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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八一年离现在已经很远了。
那一年,这个城市的气候特别怪异。旧历年前后,罗家老五在家中仅有的两间
房里创下了半小时之内毙蚊二十七只的记录。考虑到当时的时令,考虑到他所使用
的工具(计有右手掌一只、封面为橙色的小说《第二次握手》一册),虽然老五的
蹦跳及远和连续作战能力在整个向阳院一带小有名气,但面对板壁上累累的尸迹和
书皮上班驳的血痕,罗妈还是暗自心惊了一下。
“做孽哟”,罗妈朝一溜烟射出门去的老五的背影吵,“把床踩成什么样子,
看你大哥晚上回来不揍死你!”
日子总归是要过去的。开春以来,老天整日地阴沉着,没有下过雨,也没见过
几次爽朗的太阳。眼看五一都到了,气温还伏低着头不肯向上,一点没有新时代青
年迎接五四的蓬勃风貌。
严格地说,罗家的常住人口中,除罗妈和罗大志以外,其他人这几天都该名正
言顺地过节的。可惜那时候没有大礼拜,也没有五一长假。罗家老爹七二年就过世
了,长子建设顶替了他的工作。建设今年二十八岁,于公元一九七八年秋娶妻刘氏
卫华。两口子的脾气都很彪悍,外人不敢撩拨。遗憾的是,他们眼中的外人竟包含
了除夫妻俩和娘家亲戚外的所有人。最近一年,由于一个壮硕的男婴罗大志的诞生,
内人党也随之增添了新成员。自春节期间在家里大吵一架后,建设一家三口就住在
几站路外的外婆家,今天说好要回来准备搬家具。所以罗妈会以大哥的回家来恫吓
老五。
顾名思义,老二建军出生于八月份。去年结的婚,芳名赵迎春的二媳妇看起来
倒是低眉顺眼的。在建设之前和建军之后,罗妈还各生养有一个女儿。大女儿蹉跎
经年,总算没象她妈预言的那样终老娘家,好歹也嫁了人,二女儿则在刚工作的单
位住集体宿舍,难得回来露面。
总体来看,罗妈现在的日子就象万里长征来到了懋功。湘江之战失去丈夫的悲
痛、犹如转战云贵川边一般地拉扯大五个孩子的惶恐窘迫都已经过去,虽然草地和
张国焘之流不时冒出来捣乱一番,但是,革命的航船继续向前,看来是无可怀疑的
了。到了晚上六点多钟开晚饭,老五照例忙慌慌地刨下一碗干饭,呼哨着消失了。
罗妈收拾完碗筷,对坐在桌前发呆的老三建军打了个招呼,就迈着细碎而不失坚定
的步伐出门到城北剧场看折子戏去了。
那时,黑白电视机同国产机械手表、纯化纤衣料一起还被普通百姓称为奢侈品,
念佛讲经仍然是主流社会作为封建迷信严加打击的对象,所以象罗妈这样终日劳作
又不肯早歇的小市民,除了看电影和听戏之外,几乎就无处可去。
建军听罗妈说完,没有答腔。他望着母亲消失的门洞,目光无意识地停在走廊
对面烟雾腾腾的厨房。隔壁王家大妈在往暖瓶里灌开水。罗妈的脚步声响下楼很久
了,他仍然象雕像一样停着。暮色开始弥漫进屋了,他从饭桌旁站起身,走到屋中
间拉响头顶的拉线开关。跳闪了几下之后,从一盏八瓦的日光灯管放射出的青冷光
芒和镇流器微弱的嗡嗡声布满了整个空间。建军穿过左手边一个没有门框的门朝里
屋走去,拉动同样的一根拉线,另一盏日光灯也幽幽地亮了。这个房间平时是妈和
老五住的。今晚,大哥、大嫂和他们的娃娃也会在里面住。等他再次走出里间的门
洞时,半截间墙的阴影投在他枯瘦的脸上,无来由地显得有一些狰狞。
河川市北城区公安分局前进村派出所
调查笔录
时间:一九八一年五月三日地点:前进村向阳院25—14# 调查人:郑勤、刘明
一记录人:郑勤
被调查人:邓仙华。性别女,年龄四十九岁,籍贯本市北城区,家庭出身贫农,
本人成份工人,文化程度文盲,民族汉,工作单位港务局2 连3 排,家属工退休,
住址北城区前进村向阳院25—14#.
问:昨天(五月二日)罗家打架的情况你知道吗?
答:罗家住我隔壁,前进村向阳院25—15# ,我是前进村向阳院25一14# ,我
们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昨晚他家打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
问:你把知道的情况谈一下。
答:昨天晚上快九点钟时,我出门倒洗脚水,见罗家两间屋都没有开灯,建设
的爱人抱着小孩在走廊上,小孩在哭。刘卫华在骂:“乖乖莫哭,不要怕她,你怕
她卖×呀!”我倒洗脚水后回屋,隔了一会儿,我又开门出外倒水,又听见刘卫华
在走廊上骂:“不怕那个狗日的傻王八”。因我们两家的关系不好,我没有问为什
么骂,我倒水后就回到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上床睡觉了。一会儿,大概也就几分
钟的样子,我听到罗建军屋里有镜子打烂的声音,又听见建军在说:“你要砸东西,
大家都来砸”。建设就回答:“来啊,说干就干”。建军也说:“奉陪,要干就马
上干”。两兄弟吵起来了,我听见桌子响了两声,又听见他们屋里有乒乒乓乓的声
音,接着又听到建设说:“刘卫华你跑个×呀,快把娃娃看好!”。后来又听到建
设说:“你敢用这个”,我以为是说的菜刀。再隔一会我听见刘卫华哭着出来下楼
去了。过后就听不到声音了。刘卫华又从楼下上来,她喊:“王伯伯(指我爱人王
政和),快点呀!”我忙起来穿上衣服出去看,看到罗建军、赵迎春两人在走廊上
站着,建军手上有血。我从厨房朝建军屋里看,看到刘卫华把建设抱着在哭,建设
胸口上有很多血。这时楼下的人也赶忙上来了,有黄少芬、张英武等人。居民委员
周淑新忙喊:“快送他到医院去,脸色都变了,还不快点抬”。建军在屋里找了一
块门板,和李中原、汪炳文两人一起把建设抬到医院去了。
问:你出来看的时候,听到罗建设说话没有?
答:我在屋里听见建设喊了两声,叫她爱人把娃娃看好。我出门看的时候,没
听见建设说话。他的头是耷拉着的,一直没听他说话,也不知道当时死没死。
问:罗建设与罗建军的关系怎样?
答:他们兄弟关系不好,为什么原因我不清楚。我和他家的关系也不好,平时
也不好过问。今年春节,他两人吵了一架,只是没有打起来。以前,他们家经常吵。
问:他家的伙食怎么安排?
答:两兄弟的伙食是分开吃的。他妈是跟着建军一起吃的。
被调查人:邓仙华(签名)
一九八一年五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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