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第八章
战乱年代,枪林弹雨炮火纷飞,将你们居住的这座城市糟蹋得乌烟瘴气,翠喜
姑娘这时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真是一件让人忧心忡忡的事情,已经有将近三个
月的时光没有一个嫖客上门找她了,这就意味着她失去了生活来源,只能依靠往日
丁点菲薄的积蓄勉强糊口度日了。她不敢贸然上大街拉客,那些穷凶极恶的士兵看
见年轻漂亮的女人不是拉去做军妓就是抓去强奸,仅仅是强奸还不可怕,可怕的是
那些杀人如麻连眼都不眨的禽兽甚至会将她用刺刀杀死,然后在她身体下面插进一
根苕帚柄,就像那些历史教课书中登载的旧照片中的情形一样。
那是一个可怕的战争年代,敌对双方打红了眼,互相拿对方的平民百姓报复,
而溃退的伤兵又总是拿手无寸铁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人撒气,因此翠喜姑娘只得终
日躲在屋子里面不敢出门,往常认识的嫖客也不敢来找她了,百无聊赖中,她便和
欢喜团发生了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
在没有嫖客上门的日子里,一天两天翠喜姑娘还无所谓,可是整整三个月竟然
没有一个男人来找她,这就让她习惯接待男人的身体忍受不住了,蠢蠢欲动了。时
值盛夏,在屋里穿件薄薄的衣裳仍嫌厚,火炉似的骄阳把低矮的小屋烤得如同蒸笼,
空气压力非常低,人体内积蓄的汗液根本无法自然排出,需要不停地打扇,不停地
洗澡,不停地往身上浇水降温,她常常裸着身体躺在一张破竹躺椅上,让竹色暗红
的椅面紧紧贴着柔嫩的肌肤,仿佛那样就能凉快一些。
适时,欢喜团已经过了十四岁,虽然脸模样依旧和孩子一样,可是身体已经长
得结结实实,异常强壮。他家的小院里有一口不太深的井,他穿着一件小裤衩光着
上身手里拿着一只铁桶不停地扔下去,打上来一桶清凉的井水,扔下去,打上来一
桶冰冷的井水,一桶桶地拎到翠喜姑娘屋里,浇在地上,以使空气变得湿润些,让
温度下降些。每逢看到那躺在竹椅上的裸体,他的小裤衩立刻就会变得紧绷绷的,
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欢快地跳跃着,蹦跳着,终于跳在了翠喜姑娘的身上,虽然她
总是忧郁地拒绝着,虽然欢喜团仍显得稚嫩,动作急迫笨拙,屡屡不得要领,弄得
她十分难受,她的身体仍旧难以自持地行动起来,积极地配合着,把欢喜团变成了
一个早熟的男人。
欢喜团真心真意地喜欢翠喜姑娘,她也真心真意地爱欢喜团,可是他们的年龄
实在不般配,彼此相差整整六岁。在她眼里,欢喜团还是个孩子,她由着欢喜团在
自己身上玩皮,权当让他高兴游戏,就这么无意中,她怀了孕。
翠喜姑娘和欢喜团逃难到乡下时发现自己怀孕了,幸运的是日本鬼子已经投降,
但战争仍在继续,当时交战的军队谁也没有把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当作战场,敌对双
方都在争夺着城市的控制权,城市里有破破烂烂的工业,有颓靡不景气的商业,有
数间已经停课的学校,好歹也是当时当地的政治文化中心,而那个穷乡僻壤小山村
里什么也没有,离城市至少还有几十里路,呼呼啸叫的枪炮声隆隆地传来已经十分
微弱,城市的保卫战攻坚战拉锯似的你来我往,整整历时一年之久,在这期间,翠
喜姑娘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来。
带着一个小婴儿,翠喜姑娘既养不活,也没有办法继续操皮肉生涯,只得忍痛
送给当地一户人家抚养,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是这块肉能否活下
来,以后能否长大成人,远不是想象中的事情,翠喜姑娘对此既无奈又没有办法。
战争中人的性命如同一根茅草,是死是活全凭自己造化,更何况她生下的还是
个女孩呢?因而战争一结束,她就抛下孩子回到城里,可是城市里的气候已经大变,
改天换地,政权改换门庭了,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恶霸地痞兵油子都被按上反动分子
的帽子镇压了,消灭得干干净净,让那些打下江山的人顺顺当当地接管了政权。接
下来,为消除精神污染,消灭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恶习,抽鸦片的烟鬼们,出卖肉体
的妓女们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被改造的对象。
因而翠喜姑娘还想重操旧业已经绝无可能,她面临着饥饿,面临着被送进劳改
营的境地。就在那天,她接到户口所在地政府部门的通知,让她去登记自己的身份,
于是她让欢喜团陪着自己穿过街道沿着铁索桥,慢慢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一
股蝗虫般的人群敲着锣打着腰鼓涌上铁索桥(关于铁索桥的来历已经不甚其详,这
种悬横在江上的桥用数十根粗铁链子拴在江两旁的山上,桥身铺着木板,可以并排
走五个人,两边用铁索作护栏,在你们那一带的江上有好几种这种样式的桥)。
大队人马蹦蹦跳跳欢呼雀跃通过时,悬在江上的桥身剧烈摇晃起来,翠喜姑娘
和欢喜团紧紧牵着手,身体俟着桥栏护索,躲避这些狂热的人们,岂料她的身体仍
被如潮的人们挤了个趔趄,紧接着又一头栽倒在桥上,欢喜团也被人群挤得东倒西
歪自顾不暇,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她就被拥挤的人群踢到了浊浪滔滔的江里,一命
呜呼(大脑袋猛然想起自己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某天放学通过学校狭窄的门道,
脚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立刻便栽倒在地上,那些潮水般的学生们立刻纷纷从
他身上踩过去,后面浪潮般的学生并不知道前面发生的情况,仍然一个劲地往前涌,
结果那天他几乎被当场踩死。人潮散尽后,他孤伶伶地趴在地上,好久好久都没有
恢复知觉,最后天都黑了,他弟弟才在学校找到他,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回桃园家中。
想到那些身处狂热潮流中孤独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人多么不幸多么凄凉,大脑袋的
心也变得凄凉起来)。
欢喜团来到新社会,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被时代的大潮挤得一头扎进滔滔的江
河里,像根稻草那样在翻腾的浊流中徒劳地挣扎那么几下便消失了踪影,立刻便如
当头挨了一闷棍,惊呆住了,当他脑子里闪现出跳进江里去救翠喜姑娘的念头时,
他的身体已经难以自持地被裹挟进如潮的人流中,涌到了江对岸,涌进了城市里的
青年速成学习班里,并在那里过上了军事化的集体生活,受到了基本的教育,变成
为一名知识青年。一晃六年过去,学习生涯结束后他又变成了一名小学教员。
欢喜团成为一名学生又变成一名小学教员,这都是新社会给他带来的好处,可
是他却因新社会的到来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当他能够自食其力挣一份绵薄的工
资时,就把一腔心血都花在翠喜姑娘遗留下来的那个小女孩身上,他找到了她,意
识到自己身上为人父的情感在觉醒,便负担起她的教育和基本的生活费用,但是他
仍不能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小女孩接到自己身边扶养,并向世人宣告他就是这个孩子
的父亲。
他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却有着一个六岁或
七岁的女儿,因而他只能以叔叔的名义去照料她,接济她。但是他送去的钱或者东
西从没有顺当地用在这个小女孩身上,这是他所没有料到的。这个叫惠萍的姑娘小
的时候长得就像一只赤膊小麻鸡,因为营养不良,身体迟迟没有发育,既没有穿过
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从没有吃饱肚子,总是感到饥饿,身体瘦得真是可怜,欢喜团
伸开巴掌几乎能将她的腰一把攥住。
到了冬天,惠萍姑娘甚至还赤脚穿一双草鞋踩着遍地的冰雪走四十里山路去欢
喜团执教的学校上学,每逢看到这情景,欢喜团心里就难过得要命,热泪盈眶,然
而此时他正被一个从军队转业到地方上的女军人苦苦地追求着,他们是在小学教员
速成培训班里认识的,并且谈起了恋爱,为了使他的恋爱能够成功,也由于那个女
军人的执着追求,他根本就不敢光明正大地给惠萍姑娘正常的父爱。
不错,他承认这个小姑娘是自己的孩子,心里也深深地爱着她,可是基于种种
原因,他只能把这种爱埋藏在心里,偷偷摸摸地在暗中关怀着这个孩子,年轻时候
的他太懦弱,性格太不坚强,纵使这样纸还是包不住火,有一天这个秘密终于被女
军人知道了,他的恋爱梦幻也就随之自然而然地破灭。
造成欢喜团恋爱迅速破灭有两点因素,其一,他不应该和一个妓女生下这个孩
子,这在常人是无法理解的,尤其在一个崭新的社会里,更加不能被具有新思想的
女军人容忍,一个小小的少年居然和一个妓女混在一起,而且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狎妓,这行为多么丑陋啊,女军人连想都不敢想,听都不愿意听,欢喜团在她心中
美好的印象因此一落千丈,她不愿意和一个道德品质如此败坏的人谈恋爱,就如同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一样,因此一听说欢喜团还有这种事情立刻果断决然地离开了他,
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什么情意绵绵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统通扫除得一干二净。
其二,欢喜团不应该在生下亲骨肉以后又将这个孩子送给别人,遗弃自己的亲
生子女更加令人唾弃,因为这一点,女军人认为欢喜团丧失了做人做为一个父亲的
起码资格,更何况良心道德;作为一名光荣的女军人,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会和一
个胆敢抛弃亲生儿女的人谈恋爱的事实,因此和欢喜团迅速分手也是自然而然顺理
成章的事情。
当然,这主要怪欢喜团当时年幼无知心无城府,把自己的过去历史向组织向女
军人做了彻底的坦白交代,如果他闷着葫芦摇,谁也不告诉,恐怕就会和那个女军
人生下不止一个孩子了。在欢喜团录下的那些磁带里,他讲述这些往事时的心情非
常痛苦,因为相信组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畅所欲言,结果致使他被打成右派,
你们小时候看到他时,他家门的两边已被街道办事处的人用红漆刷上了" 只许老老
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的对联,而别人家大门上贴的却是" 祖国山河处处好,芙蓉
国里尽朝晖""饮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 之类的对联,当然由于他一贯表
现良好,这个强加到他头上的帽子还是摘掉了,大脑袋清楚地记得还在上小学五年
级时,有天学校开大会,臂上戴着红匝的工宣队宣布欢喜团获得解放时,他高兴得
一跳八丈高,又跪下来" 咚咚" 拼命地给人家磕头,把脑袋都撞出了殷红的鲜血。
想起这些往事真是令人嗟叹不已,好在大脑袋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去管欢喜团
的闲事,他漫不经心地把欢喜团精心录制的那些磁带拿回桃园家中,随随便便地往
屋子里一搁以后很快就忘到了脑脖后,再没有想起拿出来听听,当经历大象的风波
以后,过了很久,实在闲得无聊,他再想找这些磁带时却怎么也找不着了,这些磁
带全都如同煮熟的鸭子不翼而飞了。由于他当时心情比较灰暗,也就没有格外认真
地去找一找,丢了就丢了吧,也许他的记忆有些偏差,或许欢喜团根本就没有交给
他什么磁带,而且他当时并不关心欢喜团的那些破事,自然没有心情写什么破书,
为欢喜团树碑立传,不翼而飞就不翼而飞吧,他甚至都懒得再去回忆一下是怎么回
事。。。。。。。
大脑袋比较关心的是表弟以及他的恋人惠萍姑娘,由于惠萍姑娘曾经来到你们
美丽如斯千簇花万簇花的桃园,为大脑袋的表弟弹奏一曲" 阳关三叠" (那一支曲
子弹得大脑袋心都碎了,绵绵不绝,整整延续了一个晚上,直至琴弦全部断掉才告
终止),你们桃园家中的人或多或少也就有些耳闻,彼此私下暗暗打听想搞清楚来
龙去脉,大脑袋如果始终把她的事情闷在心里,恐怕会闷出病来的,只要一想起惠
萍姑娘那种水深火热的日子,他心里就非常难过。
惠萍姑娘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营养不良,身体发育得非常迟,长到十六岁时看
起来还像个小女孩,瘦仃仃的,除了两只又深又大的眼睛明亮照人以外,可以说浑
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引人注目的地方,简直就和非洲的饥民一样,身体小小的,脑
袋大大的,稍微有点同情心的人看了情不自禁地就会掉下眼泪。
当她长到十六岁时,那个她将要嫁给的男人才十二岁,还是个儿童,按照乡下
的规矩,童养媳长到十六岁就要和自己的男人圆房,可是一来她的丈夫还太小,毛
都没有长出一根,想圆房也不可能,二来她还是个生葫芦,用她的婆母的话来说还
是个生瓜蛋子,从没有见过红,这意味着她仍然没有进入青春期,身体没有发育,
没有所谓的落红初潮现象,两个孩子自然没法圆房,这一点乡下人的看法比较一致,
因此她十六岁那年幸运地逃过了这一劫。
大脑袋的表弟终日不辞辛苦地游荡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找到惠萍姑娘也就在这一
时期,他俩如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孩子那样耳鬓厮磨间,建立了真挚深厚的感情,
爱情的种籽不知不觉播洒进他们的心田,生根发芽,他们彼此相爱了,爱得那么深,
那么艰难,却从没幻想幸福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不懂得这种相爱意味着什么,桃园家族中的人们和惠萍
姑娘所处的环境对他们的交往也没有任何觉察,他们把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谁也没
有告诉,最主要的是大脑袋的表弟从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他的心事,包括他自己也
没有很好的清醒的认识,将来怎么办,没有将来(非但他的心里眼里没有将来,大
脑袋的心里眼里也没有将来,你们这些桃园的孩子都没有考虑过将来的事情,日子
总是那么一成不变地过着,朝朝暮暮,日起日落,过一天算一天,反正有家族老长
辈们掌着舵,谁也不可能幻想染指什么,虽然这种根深蒂固的家族王朝统治终究会
结束,只是你们都不会看到那一天),至于惠萍姑娘,那就更不会梦想什么了,她
只是把这种甜蜜而苦涩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秘密的地方,独自品尝也好,独
自伤感也罢,总之,她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地方(除了她饲养的动物,牛啊猪啊狗
啊鸡啊猫啊什么的)。
随着岁月的缓慢推移,随着感情的逐渐加深,这一对苦难的年轻人再也无法分
离了,命运已经将他们紧密地牢不可破地拴在了一起。三年后,当惠萍姑娘长到十
九岁的时候,终于像晚熟的庄稼品种那样(大脑袋的窗前摆放着一盆海棠花,一年
之中的春天夏天直至秋天都不长叶子,也不开花,只有在快接近冬天的深秋,在其
他植物凋零的季节,人们都已穿上厚厚的毛衣棉衣的时候,它才不经意地生长开放
出美丽的花朵),在深秋季节发育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不但有了正常女孩子一
切生理现象,而且像童话中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出落得十里八乡也挑不出
第二个来,她的美艳如同秋日的阳光照耀在丰收过后的大地上(她那表情忧郁恬静
的面目下隐藏着的古典的美艳绝非寻常庄户人家闺女们所能比似),引来一道道惊
奇的目光。
几乎一夜之间发生在惠萍姑娘身上的生理心理的变化终于使她面临了一场灾难,
那个注定要和她圆房的孩子也长成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于是格外关注她的人们便
在暗中紧锣密鼓地筹划起给他们圆房的计划。小小的山村统共没有几十户人家,一
点屁大的事都会如风吹过大地迅速传遍所有人的耳朵,这风声自然也吹进了她的耳
中,可是她当时太幼稚了,并不懂这其中的深远意义,当大脑袋的表弟来到她身边
时,她直率地毫无羞涩地问他圆房意味着什么时,大脑袋的表弟虽然并不像她那么
孤陋寡闻懵懂无知,然而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惠萍姑娘没有告诉他谁
要圆房),只是含糊其词地作了一般常识性的回答。
惠萍姑娘是一个心灵聪慧的女孩。听罢大脑袋的表弟叙述的话以后,她立刻就
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脸庞刹时变得红通通的,并且匆匆离去,独自一人躲在晒场上
的麦草垛中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和她圆房的人不是她真心爱着的年轻画家?为什么她要把身体交给一个
她并不喜欢也不爱还是个拖鼻涕的毛头小子呢?她痛哭着,眼泪糊满了脸腮,哭得
天昏地暗。后来大脑袋的表弟找到她,见她像刚刚遭受了多么巨大的凌辱,羞愤伤
心得几乎想不活了,不禁悯惜地将她紧紧搂抱在怀中,语调亲切柔声细语地问她为
什么如此伤心,她忽然睁大双眼,激动得声音发抖说:" 带我走吧!让我离开这个
地方吧!" 听了她声音颤抖的话,大脑袋的表弟感到有些意外,心中暗暗吃惊,他
不是没有产生过带她走的念头,如果说他不想拥有她,没有与她同床共枕共缔百年
好合的迫切愿望也是不现实的,可是他又能把这个姑娘领到哪儿去呢?他们到哪里
去生活呢?用什么谋生呢?放眼四顾,人世间沧海茫茫,哪儿又是他们的世外桃园
呢?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大脑袋的表弟喟然长叹,内心深处认为自己连做人的资格
都没有,活着也是白活,他既没有勇气答应惠萍姑娘的央求,也没有胆量不顾一切
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内心因此痛苦得无法形容,只好借绘画这种方式排解心中的苦
闷。
这一年,惠萍姑娘怀着对大脑袋的表弟失望与对自己不得不遭遇的现实恐惧心
情忐忑不安无可奈何地等待那一天的来临,在一个被郑重其事选择的所谓黄道吉日
里,她所在的那户人家开始着手操办这久已期盼的圆房大事了。
那个小男人当天被打扮得像个正宗的新郎倌,穿一身簇新的毛蓝色四口袋干部
服,头上戴着八角干部帽,遮掩住头顶闪闪发亮的金钱秃斑,满面红光嘴里喷着腥
秽的酒气走进她的房间," 咣" 一声,门被从外面反锁上了。时值春夜,燃亮的大
红蜡烛光芒闪耀,屋子里空气中飘逸着浓郁的酒气和蜡烛燃烧的烟味,惠萍姑娘身
体瑟缩躲在花床角落里,心中战战兢兢,头上蒙着的一块红盖布遮住了她发青的脸
色。
" 姐姐,把衣服脱了吧。" 新郎倌壮着胆子说。
喧哗声歌唱声一浪高过一浪从屋子外面的晒场上传来,那里摆放着十来桌酒席,
全村人都聚集在那里,饮酒作乐划拳吆喝,姑娘们媳妇们大娘大婶们上不得桌子,
每人手里捧着堆满鱼肉的饭碗围拢在惠萍姑娘屋子窗户下面,边吃边谈等待屋子里
的动静,连房间门外面的锅灶间也拥满了屏声静息听壁角的好事男人。
惠萍姑娘双手紧紧揪着红盖头,哆嗦着声音问:" 弟弟,你想干什么呀?" "
圆房,圆房,嘿嘿……" 新郎倌傻里傻气地笑着,嚷着,口齿有些不大清楚。
惠萍姑娘生气地说:" 圆什么房,我是你姐啊!" 新郎倌愣了一下,二两烧酒
喝得五迷三倒,脑袋瓜有些不大好使,一双斗鸡眼眨巴半天,突然来了精神,兴致
勃勃地说:" 姐姐没有看过公狗骑在母狗身上吗?姐姐没有看过公牛骑在母牛身上
吗?连家里养的芦花大公鸡也会骑在母鸡身上,那就是圆房呢!" 惠萍姑娘气得脸
颊通红,斩钉截铁地抗议:" 我不是母狗!我不是母牛!我也不是母鸡!你要想骑
就去骑它们好啦!" 新郎倌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畏畏葸葸跨步上前想掀她的盖头
布,不料被她双手一推,摔了个四仰八叉,立刻窝窝囊囊" 呜呜" 哭了起来。惠萍
姑娘由他哭去,这个小东西根本还是个孩子嘛,想和她圆房都是听了那些大人的鼓
动,过往十多年来她一直把他当作弟弟,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什么男人,想和她圆
房真是糊涂到家,她叹了一口气工夫,不想这小子竟中了邪一样连滚带爬扑到房间
门口,双手举起使劲拍屋门板,口中直嚷嚷:" 娘啊娘啊,她不让我骑!她不让我
骑!" 这下,惠萍姑娘可气坏了,正想上前踢他一脚," 哗啦" 一声响,房门打开,
那个威严的老女人冲进来,扑到她的面前一把揪去蒙在她头上的红盖布,扔在她身
后的床上,愤怒地叱喝:" 为什么不让他骑?!为什么不让他骑?!他是你男人,
你是他女人,他什么时候想骑你,就得给他骑!" 这真是蛮横无理,她什么时候愿
意变成他的女人?她什么时候答应变成他的女人?惠萍姑娘气得尖叫起来:" 我不
是母狗!我不是母牛!我不是母鸡!" " 混帐东西!自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
个石头滚着走,你怎么敢违抗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老女人气急败坏挥舞双手拼
命地吼叫,惠萍姑娘被这阵式吓坏了,虽说平时挨打受骂也是家常便饭,可面前这
老女人穷凶极恶的样子太可怕了,她吓得不知所措地哭起来,老女人命令她脱光身
上这辈子头一次穿上的崭新衣服,她磨磨蹭蹭不肯照办,老女人火冒三丈,冲着大
头儿子喝道:" 狗剩!你给她脱!" 小名狗剩的新郎倌听到号令顿时来了精神,胸
中涌起一股豪气,一个箭步扑过来,双手抓住惠萍姑娘的衣服,却挨了结结实实一
记响亮大耳光," 啪——" ,真响啊,他脸上霎时火烧火燎如同把头放进烧得正旺
的灶膛中,呆若木鸡,老女人也愣住了,没想到惠萍姑娘这么大胆,没想到她这么
不好调教。
惠萍姑娘正悲愤地看着自己发麻的巴掌,神情怔忡际,狗剩捂着火辣辣的脸庞,
一叠声地嚎叫:" 娘,她敢打我!她敢打我!" 这个狗剩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贯在他娘面前告状,什么惠萍姑娘看小鸭时跑丢了一只,什么淘米洗菜时弄得不
干净,什么放牛时让牛啃了青(庄稼)等等,听了这个宝货的告状,老女人总是大
发雷霆,逮住惠萍姑娘就是一顿暴打,这么些年来,她受尽了欺凌也被打怕了,现
在她居然敢动手打狗剩,这真是犯上作乱,狗剩自然大声喊叫起来。
老女人突然一转身奔到屋子外面将正在吃酒作乐的男人拖进来,关上屋门,两
个人一起动手粗暴地扒惠萍姑娘的衣裳。可怜惠萍姑娘哪里见过这阵式,吓得晕了
过去。扒光了她的衣服,这一对狗男女又让狗剩把衣服脱了骑惠萍姑娘,可这个狗
剩是个银样蜡枪头,根本就不懂骑在女人身上是怎么回事,看着他那脓包样,老女
人心里直发急,也顾不得脸红心跳,拖着他连比划带演示,终于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一阵剧痛中,惠萍姑娘醒了过来,刚想挣扎,三双大手一齐按住她的身体,她
丝毫动弹不得,嘴里又被塞了块枕巾,想嚷也嚷不出声,那一会儿,她真是求生不
能求死不得。
自那个悲伤不幸的夜晚过去以后,惠萍姑娘心里就对这个家充满了绵绵不绝的
恨意,可是她既没有勇气公然反抗,也不敢逃离这座桎梏自己的樊宠,放眼大千世
界,哪里又有她容身的地方呢?
她不敢指望自己心中的恋人,也不敢幻想自己能有和他共同生活的那一天,她
早已知道自己是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欢喜团有好多年没来看过她了,她搞不清
楚这个对自己好的男人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童年时的印象都已经淡漠,回想起
来真如做梦一般,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被遗忘在荒郊野外没有人疼爱的小草,任凭
风吹雨打寒暑欺凌,而她所爱的人又那么窝囊,没有一点男子汉的豪情,让她觉得
无望的生活如同一场永远也不会融化的冰雪,将她牢牢地包裹住,如坠冰窟。
有好久了,她所爱的人都没有来找她,仿佛知道她已和别人圆过房不敢和她再
见面,害怕背上不清不楚的黑锅,而她没有一天没有一个钟头不盼望他的到来,时
时刻刻都想扑进他的怀抱流着眼泪诉说这些日子以来她所遭受的苦难,可是,真的
见到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不会给予她任何美好崭新的希望,她早就明白,没有向
往,没有憧憬,两个人即使拥在一起心里也只会更加痛苦,长夜漫漫,枕泪难眠,
死水一潭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捱过去了。
有一天,她借口去庙里上香好不容易进了一趟城,在庙里,她意外地见到了心
爱的人,照理她的心情会因为邂逅相遇高兴起来,并立刻扑进他的怀抱痛声大哭,
可当时她的心情反而非常平静,既然不会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也看不到丝毫的希望,
她如何又高兴得起来呢?
她了解这个人,为他深深地叹息,她所爱的人依然一副畏手缩脚的样子,除了
画画大像画画动物以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还算是个男人吗?她感到失望,她想责
问他为何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负担起她的命运,既然相爱了为什么不能彼此结合?
她想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他,可是他并没有接受的打算。唉,其实她知道他的心里
也很苦闷,她不想再把自己的痛苦加在他的头上,想到自己和他永远不会有光明灿
烂的一天,她的心里非常难受,恨不能立刻跳进滔滔的大江里活活把自己淹死。
哦,死吧,死吧,也许死了以后就有可能重新来到一个欢乐的世界,只有在那
个世界里,只有在下辈子,她才能和心爱的人拥在一起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卿卿我我
乐不思蜀。
在那个天空飘洒淅沥小雨的日子里,她茕茕默默孤独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广
袤的田野,阴沉沉的天空,没有一丝鲜艳的亮色,一成不变灰蒙蒙的天和地无穷尽
地延伸着,和她所经过的日子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她就如同生活在梦里一般。
哦,梦境中,她度过的岁月也是那样灰暗、痛苦,既没有新鲜的阳光也没有朗
朗的星空,更看不到月亮的娇美模样,整个天地宇宙黑暗得如同一座浩大的坟场,
她形影相吊地在这片荒芜凄凉的坟场上走啊,走啊,看不到苍翠欲滴的树木,看不
到清香扑鼻艳丽可爱花朵,看不到活泼可爱小动物,更加看不到憨态可掬的大象。
那些出现在她梦境中的人没有一个模样不穷凶极恶,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刑具,
皮鞭、铁棍、枷锁、磨子、油锅,一起向她肆无忌惮地纵声狂笑,她,还有她所爱
的人软弱无力地兀自伫立在荒凉的原野上,两个人并没有紧紧依偎在一起,而是隔
着一条巨大深邃看不到底的鸿沟,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看不清她的身影,他就像
一个魂灵模模糊糊地站在无底深渊的旁边,她向他摇手召唤,哭着喊着,可是他的
耳朵聋了一般,丝毫听不见,他们相距得太遥远,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她渴望的人
影立刻像一根鸿毛轻飘飘飞上了天空,飘啊,飘啊,在黑漆漆的大地上空,在她阴
沉的头顶上空,翻旋着,忽上忽下,仿佛蜻蜓,她伸开双手希望自己能够腾云驾雾
捉住这根羽毛,可是无论她花费多么巨大的努力也无济于事,这根羽毛总是不能被
她抓住。
她高一脚低一脚在荒凉的原野上奔跑追逐这根羽毛,可是就像有一根绳索捆绑
住她的身体,原野上的沟沟坎坎不停地让她摔倒,摔倒,跌了一跤又一跤,她挣扎
着爬起来接着奔跑,最终还是不停地摔倒,最后她实在没有力气,只好在地上慢慢
地爬,匍匐前进,然而天空忽然飘起鹅毛大雪,原野四处立刻一片白茫茫,她娇小
的身体在荒凉的原野上像一只垂死的小耗子一点一点地爬行,她身后所经过的雪原
上,拖着一条鲜红触目尽心的血迹,长长的,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随着呼啸
的狂风骤然而至,这条长长的血迹猛然变成江河大海那样宽阔,滔滔的血海顷刻之
间将她的身体吞没,她在血浪中翻腾,像一根麦草轻轻随波遂流,既沉不下去,也
无法飞上天空,就那么令人心碎凄惨地漂泊着。
这是一幅多么可怕令人窒息的画面啊!她觉得自己的胸膛已经不再喘息,四肢
冰冷冰冷,如被埋藏在雪原中的石头,意识变得一片混沌,无法清醒,心房中塞满
了冰块,永不融化,头脑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所有的物质所有的声音与光线只要
陷进去再也浮不上来,而生命已经变成一条僵硬干涸的河流,没有汨汨流淌的青春
活力,没有荣光焕发的欢笑,没有温情脉脉的照耀。她死了。是的,她感觉自己已
经死了,生命变得空空荡荡,身体变成一棵枯死的树干,兀自横桓在孤漠的天空下,
没有飞翔的苍鹰,没有觅食的雪鸡,没有绿色,没有丝毫曾经有过生命的迹象,一
如荒凉的星球。。。。。。。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梦魇般游晃进那间盖着茅草泥土垒的小屋,像
个幽灵,既没有看见凶恶的老女人,也没有看见小她四岁时不时往鼻孔里吸着两条
黄龙(鼻涕)的男人。小小的山村死一般沉寂,没有阑珊的灯火,鸡鸭鹅牛羊猪狗
猫都进窝归圈昏睡过去,尖厉呼号的风从山野卷着林涛呼啸而过。她走进茅草屋中,
腹中如鼓响起,饥饿的利齿毫不留情地咬噬着她的心肝,太饿了,太饿了,又是一
整天没有吃东西,家畜们尚且知道为填饱肚子四处奔波乞食告化,何况她是一个活
生生的人呢?
真冷啊,真饿啊,她觉得自己的性命连一条狗都不如,家里养的那条狗尚且可
以跟在人的后面吃些浅羹剩饭,实在没有吃时就蹲在拉矢的孩子后面抢些热乎乎的
屎吃,可是她又能吃些什么呢?到田里捋一把青棵麦子吃吗?到牲口棚里偷一把豆
饼吃吗?到猪圈里捞一把糟糠吃吗?是啊,是啊,有些时候她真的不得不这样做。
太饿了,世上没有任何一样活着的东西能够抵挡住饥饿的威逼引诱,为了活命
人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哪里还会顾及什么人的体面尊严,没有了,没有了,
在饥饿面前人变得赤手空拳,什么也没有了,斯文扫地,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张永
远也填不饱的嘴巴。
圆房以后,她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媳妇,依然没有改变饥饿的命运,生活也
一如从前,丝毫没有变化,并不因为她有可能给这户人家传宗接代而受到应有的待
遇。饿得要死时,只好到马房里从温顺的马儿嘴里抢一把饲料吃,慌急慌忙地往肚
子里塞,不能被人发现,温顺的马儿怜悯地看着她,一双慈祥的眼睛凝视着她,默
默无语。吃吧,吃吧,吃不饱肚子哪儿有力气干活呢?天知道这许多年里她还吃过
些什么,没有长成熟的玉米棒子,刚刚拉藤的地瓜秧,饥饿使她觉得自己变成一个
牲口,而忘记自己还是个人,她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动物,有野菜吃那还是天然
的美味佳肴,榆树钱她也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填啊。
虽然她总觉得自己是一头饥饿的野兽,可在别人面前她从来都是一个标标准准
斯文的淑女,她读过书,虽然没有念完小学六年级,这在乡村也属绝无仅有,尤其
一个女孩子,更是难能可贵,连狗剩也没有读过一天书呢,她知道这都是托那个住
在城里的叔叔的福,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人的亲生骨肉。
她会弹琴,虽然总在无人的旷野里弹(这更是奇迹,乡下人听到她弹的正宗琵
琶琴声竟以为是天籁),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语,文文静静,娇柔温情,如果生在
一个大户人家里,她就是高贵的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呢,知书达理就更不要说了,但
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就是天上的仙女,连那些暗里明里刻薄虐待她的人心
里也不得这样承认呢。在那个偏僻闭塞的山村里,她就像一朵开放在冰山上的雪莲
花,孤寒冷艳,绝对矜持又无半点骄傲。
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一盏油灯,如豆灯光在漆黑夜幕中竟如耀眼的太阳刹时将
她窈窕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人呢?人呢?难道人们都已经死去了吗?四周了无生
气。她端着油灯走进西厢房,里面空空荡荡,她在自己的铺上坐下来,油灯放在破
梳妆台上。
双手托着脸腮,她目光直直地看着对面墙根下的地上,哦,一只探头探脑的小
老鼠鬼鬼祟祟从墙洞里朝外张望,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动一动,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
没有动静,多好的时机,它想出来偷粮食吃了,可是粮食都锁在老女人屋里的柜中,
连乌鸦都啄不到一粒呢,每天每天,当她做饭的时候,都是老女人亲自把麦子一把
把量出来,亲眼看着她拿到磨房里碾,称出去半斤,拿回来的面粉绝对不许变成四
两八钱。她推着碾子在磨房里一圈一圈地走啊,走啊,绝无可能伸手抓一把放进自
己口中,老女人两道毒辣的目光可锐利呢,能够穿透一切物体阻挡无遮无拦地射在
她的身上,小媳妇敢偷嘴,找死啊!
即使她不偷嘴,凭白无故,也会被辱骂成饿死鬼投胎,好象她前世长了一个薜
仁贵的大肚子,能吃下九牛二虎,可天知道她每天才能吃多少啊,甚至比一只鸡吃
得还要少呢,天晓得饿死鬼投胎长着薜仁贵的大肚子这种说法怎么可以强加到她头
上。每天每天,爷们老娘吃过以后若是剩下个半碗一碗的丢在灶间,那就算是她的
造化,否则就得扛皮。
什么叫着扛皮?那就是挨饿,饿得前心贴后背,浑身没有四两力气,还得不停
地干活,家里的活计,地里的活计,每天总也干不完,不把她累趴下绝对饶不了她。
老女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守财奴,赫赫有名的吝啬鬼,抠门得不得了,每天烧
火做饭,炒菜的锅里只放一滴油,有时候根本一滴油也不放,只用悬在锅灶上面一
块风干的猪皮往烧辣的锅底擦一下,就算沾了点油腥,仿佛这户人家穷得揭不开锅
似的,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这不是一户赤贫的人家,从前五十亩土地租给别人,
洋钱一瓦罐一瓦罐埋在地里,一元贰元叁元的纸币藏在墙洞里,被老鼠咬烂了都不
知道,谁也看不见那些钱,谁也找不着,连那些城里派下来帮助闹土改的工作组发
动乡民们扒倒房子掘地三尺也找不着。
小老鼠四处张望一阵之后慢慢现出身子,飞快地向灶间窜去,惠萍姑娘鼻子里
立刻嗅到一阵香味。她耸耸鼻尖,眉头蹙起,饥肠辘辘,肚子不停地叫唤,太饿了,
浑身的力气似蚕茧被剿尽丝,泄得一干二净,那股香味使她的嗅觉变得非常敏锐,
迅速弥漫进她的脑子里,她的脚步不知不觉移动起来,向散发出香味的地方一步一
步地挪着。
真香啊,那股香味既非花香也非寻常饭香,更非自她身体中散逸出来的香气
(她的身体能够散发一种奇异诱人的香气,可是她自己闻不到,只有跟她亲近的人
才能够闻到),而是带着一种新鲜的腥气的香味,就仿佛泥土的气味,就仿佛煮鱼
时散发出来的香味,又仿佛和杀鸡拔毛时浸在滚烫的沸水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差不多
(其实那已经是一种臭味了,可在她的记忆中那也是一种香味呢)。
此刻她太饿了,她头晕目眩机械地向前挪着步子,不长的距离,至多也就二十
来步远,竟走得遍体流汗,如同水洗,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上。她艰难地走啊,走
啊,如果不是那股香味的诱惑,几乎就要瘫在地上昏昏沉沉睡去,就这样,她好不
容易挪到灶间,整个人几乎虚脱了。
擎在她手里的油灯播洒的光线将堆满柴草的灶间照得明晃晃,她冒着金星的眼
里又浮现出那只小老鼠的影子,哦,小老鼠爬上灶台了(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
油吃,下不来,叫妈妈,妈不睬,咕嘟咕嘟滚下来)。多么伤心啊,她的潜意识里
吟咏起童谣的旋律,眼睛却立刻瞪大起来,一直虚眯耷拉快要睁不开的双眼竟瞪得
比鸡蛋还要大,哦,鸡蛋,天哪,鸡蛋,那只小老鼠竟然用两只前爪抱着一个圆溜
溜的鸡蛋贪婪地啃呢,忘乎所以丝毫不在意她的到来。
真的是鸡蛋啊,是那种白水煮的鸡蛋,在乡下这是最美味的佳肴,只有来了最
尊贵的客人,庄户人家才会拿出珍藏的白水煮鸡蛋招待他。难怪那么香,那么香,
她有多少时候没有看见过(更不要说尝一尝)了?一年?两年?三年或五年?她已
经记不清了,都说馋猫鼻子尖,老鼠鼻子尖,可是她为什么才闻到呢?为什么早没
有发现小老鼠呢?难道这碗鸡蛋在她身影出现以后才出现的吗?一碗剥去壳的新鲜
煮鸡蛋,哦,天哪,竟然还是用糖水煮的呢,连坐月子生孩子的媳妇们也吃不到啊,
难道是为她准备的吗?
不,不,这世上没有一个好心人会想到为她煮一碗鸡蛋,是的,她从没有幻想
过有一天自己能吃到一碗鸡蛋,连梦都没有做过呢,她暗自涕零自己命运连一只小
老鼠也比不上呢,小老鼠尚且敢偷偷摸摸四处寻觅食物填饱肚子,她敢吗?她敢吗?
她想起家里几只老母鸡生下的鸡蛋不是给那个长到十六岁还拖鼻龙的弟弟吃(哦,
那人现在已经是她的男人了),就是拿上街去换钱,扯布,买盐,哪里能轮得到她?
太饿了,太饿了,她都没有想一想灶台上为什么会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煮鸡蛋,
那个平常做事非常精明的老女人为什么会如此疏忽大意,没有等到她回来就将之藏
匿起来。不,她没有时间,完完全全没有时间去想一想为什么,她头脑里并没有很
清醒的意识,当目光看到那碗冒着热汽的煮鸡蛋时,她已经身不由主冲了过去,完
完全全失去了自制力,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到可能引起的严重后果,本能地就把那
碗还在冒着热汽的鸡蛋捧在了手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去。
" 啪" 一声,擎在她手里的油灯扔在地上,摔碎了,空气中立刻飞溅起煤油的
气味,可是她没有闻到,甚至都没有听到油灯打碎的响声,哪怕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也不会防碍她把鸡蛋从小老鼠口中夺过来,为什么即使便宜了小老鼠也不让她尝一
口呢?太饿了,太饿了,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疯狂地接二连三地把
一枚枚鸡蛋塞进口中,顾不上用牙齿咬一下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吞下喉咙,甚至连那
只至死还用爪子紧紧抱着鸡蛋的小老鼠也一块儿塞进了嘴里,牙齿都没有沾着鸡蛋
和小老鼠的边,这些东西就自己生吞活剥地滑进她的喉咙," 咕嘟嘟" 滚进她空空
荡荡的胃里。
真舒服啊,真过瘾啊,此刻让她去京城做皇帝的公主她也不会干呢,拿满汉全
席山珍海味来换这碗鸡蛋她也不干。她拼命地吞着鸡蛋,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打
个隔的空也没有,太迅速了,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也没有她的行动快。就剩下最后
一个鸡蛋了,她已经拿在手里了,正在要扔进嘴里的那一瞬间,她的耳朵忽然听到
了动静,是的,起先是那条狗猛然吠叫起来,接着屋子外面响起让她胆战心惊熟悉
的脚步声。哦,天啊,那个凶恶的老女人回来了,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呀,老女人
回来发现鸡蛋不见了,还会有她的命吗?她的心疯狂地跳起来,老女人发现鸡蛋不
见了,那还不把她扒皮抽筋捆在山上的树后让狼吃啊!
惠萍姑娘的意识刹时清醒过来(被吓醒了)。完啦,完啦,这回死定了,起小
到大她还没有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呢。她的身体因为极度恐惧惊慌而剧烈颤抖起来,
" 啪" 拿在手里的那只粗陶瓷碗摔碎了,她手里还紧紧抓着最后一个鸡蛋呢。死吧,
死吧,哪怕死了也要做个饱鬼,就把最后一枚鸡蛋吃下肚吧!她心里刚刚闪现这个
念头,房门突然撞响,脚步纷纷,最后一只鸡蛋噎在了她喉咙里,她用力地往下吞,
拼命地咽着喉咙,可是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最后一只鸡蛋严严实实堵住了她的
喉咙," 扑嗵" 一声,她的身体栽倒在地上,两条腿像被割断喉咙管的小鸡那样用
力地蹬着,踢着。。。。。。
屋门被从外面轻轻推了开来,一盏雪亮的马灯燃起,霎时马灯明晃晃的光线布
满整个灶间,亮如白昼,一个身穿黑衣黑裤黑鞋头包黑巾的老女人面目冷酷地走进
来,一个衣着光鲜举止优雅神态自若的城市女人跟着走进来,她们默默地看着倒在
地上已经停止呼吸不再蹬腿的惠萍姑娘,一声未吭,许久许久,那个衣着光鲜举止
优雅神态自若的城市女人才蹲下身,用手背在惠萍姑娘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下,没有
一丝气息。
" 殒了。" 她简短地说着,迅速站起身,看见面前伸出一只巴掌,接着又抻出
另外一只巴掌,这两只乌鸡爪子一样的巴掌平摊在她面前,于是,她叹了口气,慢
慢从身上摸出一个臌臌的荷包,慢慢地打开,一张一张地数出一沓钞票,一沓" 哗
哗" 作响崭新的钞票,放在了老女人不停哆嗦的巴掌上。
" 就这么点吗?" 老女人心犹不甘地嘟囔着。
" 可以了,买十头牛也足够了。" 城市女人神情鄙夷地说着,目光瞟在这个看
见钱两眼立刻放光芒的乡下女人脸上。
" 一条命呐。" 老女人快活地点着手里的纸币,一边装模作样地嘀咕。
城市女人的双眼立刻瞪起来,语气刻薄地质问:" 是你生养的吗?" 老女人还
想说什么,屋子外面突然闯进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汉子, 一下将两个正在交易年
龄相仿的女人撞倒在地,这汉子扑倒在惠萍姑娘身上像个孩子死命嚎哭起来。
老女人打起精神,身体还躺在地上就转过脸朝城市女人声音高亢地说:" 虽说
不是我亲生的,可她是我家狗剩的媳妇,我家狗剩不能没有媳妇呢。" 城市女人想
了想,从地上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不料蹭了一手的煤油,两条细细长长的柳
叶眉顿时皱了起来,踌躇了会儿,她掏出一方手绢,把手擦擦干净,又打开荷包,
数出一叠纸币,飞快地扔给老女人,口中不满地说:" 够了够了!这下再买口棺材,
娶两个媳妇也够了!" 说完,她扔掉沾上煤油的手绢转过身仔细瞅了一眼躺在地上
的惠萍姑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向屋子外面走去的时候,脸庞居然坠落两行冰冷
的泪水。
夜幕中,山村前面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停放着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她走到
那里的时候,汽车引擎的发动声猛然刺耳地响起来,片刻,这声音便渐渐减弱,渐
渐减弱,最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大地复又变得一片死寂。
下一章 回目录
请到少典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