在意她的情绪已经发生变化,声调依旧冷淡地说:" 虽然她还健
在,可是我已经忘记她了,我不但忘记了她,甚至把我们整个桃园都忘记了。" "
为什么?" 惠萍姑娘又吃一惊,连忙问。
大脑袋的表弟痛苦地垂下脑袋,声音变得有些疲倦不堪地说:" 为什么?问我
吗?是啊,我知道这么说是会被人骂成数典忘祖,六亲不认,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
了,我觉得桃园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医院或者停尸间,所有活着的人都染上了一种
罕见的疾恙,这种病既没有药治,也没有医生来为病人减轻痛苦,所有的人不久都
会死去,接二连三地死去,你不必感到惊诧,因为没有人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染上的
是什么病。因此,我每天只有跑到外面去,只有离开桃园,心里才稍微好过一些。
桃园的家里太沉闷了,呆在那里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想我干脆变成一个
流浪汉多好,即使忍饥挨饿地活着,也总比生活在恒久的恐惧气氛中安全得多。我
说这些你可能听不大懂,你恐怕也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你想想看,我这个一文不名
的人又身无所长,有什么资格娶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呢?虽然我非常非常地喜欢
你,而且这种喜欢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了,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如今差不多已经
过去了十四年。十四年啊,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又有多少个十四年呢?所以请不要以
为我不爱你,我真的是没有条件啊。身在桃园家中,那些桃花开满了大地,除了寒
冬,总也不败,一种花永远也开不败,那成了什么花?绢花?纸花?桃园就像一个
摆满送葬用的花圈的殡仪馆。那些花既不会散发香气,也不像樱花给人以娇艳凄美
的感觉,而是惨惨淡淡,让人觉得自己永远都在开追悼会,起先是为别人开,后来
是为自己的亲人开,再后来就该轮到为自己开了。因此家族中所有的孩子们都感到
心闷喘不过气来,每一个人,不论大人还是孩子,大家都在装疯卖傻地过活,不那
样又怎么能够苟延残喘呢?你说说看,我又怎么能把你带到那里去呢?如果真那样,
我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再说,我那个老外祖母,她连我哥哥的恋爱都要横加干
涉,又怎么会允许你嫁到我们桃园呢?门不当,户不对,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你千
万别生气,我并不是嫌你没有根底,我还不了解你吗?要是我真的把你领进了桃园,
你就可能变成我疯表姐一样的人,她害了精神病,整个人也就毁了,这都是因为我
们的桃园不允许她自由恋爱的结果啊。这么些年了,我几乎是亲眼看着你长大的,
我看着你从一个头扎黄毛小辫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打心眼里为你感到
高兴,可是我们俩究竟有没有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明天呢?但愿老天爷能够开开眼,
帮我们一把,让我们离开这个灾难之地。现在,我们都别看她了,对,把眼睛闭上,
好吗?我说这些,你能够谅解我吗?" 惠萍姑娘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个妇人已经
站在了他们的身边,但大脑袋的表弟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到来,仍然把惠萍姑娘紧紧
地搂在怀里,嘴巴贴着她的耳朵,窃窃私语地倾吐着自己的衷肠。
妇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最后实在没有耐心了,才看着他用责备的口吻说:"
你每天离开家跑到这里就是和女孩子鬼混吗?我们大家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大事情呢。
" 惠萍姑娘像只小鸟那样把脸藏在他的怀里,不敢抬起来头见这个妇人,他装聋作
哑地轻声问她:" 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呢?" 惠萍姑娘娇声低语地埋怨道:" 她尽说
些不好听的话呢。" 他鼓足勇气把头抬起来,目光冷冷地瞥视着妇人,声音仿佛被
冰冻过一样,冷淡地说:" 你又跟着我干什么?难道是怕我走路跌死,过桥掉下去
淹死?或者担心我不走正道给你们丢脸?" 穿旗装的妇人忽地从衣襟里扯出一条丝
绸手绢,捂在自己的脸庞上,好半晌才说:" 你还没有等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个时候
呀。" 他的唇角溢出一丝含着嘲意的微笑,道:" 那么,你说说看,我究竟什么时
候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难道我的大脑不能控制我自己的行动吗?难道我是
一个精神病患者吗?难道我就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那样需要监护人的看护照
料吗?难道我非得按着你们的意愿去生活吗?你告诉我,现在我是五岁还是二十五
岁?我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我,也许当我做到你们要求的那个样子的
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妇人捂在脸上的手绢拿开了,雪白的面庞红一阵白一阵,
像被一股严寒的风暴吹过,她睁大了眼睛,有些恼羞成怒地呵斥道:" 别说蠢话了!
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乖孩子,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不听话呢?是不是因为你身边
这位小姐的缘故?" 听了这话,他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非常气愤地说:" 算了吧,
我请你不要为了我的事而怪罪我身边的这位小姐,我请你不要让她难过,因为她和
我们的桃园没有任何关系!" " 没有关系?不见得吧。" 妇人微微扬起脑袋,语气
不屑地说。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火冒三丈,紧紧地搂住怀中的惠萍姑娘,大声地吼着
:" 你凭什么说不见得?" 妇人冷笑一声,仿佛捉住了什么重要的把柄,胸有成竹
地说:" 她和你有关,也就和我们整个桃园有关,你常常和她在一起,以为我们会
不知道吗?可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吗?你知道她的父母是些什么样的人吗?
哦,你不知道,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我清楚,不但我清楚,你奶奶你外祖母也
都清楚,赶快睡醒吧,别再做梦了。" 他松开搂抱着惠萍姑娘的胳膊,猛地站起身,
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指着妇人的脸,快戳到她的鼻子上,声音结巴地叫道:" 我、
我请你、你、赶快赶快给我走开!你要是再、再、在、在这位小姐的面、面前胡言
乱语,我马上就、就、就、就跳进江里去!" 旗装妇人满面怒容,可是又不能不离
开,因为大脑袋的表弟的威胁吓坏了她,他这个人认死理,说到做到,如若真的因
为她的胡言乱语而跳进江里葬送性命,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因
此她只得悻悻地把收起来的桐油布雨伞放在了他身边的花坛上,灰心丧气地向古庙
的山门走去。
" 带上你的伞吧!" 大脑袋的表弟在她身后大喊一声,一边飞快地把折叠好的
雨伞抛过去,但那妇人走得很快,身影刚刚从庙宇门口消失,凭空就刮来一阵旋风,
" 呼拉拉" 打开那把伞,又将这把伞吹向他这边,像个车轮一样在地上转动着,最
后一鼓作气地跑到他的身旁,停住了,而旋风也就消失了,空气又恢复了如前平静
沉闷的状态,没有留下一丝曾经刮过旋风的痕迹,四下里依旧清寂无比。
惠萍姑娘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的雨伞,怯生生地问:" 那人是谁呀?" 他用脚
踢了一下地上的雨伞,让它滚向一边,沉吟片刻,然后语调平缓地说:" 我妈妈。
" 惠萍姑娘闻声惊讶地叫起来:" 你妈妈?你就那么对待她?!" 他注视着她脸上
浮现的诧异表情,语调依旧平缓,甚至有点儿冷淡地说:" 你奇怪吗?你不认为她
那个样子太烦人,太让人受不了吗?" " 妈妈,噢,有个妈妈该多好啊。" 惠萍姑
娘喃喃地说着,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话,用双手蒙住脸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满地耸耸鼻子,语气有些无奈地说:" 这样的妈妈,你也看到了,她会承
认你吗?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说着,他俯身从地上拾起那把伞,收起又打
来,撑来撑去百无聊赖地玩着,当他最后一次撑开又准备收起时,头顶树上" 哗啦
" 落下许多手指粗的雨点,于是他随手就把撑开的伞顶在了头上,不再收起。
突如其来的雨点乱丢一气,像胡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说变脸就变脸,可是一
旦逢到了什么好玩有趣的事,立刻又阴转晴,眼下这天空也是这样,密集的雨点刚
刚丢了没有五分钟又突然止住了,但是从头顶树冠上时不时坠下的雨滴仍然敲击着
伞面,像是在打一面小鱼皮鼓,有一搭没一搭的,声音" 咚咚" ,沉闷不堪,将古
庙深深的庭院衬托得更加荒凉,更加颓靡。
古庙深深的庭院当中矗立的铁香炉即使下雨的时候也仍然不住地往外冒着缭绕
的烟雾,悬浮弥散在空中,因为气压低的缘故而久久不肯飘逸散去,如同罩上了一
层青纱帐。
惠萍姑娘忽然从他身边站起身,离开他手里撑着的伞一溜烟跑进庙堂中,跪在
释迦菩萨面前的莆团上,双手合十,垂着头,闭住眼,默默地祈祷起来。
大脑袋的表弟手里举着那把伞,想了一下,又收了起来,放在身边的花坛上,
然后向庙里走去。
阒无人声的古庙里,风仍不时地把悬挂在廊檐下的铃铛吹得叮铛乱响,声声漫
漫,回荡在寂寥的空气中,显得凄惶幽恐。他踏上青砖铺就的台阶,转过一道回廊,
从悬挂在头顶的巨大木鱼下面走过去,高大的齐到屋顶的庙门半开半掩,黑漆漆的
大门上镂着许多细孔,门板的下方雕刻着隐晦的佛经故事,一幅一幅,他的脚步从
这些故事中走过去,停留在高高的门坎上,目光向幽暗的庙堂里看去。
两根粗大的红烛燃烧着挥散出异香的烟味,一尊巨大的金身释迦佛在黑暗中闪
闪放光,空中垂下好些布幡上面缝绣着一些看不清楚的字,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
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无风而晃动着,顶天立地,像一些坟头上的招魂幡,又像
一些巨大的绞刑架上面垂下的绳索,飘动着,飘动着,扼杀那些把灵魂出卖给虚无
的可怜人们,使他们失去灵魂的躯壳在这茫茫的人世苦海中经受着无欲或纵欲的痛
苦。
跪在莆团上朦胧的娇小人影浮现在他的目光中,高高的屋宇里传来一声鸟的怪
叫声,寥寥孤独,旋即又止,仿佛只是一种人耳的幻听。他扶着门柱的手微微颤动,
脚已提了起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一直走到跪在莆团上的姑娘身旁,双手按着
她的肩膀,轻轻地说:" 别怪我。" 姑娘迅速向上抬起脸,他垂下的目光立刻便和
她迎上来的目光撞在一起,可是这两道相撞的目光中已经没有闪耀的火花,已经互
相变得极其陌生,弥漫着惶惑不安的烟霭,将各自的心扉遮掩得再也无法看清本来
的模样。这就是庙宇的力量啊。他的内心发出一阵震颤,立刻下意识地收回自己的
双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惠啊,惠啊,你到哪里去了呢?你到哪里去了呢?"
他讷讷地说着,身体一步步地向后退去,把左脚踏在高高的庙门槛上,目光盘旋在
那个拜佛的姑娘身上,然后,他的脚步跨过门坎,身影出现在寂静的庭院中。他从
花坛边上拾起那把伞,顶在头上,在空落的庙宇中倒退着走来走去,一边不停地问
自己,惠呢?惠呢?就这样,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天黑才不得不又回到桃园家
中,手中打着一把伞,而天空并没有下雨,繁星满天,银河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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