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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8
数年后,大清朝终于土崩瓦解,万兰珍家的田地也被董姓族人哄抢而光,只有
他们居住的那几间房子依然属于他们,秀才董学进在十里地外的西家屯找了份教书
的差事干,每日一清早,老鸹始叫唤,就起身上路,直到天黑尽才回来,从不敢怠
慢。
这一晚,董学进做了二度新郎倌,然而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气,他在大
红的蜡烛熄灭后,起身,一声不吭地点亮了一盏如豆的菜油灯,俟那惨淡的光辉亮
起就托着腮帮子枯坐了一夜。
是夜,十七岁的新娘玉芙蓉黄花闺女依旧,头上蒙着大红的洋绒头盖布,一颗
初次离开大森林小鹿般的心,年轻,饱满,充斥了新奇的幻想和热切的渴望。坐在
炕上,她娇颜粉面,凝视着那双小荷初露的尖尖脚,一双软缎儿红绣鞋,脚趾在里
面不住地攒动,大红的蜡烛花泪纷纷坠下,火花“毕剥”作响。玉芙蓉默默无语,
害怕与期待之情丛生,嘴唇干燥。忽然一片黑暗,玉芙蓉的心猛然跳到了喉咙间,
感觉炕那边的坐着的人轻身下来,走到她的面前,盯视着她,刹时间,她张开了双
唇,闭住了眼睛,一只手慢慢地解开了衣襟,浑身发抖。
然而,董学进二目空空,无声无物无色无欲地为她点燃了一盏如豆的菜油灯。
那时间,玉芙蓉忍不住就泪水涟涟而下,挂满脸腮,紧紧把小拳头塞进了嘴里,
强咽着漫涌上来的哭泣声。
董学进彻夜未眠,玉芙蓉也彻夜未眠,于是就此懂得了许多不应当立刻就知道
的东西,她感到这个家里充满着怪异神秘的气味,她听见细碎的脚步声隐隐地弥漫
在空气中,还有第三双镶嵌在黑暗中的眼睛。
玉芙蓉和衣而卧,睁着纯澈的大眼睛,老鸹一叫唤,丈夫董学进推开房门径直
去了西家屯,玉芙蓉眼皮儿带着一圈黑晕,不敢怠慢,跟着弹身而起,强颜欢笑,
烧火做饭,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婆婆万兰珍这夜也未睡着,天明以后,两眼更加黑暗。她倚坐在炕上,嘴唇尖
尖不住地翕动,看见玉芙蓉过来请安,一把将她拉住,似怜爱似训导地小声道:
“和秀才那个了吗?”
玉芙蓉瓢了瓢嘴,似懂非懂道:“秀才没搭理我呀。”
万兰珍毫无光泽的两眼更加黑暗成两口深井,她那枯燥的手摸着玉芙蓉丰润的
臂膀,道:“别急,娘亲日后自会教你。”
玉芙蓉天真笑道:“娘亲啊,教我什么?”
万兰珍不再说话,巴掌移到玉芙蓉的肚子上,玉芙蓉顿时觉得痒痒的,抽身后
退,莫名其妙地回到自己屋。
万兰珍这年四十有三,然而看上去更老些,徐娘不徐。
来年春风二度梅,诸花正芳阳光艳。平和酥软的东风劲吹着滚滚的麦浪,层层
压层层,远远望去,草木青青,茂盛舒服,桃花一簇簇连成片。玉芙蓉头发油亮油
亮,脑后缀满桃花,面也若桃花,香艳娇媚,蹦蹦跳跳,身着一件暗红色小夹袄,
下身一条海蓝色肥腿裤,两肩浑圆,腰肢婀娜。
董学进早早离开家,剩下玉芙蓉孤孤单单,说话都没个伴儿,她心灵手巧,做
针线,绣鸳鸯,推碾子,晒五谷杂粮,如此寂寞。
婆婆万兰珍半老不老,坐在堂屋里的佛龛前,手持那串乌木做的佛珠儿,敲着
小木鱼,念念有词,愈念愈有劲,半眯的一只眼斜斜地射在走来晃去的玉芙蓉身上,
久久不动。
这天,日升三竿,玉芙蓉挎着小米箩来到门前小河旁淘米洗菜,阳光温和地照
射在清清的水面上,青萍茵然浮动,草鞋底小鱼在水里钻来钻去,追逐着从竹箩缝
中漏掉的米粒,四周寂然无声。
忽听得“吱呀”一声响,对面那座小庙的两扇油漆剥尽半掩着的门打了开来,
从里面踱出一个年轻的和尚。
这和尚眉很黑眼挺大,满脸洗不尽油灰的硬肉,一对招风耳,长下巴,胡子密
密碴碴,牙倒挺白的。往庙门口一站,不声不响,两眼冒出徐徐的渴念的火焰,如
同蚊子歇在肌肉上一般灼在河对岸淘米洗菜的玉芙蓉身上。
这娘们,倒挺俊!这和尚咧咧嘴,脸阴沉,走到破败的墙根下,曲身一倒,倚
着墙,翘起腿,晒起太阳,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
玉芙蓉眼皮儿没抬,却看见那和尚长着一副结结实实魁魁伟伟的好身材,头顶
看不出灼香疤,从娘亲万兰珍那里,她还知道这和尚吃肉吃酒,不念经书,不敲木
鱼,不打钟,不唱经,夏天歪在树荫下睡大觉,冬天太阳底下晒晦气。这和尚,他
姓钟,没有名也没有法号。
微风拂面,轻轻撩动着玉芙蓉脸上的细细绒毛,痒痒的,太阳晒在身上很热很
热,脸庞额头上沁出了针尖般密密的汗珠,玉芙蓉想起身揉揉腰,两条腿却又仿佛
没有一丝儿劲。
秀才董学进像是她的哥,夜晚从不找她碴儿,各睡炕的东西头,她找秀才说话,
秀才回回装作没听见,即便听见了,要么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那片黑黑的地方,要
么挥挥手让她别烦人。玉芙蓉不知道别人家的夫妻是怎么样过生活的,娘亲万兰珍
也不教导她,要换衣,要洗澡,董学进不是背过身就是跑出去,正眼儿不瞧她,这
日子过得算嘛玩意儿?玉芙蓉这时候极想哭,想和人说话,不由偷偷瞄了一眼对面
的钟和尚。
真胀啊,玉芙蓉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胸前的两团肉,眼望着对岸,
不明白这和尚春天还晒什么鬼太阳,是身子骨虚弱发寒,还是好吃懒做无事佬?
玉芙蓉在淘米,可是米粒儿一把把从箩里泼出去,她不知道,草鞋底鱼儿透明
的身体游来摆去,黑黑的眼睛一小点,追逐一粒米,便游一边去,慢慢地吞咽。玉
芙蓉想回娘家去,可是娘亲那脸儿也挺难看的,想想当初,不就是因为家境贫寒才
找了个好人家吗?当了一回新媳妇,一年多,至今还是个黄花闺女身。玉芙蓉哼哼
鼻孔,两眼儿漾出桃花粉红色的异彩流光,眼神儿又很木然。春风荡来荡去,树叶
“哗哗”轻响。
玉芙蓉淘完米,没发现箩里的米少了一小半,玉芙蓉洗菜,看着一根根菜儿像
是放荷灯一样顺着水漂远去。玉芙蓉坐下身,两只小手在水里泡得白白,胖胖的,
阳光一照,依旧那么纤巧隽秀。
清澈见底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浮着玉芙蓉的倒影,微风乍起,一晃一晃,映衬着
大朵大朵棉絮般的白云彩,蓝天湛青湛青,天幕原野非常空旷,非常荒凉。
在这荒凉的心房里长满了焕发茸茸生机的青草,盛开着美丽的玉芙蓉花,一颗
弯着腰的小树下,拴着一只孤独的小棉羊,白白的。
玉芙蓉的手在颤抖,钟和尚不声不响地瞅着她,目光如电,如荒野里奔突的狼
豕,两耳如网,捕捉到玉芙蓉“咚咚”的心跳声。
这个假和尚!
玉芙蓉头昏昏沉沉地走回去,忘记了拎回菜篮子。
钟和尚假模假样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欲说又休,挠挠头皮,走回了破庙。
四月这个艳阳天,猫儿狗儿四处疯野,白天懒洋洋,没精打采,夜晚窜墙跳屋,
生龙活虎。玉芙蓉夜夜捂着耳朵,不敢听那些号啕打野声,心房“咚咚”跳,腿肚
子发胀。
董学进嘴里衔着一杆烟袋锅,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眼望着屋顶,三魂出窍,七
魄升天,任凭玉芙蓉光着身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不见吱一声。
玉芙蓉有事没事老往河边去,娘亲万兰珍念佛,眼前看不得闲人,玉芙蓉淘米
洗菜,洗衣裳,涮马桶,一个人总爱蹲坐在小河旁。那和尚,假模假样地不待玉芙
蓉抬腿儿就钻出了破庙门,魁梧结实铁塔一样倒在墙根下,两眼儿放光。
他面不善,心恐怕也不善,两只大眼不怀好意滴溜溜地往人家小媳妇身上转,
真是怪腻歪人的咧!
玉芙蓉心里没有生气,两耳灵敏得出奇,隔着两丈来宽的小河,能够听见那粗
重的呼吸声,不禁两颊绯红绯红,如同喝了新酿的女儿红。她蹲在河边洗衣裳,慢
慢的,棒槌儿像根针,在阳光下一亮一亮地抡动,穿在她的心弦上。
抡起在空中的棒槌儿忘记了放下,是因为听见了过往哑巴一样的假和尚自言自
语在嘀咕,玉芙蓉好生惊奇,感到诧异,这秃驴在念什么歪经?她抬眼朝庙那边不
由自主地瞄了一眼,棒槌儿却砸在了脚面上,她一疼,嘴直咧,泪水儿齐刷刷地挂
满了脸。
钟和尚若无其事幸灾乐祸倚靠在墙根下,嘴里衔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正眼
儿不瞧玉芙蓉,没说话。
玉芙蓉突然气得要命,银牙咬得“嘎巴”响,难道她想这和尚说话不成?她这
小媳妇想和他这个大男人说话不成?玉芙蓉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巴掌通红,手心
发烫,心却凉凉的,立刻起身挎起篮子向家走去。
天空很静,很安详,四下里阒无人声。
蓦然,玉芙蓉尖尖的耳朵里钻进蚊呜般的窃窃私语声,她一愣,柳条儿编织的
篮子掉在了地上。
细细辨听,那和尚摇头晃脑的说话声回响在耳边: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
常流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这杀千刀的秃驴!
玉芙蓉的耳朵很热,很痒,很烫,秃驴那颤动的话音浑厚雄壮,如同古铜钟的
和音撞击在玉芙蓉那干涸的心河旁,很舒服,很舒服,很惆怅,很惆怅。
玉芙蓉手捂着脸,快步跑到田野上,放声大哭,十分痛快,杀千刀的啊!无事
佬!她恨恨地咒骂着,即刻又破啼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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