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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欢喜团穿着他那身标新立异的蓑衣,大脑袋胁下挟着一把油纸伞,他俩离开铁
索桥向古城堡缓缓地走去,四野烟雨苍茫,大街小巷四处杳无人迹。由于大脑袋一
直迟迟未曾动笔,欢喜团心中明显感到不快,时常趁大脑袋一不留神工夫就派他的
儿子,一个专写武侠故事资质很好的小伙子来到你们桃园,打探大脑袋究竟有没有
动手写他的故事。
老实说,大脑袋根本就没有心事给欢喜团写什么妓女的故事,他的内心早已陷
于一片混乱之中,期待渴望与思念倾慕丛生,你们就要动身前往大象莅临的地方,
他哪儿还有心思替欢喜团想那些破事儿?他整天忙忙碌碌的,紧张得要死,也不知
道在忙些什么,实在抽不出工夫,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根本就没有写作的欲望,没
有那种他非常向往进入写作过程的强烈感觉,也就无法动笔。
他漫不经心地睡觉,呆里呆气地瞎想,旁若无人地闲逛,心里总是非常烦燥,
他的表弟迄今为止仍躺在灵床上,谁也没有想到要将之怎么样,就那么让他孤独地
躺着,奇怪的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以后眼中竟然又流出了泪水。
大脑袋思索了很久,又看了一些医学方面的文章才明白这并不奇怪,从科学的
角度看(抑或伪科学的认识),人的心脏瘁然停止跳动以后并不表示大脑已经同步
死亡了,他的听觉感觉神经在某一时间内很有可能还能感受外界的刺激,也许他身
体内部的植物神经系统仍然还在受着潜意识的支配,因此当他听到自己所恋爱的惠
萍姑娘倾吐衷肠时竟然不能自持地流下了眼泪,就不足为奇。
在你们的感觉中,大脑袋的表弟并没有离开你们,桃园家族中的长辈们之所以
没有及时处理他没有为他料理后事,是因为你们都打算让他复活,你们不相信他会
轻易地死去,他眼中流出泪水也证明了这一点,因此你们奔走相告,迅速地把这消
息传播了出去。
听到这个消息,大脑袋的奶奶、姑姑欢天喜地,准备过一段时间为他做一次人
工心脏移植手术,你们准备分头到城市里的医院、火葬场、刑场、交通警察支队的
事故处理部门挂号,反正你们只要缴了款子,什么都可以办成。这年头有钱能使鬼
推磨,任何想入非非的事情几乎都可以办到,什么把死人的骨灰播洒到太空去,什
么在月球上买一块土地,什么去大西洋海底探险,只要有钱都可以办到。
如果那些地方有健康的死人,而且死的时候又身强力壮,心脏又是刚刚停止跳
动的话,请务必为你们保留一个(相信这一点没有什么问题,实在没有的话,猪心
脏牛心脏也可以,现代医学发展到今天已经能够做这样的高难度手术,不同动物品
种之间的异体排斥现象用药物已经能够控制),只要能够使大脑袋的表弟活过来,
你们桃园家族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付出,当然,这都是在大脑袋的奶奶亲自指挥下
按部就班地进行的。
对于欢喜团委托的事情,大脑袋一直没有加以正式考虑,虽然他陆陆续续地听
了录音磁带中描述的一些片断,可仍然始终鲜有热情;他对表弟再生的事也鲜有多
少热情。不过,他坚信一点,只要你们桃园家族中的老祖宗们下定了决心,这世上
就没有她们办不来的事情。
大脑袋这个人长期以来(自他爷爷死后)一直陷于一种颓唐的境地中,其实他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以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他感到激动。
有时候,他对自己这种针扎下去都不会见血麻木不仁的心理状况也非常痛恨,可那
又怎么样呢?
他对大象的热情也并不十分地高涨,当他手托外祖母那自动张合的牙齿回到山
坡居高临下地向远处眺望时,竟然非常冒昧地感到大象其实和一头在磨房里围着磨
盘转的驴子差不多。哦,天哪,这对大象真是一种侮辱,可是大象──唉,其实你
们都是瞎子,或者你们的脸上都戴着黑眼罩,当你们摸着大象的时候,也不知道它
的腿究竟是柱子还是大树呢。
过去有一段时间,为了摆脱内心深处那种心浮气躁的状况,为了使头脑能够清
醒一些,大脑袋曾不遗余力地打算参加气功学习班,可是当他跑去一打听,那些速
成班教授的都是一些老僧入定的催眠方法,他的心就凉了,不免感到一丝失望。他
想自己对睡觉可不陌生,什么时候感到累了,感到精神有些疲惫了,不管有事没事,
他都会爬上床躺下来,把眼睛闭上,至于能不能睡着那是另一码事。
睡觉真是一桩世上最舒服的事情呢,大脑袋相信这要比什么交女朋友呀,和女
人作爱呀,吃好吃的东西呀,四处玩乐呀,都要快活。他相信人生的最大快乐就是
睡觉,不管睡金房龙床还是睡寒窑土炕,只要能够把眼睛闭上全一样。
有一天,大脑袋真打算这样干的时候,欢喜团派出的使者来了,轻车熟路地径
直走进他的房间,站在他的身边,掀开蒙在他身上的被褥,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老
师。因为使者的谦虚诚恳,大脑袋便没法装模作样了,而且他也不愿意得罪一个年
轻可畏的后生,于是只好从床上爬了起来。
对于欢喜团派来的使者,他还是比较欣赏的,虽然他并没有教授过这年轻人什
么作文的方法,这小家伙能够顺顺当当写出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字大部头的武侠小说,
顺顺当当加入他一辈子都望而生畏的什么作家协会,全是这小家伙自己的本事造化。
在这方面,他相信欢喜团批评自已的话一点没错,扪心自问,他这个人太喜欢和时
代较真了,如果他能够麻木一点,或者不麻木地积极地投身到伟大的时代洪流中,
说不定早就出名了。对于他的才华,欢喜团总是不由自主地摇头不止,扼腕叹息。
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大脑袋常常和欢喜团在城市里有着数百上千年古老
历史的雨巷里默默地慢慢地行走着。欢喜团的手里总是捧着一部日本制造的傻瓜照
相机,怀里揣着袖珍录音机,他这个人比较喜欢猎奇,随时打算采访他感兴趣的人
和事。
雨中的小巷曲曲弯弯螺丝一般,似迷宫,又有点仿佛鸡的肠子,细细长长,左
右缠绕。小巷两旁居住着一些标准的四世同堂人家,或者是一些好几户合用的大杂
院,里面居住的人要么是当年富贵(如今已经破落)人家的后裔,要么是当年品尝
胜利果实贫穷人家的后代,反正从他们的衣着打扮相貌气度,人们看不出来他们拥
有这种深宅大院(王谢王羲之府第一类)的资本。
如果不是下雨,这里整天嘈嘈嚷嚷的,走街串巷的小贩,收破烂的,拾荒的,
讨饭的,跑江湖的(替人拔牙的,替人算命的,耍猴子的,卖老鼠药的,袖子套着
红匝的等等),乱哄哄聚满了小街。大脑袋幸运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否
则他的头会大得更加厉害(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考虑问题的增多,他的头比小时
候大了足足有一倍,不过还没有人敢当面喊他大头,背后喊不喊反正他从没听到过)。
大脑袋和欢喜团一边缓慢地向前踢着脚,一边随心所欲地谈话,雨水沾在了大
脑袋的裤子上,他们从非洲的独裁者蒙博托谈到海尔塞拉西一世皇帝,从象牙海岸
谈到海地,从南美洲智利阿连德政府被推翻,谈到斯大林搞的红色恐怖集中营,从
种族主义谈到存在主义,从愚民政策谈到民主选举,什么都谈,话题十分广泛,有
时候又一言不发,默默地走着。
欢喜团递给大脑袋一根一根烟卷,殷勤地为他点上火,陪着他海阔天空瞎扯,
大拍他的马屁,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和他谈话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享受,而大脑袋也
不觉得惭愧,泰然受之,别人若在他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他以为这是很正常非常
自然的事,若非别人有求于他,否则谁也不愿意花时间陪他闲聊,如今谁都不能拎
着他的耳朵强迫他干这干那了。
若干年前,欢喜团还可以那么干,因为大脑袋毕竟还是他的学生。大脑袋至今
还记得当年在上欢喜团的课的时候常常因为思想不集中而挨砸,他坐在教室的最后
一排,欢喜团站在远远的讲台上背对着大家往黑板上写字,突然就那么回过头来,
用手里的粉笔向他袭击过来,那速度那准确度没说的,就像是经过了红外线瞄准器
扫瞄似的,一砸一个准,在他的脸上额头上印上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小圆点。
如今回想起来,大脑袋还有点儿感激欢喜团的暴力,如果没有这种暴力,他迄
今恐怕还是个文盲。当然,若干年后欢喜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绝不会再那么干了,
因为他长得和欢喜团一样高大,甚至比欢喜团还要健壮,走起路来步伐雄壮有力,
因此不论从身体上还是从心理上欢喜团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再统治他了,就打算欢喜
团有这个念头有一种教育人的欲望也不行,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多愁善感内心封闭
的人,他的精神世界包裹着厚厚的铠甲,非常坚固,若非他自动缴械投降,别人又
怎能轻而易举植入他的内心呢?
欢喜团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因此他知道写东西的时候需要寻找一种冲动的感
觉,通俗一点就是需要灵感,他知道大脑袋从来就不是一个按部就班有条有理的人,
所以他非常有耐心(不如此也没有办法)。大脑袋是一个B型血的人,血液里布满
了B型遗传基因,这就决定了他这个人做什么都三心二意,干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
人们对这种性格有一个比较恰当的形容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用在大脑袋的身
上,那就成了二天打鱼,十天晒网。
大脑袋一向行动懒散,不思稼穑,内心又非常脆弱,比方看到惠萍姑娘痛苦的
模样时,他总是不忍心,害怕自己当着她的面就痛哭流涕,让她朝自己翻白眼──
这个男人怎么会这个样子,人家哭是因为心里难过,你哭算什么事儿呢?因而他在
惠萍姑娘面前只好佯装冷漠,其实他真不知道如何安排她今后的生活,他的表弟已
经不能够再为她想什么了,她仍然活着,可是他又能为她做点什么呢?又能以什么
样的名义去照顾她呢?
大脑袋想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欢喜团能够解决。他知道欢喜团曾经有一个女儿,
是和妓女翠喜生的,也许这个女孩就是惠萍姑娘。欢喜团不会知道她和他表弟之间
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也不想让欢喜团插手桃园家族的事情,更不想让他知道惠萍姑
娘此刻正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桃园的7号楼中,藏在他妹妹的房间里,这情况连他
那长着第三只慧眼的老祖宗都不知道。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干,他自己也不清楚。
又过了些日子,他和欢喜团缓慢地走在细雨蒙蒙的小巷里,欢喜团穿着蓑衣的
样子怪模怪样的,就像一个刺猬,更像一个豪猪,圆圆的仿佛不倒翁形状的身体上
扣着一顶斗笠,看起来犹如一个三角形与圆球体切合的小亭子。
见大脑袋老半天不说话,欢喜团侧过脸,从斗笠下面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
" 喂,有没有感觉?" 大脑袋嘟嘟嘴巴,心情抑郁地回答:" 哪里有这么容易。"
欢喜团迷惑不解地停住脚步,又问:" 你往常不是很快就能把握住情绪吗?" 大脑
袋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那是因为我感到自己需要写,心里有一种冲动,不拿起笔
不行,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要我照你说的那样写,感觉起来比较难啊。" 大脑
袋叹了一口气,心情有些沉闷,欢喜团不说话了,彼此沉默地往前走着,一副心事
重重的样子。
" 我们到城堡上去坐会儿吧。" 欢喜团建议道。
大脑袋没有吱声,但脚步已经随着他往前走了。
前面不止一次提到欢喜团也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对进入创作状态如何如
何艰难自然比谁都清楚,都深有体会,所以大脑袋用不着再告诉他诸如心态非常重
要,情绪要酝酿好,就可以写出比较满意的段落,对人物形象的把握也比较准确,
否则就会写得一塌糊涂,别说硬写了,就是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干老老实实地坐在那
里也抠不出一颗字来;这些他全都懂,他不是大老粗,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支笔,甚
至掌握更多样化的文艺表现手段,作曲弹琴唱歌跳舞摄影漫画小品戏曲民间故事荦
的素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不像大脑袋光会写小说,其他什么都不会。
欢喜团总拿大脑袋当一匹马,一头牛,一只挤奶的山羊,只要顺着他的毛捋,
把他捋得舒服一些就成了,至多再弄些草料给他吃吃(假大空之类从来就没有兑现
过的话,其实大脑袋也知道欢喜团总是在哄自己,痴自己上当,可他就是抹不开情
面和欢喜团决裂,一刀两断,他没有这种勇气,也不是那种绝情的人,翻脸无情的
事绝对做不来──当然不是不想做,而是没有这个胆量做)。
古城堡在小巷尽头呈现出雄伟的姿态,远远地望去,在茫苍苍的烟雨帷帘遮掩
下,有些朦胧,像一座庞大的气势磅礴的帝王陵墓。这座古代的城堡由于战争由于
年久失修无人问津,而显得破烂不堪,颓唐至极,几乎所有居心不良的人都可以从
它那儿撬走一块砖,而它并无半滴眼泪,过去人们从它身上撬取砖块是为了当作建
筑材料废物利用,造房子,修堤坝,筑防空洞,甚至铺路架桥;现在许多具有经济
头脑的人打它的主意是看中了它的珍贵文物价值(城堡上面的砖块都是由过去的皇
帝命令全国各地的人们赋税捐造的,上面刻着制造人监造人的名字,据今已有六百
多年),那些收藏捣卖文物的人盗墓拆城挖塔什么都干,所以眼前这座城堡越来越
破败,当人们出现在它面前的时候,心里不约而同都会感到一丝忧伤。
欢喜团在城堡旁边石砌台阶上蹲下身,语重心长地对大脑袋说:" 你一定要把
这部作品完成,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桩心事不能了结。" 大脑袋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站在欢喜团面前,脸颊浮现出淡淡的隐晦的微笑,问道:" 你到底和她有没有发生
关系?" 欢喜团转过脸,目光朝向他,满含殷切期待的意味,说:" 怎么会没有呢?
你也是从14岁时过来的对不对?你应当明白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当然你的14岁和我的14岁截然不同。" 欢喜团说着,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情景。。。。。。
那一天,翠喜姑娘不知为什么从屋里走出来,在院子里找了块小木片,把屋子
板壁上的那个窟窿塞住了。过了没多久,欢喜团快活地吹着口哨,从外面回来,一
脚把屋门踢开,身体往床上一扔,两眼看着屋顶,大声地问:" 翠喜姐,你想去划
船吗?" 划船吗?大江中没有小木船,那么就去五洲公园吧,他随意地想着,一边
等候隔壁翠喜姑娘的回答,可是那边没有声音,他屁股一颠,身体从床上弹了起来,
两手扒着板壁向那个缝看去,见鬼,黑乎乎的,没有亮光,什么都看不见,他捶了
一下板壁,伸出手指,抠呀,抠呀,指甲都疼了,那个小窟窿被堵得严严实实。他
朝地下吐了口唾沫,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照准板壁缝用力一扎,
小木片晃动了,透出一丝亮光,他咧开嘴笑了,右手继续使着劲,亮光立刺花了他
的眼睛,就在这时," 咣当" 一声巨响,他的脑门仿佛挨了一闷棍,两眼一黑,摔
倒在身后的床上。
他气愤地喊道:" 翠喜姐,你发神经了!" 翠喜姑娘心情烦燥地坐在那把快散
了架的小竹椅上,两眼忧虑地盯着屋子板壁上的小缝隙,左手指间挟着一支冒着烟
的烟卷,欢喜团还未如一匹快乐的小马跳进院子里时,她已经为他那欢快的嘶叫声
感到心情焦躁了。
她吸了一口烟,听见欢喜团欢乐蹦跳的叫唤声,缄住口默不出声,不一会儿,
屋里板壁上响起了仿佛老鼠牙齿啃动的声音,她呆呆地看着,看见一只黑亮葡萄般
的眼睛,身体立刻弯了下来,不由自由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抓起地上的小凳子扔了过
去。
小凳子在空中呈直线运动,飞快地砸在那粒黑色的葡萄上,空气中仿佛随即布
散出一股甜甜酸酸的气味。紫黑色的液体粘粘腻腻地从她的脸上坠落下来。欢喜团
不满的叫唤声响彻沉闷的空气。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的烟快烧着了手指也未觉
察。
欢喜团在床上躺了一刻,神情有些沮丧,然后慢慢坐起身,垂头丧气地走出屋
子,倚在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树身上,舔了舔嘴唇,把笛孔对准嘬起的嘴巴,轻缓舒
气,散开的十根手指如同乳燕展翅,在暮雨的细雾中上下翻飞左右盘旋起来。
翠喜姑娘眼睛闭住,手中的烟蒂掉落在地上,她用双手的食指塞住耳朵眼,感
觉身体一阵冰凉,缭绕不止的音乐如水漫金山,如铁锥刺进她心脏,在她脑海的琴
弦上划来拨去,奏出清亮和谐的回音。又过了会儿,她终于坐不住了,难以自持地
走出了小屋。
欢喜团身体斜倚着树身,两只脚交迭着站在地上,上半身被树的影子遮住,裸
露在阳光下的脚宛如两棵青色的蔬菜。翠喜姑娘的身影停留在屋门前,好半天,好
半天,她才轻轻唤道:" 欢喜团──" 欢喜团沉浸在音乐的意境中没有听到她的呼
唤,闭着的眼皮没有抬一下,仿佛被自己营造的音乐氛围迷惑住了,遮掩在树木阴
影里的面部表情怅然,十根手指姿态优美地捺在竹笛的小孔上移来移去,犹如一些
追逐嬉戏的蜻蜓在飞翔。
翠喜姑娘又叫了一声,见他仍未有反应,于是思索片刻,便走了过来,把手轻
轻搭在他的肩上。
欢喜团心里一惊,立刻停止吹奏,一把执住她的手,笑逐颜开,欢喜不迭地叫
道:" 你答应了?" 翠喜姑娘感到欢喜团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凉凉的,非常舒服。她
微微蹙着眉头,用仿佛责备的语气说:" 你不能老是想着和我在一块儿玩呀,你是
男孩子,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男子汉,要做大事情,千万不能把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
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姐姐的话听明白了吗?" " 我还小呢!长成男子汉还早着
呢。" ……
想到这里,欢喜团眼中荡漾出一层晶莹的光芒,眼角湿润起来,他偷偷用手背
在脸上揩了下,面对着荒凉天空,感叹道:" 那时候,我真不想长成一个男子汉啊,
我觉得所有的男人都会找女人的麻烦,那些来找翠喜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
真的很恨他们呢。" 听了他的感慨,大脑袋言简意赅地说:" 你恨那些嫖客,想取
代他们在翠喜心中的位置,可是翠喜需要那些男人,她要生活,要吃饭──" 欢喜
团迅速打断大脑袋的话,说:" 我懂,我懂,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那时候我才多
大呀,我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没有感到生活的沉重压力,你知道十四岁的男
孩子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吗?" 大脑袋当然知道,因为他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那
个时候的男孩子刚刚进入青春期,对于性的意识充满了朦胧神秘的好奇感觉,想探
索的心理非常顽强,怎么也抑止不住。他想欢喜团的心里当时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其
他念头吧。
说完话,欢喜团从怀里掏出一个宜兴紫砂小茶壶,右手托着,大拇指轻轻翘起,
小拇指呈兰花开放状,茶壶嘴里射出一条级细级细的黄线,袭进他张开的口中,他
咂巴着嘴,有滋有味的样子,然后用左手在下巴上抹了下,说:" 我们那天没有去
五洲公园,太远了,那需要花一天的时间,那天下午,我们手牵着手沿着弯弯曲曲
的小河往西走,一直走到那个荒凉的湖边,喏,就是靠近刑场的那个小西湖,我们
在那里玩了几乎一整个下午,当时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啊。" 大脑袋漫不经心
地瞅着欢喜团擎在手中那个玲珑剔透的小茶壶,没有想到这家伙居然会在怀里藏一
壶热茶,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充分懂得享受生活的人。这时候,阴戚戚的风由山里吹
过来,经过了江水雨水的缠绕变得有些潮湿,拂在大脑袋的脸上有一种如蚁爬行的
感觉。
大脑袋并不想深入细致地探究欢喜团和妓女翠喜之间的关系,十四岁,哦,他
想到自己十四岁的时候,身处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子,整天耳濡目染那些肮脏龌龊
的事情,受到不良影响,心理想必一定不太健康吧?他忽然感到,欢喜团之所以迫
不及待地诉说当年的那些事情总不至于出自对天真少年时期初次萌动性意识的怀念
吧?
说真的,大脑袋并不想关心欢喜团那些破事儿,他对自己十四岁时的往事差不
多都快忘光了。坐在破旧颓败的古城堡上,看着满目荒凉的景致,大脑袋的心里亦
有点儿荒凉。他想起自己在那个同样的年龄的时候,既没有经历过女人也没有和女
孩子交往接触的艳遇,也许这未免有些令人遗憾,对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也许是一
种小小的沮丧。想到这里,他随口问道:" 在那里,喏,就是那个湖边上,你们没
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欢喜团把小茶壶放进怀里,手指在袖珍录音机上的红色录
音键上捺了一下,懊悔地说:" 发生了,否则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否则翠喜也
不会送掉性命呢。" 大脑袋瞄着他一脸难过沮丧的神情,语调冷冷地问道:" 现在,
你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是吗?" 欢喜团垂下头,讷讷地说:" 对不起谈不上,不过
心里还是挺难过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到夜晚,只要上了床,闭上眼睛,我就会
地想起她,毕竟,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嘛。" 欢喜团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噎,
稍停,他往枯黄的杂草丛中唾了口痰,继续说:" 那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整
天就知道缠着她,和她玩,哪里会顾及到她心里的感觉,她始终像大姐姐一样关心
爱护着我,她让我懂得了女人的秘密,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男人女人之间的那
种事情一无所知呢。" 欢喜团话说得颠颠倒倒的,大脑袋不喜欢听这种有一搭没一
搭的谈话,就那么点破事儿值得他劳心费神地关注吗?他早就感到厌倦了,若非看
在欢喜团是他老师的份上,用句粗俗的话说他根本就不尿欢喜团这一壶!
十四岁,哦,他十四岁时候又在干些什么呢?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时候,到了
夏天,隐藏在身体里面的性意识开始慢慢地觉醒了,虽然还有些朦胧,但身体一天
到晚,总是蓬蓬勃勃地膨胀着,需要找一个地方把炽热的怒火排泄掉,如果是一匹
儿马,恐怕就会不顾羞耻地四处撒欢,欢喜团想必亦如此吧。
好了,大脑袋不想再听欢喜团说下去了,就让他对着录音机独白吧,大脑袋的
意识又回到表弟的身上。他感到奇怪的是表弟死了以后停放在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
花的桃园7号楼中足足有一个多月都没有腐烂,甚至连一点臭气都没有散发出来,
就像是睡着了,除了不开口说话,心脏不再跳动,其他方面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大脑袋的意识漫无边际地伸延着,他想起背负疯堂姐尸体的弟弟在城市周围漫
山遍野地为疯堂姐寻找自认为合适的葬身之地,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能够找到一个
风水宝地,要是尊敬的外祖父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他老人家能为弟弟帮些忙呢。
大脑袋的外祖父是一个看风水的大师,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无所不会,样样精通,
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就为自己寻找好了葬身之处,并向大脑袋的舅舅们准确地预告
了自己的死期,可惜他老人家死在了大脑袋的疯堂姐前头。
当你们还停留在距大象一个钟头路程的山坡上,被一些烦心的鸡毛蒜皮的事情
纠缠着的时候,大脑袋的弟弟已经鬼使神差地背负着疯堂姐的尸体回到你们美丽如
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7号楼家中,把她放在了她自己房间的床上,然后就去向大
脑袋的奶奶汇报情况。
当时大脑袋的奶奶、曾祖母、还有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她们这些老人都没有
随同你们前去拜谒大象(她们鄙视嘲笑你们对大象的狂热劲头,一而再,再而三地
打击你们的积极性,郑重其事地告诫你们不要卷进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当时几乎
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大象,人们对大象着了迷,这真是咄咄怪事──迷失了自
我)。其时,距大脑袋的上校军官姑父用那杆让你们小时候垂涎不止的小口径步枪
把自己打死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你们的桃园家中始终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悲
哀气氛。
大脑袋的弟弟挨着房间寻找奶奶,他不知道奶奶究竟藏在哪一间屋子里,他找
啊找啊,几乎找遍了整幢7号楼中大大小小三十多间屋子,始终没有把奶奶找到,
最后,他一头栽倒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他太疲倦了,连日来背负疯堂姐的尸体跋
山涉水不辞劳苦,他累坏了,当他终于回到桃园家中已经精疲力竭差不多快要崩溃
了,不,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疯堂姐出乎意料突然死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于是,那天晚上,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7号楼家中居然停放了两
具尸体,俨然一座殡仪馆。大脑袋的弟弟连着好几天没有吃饭,饿得头昏眼花浑身
没有一丝儿力气,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黑夜漫漫,宁静无比,没有星星,自然也没有月亮,掩映在黑暗中的7号楼就
像一座废弃的幽灵的城堡,江风山峦之风漫无节制地刮过来,空气中吹着尖厉的哨
音。就在这时,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悄悄地溜了出来。
这个人影是从你们那座西洋哥特式楼房的顶层里悄悄溜出来的,也就是从那座
四面镶着彩色玻璃(如今早已色彩斑剥褪得差不多了)尖尖的塔楼里溜出来的,当
时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也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行走在年久失修
的地板上居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仿佛影子幽灵,或如恐怖故事中的鬼魅,
反正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从没有看见过鬼的样子,等到你们能够看见鬼的模样时,你
们想必也已经变成了鬼。那天晚上,大脑袋,还有惠萍姑娘都没有出现在桃园7号
楼中,大脑袋还蹲在那个山坡上遥望着大象模糊不清的身影,惠萍姑娘离开那个小
山村以后则一直在外面流落游荡。
这个影子走路的时候身体仿佛没有一丝儿重量,其实他根本用不着小心翼翼蹑
手蹑脚地走路,完全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忌地穿过黑暗狭窄的楼道走到大脑袋的疯
堂姐屋子的门前。因为大脑袋的弟弟已经睡着了。
大脑袋的疯堂姐死的时候神态自然安详,面容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仿佛了却
了一桩心事,这也许可能归结于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生下了一个机灵聪慧的奇迹儿
的缘故,在她内心深处,或许还为能够生下一个孩子证明她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女人
而深感自豪呢,虽然这个孩子并非她与有着金鱼一样往外臌眼睛的叔叔幸福爱情的
光辉结晶(这真令人遗憾)。
经过流离颠沛终于能够回到屋里躺在温馨舒服的床上安眠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
事情,她的心情想必不错,即使大脑袋的弟弟把她放在屋子里的时候没有打开电灯,
没有想起在她身上盖一床被褥,她也无所谓。从外表看,她的脸色因为生产时失血
过多变得异常苍白,像一张白纸;闭得紧紧的眼睛上眼睑显得饱饱的,一如生前模
样,两条修长的眉毛舒缓地展向鬓角,神态非常端庄,看上去恍如庙里的那尊送子
观音娘娘塑像,慈祥圣洁。
匍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影像漂浮在空气中悄没声息走到大脑袋的疯堂姐屋门前,
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一闪身溜了进去。这时,想必他的心情太过于紧张,或许他
向来就是一个疏忽大意不拘小节的人,也可能他根本就是一个无所顾忌所向披靡的
人,总之,他竟没有觉察出大脑袋的疯堂姐此时情况已经发生了异常,不再有呼吸
声传出;当时屋子里漆黑一片,既没有电灯的照明,也没有星光月光的辉映,因为
肾上腺激素这时候分泌得格外旺盛的原因,他的双手有些颤抖(就像患上了帕金森
氏病,抖个不停),搅得宁静的空气发出了微微的涌动声,但是这种气流的涌动太
微乎其微了,仅似波谲云诡天空中的云层翻卷一样,身处地面的人丝毫也感受不到,
大脑袋的疯堂姐已经死了,自然不会有任何感觉。
按照过去生活在你们心灵中烙下的深刻印象,你们对这个人影理应相当熟悉,
即使用刻骨铭心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里绝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但随着时间
的缓慢推移,烙在你们脑海中心灵中的记忆和感觉慢慢地变得不再那么鲜明、迟顿
了。
如果一个人的头脑总像照相机一样把过去(不管有多么遥远)经历过的所有事
情印象都制成了彩色照片保存着,永不褪色永远清晰,那绝对是瞎说胡扯。就算不
是胡扯瞎说,这个人也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已经不同凡响到寻常人望尘莫及
的程度(大脑袋这么想并不是为了推卸自己对那个人印象淡漠的内疚,实际上随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在桃园家中的人们——过去同那个人相濡以沫的所有家人们
——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过他,究竟有多长时间,一年两年?十年八年?
或许更长,都没个准。毫无疑义,这就像一个亲人或曾经非常熟悉的人许久未见以
后某天突然出现,人们便会发现他的长相面貌多多少少总归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胖
或瘦或老,永远不变一如既往保持当初原来的容貌是绝对不可能——长此以来,人
们虽都梦想驻颜有术永葆青春,但也仅仅只是梦想,大自然的规律铁定永恒,任何
力量都不能改变——因此留在你们记忆中印象中那个人和现实中的模样稍微地有些
变形也就不奇怪了),但大脑袋的疯堂姐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若还活着的话,她自
然会觉得进入自己房间的人是一个陌生人,可此时她已经毫无知觉,因而也就不会
有任何感觉。
大脑袋的疯堂姐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影现在的变化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可是这个
人亦没有发现她的变化,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这个人走进她的房间既没有打开电灯,
也未发出任何声音或唤醒她,他默默地注视她,仿佛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偷偷地打量
她。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看见黑暗中的物体,
你们不必弄清楚这个人如何打量端详大脑袋的疯堂姐的,问题在于即使没有灯光照
耀他仍深沉地默默地注视大脑袋的疯堂姐,为什么要这样干,这样干的目的是什么,
你们一无所知。
此时,大脑袋的疯堂姐和任何一个熟睡中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假若有呼吸的
话,也只是那种浅浅的,微微的,不伏下身在她脸前仔细聆听是绝对感觉不到的,
于是这个人的思想便有点麻痹大意(或者因为心情过于激动而没有注意到其他可能
会出现的情形,再么就是忘乎所以,感觉非常迟顿,甚至麻木不仁,也未尝不定),
在凝视她一阵以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姿态,竟然双膝一弯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跪下的人是一个长者,以他的年龄他的长辈身份这么做简直莫名其妙,你们对
此难以理解,这种奇怪的让人不可思议无法捉摸的姿态,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
样干,你们一点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你们可以认定,这恐怕并非表明他内心对大
脑袋的疯堂姐有愧或有其他什么复杂的感情因素,事实证明(他用实际行动排除了
以上推测,他的真实用意的确并不在此),他跪下的动作只不过是为下面的举动作
出铺垫,很快,他跪下身来的目的就显露出来,那是为了方便把耳朵贴在大脑袋的
疯堂姐肚子上,倾听里面的动静。
众所周知,人肚子里面的动静无非是肠鸣而已,如果是一个孕妇,有着三四个
月或者更长时间的身孕,那里就会有胎儿的心跳声,可是此刻大脑袋的疯堂姐肚子
里没有任何声音,因为她是一个死人,如果硬要牵强附会认为她的肚子里面有什么
动静,那也只能是细菌孽生发展(假如细菌有足够的力量或有自己的语言且在人的
听力许可范围内弄出声响的话──但常识让你们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弄出的声
音。
根据医学的界定,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有数以亿计的微生物在活动,人类的生
存离不开它们的活动,只有依靠它们的帮助,人才能尽快地比较方便地消化食物,
分解蛋白酶,供身体吸收。人活着的时候,因为生命力旺盛,因为人体自身免疫功
能的作用,因为肝脏肾脏的透析解析功能,血液中的白细胞能够迅速吞食包围消灭
那些违法乱纪不遵守与人们和平共处规定或是趁虚而入的微生物或者细菌,以维持
人体正常的新陈代谢运动,所以人的体内平常即使聚集了难以置信的细菌微生物也
不会致使生命发生危险(当然,如果人体免疫功能降低减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感
冒生病等皆人体自身以上功能没能维持正常程度的后果,至于患大病,诸如癌症之
类更是以上功能衰退的结果)。
健康正常人身体内的细菌微生物总是保持合理的程度,就像某些共生动物之间
的关系一样,彼此需要互不侵犯,是好朋友,谁也离不开谁(树木需要啄木鸟吃害
虫,而不会释放化学信息使树身上的液汁变得难以下咽从而驱赶走它,生活在非洲
大陆的犀牛身上停满了一种小鸟——翠鸟?,犀牛不会赶走它,因为犀牛需要这种
小鸟吃它身上的寄生虫),可是一旦人死了(或失去正常新陈代谢功能),那些附
生在人体内的细菌就会以比平时生长二百倍的速度疯狂地裂变孽生,致使人体迅速
腐烂。
然而细菌的活动总是静悄悄黑暗无声,用任何感应器也(诸如声呐,超声波仪
器)无法探测出来的,所以那个人想必为耳朵里一片寂静颇费思量,其结果就使他
产生一种错觉,或以为大脑袋的疯堂姐根本就没有怀孕,或以为她肚子里曾经有过
的孩子已经死掉了,这样一来他就感到非常放心。没有胎音,这就是极好的证明,
至于大脑袋的疯堂姐肚子里为什么没有肠子蠕动的声音,他并不关心,大脑袋的疯
堂姐有没有吃过饭、肚子有没有吃饱,他更加无所谓。
黑暗中,他脸庞溢出一丝表情复杂的微笑,或遗憾,或欣慰,或许还有别的什
么意思,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认为此刻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天赐良机,大
脑袋的疯堂姐睡着了,睡得那样沉,像一个死人(他以为),要想在一个毫无知觉
熟睡(他以为)的人身上有所动作,这机会真是太好了。
于是他直起腰,侧过耳朵,听听屋子外面的动静,没有动静,绝对没有,大脑
袋的弟弟早已呼呼睡去,万籁俱寂,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已经喜上眉梢了。
这时候,一个令人意想不到愕然的动作发生了,他一伸手,竟毫不羞耻地将大脑袋
的疯堂姐裤带解了下来,如果这时有亮光照射在他脸上,便可以看到他脸上浮满得
意神色,是那种老奸巨滑的神色,是那种小试牛刀锋芒毕露的神色,抑或是那种诡
计得逞的神色,等等,总之,他对此刻的情形比较满意。
从他外表看(假如有亮光的话),很显然已经非常地不年轻,可以说非常地苍
老,明显是一个老态龙钟耄耋老者,垂垂老兮居然花心大发,淫欲泛起,可悲可叹。
从他相貌看,桃园家族中的人们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他,这即是说他是
桃园家族中的一个长辈,作为长辈竟对晚辈动起了淫心,这真令人心寒齿冷不由不
发指。
随着那只苍老干瘦树枝一样手的运动,大脑袋的疯堂姐裤子被扒了下来,可以
设想,接下来这个人将会干些什么,是的,正是如此,大脑袋的疯堂姐裤子被顺顺
当当地脱了下来,裸露出两条丰腴白皙的大腿,黑暗中立刻泛起一层晕白的光芒,
布满了肉欲的感觉,这个人目光扭曲地注视着这两条大腿,以及那上面的幽暗之处,
冰冷的四肢猛然涌起一股汹涌热流,仿佛被强烈电流刺激似的,不住抽搐起来。
紧接着,他一把拉下自己的裤子,老当益壮地挺起腰,嘴里发出" 嘿嘿" 的干
笑声,犹如风中劈柴开裂。太好了,这个死丫头总是睡得这么沉,这么死,每次都
能让他轻而易举得手,神不知鬼不觉让他采集了生命的元阳,使他感到自己冰冷的
身体又增添了一丝活力。
掩映在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丛中的桃园7号楼在死气沉沉的夜晚仿佛坠入万
劫不复地狱中,没有任何声音,哪怕一只蚂蚊爬行搬运洒落在地板上饭粒的细微声
音也没有。这个人兴致勃勃地检查自己的身体,内心激动得要命,还犹豫个什么劲
呢?还等待什么呢?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问着自己,哦,多好的时机啊,人们
都去看望大象了,去吧,去吧,都去吧,你们都呆在该死的大象身边留连忘返再不
要回来吧,看看那可恶的大象究竟能够为你们带来些什么吧,看看你们究竟能够从
大象那里得到些什么!
他恶狠狠地想着,腿一抬,轻车熟路爬上大脑袋的疯堂姐床上,一边顺手扯起
一件衣服遮住她的脸,他可不想她醒来后看到自己的模样,虽然她不过是一个疯子,
一个可以任人宰割任意支配为所欲为的疯子,可是总得小心为妙,因此这么些年来,
他每一次都干得那么巧妙,干得那么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从没有被人们发现
过,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到生命的欢乐。
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为了活着,一个人什么事情不能干呢?鲜廉寡
耻,丧尽天良,谁又想到这两个词眼下会安到他头上呢?高高在上威仪天下的长者
尊者啊,又有谁会怀疑他竟是一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呢?否则大脑袋的疯堂姐
怎会对肚子里的那个奇迹儿一无所知呢?
这个人轻松地爬在大脑袋的疯堂姐身上,挺起肚子往下一戳,立刻感觉有些不
大对劲,往常那种惬意醉人艳美的感觉竟没有发生,身体下面的那具躯体冰凉冰凉,
而且干涩,完全不像以往那样火热湿润,这是怎么回事呢?他飞快地想着,搜肠刮
肚地想着,也许……啊,太旷了,除了冰冷的感觉,其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往日那
汹涌澎湃的滚滚热浪消失了,难道这个死丫头身上的元阳都被采集殆尽了不成?
他困惑着,迷惘着,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没有觉察到7号楼中已经响起" 咚
咚" 脚步声,他太大意了,太麻痹了,等到他听见屋子外面响起的声音时,一切为
时过晚,来不及了," 啪" 一声,他头顶的电灯猛然被打开,雪亮的光线猛烈射进
他的双眼,刹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眼眶被浇进一盆滚烫的开水,不,一盆
熊熊燃烧的炭火!
电灯打开际,一只捺在墙壁灯开关上的手仿佛雕塑那样静止不动了,太意外了,
哦,大脑袋的弟弟,神情惊愕地站在屋子门口,被眼前这幕极其丑陋极其肮脏的情
景惊呆住,变成了木头人,本来他已经睡着了,可是在梦里,他忽然看见许多疯狂
的野狼,还有成群结队的老鼠,骄横得意地噬食着疯堂姐的身体,他立刻吓醒了。
疯堂姐的突然死亡对他打击太大了,他的精神都快失常了,不,他的精神已经
失常了,他变得既不会哭也不会笑,连话也忘记怎么说了,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只
是一些动物般的吼叫,他背着疯堂姐的尸体在崇山竣岭中走啊,走啊,到处找不着
一块可以安葬她的地方,哪里都不是她的葬身之地,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本能地把
她背回到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家中,他想向尊敬的祖母大人汇报这情况,
却怎么也找不着她老人家。
现在,时值半夜,阒无人声,他猛然由梦里惊醒过来,想起7号楼中还有一只
年迈的黑猫,这只黑猫是上校军官姑父的母亲豢养的宠物,在你们桃园家中已经不
知生活了多少个年头,虽然垂垂老矣,连路都快走不动了,可是这只神秘沸沸黑猫
很有道行(曾在他爷爷死时围着遗体干过一些神秘的事情),他担心这只孤身从未
婚配的猫小姐会对疯堂姐的遗体干些什么,事实上,这位猫小姐非常习惯于干这些
事情,它的爱好兴趣一直没有改变,每当你们桃园家中出现什么悲伤事情时,人们
总会看到它活跃的身影。
想到以上情况,他飞奔至疯堂姐的房间,他的房间与疯堂姐的房间相隔不远,
只有十来步距离,数秒钟便可以走到,况且他心急如焚,火烧眉毛,奔跑的速度也
就不好用时间来计算。他奔到疯堂姐的房间门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 哼哧哼哧" 的
声音,因为过分关注,他耳朵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他猛然打开电灯,立刻被眼前
出现这幕令人发指的场面惊呆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面啊,一个裸着下身的家伙竟趴在了疯堂姐的身上!虽然他
这辈子从没和女人亲近过,可他是一个男人,一个长得比大脑袋还要高大的雄壮男
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男人,他知道" 没有吃过猪肉不等于没有听过猪叫" 的
民谚,因此立刻明白眼前所见的情景意味着什么,让他更加吃惊险些吓昏过去的是
他竟然看到那个伏在疯堂姐身体上的男人闻迅转过来的脸。
天哪,这张脸难道不是你们朝思暮想日夜怀念的老人家、你们无比尊敬无比爱
戴的祖父大人的吗?这张脸你们桃园家族的子孙后代太熟悉了,尽管他已经离开你
们有数不清的年头,可是在那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思念中,这张脸出现的次数几乎就
和你们的呼吸一样多,你们熟悉他甚过于世上的任何事物,自你们降生在这个世界
的那一瞬间,不,当你们还呆在各自母亲们肚子里的时候,你们就已经熟悉他的光
辉声音。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热爱你们桃园家族中的子子孙孙,你们这些子子孙孙也
都衷心地爱戴他,在他没有离开你们的漫长日子里,你们桃园每一位儿女都热诚地
向他敞开了自己真实充满感情的心扉,迎接他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关怀、爱护,甚
至他不经意间发出的任何声音(咳嗽声,喷嚏声,脚步声),在你们听来都是美妙
的音乐,在他离开你们的漫长岁月中,你们耳畔常常回响他的声音,在每一个难以
入眠的夜晚,在梦中,你们几乎常常看见他那亲切和谒的面容。
可是此刻,在这夜深人静际,他怎么会出现在大脑袋的疯堂姐房间里并且光着
自己雪白的屁股呢?大脑袋的弟弟无论如何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他立刻以为自己
又做梦了,如果这真是一个梦,那该多么可怕啊!他下意识地使劲地用长长的尖锐
的指甲掐着自己的身体,顿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啊,做梦的人能够感到疼痛吗?
他的嘴巴已经张了开来,早已湍动的惊呼声冲破喉咙撞击声带,惊雷般地震撼着他
的耳膜:" 爷爷!你这是在干什么?!" 不错,他在问那个你们称之为爷爷的老人,
那个你们称之为爷爷裸着下身的家伙(大脑袋已经不能再把他想象成你们的爷爷了,
大脑袋的心都要碎了)听见他的尖厉叫声,迅速从他疯堂姐的尸体上跳下来,动作
矫健灵敏得让人咋舌,一下子窜到他的面前,手里提着裤子(这是一种老式的免裆
裤,裤腰很大很大,束起的时候要左右交叉从腰的这边折到腰的那边,裤腰上缝着
一截白颜色的布,需要用一根长长的布带子才能扎住,顺便提一句,大脑袋的爷爷
活着的时候是个武艺高强的人,曾经亲手干掉过罪恶的鬼子兵,现在他已死去不知
多少年,大脑袋的弟弟看见的只是一个僵尸怪,或幽灵,或鬼魂,反正这是一种不
能为普通常识解释的事情),一只乌骨鸡样的黑手爪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他的耳朵
(大脑袋的弟弟长着一对招风耳,软软的大大的长长的薄薄的甚至能够看见上面的
血管里面奔流的血液,换在过去数百年,很可能就是一种福相,民间有所谓耳大是
福的传说,三国时刘备或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等等什么人就是双手过膝双耳垂肩,
可是大脑袋的弟弟大耳朵只能方便别人迅速揪住,这也是他一个致命的弱点,他若
是一个练家子——习武之人,耳朵肯定是他的命门),声音怪异地" 嘿嘿" 笑道:
" 小子,你说什么也没有看到!你在梦游,对吗?" 大脑袋的弟弟感到耳朵几乎都
快被撕裂揪掉了,他刚想反驳说梦游的人是他的父亲而不是他,可是这意识刚刚浮
现,嘴巴就奇怪地自作主张不受控制地说出了话:" 爷爷,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是的,他的确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说完话就昏厥过去了,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
己依然躺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揪着胸前的皮肤,那里已经被尖尖长长的指甲挖得鲜
血淋漓,多么可怕的一个梦啊,他懵懵懂懂地爬下床,立刻张开嘴巴,一股汹涌的
液体从他喉咙里狂喷而出,他呕吐着,拼命地呕吐,完全没有办法抑止住,几乎把
苦胆都吐出来了,遍地流淌着泛着泡沫发酸的粘液,臭烘烘的,他刚向前迈了一步,
便一脚踩在那些粘液上,摔了一跤,身体刹时如箭飞窜出去老远老远,一直穿过整
个房间,滑到了走廊上。
黑沉沉的夜幕笼罩着荒凉的大地,在这寂静的空气中,他身体像一条垂死的鱼
那样挣扎着,在走廊的地板上不停地翻滚爬行,直到再次出现在疯堂姐的房间里,
直到" 当" 一声自鸣钟声清脆悦耳地突然敲响,悠扬阴森,回荡在荒凉寂静的夜空
中,猛烈敲击着他的灵魂,丧钟啊,为谁而鸣,他倾听着,眼中泪水瀑布般倾泄而
出,他哭喊着,嘴里发出" 呜呜" 狼嚎般的古怪叫声,低沉有力,雄浑激荡,回应
着丧钟的潺潺余音,形成风暴的共鸣,响彻夜空。
从此以后,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家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大脑袋的疯堂姐的尸体也随同他一道失去了踪迹。不久以后,你们偶然听说有人曾
经在什么什么地方看见过他(究竟什么地方,那人吱吱唔唔地说不清楚),眼中不
禁流下滚滚的泪水,传说人仔细地描绘他所见到的情景,说什么大脑袋的弟弟身上
背负着一个披着大红色斗蓬的人,在旷野里,在阳光里,在风暴中,在黑暗中,走
啊,走啊,不知劳累不知疲倦,就像过去时代的一个苦行僧,传说人绘声绘色地叙
述所见到的情形(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瞎说,用这些鬼话吓唬你们),说什么从大脑
袋的弟弟背上不停地往下流淌黑乎乎的污水,就像把城市的污水沟按在了他的身上,
凡是他所经过的地方无不臭气熏天,人们谁也不敢接近他,远在数十丈以外就得把
自己的鼻子嘴巴捂住(真有那么臭吗?),因而谁也看不清他脸部的真实表情。
后来有一天,晴空响起一声霹雳,惊雷响过,狂风呼啸,挟着暴雨纷纷而至,
将他身上披着的紫红色斗蓬(被阳光雨露浇淋得失去了鲜艳色彩,故而看起来像是
深紫降红声)掀得高高的,飘扬在空中,像一面巨大的旗帜,又像一面巨大的招魂
幡,又像一只鲲鹏的翅膀(越说越玄乎),而这面旗帜(招魂幡、翅膀)的下面赫
然出现了一具森森的白骨,被刺眼眩目的闪电照耀得闪闪发光,几乎所有亲眼目睹
的人无不以为自己做起了白日梦,当他们清醒过来时,大脑袋的弟弟以及他背负的
那具森森白骨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传说(你们将之当作看恐怖电影听鬼故事,明明知
道不可信还是要听,真的,哪怕有一星半点大脑袋的弟弟传闻你们都非常关心),
你们大家谁也没亲眼见过,但是大脑袋的弟弟失踪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你们
最终还是在另外一个特定的场合下看见了他,不过,那只是从今往后绝无仅有的一
回)。
大脑袋再也不想回忆自己在听到这个可怕的传说时心情有多么悲伤,事实上他
的内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他的内心变得麻木不仁自然又和大象有关连。。。。。。。
看着大脑袋神情怔忡满面凄惶惘然的样子,欢喜团以为他被自己诉说的故事打
动了,脸上不由露出欣喜的表情(大脑袋觉得他真可笑),心情激动地说:" 你看,
你看,你被我的往事感动了,多不简单啊!你一定要写,一定要用你的激情,用你
内心的全部感受把翠喜这个可怜的妓女的命运写出来,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他
一边说,胳膊一边不住在空中挥来挥去,加强说话的语气。哦,他又在为大脑袋鼓
劲加油打气了,可是大脑袋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大脑袋把他诉说的那些重要情景
都遗漏了。
大脑袋只记得欢喜团说到那天他和翠喜姑娘在那个小公园里玩了一整个下午,
并在那里干了(终于干了)些男女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那个小公园的湖对面
就是一个荒芜的坟地,也就是你们这座城市历朝历代用来处决枪毙犯人的刑场,在
那里……哦,天哪,他们竟然干下那些事情,大脑袋不愿意再想什么了(那里以后
和你们桃园家族发生了关系),他迷惘地注视着欢喜团,看看他手里一直擎着的迷
你录音机,漫不经心地问:" 都录下来了吗?" " 录下了,录下了,声音质量绝对
好,要不要再听听?" 欢喜团语气迫切地说着,眼里流露出讨好的光芒,大脑袋摇
摇手,表示不必了,欢喜团才有点遗憾地把磁带从机器里取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在大
脑袋的手上,这已经是这几盘了?大脑袋根本就想不起来,总之他的房间里已经放
了好几盘这样的录音带(等到他想拿出来听时它们都像曾经有过的气味消失不见了,
散发在空气中,变成了其他的什么)。
大脑袋站起身时,欢喜团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目光殷切地看着他,小心翼翼
地问:" 什么时候我们再找一个机会聊呢?我肚子里还有好多好多翠喜的事情没有
说呢。" 大脑袋叹了一口气,敷衍道:" 再说吧。" 以后再说吧,大脑袋实在没有
心情去想欢喜团的那些破事儿,现在他的思绪又转到表弟还有惠萍姑娘身上去了,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他们,因为他们就在你们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里。他抬
起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飞鸟啾鸣的天空凄凉阴暗,笼罩着无尽的伤感,
极目远望,西边又在落雨纷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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