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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我是人,我没有变成鬼,我不是鬼……" 惠萍姑娘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披散
开来,被风雨吹打得蒙在脸上,一身簇新的衣裳沾满了稀烂的泥浆,呼啸的狂风夹
着暴雨劈头盖脸打在她的身上,她感到冷,非常冷,她从地上爬起身,喉咙里还在
咕咕作响,仿佛堵塞的东西还噎在里面,像一团火,一团沸腾的火焰放射出炽热的
气流,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多个钟点,依然还在灼痛她的咽喉,连同下面的食管,
从那空空的紧缩成一团不停痉挛的胃里泛上来的冰水荡涤着连接贲门的胃管,上上
下下不住地翻腾钻动,使她的心窝,使她的肚子,还有她的四肢奇寒彻骨。真冷啊,
这是什么地方啊!她不停地呼喊着" 我是人,我没有变成鬼,我不是鬼……" 她呼
喊着,念叨着,爬起来又摔倒,泥泞的土地太滑了,她浑身没有一丝儿力气。真饿
啊,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饭了?她想不起来,她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拼命地挣扎,
很久以后才摇摇晃晃地爬起身站起来,迈开了步子。
稀烂的泥浆糊满了她脚上崭新的软底布鞋,坚硬的沙子硌着她柔嫩的脚底板在
脚趾与脚脖子之间仔仔细细地研磨,痛得她走两步,顿一下,这辈子头回穿在身上
的崭新衣裤因为灌满了泥浆变得格外沉重,就像穿上了精神病院给疯子预备的那种
束缚衣,无论她怎么使劲,就是没有办法加快步子,两条粉嫩的大腿以及胳膊在泥
沙的浸泡搓揉下,释放出一阵阵如被针刺击的痛灼。
是啊,她长这么大可没少俟过针刺锥扎的惩罚,根本就不用去想了,哪怕面对
心爱的人,她也没有敢提起啊。
深夜的墓地上杳无人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
方,坟头点点,四下黑漆漆,她什么也看不见,雨水" 哗哗" 倾泄着,如水库闸门
打开,空气中仍有一些不肯熄灭的磷火在闪闪烁烁地向她挪近,挪近,一片嘈杂。
她从灌满雨水的泥坑中艰难地拔出脚,向墓地那盏唯一泄出亮光的小屋踉踉跄跄地
走去。
守墓人挺直身体,衣服鞋子都没有脱,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光板床上,身上没有
盖被子,空气中溢出浓烈的酒精味道,如果不是那阵阵呼噜声传来,就仿佛一具死
尸呢。睡得真香啊,睡得太沉了,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很响的鼾声刚刚从他嘴里飞
出来撞在屋里的墙壁上就又被嘈杂的风雨声淹没。
惠萍姑娘向前走着,艰难地走着,双手不住地拨着眼前的雨帘,两只鞋子都陷
在泥坑里,再也找不着了,她曾经蹲下身,在泥水里摸啊摸啊,好半天都没有摸到,
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光着灯的小屋旁。
守墓人呼呼大睡,身旁的地上放着一只歪倒的酒瓶,一只黑色的野猫悄悄地溜
进来,可笑地在那只酒瓶边上转着圈子,然后伸出舌头舔泼洒在地上的酒,空气中
传来一阵老鼠的" 叽叽" 叫唤声,野猫猛然飞起身迅捷扑向屋梁,中途把尾巴甩到
了裹着电灯的纸罩上,灯光立刻飞速地晃动起来。野猫吃了一惊,可是并没有停顿
仍然继续飞行,一直飞上了屋梁,灵巧地施展身手,可是狡猾的老鼠早已经钻进了
当作屋梁的竹筒里,还不时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朝野猫舔舔胡须,那意思是其奈
我何,其奈我何,气得野猫悲声嘶叫,其声之惨,长嚎悠悠,远远飘荡。
小屋内微弱的光线忽忽飘动,电灯在屋里来回作钟摆均速运动,那张充作灯罩
的纸早已被烤黄,随着电灯在空中摇晃着,荡过来,荡过去,卷曲着,终于脱落下
来,飘在守墓人的脸上,仿佛一张遮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随着他的呼吸向上跳起
又坠落,一直不停地跳起又坠落。
惠萍姑娘的双脚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她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停地摔着跤,衣
服被沿途的树枝挂住撕烂," 嗤" 声轻微,她浑然不觉,终于来到守墓人的小屋门
前,轰轰的大雨渐渐变小,她用力地擂着破烂的门板,雨帘细如游丝,她的拳头擂
在门上如同面团一样,松软无力,竟然毫无声息。
没有动静,她拼命地砸呀砸呀,屋里的人睡死过去一般,她高声喊道:" 开门!
快开门!开开门呀!" 没有人回答,她哭了起来,把脸凑近到门前,从门缝向里看
去,正好看见遮在守墓人脸上一起一落的纸,顿时吓得打了个寒战,身体不住地战
兢起来,一股液体从身下流了出来,滚热滚热,她慌忙向后挪脚,猛然觉得自己的
腰被什么东西(人吗?鬼吗?)碰了一下,不由打了个趔趄,随即一屁股跌坐在一
个软软的活动的物体上,吓得她来不及惊叫出声,已经飞快地爬起身,一条黑影冲
着她吠叫两声,撒腿就跑。
她惊慌失措地转过身,衣服又被栽在小屋门前的一棵石榴树枝刮住,她用力一
挣,衣服撕烂,露出了雪白的后背,在她的衣服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穿,连件寻
常的内衣都没有,可是她已经无法感觉到。她胡乱地驱动着两脚狂奔而去,荒野里
黑沉沉,分不清天南地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雨虽已渐止,可风仍在刮,像
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割着她裸露的肌肤," 嚓嚓" 有声。
许久了,已经过去许久了,天边终于浮现出微弱的光线,云层也有些发亮,放
出可疑的红色光芒,缠绕着凌乱地向前飞奔,不一会儿竟然露出了一大片晴朗的夜
空,星星忽闪忽闪,最亮的天狼星远远地悬挂在所有星星都远离的空间区域,那儿
湛蓝湛蓝,银河泼泄,月牙弯弯,闪烁7颗排成斗状的星星。
她昂起头,耳朵里响起野狗的遥远叫唤,眼前出现一片黑乎乎的松林,她被龙
吟虎啸般的松涛声吓得浑身发软,脚下却呼呼生风,跑啊,奔啊,她拼出吃奶的劲
赤着脚一路狂奔,柔嫩的双脚被地上石子磨破了,流出粘粘的鲜血,可是她已经感
觉不到血液从皮肤破口处钻出冲涮沾满泥浆奔流的刺痛,她一个劲地跑向前方,终
于来到她所熟悉的环境里,置身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看去,朦胧夜色中平整的晒场
上布满了圆形蘑菇状的麦草垛,一排牛棚模模糊糊,晒场前面一口池塘看上去只有
洗脸盆那么大,还有那座四面矗立着围墙的房屋。
她磕磕绊绊连滚带爬终于来到了自己居住的村庄。
村庄静悄悄,连看家狗的吠叫声也没有,当她终于出现在那座矗立着围墙的房
屋门前时,双脚疲软得再也站立不住,一跤摔倒在地上,她向前爬了一段距离,用
手抓住门框怎么也站不起身,这时候,当年那只小狗的后代跑了过来,冲她呜咽两
声,用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好一会儿,才和她并排坐下。她头晕脑胀,浑身没有一丝
儿力气。疲惫不堪,饥饿疼痛,悲伤茫然,一如热锅中炒烫的沙子撒在她脆弱的神
经中,她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她的脊梁似断了一般,失去支撑力的身躯倒在黑漆漆的门板上,头低垂在胸前,
好半天一动不动,坐在她身旁的小狗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善解人意地站起了身,
用前爪挠门,一边" 汪汪" 吠叫起来。天快亮了,可是黑暗更加浓重,已经可以看
见东方天际浮动一线腥白,风声依旧飒烈。
她的眼睛被贴上膏药似的睁不开了,多么想就此睡一觉啊,她太疲倦了,可是
她耳朵的听觉神经细胞却又异常活跃,格外灵敏,小狗爪子搔在门板上的声音和那
亲切的吠叫声在她心里涌起一丝儿暖意,而她的头脑依旧昏昏沉沉,不明白自己为
什么会被抛在荒无人烟的乱坟岗上,那个睡在石头垒起来的屋子里的死人多么可怕
啊,一盏长明灯摇晃着,摇晃着,长夜漫漫。
突然,她感到阖上的眼帘浮现一抹晕晕的红光,不由睁开了眼睛,看见面前的
门缝里透出一线暗红的光芒,她俯过身,把眼睛凑近,看见一个举着油灯的人影,
颤魏魏,一头蓬乱的发丝泛着灰白色的青光。
哦,她认识这个人,她在这户人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差不多整整七千三百个
日日夜夜啊!这个人,这个老女人二十年前和现在一样地苍老,一样地冷漠,一样
地无情,从没有给过她哪怕一个热脸,即使在新婚圆房的那一天也没有给过她一个
正眼的注视,每逢她需要请示什么或者汇报什么时,只能垂着首,低着头,像一个
卑贱的奴仆对着这个人的影子说话,而一般情况下,这个人又从不轻易发表意见,
如果有什么指示,也不直接向她表达,而是由另外一个人向她代为传达。
这就是威严啊,生活在威严中的她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不这样她又能怎么
样呢?直到有一天,碰到那个居住在城里的画家,那个喜爱画大象的年轻人,她才
觉得自己看见黑暗的天空裂现出一丝曙光,可是天什么时候会亮呢?她会是一个撕
开云层寻找光明的人吗?她有这个勇气吗?有这个可能吗?做追日的夸父吗?做射
日的后弈吗?哦,那只不过是神话,是一种传说。
她听到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自己,进去吧,进去吧,这就是你的家,谁也没有
权利驱逐你,除非你自己离开。于是,她那瘫软似面条的身体突然迸发出一股力量,
双手扶着墙壁挺立起来。
这时候,屋门" 吱呀" 一声响起悠扬熟悉的音调,接着缓缓打开,灯光中,一
个威严的老太太满面怒容,一只手举着一盏煤油灯,一只手搁在拉开的门栓上,出
现在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垂下扶着墙壁支撑身体的双手,目光毕恭毕敬无力地跌
落在两只黑乎乎的脚上。
老太太歪着脑袋,虚眯着眼睛,仿佛要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同时不高兴地发问
:" 谁这么早喊魂?" 她张了张了嘴,喉咙里滚过一声气流," 是我呀,我是惠萍。
" 可是这声音太弱了,根本就没有从喉咙里溢出来,她之所以还能够强撑着站立起
来完全因为平日敬畏面前这个人的习惯使然。
那盏明晃晃的油灯慢慢举到了面前,光线从下方投射在她的脸上(老太太比她
矮了许多),这使她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森可怖,老太太愣了一下,身体不由打了个
激凌,手中的灯跟着晃动起来,光线随之纷纷摇曳,她那浑身上下变成一团烂泥的
身影跟着也晃动起来。
老太太的头脑似乎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或许心里根本就不愿意承认眼前所看
到的情景,嘴巴一张,用劈柴开裂般的声音骂道:" 哪来的孤魂野鬼,大清早的喊
什么门!" 惠萍姑娘抬起脸,可是眼睛仍然无法睁大,她喃喃地说:" 我是人,我
没有变成鬼,我不是鬼……" 她的声音依然没有能溢出喉咙,甚至连嘴唇都没有沾
上话音的气流,就听" 啪" 一声响,老太太手中的油灯猛然跌落在地上,打得粉碎,
煤油四下流溢,空气中立刻弥漫起煤油气味与从燃烧的布条灯蕊上冒出来的糊臭味,
紧跟着,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在流满一地的煤油里,老泪纵横地抡起双手" 噼哩叭啦
" 地打在自己的脸庞上。
惠萍姑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撑开一条缝的眼睛再睁大一些,呆呆地看着眼前
的情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向威严的老太太干嘛打自己的耳光?难道做了什么
亏心事吗?她怔忡地瞧着老太太嚎哭的样子,脑子像生了锈一样,麻木的身体软软
地瘫下来,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一只糊满泥浆的手伸了过去。请不要这样。请别
这样。老太太刚刚碰到她那冰冷的手指尖,浑身立刻通了电一样,剧烈地筛糠起来,
一双手撑着地面,磕头如捣蒜," 嗵嗵" 直响。
" 屈死鬼呀,千万看在我们婆媳一场的份上,别把我这把老骨头抓去呀!你死
的冤,死得不明不白,这是你的命不好,千万别怪我呀!别找我算帐,都是那个女
人放的坏水,要找你就去找她吧!" 老太太声音哆嗦地嚎着,似拉破的风箱中发出
来的怪叫。真是活见鬼。难道看见鬼了?干嘛吓成这样?她孤身一人在荒坟岗上也
没有被吓成这样呀。惠萍姑娘心里不住地嘀咕,双手按着腿想站起来,可是地上的
煤油太滑,她踉跄了一下,终于站起身。
老太太还在拼命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精神受到了太
多的刺激,已经变得迷迷糊糊了,她没有精力去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向前移
着步子,手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里屋,刚刚摸到那张雕刻着花鸟鱼虫图案的花床,身
体" 咕咚" 一声倒了下去,接着晕了过去。
……
" 我是人,我没有变成鬼,我不是鬼……" 她喃喃地说着梦话,真的不明白自
己为什么会被老太太当成鬼,真可笑,真荒唐,她想好好地回忆一下,想把一切都
搞清楚,可是那已经不太现实,她在梦中一个劲地流泪,看见自己老是要从三江交
汇处的铁索桥上跳下去,走她妈妈的路,日子没法过了,不跳又怎么行呢?
可是她的身体绵软无力,根本就迈不开腿,走不动路,晃晃悠悠的铁索桥就在
脚下,她的手却抓不住两边的索链,一会儿飞来一只小猫冲她" 咪呜咪呜" 地叫唤,
声音忧伤悲哀,仿佛想劝她千万不要那么做;一会儿又跑来一只小狗用牙齿叼住她
的裤脚管,悲痛地" 汪汪" 叫着,担心她香消玉殒,让老天感到遗憾;一会儿从她
怀里掉下的琴又绊住了她的脚,发出叮叮咚咚如怨如泣的诉声,仿佛在哀鸣,我怎
么办我怎么办?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会真心地爱我?谁会真心地爱我。
哦,她看见他了,哦,他就站在远远的桥头,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背
着画板,面目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楚,可是从那身影中她能辨认出是他,哪怕真的
变成了鬼,她也一样能够认出他。
哦,哦,缺乏堂堂须眉气慨的画家,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你没有让我使你
变成一名伟丈夫,多么可惜啊。你总是画呀,画呀,画了那么多动物,让所有的动
物都变成大象的模样,在你的眼里,那些动物都和大象一样,你把大象的精神灵气
都画进那些动物的身体里面,使它们变得憨态可掬,可笑又可爱,又有点呆头呆脑。
你自己呢?为什么不把你自己也画成大象的模样呢?你没有想到过吗?没有想到过
也不愿意去试一试吗?哦,你已经对手中的画笔感到厌倦了,你已经对生命感到厌
倦了,你已经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了,你不想也不愿意为自己的幸福付出哪怕一点
点的代价,你不愿意为我们的幸福做出任何努力。
你啊你啊,你不愿意离开你们的桃园,不愿意快乐,就是我在你身边的时候,
你也总是默默无语,或者怪声怪语,从你嘴巴里讲出来的话我都听不懂,我真笨,
我为自己听不懂你说的话而难过,可是我喜欢听你说,我喜欢听你说话的声音,我
喜欢看着你,我喜欢看你画画,我喜欢你听我弹奏曲子的时候那一本正经的神态,
可是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愿意我为你献出我
的身体,难道就因为我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女人吗?
可是在那以前呢?在那以前我不是一直孜孜以求地想属于你吗?现在晚了,再
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我已经睡在了别人的床上,这张床
我多么害怕啊,住进我洞房里的男人不是你,这让人多么伤心。这都怨你,都怪你,
都怪你。
都怪你让我变成了别人的媳妇。我多么想让你快活,让我也快活,可是你不愿
意。因为你是一个不愿意快活的人,所以你也不想让我快活,天知道你为什么会这
样。你真是一个世上少有的男人。难道你们桃园中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你说呀,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呢?你从我那么小那么小如同一个青苹果的时
代就寻找到我,和我相伴厮守差不多有十个年头了,为什么你从不表示想娶我从不
想和我结婚?难道你心中真没有这种美好念头吗?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吗?你是
一个没有心肝没有人性的人吗?
哦,哦,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怪人,你把我找到
了就是要我看你画大象,就是要听我为你弹琴,就是要让我看着你死,那么,现在
后来你究竟有没有死呢?没有吗?为什么没有?你从认识我的第一天心里想着的就
是死,现在你终于死了,我看见你站在风声潇潇的铁索桥上,我看见的是你的幽灵,
我看见你的幽灵在墓地上徘徊,想接近我,心里又非常胆怯,你看见我朝你走来,
转身又飞奔而去,你从我身边逃走时还说我是一个鬼,你撒谎你撒谎,我怎么会是
鬼呢?
不,我是人,我没有变成鬼,我不是鬼。如果我真的变成了鬼,你难道就不也
是个鬼吗?哦,你从来就没有和我说过真心话,你自始至终都把你那颗心深深地隐
藏着。多少年了,哦,我现在想起来了,你总是说你心里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又
总是不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你说这个秘密只能让你一个人知道,其他的人都不能
够知道,否则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无穷尽的灾难。哦,你不告诉我也就算了,为什么
又要把话说得那么耸人听闻呢?
你呀,你呀,一想起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就会疼痛,我的生命中不能没
有你,可是我们注定只能在梦中相会吗?我们注定只能在梦中寻找到生死相依永不
分离的爱吗?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鬼,你也变成了鬼,让我们这两个男鬼女鬼生活
在一起,以后再生下好多好多小鬼,那该多好,那该多幸福。
哦,你愿意吗?你不愿意吗?是不是这样?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愿意把我的
身体献给你。你爱我,你喜欢我,可是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为你献出我的身体呢?难
道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吗?难道我脏吗?就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让别的男人占有过身
体吗?你嫉妒了,你吃醋了,可是这都怨你怪你呀!我们不是很早以前就相爱了吗?
为什么你从不想要我的身体呢?难道你想让我一个姑娘家开口提出这种请求吗?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沉默是不是因为心里后悔觉得难过?你总是为我吃不饱
肚子发愁,是啊,我饥饿,我常常吃不饱肚子,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感到肚子
饿吗?你知道我需要吃什么才不会觉得饿呢?哦,你不知道,你也不愿意知道,现
在就让我告诉你吧,我饿是因为你不肯让我品尝欢乐的滋味,我饿是因为你不愿意
让我喝到甜蜜的爱情酒浆啊。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也许只有我死了,才会使你得
到解脱,不再为我感到烦恼,才会使你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开窍,才会使你认识到
一个女人心里的需要用什么食物都填不饱呢。
……
惠萍姑娘睡得很沉很沉,身体仿佛被浸在冰水里冻着,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
在梦里,她流着眼泪向心爱的人不停地哭诉。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等到她的睡眠
从深层转向浅层时,冻僵的知觉就如同洞穴中冬眠已久的动物感到春天的信息渐渐
苏醒了(这是因为她受到了干扰),耳朵来来回回地老是被一种鲜明的噪音锯锉着,
要多单调有多单调,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那声音起先遥远得像是停留在高高的山岗上胆怯地徘徊着,似乎还有点羞涩,
还在犹豫不决,对什么东西存在着顾虑,后来,仿佛看到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壮
起胆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了,再后来,竟嫌小跑不过瘾,居然飞奔而至大胆放肆气
势汹汹如狼似虎地响亮起来。
真没礼貌啊,连个觉也不让人家睡。她生气地蹙起了眉头。突然之间,一阵震
耳欲聋的爆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平地炸响一串惊雷,将她从梦中彻底惊醒过
来。她错愕地睁开红肿的眼睛,发现黑暗的屋顶已被窗外的亮光照得如同白昼,而
映在窗户上的天空黑漆漆依然。
那气势汹汹如狼似虎的" 咚咚" 声就仿佛人的心跳声经过功率强大的扬声器放
大一样,震撼人心地响着," 咚咚,咚咚" ,把她的心脏都要震破了,身体细胞中
所有的水分都开始跳跃沸腾了,那是一面大鼓在擂响,啊不,那是无数面千百面大
鼓在擂响啊!
她神情怔忡地听着,说实在的,也由不得她不听,响亮的鼓声势如破竹地向她
的耳朵里逼来,她用双手捂住耳朵都没用,那响声太大了,这辈子她从没听过,其
间还夹杂着滔滔不绝的喧哗声,唱歌声,营造出一种神秘怪诞的热烈气氛。
惠萍姑娘这一觉其实已经睡过了一整个白天,此刻又到了夜晚,可是她太疲惫
了,竟然没有发觉自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她终于被屋子外面的响声惊
醒了。
大鼓" 咚咚" ,响亮无比,仿佛天上滚过的阵阵惊雷,连屋子里摆放在桌上的
梳妆匣盒盖也伴随着响亮的鼓点节奏一跳一跳的,里面的胭脂口红眉笔粉扑滚成一
团挤来扭去,放在床前柜子上的琵琶琴不弹自鸣,发出不和谐的" 嗡嗡" 声,阵阵
灰尘不住地从屋顶上" 刷刷" 往下落,糊在窗户上的纸也一条条地裂开了,半遮半
掩的房门在前前后后地摇动,而她身下睡着的那张床忽上忽下竟同湖中的荡舟一般
晃悠着。
她的心在胸腔和嗓子眼之间来来回回窜跳不息,心情真是烦燥无比,她挣扎着
爬下床,黑暗中一时无法找着自己的鞋子,只好光着脚下了地,可是先前还不觉得
怎么着的脚一俟着地面立刻变得奇痛彻骨,那里早已被前一夜荒野的石子杂草荆棘
刺得伤痕累累,痛得她赶紧又缩回了脚,坐回床上。
屋子外面的大鼓发疯一样不停地敲着。非年非节的,敲什么鼓,她猛然想起这
种鼓往常只有在大旱之年向上天祈雨时才会用,平常收起放在祠堂里,落上了许多
尘土也没人记得,逢到大旱之年要由八个身大力不亏的壮男人才能把它抬出祠堂,
要由四个壮男人用胳膊粗棒槌般的鼓槌才能擂得响,一路游行一路擂,敲山震虎,
敲云震龙,天上的龙就是雨神,此刻这鼓竟然在她屋子外面敲响,难道是要震她吗?
为什么要在她的屋子跟前敲呢?
惠萍姑娘的耳朵一阵痛似一阵,巨大响亮的鼓声把她的耳膜震得发烫,都快破
了,她赶紧放开揉着脚掌的双手堵住耳朵眼,可是响亮仓促的鼓点还是一个劲地往
她的脑子里钻,就算她变成了聋子,身体里的血液也一样能够感觉到鼓声的震荡。
外面那些擂鼓的家伙就仿佛知道她的心里非常难受,敲得更欢更响更带劲,突然,
几把丝竹乐器加入到喧天的鼓声中,怪腔怪调的,仿佛疯狂女人的尖细叫喊。铃铛
相击,镲钹齐鸣。
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喧闹的吵嚷声加上腹中空空,饥饿难耐,闹得她头昏脑
胀;她咬紧牙,猛地跳下床,手扶墙壁慢慢地向屋门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屋门前,
刚刚心惊胆战地看见外面燃烧的明晃晃的火堆,鼻孔里顿时袭进一股动物皮毛烧焦
的臭味。
她感到外面的情形有点不大对劲,目光中出现成百上千仿佛赶集一样的沸腾人
影,密密麻麻,蚂蚊一般聚集在她屋子外面的空场地上,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白布
帽,手里都执着一个燃烧的火把,真奇怪啊,看见她出现在屋门口,那些聚集的人
群竟然又一起放开了喉咙冲她拼命呐喊" 嗬──""嗬——""吁——""吁──" ,如
同大象的愤怒吼叫,如同大海涨潮的狂啸,宏亮整齐。
她吓得立刻缩回刚刚探出去的脑袋,心中非常纳闷,这辈子她从未见过如此奇
怪的阵式如此宏大的场面。她下意识地想到,外面那些人全都像疯了,是从哪儿来
的呢?竟是什么人号召的吗?太奇怪了,她懵头懵脑地伫立在屋中,想了好一会儿
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的烦燥却愈演愈烈,脑子里的浆液被激昂的锣鼓声震荡
得如火山口喷出来的岩浆,头似要爆炸一样,最后,她双脚一跳,自己也不明白是
怎么一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冲出了屋子。
就在她的身体刚刚离开屋子的那一刹间,凭空突然倾泄下一阵腥臭熏天的粘稠
液体,劈头盖脸地浇淋在她身上,她的眼睛立刻关闭起来,头脑" 嗡" 地响了一声,
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脚下跟着一滑,便再也站不住,一跤摔倒在地上。她死也
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死也不会知道此时正有十八个庄稼汉站在用好几张八仙桌搭
成的高台上不住地往她身上倾倒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那都是一些肮脏不堪臭烘烘的血水,都是急急忙忙宰杀了猪狗羊猫马鸡鹅鸭收
集来的,一共聚了整整两大缸,这些人不停地往她身上浇呀泼呀,把她淹没在遍地
横流的污水中。那些流到烈火中的血水被烤得腥恶不堪,空气中弥漫起浓烈呛鼻的
秽臭气味,所有的人都捂住了嘴巴,躺在地上的惠萍姑娘也几乎窒息了。
那些从四面八方四乡八邻赶来的人们热烈地欢呼起来,兴致更加高昂,他们终
于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被鼓声从屋里轰出来了,又被家畜的龌龊血水浇倒在地
上,他们欢天喜地扯开喉咙开心地放声高喊" 嗬──""嗬──""吁──""吁──" ,
他们情绪高涨地放声歌唱" 东方红,太阳升──" ,他们激动的心情愈来愈迫切,
一时间人头乱涌,如峰如浪,一波一波不断地涌过来,排山倒海般压过来,都想挤
到前面亲眼看看这个女鬼原形毕露的真实模样。
然而令他们感到无比惊奇面面相觑的是,尽管躺在血水中的女鬼的身体在地上
扭来滚去,不停地抽搐,却并没有变形现出真身,有一刻儿甚至还想挣扎着从地上
站起身来,可是她脚下的地面实在太滑,刚刚站立起来又一头栽倒在地上,此后就
再也没有能够爬起来。
雄鸡报晓,高声放歌,东方渐渐发白,燃烧的火焰渐渐不再明亮,可是远远地
看过去,漫山遍野的火把依然如过节时燃放的焰火绵绵不熄,只是已经变得如同烛
火,星星点点,不再灿烂,仿佛专门为女鬼举行的烛光晚会。
一曲终了,人未散尽,五六个七八个十来个花甲古稀之年的长辈族人聚首在一
起共商大计,互相摸底,交换意见,共同探讨这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没有露出原形
的女鬼的意义,尽管她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可依然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尽
管血浆已经糊满了她的全身,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女鬼,可毕竟还是村
庄里紧俟着她身旁这户人家的小媳妇。
太阳冲破浓厚的云层,光芒四射,震撼人心的鼓声已经颓息,干劲十足热天朝
天的鼓手已经疲惫不堪垂头丧气,成千上万举着熄灭了的火把的人已经哈欠连天,
所有的人都在摇头叹息,那些满怀雄心壮志老马识途的人们也都无比尴尬,驱魔仪
式已经盛大地举行了,然而却没有奏效,这个令人窘迫的事实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结果为什么竟会是这个样子呢?难道会搞错吗?日上三竿的时候,绝大多数人们已
经自行散去,一场好戏没有完美的结局,人们无不失望沮丧,一些死不甘心依然想
看到意外奇迹的人们席地而坐,东倒西歪,就此躺在地上睡着的不计其数。
公鸡继续爬在母鸡背上大展雄风,继而跳上扶桑树放声欢唱,牛叫马嘶,猪嚎
羊唱,狗吠猫吟,此起不伏,人们的肚子忽然都饿了起来,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干
粮,一边吃一边骂娘抱怨。
惠萍姑娘终于再次从昏睡中醒来,从血泊中艰难地爬起身,虽然没有搞清楚眼
前的情景是怎么一回事,可她已经没有兴趣了,那些聚集在她身旁不远的人们全都
是一些陌生的人,这辈子她从没见过,或从前见过了也不一定能够记得。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步履蹒跚地走进屋中,用力把门关上,拴上,然后歪倒在
一张竹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自她醒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变故已经使她的头脑变
糊涂了,那些难以想象的荒唐遭遇使她终于明白了一个现实,外面那些人原来都是
前来参加驱魔仪式的啊,可他们要驱逐的会是什么样的魔鬼呢?为什么又会聚集在
她的家门前面?为什么居住在这同一屋顶下的人一个也看不见?他们都躲藏到哪里
去了?
她真的是一个女鬼吗?传说中的鬼披头散发舌头拖出来有二尺长,哦,那是吊
死鬼,听说鬼的形状有各种各样,但她从没看见过鬼的真实模样,即使头脑里迷迷
糊糊地有点印象,那也是平时日积月累道听途说得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和鬼有什么
关系,她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女鬼,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她感到不能忍受伤心的是
自己所遭受到的非正常非人道的待遇。这时候,她身体里放出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疼得她无法再想问题了。
于是,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灶间,从水缸里往大锅里舀水,烧火,然后脱
掉那些肮脏稀烂已经不能再算作衣服的衣裳,坐进澡盆中,慢慢地清洗。
一个干干净净皮肤雪花白婴儿般娇嫩的身体浮现在镜子里,神态端庄、肃穆、
美丽,默默无语,难道会有如此娇美颜容的女鬼吗?她暗暗摇头,嘴角溢出一丝意
味深长的微笑,然后烧饭吃饭,又上床睡觉,整整一天一夜,再无人前来打扰。
翌日天明,她早早地起床,梳妆打扮,穿上一袭斜对襟月白色旗装,高高竖起
衣领,佩戴一副翡翠耳环,齐耳中分式头发梳得油光水亮,分外秀丽。她背着那把
琵琶琴走出门时才知道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阴沉的天空下细雨霏霏,柔柔飘牵。
她大步流星地走出村庄时,没有瞧任何人一眼,村庄里的人们呆呆地伫立在自家屋
门前,朝她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呈现在他们眼里的分明是一个柔美秀外慧中的姑
娘,又哪里有什么女鬼的影子?
他们不得不怀疑自己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是笑话已经在四面八方传播开,
他们感到自己对不起这个姑娘,没有脸面再和她说一句话,甚至都不好意思和她的
目光对一下,就那样惭愧地看着她走出了村庄,随着她脚步的莲移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走了,从从容容地走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让她饱受无穷屈辱与羞耻的村
庄,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将近二十个年头的村庄,让那些曾将她收敛进
棺材为她送葬亲眼目睹她埋进土里的人们目瞪口呆,她的身上聚集了太多太多难以
解开的谜,她死了,可是居然又复活了,奇迹,奇迹,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啊。
她带走了曾经为人们带来多少欢乐与眼泪的琵琶琴,从今往后,人们再听不到
那优美动听悠扬宛转的琴声。人们不知道她往哪里去,还会不会再回来,人们知道
她在城里有一个相好的男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是一个画家,最喜爱画大象,为了斩
断她和这个年轻画家的爱情,人们费尽了心机,甚至把她亲手埋进土里,可是她却
顽强不屈地从坟墓里跑了出来,世上有大白天看见鬼魂的事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人们再不会相信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可这一切毕竟都是
真的血淋淋的铁的事实啊,无论口诛笔伐还是烈火狗血都无法抹杀!人们默默地聚
集在村庄的道路上为她送行,心里都明白他们以及这个村庄从今往后再没有理由毫
无道理拘住她的心灵与身体,她自由了,从她被收敛进棺材那一时刻,她的灵魂就
获得了彻底的解放,人们宁肯相信她是一个下凡人间的仙女也不愿意反省自己的愚
昧无知、其蠢无比。
她已经死过一次,她已经在阴谋的合围下遭受过一次生命的毁灭,但她竟然像
不死的凤凰那样又再生了,这真是奇迹!人们不得不相信她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她若果不是一位仙女,人们宁愿诅咒自己瞎了眼睛。
盛大庄严壮观百试不爽的驱魔仪式终于失败了,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女鬼,
根本就没有女鬼那种面目可憎狰狞可怕的模样,像她这样漂亮美丽的姑娘不是天仙
又会是什么呢?她走了,从那以后,村庄中的人们把她生活过的房屋改造成为一个
庙宇,依照她的形象雕塑成千百年来司空见惯的菩萨,供奉其中。是的,她绝不再
是一个凡人,哪怕日后有人在其他地方看见过她,也只会以为那不过是另一个像她
的女人。
她走了,村庄里的人们默默地目送着她,那个待她一向威严凶恶的老太太,还
有那个比她小几岁的男人躲在一株大树的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他们怎么也
不敢相信她就是那个与他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姑娘,她变了,变得绝对超凡脱俗,
变成了仙女,或者即使不是仙女也是仙女的化身,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们常常会情
不自禁地回忆起她过往的点点滴滴,努力从中找出她绝非一个普通凡人千丝万缕的
证据。
她离开村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有为难她,因为全村的人都参加过她的葬礼,
紧接着又参加了把她当成魔鬼驱逐的仪式,前后相距不过才两三天,人们的脑子被
眼前出现的景象搞糊涂了,无法接受一个亲眼目睹亲手埋葬的人会起死回生,如果
用家畜的秽血都不能驱逐鬼魂,如果鬼魂竟连公鸡打鸣也不怕,而敢在大白天走出
来,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她就不会是一个鬼魂,但也不会是人,因为人死了
以后被掩埋进土里就不会复活,那么,她就是一个神灵,是一个仙女,神灵应当得
到人们的顶礼膜拜,仙女应当得到人们的崇敬爱戴,因此,她才得已顺顺当当离开
那个让她伤心的村庄。
她离开村庄的当天晚上,长老们就决定为她建一座贞洁牌坊,罚她的公婆丈夫
出资,罚她的婆婆──那个刻毒的老太太担水和泥,谁让她从前一直折磨惠萍姑娘
来着,现在惠萍姑娘升天做了仙女,仙女总是宽洪大量仁爱待人,人们自然有理由
对她感恩戴德,同时,也自然应当惩罚那些迫害仙女的人,以示对仙女的尊敬。
……
这一天,惠萍姑娘沉重地离开那个恶梦般的村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再没有
回头,尽管她的步履有些缓慢,有些吃力,因为脚上的疼痛时时地折磨着她,但她
的步伐依然非常坚定,天黑时分,她终于走过铁索桥,在寺庙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依然是个细雨蒙蒙的日子,她撑开一把细巧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雏
燕归春青青芳草的图案,她撑着这把油纸伞走上铁索桥的时候,看见两个装束奇怪
的男人站在桥上说话,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只有数十年前乡下人才会
穿的蓑衣,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另外一个年轻些的男子手中居然撑着一把女人用
的、同她手中执着的相同模样的油纸伞。
她不由地感到有些蹊跷,内心忽然空落杳杳,与那两个男人迎面走过去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可是不经意间,她蓦然瞥见那个嘴巴上有着一圈黑漆漆胡
须的中年男人,心里格登响了一下," 啊,爸爸,爸爸。" 她心里高兴地喊着,可
是声音没有从喉咙里发出来,手中的油纸伞却下意识地丢掉了,因为她的双臂已经
扬了起来,向那个男人身上扑去,企望扑进他的怀中,让他拥抱自己,让他抚摸自
己,让她伏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可是如今她已经不大容易哭出来,这个世界,这个让她举目无亲的世道,她不
相信还会有人愿意花时间倾听她的哭诉。后来,她终于没有扑进披着蓑衣的中年男
人怀里,虽然她的内心是多么多么想啊,但她只是扬了扬手,她已经把自己的感情
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再也不肯轻易地表露出来。
于是她身体轻侧,飞快地从两个男人的身体之间穿越过去,动作极快,一忽便
不见了踪影,她的心在迷茫,在惶惑,在这荒凉的地方,她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中年
男人的真实模样,因此就没有办法肯定那人就是她的爹爹。
暮雨时节,她在城里细如羊肠迷宫般的小巷子里绕来绕去,怎么也找不着大脑
袋的表弟曾经给她说过的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位置。她孤独地在城南的小
巷里走啊走啊,走完一条小巷又走完一条,这些又深又长黑暗阴幽的小巷里空无一
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晦气,她在靠近古堡旁边的小巷里走了很久,终于发觉后
面有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在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虽然她已经敏感到了什么,可是
她没有加以理睬,反正她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因此她不停息地走啊走啊,毫不在意后面的年轻男人始终跟着自己,当她猛然
发现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时,忽然想起大脑袋的表弟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于是她停住了脚步,侧着脸庞,似乎回忆起与大脑袋的表弟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
这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桃园吗?这就是那个人们景仰崇敬的桃园吗?
她呆呆地伫立在桃园的入口处打不定主意是否趋向前,有那么一会儿,她仿佛
想起了大脑袋的表弟曾经对她说过桃园如何如何黑暗的话,身体立刻便起了一层鸡
皮疙瘩。她难以自持地摇了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恐的神色,脚步下意识地向
前挪动,又向前走了好久好久,脚底板踏着光亮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犹如踩在一只
只巨大的珍珠上。
天色灰蒙蒙的,已经非常暗淡,雨丝虽已停住,空气仍然潮湿,仿佛伸手捞一
把就能挤出一团水。她走着走着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朝那个穿青色长衫的年轻男人
投去一瞥哀伤色彩极为浓郁的目光。
那个男人看见她蓦然转过身立刻垂下向她迎着的目光,踟躅着,打不定主意是
继续向前走呢,还是就此也转过身向后退去,可是若要继续向前走,就得和她错肩
而过,如果转过身回避和她的面对,他又没有考虑好,于是她就和他在相距不过五
尺远的地方面对面地伫立着,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传达出疑惑的提问,你为什
么总是跟着我呢?你的心思我不知道,可是我心中现在洋溢的忧伤你能够懂得吗?
你知道什么叫着无家可归?你知道什么叫着有家难归?哦,你不会知道,你不会知
道。
她凝望着那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目光如潆潆秋水,晶莹闪亮,淡淡的眉毛在
暗淡的光线中如烟如痕,隐隐约约。忽然她很想哭,很想扑进这个人的怀里痛哭一
场,可是她的眼泪已经没有了,蜡炬成灰泪始干了。这时候,她猛然发现这个人的
面目和她的爱人有点仿佛,心中立刻微微地颤动起来,精神也变得有些恍惚,下意
识地启开了嘴唇:" 你知道这里住着一位画家吗?" 那个身穿长衫的年轻男人就是
大脑袋,是的,大脑袋发现她非常像欢喜团描述的那个妓女翠喜姑娘,他不知道她
就是表弟的心上人,也从没有见过她,看见一个形单影只的姑娘茕茕地在孤巷中默
默地穿行,他的心里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出于好奇,或者心里触动了什么,听了她
的问话之后他立刻就想确定一下她所问的人是自己的表兄还是表弟。
他反问道:" 画家?" 她点点头,确定自己的问话并没有错。
他又问:" 在我们桃园?" 听见桃园两个字音,惠萍姑娘的脸庞流溢出一丝极
难察觉的欣喜,但即刻又消失了,她再次点点头,说:" 是的,他说他住在那里,
他最喜欢画大象。" 大脑袋立刻明白她说的人正是表弟,心里立刻微微激动起来,
表弟已经死了,现在居然会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他,可是表弟的死讯从没有向什
么人传达呀,她是来凭吊他的吗?如果不是,她的眉宇间为什么弥漫着深深的哀伤
呢?大脑袋轻轻地怕吓着她似的说:" 跟我走吧。" 于是,惠萍姑娘便乖巧地跟随
在他的身后向你们的桃园走去,于是,她便生平头一次走进了你们已经消失了芬芳
气息的桃园,那些美丽如斯的千簇花万簇花在她到来之际早已徒有其表浪得虚名,
并没有使她感到一种欣赏与享受的美好情绪,于是,她被雨水打湿的脚步便踏上了
你们7号楼的台阶。
当她左脚在大脑袋的注视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忽然停住了,不再向前,她
的脸庞奇怪地流露出一层鲜红的光芒,在暮霭的掩映下显得格外灿烂,她迎视着大
脑袋疑问的目光,语音颤抖地问:" 他在家吗?" 在家吗?大脑袋怎么回答她呢?
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表弟死亡的确切消息,不过,从她的表情可以判断出,她
仿佛毫不知情呢,一个孤身的女子,在一个烟雨茫茫的黄昏来到一个停放遗体的楼
宇,显然她的心中并没有为死者追悼的心理准备,他该怎么对她说呢?
大脑袋的情绪已经非常落寞,现在有一个人,有一个非常标致娇媚的年轻女人
前来为他的表弟掬一把眼泪(或许吧),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慰藉,虽然这只是一
种比较奢侈的愿望,可是对他的表弟来说或许也算是意想不到的欣慰吧。
大脑袋默默地点着头,简短地说:" 在。" " 他会见我吗?" 惠萍姑娘没有信
心地问着,大脑袋的心立刻揪痛起来。这时候,7号楼中倏忽响起欢喜团吹奏的凄
凉笛声,那是一首古曲,虽然他平生没有听过,可是他意识到这笛声响起的正是时
候,恰如其份地为他面前这个姑娘将要面对的现实作了合乎逻辑的注脚。
他再次点点头,简短地说:" 会。" 于是,惠萍姑娘的脸庞浮现出一丝憔悴的
微笑,停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脚步也缓缓地移动了,但仅仅只是移动而没有继续
向前,她站在7号楼的门厅里,问道:" 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总是喜欢画大象呢?
" 这正是大脑袋想搞清楚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他亦感到非常不明白,心里面糊涂
得很,没来由地,他的心悲伤起来,不单单是为了他的表弟的死,也不仅仅是为了
这个姑娘将要面对的可悲现实,她总是问着,问一些让他感到困惑的话,这就使他
感到非常为难。
惠萍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姑娘,大脑袋面庞呈现的困惑迅速感染了她,想必她以
为大脑袋的心里不太愉快,因为大脑袋无法掩饰自己的表情,那是一张纸,任何内
心的变化都会被写在上面,他没有迅速回答这就说明了问题。于是,她放弃了等候
回答的意念,随着大脑袋走进了7号楼里,走进了7号楼中那唯一亮着灯(长明灯)
的房间里。
起初,她有点兴冲冲的样子,情绪刹那间变得非常饱满,因为她终于看见了心
爱的人(她心爱的人虽然躺在灵床上,但他死了以后脸部的表情一如生前,栩栩如
生),可是看见了他,又有什么用呢?那只是一个死人,一个消失了灵魂的躯壳,
既不会起床迎接她,也不会向她张开嘴巴说出任何只言片语。死者已经闭紧了嘴巴,
生者却还要用嘴巴表达自己的内心,这多么残酷啊!
大脑袋的表弟或许永远都不愿意惠萍姑娘来到你们的桃园,哪怕他生前和她交
往了十多年也从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呢。在他的意识中,他宁愿她呆在那座梦魇般
的村庄里受苦受难过着吃不饱穿不暖忍饥俟饿的日子,也不愿意她来到你们的桃园。
为什么呢?想想看吧,发生在你们桃园之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恐怖往事早已经吓坏了
他,而凭他个人的力量又绝对不可能反抗,甚至都不可能有所怀疑,连大脑袋尊敬
的外祖母那样具有稍许(或深厚)魔法的人对你们桃园中发生的事都无能为力,他
又能怎么样呢?
不错,他爱这个姑娘,内心深深地爱着她,她也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
照理两情相悦天经地义,老天也会祝福,可是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向她表示过愿意
把她领回到你们的桃园呢?他的意识太清醒了,外表的痴迷只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
的掩饰罢了。
对于这一点,大脑袋深信不疑,因为他也曾那样,用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荒
唐事情掩盖自己的真实内心,他做的一点也不比自己的表弟差,可以这么说,你们
这些桃园的子孙后代在装疯卖傻扮糊涂这一点上是同一历史时期任何人也比喻不了
的。
在那样一个傍晚,那样一个空气潮湿的时刻,惠萍姑娘终于走进大脑袋表弟的
房间,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如果她不是因为内心激动而没有发觉躺在床上的只不
过是一具死尸,大脑袋很快就会看见一幕震撼人心的情景。她的心情太激动了,如
果在遭受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场面以后她的心情还能平静如水那真是天晓得。
伫立在房间中,她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在为自己擅自贸然闯进你
们的桃园而感到惶恐不安,因为她毕竟知道大脑袋的表弟不愿意也不喜欢她的身影
出现在桃园中,既然知道而明知故犯,那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诚惶诚恐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双绣花软底鞋沾满了泥水,踩在干
净光滑的地板上,她的心中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这辈子她都生活在村庄的简陋屋子
里,那里既没有地板也没有铺什么青砖,光秃秃的地面,晴天一地灰尘,雨天一地
烂泥,当她看到你们西洋哥特式建筑并且置身其中,心里肯定会产生一种身处皇宫
的感觉,心情也就忐忑不安起来,目光始终不敢抬起来,虽然没有人会指责她,但
她心里还是有点责备自己,为什么刚才没有想到把脚上的泥水弄干净呢?
据大脑袋估计,她心里除了有此想法以外还有一种惊慌的成分,当身处你们的
桃园在近处看着你们的7号楼时,她想到你们桃园家族是城市里的大户人家,那座
西洋哥特式7号楼在阴沉沉的光线中显得威严凛凛,阴森可怖,寂静像一把刀子残
忍地挖着她的心,没有人说话,没有丝毫的响动,这么巨大的一幢楼里居然会没有
一丝的声音,她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声," 嗵嗵,嗵嗵" ,她为此而
感到恐慌。
她为此而感到茫然,一边慢慢地从背上解下负着的琵琶琴,脱开蒙在琴身上的
布套,把琴抱在怀里,目光渐渐抬起,十分缓慢地向灵床上的尸体移动,于是,她
便在凄凉的笛音中看到大脑袋的表弟脸上蒙着的一方手帕,脚步顿时跌撞了一下,
抚在琴上的手指猛然拨响了琴弦,一阵" 叮咚" 如泉般声音清脆响起,她" 啊" 地
大叫一声,扔下手中的琴,扑向前,一把扯开那块手帕,立刻看到一张惨白惨白的
面孔,她呆呆地望着,一时没有弄明白自己看到的情景是怎么回事,等到她再次惊
叫出声时,抓在她手里的那方丝绢已然滑落在地,两只手死死地塞在了她的嘴里,
牙齿咬在上面,鲜血刹那间迸流而出。
他死了。
他终于死了。
这决不是一个玩笑。
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当她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时,掉落在地板上的琴已
然被她抱在怀中,她闭紧双眼,仿佛再不会睁开,从此以后,她再不会看这个荒唐
的世界一眼了。琴弦拨响。她默默地哭泣着,眼泪早已经流尽,再没有泪水可以流
淌的眼睛和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干燥得厉害,意识接着变得混乱起来。
……
大哥啊,你曾经说过,当我死去的时候,你会为我哭泣,会为我伤心,而你的
眼泪会使我重新复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的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你让我复活是为
了能够让我为你弹一曲哀伤的歌。大哥啊,多少年来,你说过你在这个世上只愿意
听我一个弹琴,而我也说过我只愿意看你一个人画画。我死了以后你会为我伤心,
我的生命之花被你的泪水浇灌,会重新开放。现在,我来了,我来到你的身旁,献
上一曲你最爱听的古曲,西出阳关无故人,你终于头也不回地向西去了,漫漫黄泉
路上,有我的琴声,你会走得放心些。
大哥啊,你让我复活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死去,这并不奇怪,在人生短暂蜉蝣
般的生命中,我们的相逢只是命运的安排,你死了,我没有能力使你复活,就请你
听一听我为你弹的这支曲子,让我为自己不能拥有你那种使我起死回生的魔力悲伤。
现在我已经开始弹奏,只为你一个人演奏,你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要动弹,就像从前
我们在一起时那样,彼此依偎着在阳关道上慢慢地走吧,你去了,不久以后我也会
跟随而去。
大哥啊,你死了,你留在纸上的那些大象也随同你一道死去,这一点我看得清
清楚楚,因为行走在阳关道上的不是骆驼,不是野马,而是大象,所以奈何桥上行
走的不是怨魂,而是你的大象。哦,大象,大象,我已经把你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因为只有你才能使我的大哥离开这个人世啊。。。。。。。
她的手指拨响琴弦,因为没有戴假指甲,而被磨得鲜血淋漓,但她并不感到疼
痛,她默默地向自己心爱的人倾诉衷肠,双手已经抖得非常厉害,乐曲也变得无法
连贯,一曲未罢,她叹了口气,缓缓地放下琵琶琴,目光仔细地凝视着心爱的人,
一边伸出流血的右手,在他脸上轻轻地触摸,把鲜血糊在他的嘴唇上。
哦,没有胡须的脸庞多么白净,真像姑娘一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难道是要说话
吗?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侧起脸,手抚琴弦,重新弹奏。音乐低沉舒缓,错落
格致,阳关一叠。。。。。。。
大哥啊,你不愿意我来到你的身边,不愿意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在你们的桃园里,
多少年来,我知道你心里始终都在想着离开桃园,离开这个家,可是你又没有办法
离开,所以才感到苦闷,我知道,你恐惧离开桃园以后没有地方吃饭,而凭着绘画
你又无法为自己挣到糊口的一分钱,你画呀画呀,不停地画,只是为了排解心中郁
塞的痛苦,你用绘画折磨自己的心灵,折磨我的心灵,你总是这样,折磨我们彼此
的感情。
还记得过去有多少次你总是故意躲避我的爱情吗?面对我的哭泣,你总是把目
光看着遥远的山峦,好象那里有什么答案,你心里真的喜欢我,分明也深深地爱着
我,可你总是不肯对我表白,难道我心里的痛苦就弱于你心里的痛苦吗?难道你痛
苦的价值就高于我痛苦的价值吗?哦,如今问这种话已经为时过晚,你再也不会回
答我,我知道你心里会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大哥啊,我爱你,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我愿意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而
此刻,当我最后一次为你演奏的时候,你再听不到我的心声,你死了,把我唤醒以
后自己又偷偷地去了,你总是坚持着自己的道理,而不愿意听听我的意见,不愿意
知道我的心里又有多么悲伤。
哦,琴弦断掉了一根。
哦,琴弦断掉了一根以后我会弹得更加好听。你死在了我的后面,又走在了我
的前面,你为什么要和我争夺死亡的优先权呢?现在你终于获得了第一,可是这种
第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懂得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看看那些大象吧,为什么总
是没有快乐?为什么总是那样愁眉苦脸满腹心事?
大哥啊,我死了以后,你让我又活了过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人还是鬼,
我仔细地想,我恐怕现在还是人,否则我们俩就会在一起说些悄悄话,而不是此刻
我一个人给你絮絮叨叨地说话。
哦,琴弦又断了一根。
大哥啊,如果我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只爱自己一个人,你不会生气吧?你从
来都不愿意带着我远走高飞,不愿意和我比翼双飞,不愿意和我共结连理,知道为
什么吗?你不愿意我为你生一个孩子好让你有一个子孙后代啊。你这一生总是大象
呀,桃园呀,这些梦魇一般缠绕着你的东西使你无法摆脱。
大哥啊,如果我有能力,我会用我的眼泪为你洗去弥漫在脸庞上的沉思,可是
我的眼泪已经干涸了,想死都不能够啊。你让我孤独地活着,让我伴随着你没有灵
魂的身躯,弹着一首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乐曲,我感到好茫然,好茫然啊,你让自私
迷住了自己的眼睛,你的灵魂被蒙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别人的生活,哪怕我这样你
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够。
大哥啊,如今我已无家可归,你也再不能够为我做任何事情,你从没有向我许
诺过哪怕任何什么,你太自私,太吝啬了,这真是世上罕见的事情,爱一个人又不
为她做任何事情,世上有你这么无情的人吗?而我将会伴随你走进坟地,会为你守
墓,甚至会为你殉情再死一次。
大哥啊,说你无情也许你会感到冤枉,说你真的对我有意,可你为什么又屡屡
回避我的爱情?就因为我不能离开那个生养我将近二十年的家吗?大哥,现在我已
经不欠他们什么了,他们已经让我死了一次,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够本了。现在我
终于能够自己决定干些什么的时候,你又自私地走了,这让我怎么办呢?究竟你想
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你肯回答我吗?哦,琴弦又断了一根,重复三次,阳关二叠。
现在我的琴只剩下一根弦了,一根弦我会弹得更好。大哥,你听见我的心在哭
泣吗?不,你听不见,如果你听见我为你哭泣的话,你就会感动地流下眼泪,而我
将会一直不停息地弹奏,直到死去。不,现在或许我还不会死去,只有等你心里一
直渴望的大象到来,用它长长的鼻子把我卷起高高地抛起,然后摔在地下,那样我
就会骄傲地死去,为了你,我终于死在大象的脚下,你也会感到幸福。
大哥啊,我已经仔细盘算过,我死了以后一定要和你共葬一穴,我们生前不能
厮守在一起,死了以后能够相伴彼此也会感到欣慰。大哥,你说呢?如果你觉得我
这个意见挺好的话,你的眼中就会流出泪水。
过去二十年中,我孤独地活着,只有身边这把琴时刻相伴着,我对这个世界的
全部经验都来自于和你的接触,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大象,还有猩猩,还
有其他的动物,从你的画中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世界好陌生,好陌生,我既
不认识也不了解,但我能够明白那是你心里的世界。你伸开手臂把我抱在怀中,我
亲吻你,在山坡下的树林里,我想让你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可你总是感到害怕,
不愿意再前进一步,不想让我成为你贤惠的妻子,你打算孤身到老,永不结婚,这
都是为什么呢?难道你就没有一个正常人所拥有的欲望吗?
你让我爱上了你,把我的心扉搅乱,亲手把我领进另一个世界又半道把我撇下,
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你害怕我追随你走你的道路,让我的琴声中奔跑出万万千千
的大象,让它们那巨大的脚践踏着山林,在尘土飞扬的山道上追赶你,让我骑在大
象的身上感到死亡的忧郁吗?你为什么不让我与你同行而独自先去?大哥啊,你真
的好自私好自私,你打通了死神的关系放我返回人世,自己又悄悄地走上黄泉路,
如今我活着,可是我的心已经死了啊,即使我还能为你弹琴,也如同行尸走肉。
大哥啊,从今往后,我再不能一如既往地生活,死亡与复活这个世人难以置信
的事情都让我经历过了,就让我再死一次吧,这一次我只为你死,好吗?你已经离
开我,如果我不打算那样,虽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
又有什么意义呢?想想看吧,艰辛的生活道路残酷地摆在我的面前,明天我将会去
哪里呢?你能告诉我吗?除了此刻手中正在弹的这把琴,我别无长物。大哥,原谅
我吧,别再让我伤心了,啊,眼泪一滴,真的呢,我已经看见你的眼中涌出了一滴
泪水,原来你的心并没有死啊。
听见了我的琴声,你的心里落雨纷纷,天花乱坠,我再弹下去,好啊,又坠了
一滴眼泪,我知道你对我孤独身处这个世界于心不忍啊。我为你伤心,你为我伤心,
你会背负着苦难的十字架在漫漫的苦海里艰难地游泳。如果我的心里没有你,再过
若干年后和别的男人结婚,把自己的身体轻易地交给任何能够养活我的人,为他生
儿育女,那时你的大象就会把我的脑袋踩扁。
哦,琴弦又断了。那时候我就会倒在你的坟前为你身后的树木增添一些点缀。
可是此刻你为什么不让大象把我的脑袋踩扁呢?我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呢?明天离开
你以后我就去寻找大象,我要把自己的脑袋放在它的脚下,让它踩扁,省得我再独
自一人苦捱漫漫的时光。
大哥啊,死在你的坟前我的尸首会腐烂发臭吗?你会感到那气味太难闻吗?哦,
死了以后我也会为你弹琴,好象我生下来注定就是为了等待着给你弹琴。你又坠下
一滴眼泪,你哭了,你听了我的话终于哭了,可你并不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啊,在
我面前,你总是扮演着冷漠无情的角色,我怨恨你为什么竟连我的死都要干涉,你
为我死在你的前面而嫉妒,是这样吗?
现在琴弦全部断了,没有弦的琴我依然能够弹,你知道吗?对着空气我也能弹
琴呢,我知道你不会从床上爬起来为我把这些断了的琴弦接上。看到你的脸上流满
泪水,我的心好悲痛,那些泪水真的都是从你的眼中流出来的呢,我知道你为自己
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痛苦已经有好多年了,许多年来你一直在为自己心中不能涌起
激情而感到难过呢。
大哥啊,我并不害怕你死了以后的模样,我趴在你的脚下掀开你的衣服看着你
的身体,为自己没有能够得到你遗憾终身,并且为你没有得到我的身体感到不幸,
在那个我并不情愿糊里糊涂的洞房之夜,我终于明白你的心里为什么会痛苦。
大哥啊,如果你没有死,我会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你早点把心中的
痛苦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你把自己折磨得那么久,现在我真是好难过好难过。
大象终于接近我们,这是写在你房间一张纸上的话,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话,
当我睡在棺材里听见这句话此刻又亲眼所见得到证实时,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阳
关三叠。重复三次。
大哥,你终于泪流如注了,这真是奇迹,现在天就要亮了,我为你守灵和你并
肩而眠,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完结,我的双手血肉翻飞,我的眼中没有一滴泪
水,而你却在一个劲地哭泣。
大哥,你终于哭泣了,生平头一次吗?仅仅只为我吗?
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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