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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六月六,又到了酿新酒的时节,庄稼长得一人多高,眼望着就要成熟,
雨水也格外多起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眨眨眼间,又乌云当头,下起了倾盆大雨,
偏偏只那么一小会儿,又高高悬起彩虹,阳光普照。
在这风和日丽细雨滋润万物的季节里,秀才董学进加紧念书,闲来无事,也到
磨房里地头转转,碰到媳妇花月娇就和她唠嗑两句,不敢久留。
这一辰子,万兰珍的身子骨儿似乎好转许多,也不见她人前人后捶背捏腰眼了,
每日里,照例吃斋,坐在佛龛前,数着佛珠念经,歇下来工夫,喝口茶,便望着远
处那座庙宇出神。
从春到夏,这么长时间,董学进的媳妇花月娇消瘦了许多,每日天一擦黑,婆
婆万兰珍依旧把她锁在南屋里,让她一个人伴着孤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悲悲
切切,常常泪流满面,思念渴望之情丛生。花月娇心里那恨啊,恨秀才娘亲为上不
尊,这么一把年纪还强占媳妇的婚床热炕,和儿子睡在一块儿,恨自己为什么没有
血性,不一头撞死在墙上,恨秀才丈夫无能没用,连个媳妇儿都守不住。
花月娇揉着红红的眼睛,想起和丈夫在一起相拥入衾共度良宵的情景,不禁抚
臂啜泣,泪水从腮上滑落,打湿了枕巾,弄湿了炕席。她掀开小薄被子,让皎洁的
月光涂抹在自己峰峦起伏的躯体上,小腹阵阵发热,两臂颤抖不止,牙齿咬得“格
巴”响。
窗花褪尽了颜色,杨柳青年画从墙上隐去,麻雀在巢里“叽叽喳喳”叫唤,云
彩一忽儿暗一忽儿明亮地飞驰而过。花月娇用冷毛巾揩尽身上的虚汗,跪坐在炕头,
两眼紧闭,倏忽想起婆婆万兰珍那一声高叫“成精了!”的事情,不禁暗暗好笑,
莫不是被婆婆发现了自己的恶作剧?才遭此报复的?娘亲终于也熬不住啊!
花月娇想到这,一丝快意滑过心头,不由又担心起来,秀才正当年轻,心火旺
盛,婆婆万兰珍睡觉又不穿贴身衣服,保得住他不走火入魔入邪道?转念一想,花
月娇又感叹起来,唉,管他那么多干嘛,人家既然是从他娘亲肚里爬出来的,为他
操什么穷心!
唉……
花月娇用双手捂住滚烫的面颊,想起白天和丈夫董学进见面,老是感觉身后出
现婆婆万兰珍的一双眼,害得她想让丈夫摸摸自己胀得难受的胸脯都不敢,这算什
么夫妻啊!
在那漫长的一下午,花月娇独自一人待在磨房里,看着拉磨的小毛驴,一圈一
圈又一圈,阳光晒得空气炎热,让人喘不过气来。花月娇呼吸急促地松开衣襟,让
那对欢跳不息胀得难受的奶子蹦出来,一颠一颠,手里捏一把毛巾,不住地抹脸上
胸前的汗水,两腿儿站立不住直打晃。
小毛驴一刻不停地走着,打着转儿,麻盘一圈一圈地空转着,花月娇忘记了加
麦子,花月娇不想再这么苦下去了,她两眼儿晕晕,看见小毛驴竟然停了下来,呆
呆地瞅着自己,慢慢地多出一条腿来,顿时浑身燥热,大汗淋漓。
花月娇猛地想起婆婆万兰珍用的那物什,那叫老猫给叼去的东西,不禁口舌发
粘,哀叹一声,抽手打了自己一嘴巴。
花月娇用手背捂着嘴巴,仿佛看见婆婆万兰珍那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突然一
阵头晕……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的,花月娇躺在炕上不起来,房门锁链儿“哗哗”作响,
“吱呀”一声,门打开,董学进跨了进来,直奔炕前,望着脸色苍白憔悴不堪的媳
妇花月娇,赶紧拉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关切道:“娘子呀,你是不是不舒服?”
花月娇神情怔忡诧异道:“怎么会是你,娘亲呢?”
董学进将媳妇抱在怀里,说:“娘亲今天开恩,准我开门。”
“这真是日头从西边出了,那就多谢了。”
花月娇冷颜扭脸向着炕里,不理会丈夫董学进。
董学进扳过媳妇的脸,热切地诉说道:“这一辰子,我可想死你了。”
花月娇恨恨地说:“算了吧!你跟你娘亲过得不是蛮好的吗?还来找我干什么,
拿我开心吗?”
董学进苦脸巴巴地叹道:“唉,我也是没法子啊。”
花月娇霍地坐起身,斥道:“你还算什么男人?连和自己老婆睡觉都要叫娘亲
管着,你怎么不和你娘亲睡一被筒!”
董学进一个劲地擂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分道:“她是我娘亲啊,我怎么敢跟
她老人家作对,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你叫我怎么办呢?”
花月娇怒道:“放你娘亲的猪瘟屁!你娘亲是皇帝老子?我看你就是个木头人,
你当真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你让我想什么法子?”董学进懵懂地盯着媳妇问。
“哼!”花月娇一腔怒火真想把这个不中用的丈夫活活吞了,她耸动眉头,愈
加生气,嚷道:“你是三岁吃奶的毛孩儿,死人,难道还要让我教你怎么干不成?”
花月娇嚷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捶胸拍炕,呼天呛地,吓得
董学进脸色发白,双手直摆。
这时候,万兰珍不声不响地闯进屋,冷眼看着媳妇花月娇,讽道:“唷,小姑
奶奶今儿唱的是哪出戏?”
花月娇把头一昂,甩出一把鼻涕,破罐子破摔道:“反正你没男人一样过,你
怎么不教教我呢?”
万兰珍神情一怔,脸沉得可怕,立刻恶声恶气道:“好,娘亲今儿就教教你。”
接着,她冲儿子董学进手一指,“你出去看你的功课,没出息的东西!”
董学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呐呐地后退出去。
万兰珍脸庞堆满谄笑,道:“儿啊,你是要娘亲教教你吗?歇晌你到磨房来,
娘亲亲告诉你。”
“呸!敢情你想用那用了十几年的东西糊弄我,告诉你吧,我可是有男人的,
还是为你儿子为你董家的子孙后代积些德吧!”
花月娇一扬头,秀发披散在脑后,跳下炕,趿拉着鞋就奔向屋外,一番话出口,
总算将过门以来心中的那口恶气出了,她感到非常畅快,仿佛看到身后的婆婆万兰
珍正弯着腰趴在炕上气得直打哆嗦呢,反啦!反啦!反啦!又怎么样呢?大不了一
个死!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窝囊啊!
这一日里,花月娇喜眉笑眼,心情十分舒坦,走到屋外,看山,山岗有情,看
水,绿水有意,白杨树一长溜一大排,上面无数只大大的眼睛仿佛也充满了钦佩和
赞叹。在碾房里,她推着沉重的石碾子,一圈又一圈,累得骨松精疲,汗珠一串串
地往下坠,心里仍然快活无比。
然而,婆婆万兰珍却不再搭理媳妇花月娇,看见她便偏过脸去,鼻子里哼一声,
倘若看见她和丈夫董学进在一起便咒骂,指桑骂槐,却不直接骂她。
几日下来,董学进被娘亲万兰珍骂得头昏脑胀,不知该倒向哪一边才是好,一
个是他的娘亲,一个是他的媳妇,他捧着昏沉的脑袋,书,看不进去一个字,字,
写不出一张纸,每日眺望着遥远的山峦,忧心忡忡。
忽一日,董学进终于因为心情郁闷积劳成疾病倒在炕上,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儿,脸色焦黄,两眼儿巴巴地望望娘亲,望望媳妇儿,有气无力道:“我求求你们,
别总像个仇人似的好不好?”
一句话没说完,已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连连。
万兰珍立刻心疼得似挖了自己的眼珠子,上前就要给儿子捶背,然而花月娇抢
先一步,坐在炕上扶住董学进,小粉拳轻轻地捶着,稍稍重一些,万兰珍马上瞪起
眼睛,刚要骂你想害死我儿怎么着一想到儿子刚才的央求,只得忍住,气昂昂地抽
身而去。
为了儿子,万兰珍这几日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不再和媳妇斗嘴,不再骂人,乐得
花月娇天天陪着董学进在炕上下下棋,打打牌,一时倒也相安无事,其乐陶陶。
董学进无限感慨道:“要是天天这样清静该多好啊!”
花月娇噘着小嘴道:“又不是我不愿意,我巴不得从今往后永远这样。”
董学进叹着气道:“是啊,娘亲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呢?真让人难以理解啊。”
花月娇含情脉脉地守着董学进,用滚烫的小巴掌在他胸口上抚摸,神态妩媚道
:“和你娘亲睡一个炕,想不想我?”
董学进垂下眼帘,无可奈何道:“想啊,想的要死,可是我怕惹娘亲生气啊。”
花月娇鼓动道:“傻瓜,你娘亲又不是活阎罗,怕她怎的。”
董学进唉声叹气道:“当心娘亲听见。”
“唷,大孝子嘛!”花月娇蹙着眉头,鼻孔里哼了一声,揶揄着,伸出手指在
董学进脑门上戳了一下,然后闭住眼,羞怯万分道,“你也不问问人家想不想。”
董学进惊喜道:“想我啦?”
“呸!你以为人家想的是你?想的美,人家想的是你这”
花月娇娇嗔着用手往董学进的被里摸,董学进脸庞绯红绯红,顿觉精神清爽,
一把攥住媳妇的小手正要贴在那跳动的地方,忽听屋门“咣当”一声响,不禁吓得
赶紧丢开手,一颗心立刻跳到了嗓了眼里。
花月娇回头看去,并没有人,不禁笑着用手指戳丈夫的脑门,啐道:“愧你还
是个大男人,活活丢丑!”
董学进摇着头,无可奈何哀叹道:“唉,我也是给你们吵怕了。”
花月娇嘴巴凑到董学进耳朵边上悄悄说:“你娘亲不让我们睡一个炕,明天你
借口溜达,到西头的麦地里等我,别忘记了。”
董学进惊喜交加,心房“怦怦”乱跳,一瞬又面有难色道:“我怎么出得去呢,
娘亲在边上看得紧。”
“你就不会说看书看得头疼,要溜达溜达散散心吗?”
花月娇眯着眼笑,十分得意,心中讥笑着婆婆万兰珍,怎么的,秀才是我男人,
我爱和他睡就和他睡,总不成让他和你睡吧。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董学进因为心中藏着秘密,十分兴奋,身体的疾恙顿时烟
消云散,他换上一身洗干净的长衫,打着折扇,在屋前屋后走了一遭儿,见娘亲万
兰珍没有反应,便向田里走去。万兰珍见他这些天以来难得这么精神,也就不忍心
制止他,只是伫在院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花月娇在柴房里快活地哼着小曲儿,做活风风火火,动作十分麻利,一切忙好,
收拾停当,抽空洗把脸,正要溜出门,忽听得当空响起一声惊雷,“哗啦哗啦”下
起了雨,不由万分懊恼地拍了自个脑门一下,叹道:我怎么这么没福气呢?
这时,蓦地响起婆婆万兰珍的叫唤声:“学进还在外面呢!”
送伞!
花月娇脱掉绣花鞋,抄起一把油纸伞便钻进了茫茫的雨中。
雨越下越大,起先还能看见前面的人影,到后来苍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从村庄里烟囱冒出来的阵阵烟雾弥漫四野,呛人鼻子。花月娇高一脚低一脚在田埂
上疾奔,放开嗓子高喊:“学进哎学进哎”
没有人回答,“哗哗”不息的大雨中花月娇那尖尖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雨
水迅速打湿了她的衣裳,使得她体态毕露,衣服紧紧地粘在身上,她用手背抹去眼
前的雨水,脚一滑,跌坐在地下,油纸伞扔在了地上,风一吹,沿着田埂像车轮一
样滚起来,她伸手去捉,一把没捞住,又气又急,不由失声哭了起来。
茫茫的雨中,雷声隆隆从天际低垂滚过,仿佛贴着地面飞驰一般,花月娇非常
害怕,坐在泥水中,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爬不起来。
正在这时,旁边齐腰深的麦地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直向花月娇扑去,花月娇
惊慌得只晓得用手蒙住脸,不敢吭声,雨水泪水刹时糊住了她的双眼。
那人拉住花月娇,将她抱在怀里,十分温柔地说:“别怕,是我呀。”
花月娇听出是丈夫董学进的声音,刚才还软得似蚯蚓一样的身体猛然充满了力
气,她掐住丈夫的膀子,哭道:“吓死我了,才将你上哪儿去了?”
董学进眨着眼睛苦笑道:“我不是一直在这里等你嘛,雨下大了,躲又没处躲,
只好蹲在这里,用扇子挡在头上,这会儿,一把扇子已给雨水打得稀烂稀烂。”
花月娇嗔道:“那我喊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真没有听见,哎呀,小猫小狗才骗你呢。”
董学进说着扶起媳妇儿,相依相偎着在烟雨苍茫中踟蹰行走。花月娇走着走着,
刹住脚,说:“我不要回去。”
董学进劝道:“雨这么大,要生病的。”
“我不管,下刀子我也不在乎!”
花月娇忽然精神十足,面对董学进站住,伸出一只手,纤纤的葱指在丈夫的脸
上抹着,把粘在他眼前的乱发掠去,目光朦胧地凝视着他,悲哀道:“难道我们注
定只有在这雨中交会吗?”
董学进抚着媳妇颤抖的肩膀,动情地说:“你想吗?”
花月娇咬着牙齿幽幽地说:“我想啊,想你想得要死要活。”
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劲道,一把将董学进按倒在地,俯身盯住他,如痴如醉
道:“我现在就要呢!”
董学进无可奈何,轻声叹道:“光天化日,光天化日之下,不成体统啊。”
花月娇气咻咻道:“都是叫你娘亲逼的!”
说话间,雨竟渐渐小起来,倏忽又止住了。天边接着出现了彩云,一道长长的
彩虹当空横着,天空幽蓝幽蓝,麦穗儿上一粒一粒水珠儿一碰,齐齐落地。董学进
和花月娇相拥着滚进了麦地里,寂静的天空大地顿时响起震天动地的叫唤,旁边有
那婉啭的鸟儿在呜啾。
许久,许久,娇喘阵阵的花月娇余韵仍未尽,头发蓬蓬乱乱粘在红喷喷的脸庞
上,二目娇媚无比,手脚一齐缠在董学进身上,蛇一样,不住地嚷嚷:“你娘亲老
不死老不死!”
董学进笑咪咪地看着媳妇儿,道:“我娘亲还年轻着呢。”
“她想男人想疯了!还咒我”忽然,花月娇自觉失口,急忙用小巴掌掩住了嘴,
心里慌慌地斜眼睇着丈夫,改口道,“我骂你娘亲,你不会恨我吧?”
董学进“唉”声道:“我恨你有什么用,我恨你有什么用?我恨念书啊!”
董学进说着用拳头不住地擂着自己的脑门,模样儿非常痛苦。花月娇把脸埋在
他的胸前,抚着他瘦削的肋部,心疼道:“你别难过,我会忍的,常言道:三十年
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也熬成了个婆婆就万事皆休了。”
“忍,忍,不忍能有什么办法呢?”董学进两眼直直地盯着远处天空中缓缓飞
过的一只苍鹰,喃喃道。
花月娇捧住董学进的脸,凑上前,连连亲吻,心中涌起无限酸楚说:“别为我
担心,我会想办法让你高兴的。”
董学进摇摇头,说:“这样的日子叫人有什么意思?庙里那和尚说大清的气数
已尽,外面哄哄地闹什么变革,我娘亲她只晓得死守着老规矩,真不知道念这功课
还有什么用。”
花月娇茫然道:“四百年的大清朝气数真的已尽了吗?”
董学进点点头,说:“人家外面连辫子都剪了呢,我娘亲她只是不信。”
花月娇问道:“你信不信?”
董学进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花月娇披起湿衣,跪起身,眼望着远处山岗上的云彩,自言
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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