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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印(长篇小说)
—— 谨献给我的苦难的为民主奋斗的农民兄弟们
第一章
1
没有人知道长江中下游有一个叫万村的村子。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对于
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那些把自己和后代的生活和期望都寄托在这块土地上的人
们,它才是重要的。
在多少年之后,海期望一定不能理解自己当初的一心投入。他几乎是拎着脑袋
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斗争。人与人的斗争可以进行到那样的状态,真是可怕的。1 9
9 8 年居住到这里之前,这个村子对期望来说,整个都是陌生的。这种陌生,不只
是人的面孔上的陌生,是对村里多少年来的大大小小事务的陌生。这份陌生后来给
期望带来太多工作上的困难,让许多村民怀疑他的能力、魄力。
开始时,小村给期望一种无法进入之感。这个小村的政治面貌是隐蔽和遮掩性
的。如果没有李表那一班老人的导引,期望即使有强烈的主观愿望,也可能早就止
步不前,另寻他途了。一个他生存在其中,却又漂浮于外的居住地,加之他主观愿
望上又避免介入的村子,是什么力量完成了对他的改变呢。这份改变在他没有察觉
的情况下,是那么顺其自然地完成了,后来他自己想到这一点时,都有些不能理解。
在改变过程中,他自己对哪一个微小环节一事件的思考与处理不是仔细地深思熟虑
呢。
这是一个被掩盖的村子。当人为地将一个物件一再地掩盖起来,时间长了,会
给人一种神秘感。神秘并不是那个物件本身产生的,而是产生于那掩盖的行为。只
有三个片的万村,居住地长1 .5 公里,宽5 0 0 米的地方,南边的钢铁公司的热
电厂那高高的烟囱冒出的烟尘就能将它整体覆盖住,它是多么小的地方啊,为什么
还有那么多的人在进行着殊死的利益争夺呢。3 年后期望认识到,只要有人的地方
就会有斗争,这几乎就是真理,只要是两个人就具备了社会的基本结构,只要是社
会,就会有斗争。第三届万村长兼平山铸造厂长何必1 9 9 7 年在建造贯穿小村的
水泥村道时,在知道自己将在小村青史留名时,也为自己全面地掌握着这个不大的
小村的命运而自豪吧。可是,什么时候,自豪也不再能延长多久,这是不是何必的
一件憾事呢。
那条五米宽的水泥路,刚建成时,不是给许多人一种浮想联翩的感觉吗。那多
么象一条通往富裕的康庄大道,水泥路将给村民们带来他们愿望中盼望已久的东西,
他们的生活将会有一次很大的飞跃,有一次质的变化。
我是一个外乡人。期望常常这样想。他的真正家乡不是万村,而是长江中一个
沙洲,在他入伍后,由于破圩,他的父母兄弟搬迁到了这里,再后来,他的家乡整
体搬迁,丢下一个任水冲刷的荒洲。他是漂浮到这里来的,除了一个人在外失败后
投靠家乡的心理需求外,还有一些不能明确的原因。在这一点上,他没有自卑感。
他知道,万村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漂浮者和他们的子女,只是时间上的差异罢了。
1 9 0 0 年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芦苇滩。最早到来的人,都是逃难者,都是解
放时可以评到贫农成份的人,他们陆陆续续从各自的家乡走出来,其中多数来自一
个叫无为的县份。可以说,在各自的家乡都是被人看不起的货色,无田无地,甚至
连一间茅草屋都没有。到了这个新地方,这里有无主的荒滩,开出来不就是地吗,
种几年不就是好地了吗。这里没有歧视,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财主,没有高高在
上的人,他们享受到一种平等的快乐,自由的快乐,有一块糟地的快乐。土地的获
得是不是有一份神异呢,真象是天上飘来的一块地,走出家乡就找到了,如果他们
一直死呆在家乡,好运气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风吹走的,好运气一旦从天上落下去,
到了哪一个人头上,那福气就是私人的了,别人是抢也抢不走的,就是抢走了,到
了手里也会变了味的,强盗的钱永远是别人的。
也许上世纪初是万村人最快乐的时候,是这个村的人际关系最单纯的时候。那
也是恒村人最勤劳的时候。在这一块每年淹一次的江滩上,他们围起一道堤来,再
把无数根深埋在地下数尺的白芦苇根挖出来,一年是挖不尽的,三年,十年。江堤
被水冲垮了,再围,在不断的围堰中,江堤宽大雄壮起来。他们原来的家都是建在
江滩边的山坡上的,住山上的屋,在水里捞收成。这就是老几辈万村人的生活。然
而,后来没有多少人怀念那份美好时光。这块土地曾经生长着麦子玉米,1 9 8 0
年前后,因为离城市近,改种蔬菜,供应居民市场。从土地上看,解放后的大量招
工,使这块土地上的男人们走入富裕而有地位的城市,人们的观念变化了,不太重
视土地了。1 9 9 9 年后的三年里,期望在田地里跑了多少趟,看到了多少弃荒的
土地啊。他又看到了另一种现象:从恒村人们的老故乡无为,又有许多寻求生路的
人来到了这里,这些人种植万村人抛弃不种的土地,完成着上级交给村里的蔬菜生
产任务。他们的语言与本村人的没有多少不同,但这不妨碍本村人的那份优越感。
后来各自家乡的坏毛病都在万村人的后代身上再现出来,和遗传一样。在这块
新土地上,那些毛病发得好象更厉害些。何家和张家的矛盾从一解放就开始了,中
间有多次反复,各方力量的消长,至于文革中何家联合成家吴家斗张家等等事情,
现在4 0 多岁的人记忆犹新。
山坡上的住家一批批地搬下来,现在水的忧患不存在了,人们看重的是交通的
便利,且山上用水用电都不方便。第一批下来的是村干部们,第二批是干部的亲眷,
第三批是夜里提着东西往干部家跑的人。田地被大面积地缩减了,盖了工厂,用来
给不远的钢铁公司倾倒工业垃圾,或出租给个体户作磁选废铁的场地,场地费比从
地里收成的效益高十几倍。
第一批来到这块土地上的人, 不会有一种将大众利益 (在1 9 0 0 年前
后就是可以看到的大块土地)据为己有的妄想。但是他们的后代在一个世纪后的2
0 0 0 年,却为夺取利益进行了激烈的斗争。他们中的权势阶层开始划分势力范围,
在私有制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权势阶层渴望着进行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将公有变为
私有。何必是个多么令人敬佩的人,他的想象力是那样丰富,他是那么善于变通,
掌握着政际和人际的软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在万村的江边,占地6 0 亩的玉山铸造厂,十几支烟囱高耸入云,标志着一种
力量与势力。那是一个势力的堡垒。它里面有多少村民不知道弄不清楚的事情啊。
何必在那里是怎样一个角色呢,这么说吧,在这个城市里,只要提到平山铸造厂,
就是提到何必,两者是连在一起的。
2
何必称霸一方。这不受存在于目前万村的流动性和各种挑战的威胁。
作为村级组织的领导,何必直接而公开地成了万村显要阶层的代表。何家的亲
属们进入主要企业和村里好的工作岗位,是轻易可行的。对于宗族来说,这是一种
良好的职业保障,他们是望族。期望看到,中央和地方政府对最基层的政治整合力
减弱了。
何必是土生土长的万村人,还是孩子时,他很不起眼,走在一群孩子中他是不
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智力口才都是普通平常的。他初中毕业,
没有享受过高等教育,这是他后来发迹时极力把自己装扮出一副有修养高智慧的心
理因素吧。什么时候他有了城府,1 9 9 9 年前后,他眯眯笑着的时候,那已是别
人最易受骗的时候了。然而,本村的村民们是不会将他与一个骗子联系在一起的,
他总是给村民一个复杂的不能归纳的印象,他是一个杰出的人,一个人才,又不是
一个可以肯定为好人的人,不是一个单面的人,而是一个多层面的人,他的面孔是
会随着内心的需要而作出多重变化的人,这样的人,村民们是难以认清的。
期望在到村里工作之前的几年里,耳朵里灌满了何必的名字,但没有机会见他
一面,何必不轻易在村民面前露面,他真是太忙了。也许至今没有多少村民知道何
必忙些什么,那种从企业分工来确定何必工作的思路,头脑是多么简单啊。对于一
个与何必一般年龄的本村人来说,何必这几年的变化也是不可琢磨的,人也可以变
得丰富起来,这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万村人来说,不大好理解。
不能理解就不动那个脑筋吧,村民们这样给自己下台阶,于是何必的势力在几
年里不断膨大,待到村民们抬头一看时,何必的身影已象漫天的乌云遮盖住了整个
天空。
何必就这样与村民们拉开了距离。他自己也能感觉到,已不再与他们生活在一
个世界里,对于这一点,万村的村民们能够心平气和,人分三六九等,这是古老的
中国文化精神的经典。何必在村里听不到多少人对何家的嫉妒之言。也许万村地处
城市边缘,紧靠钢铁公司,接受信息快捷,起了很大的抵消作用。想不通的是,刚
刚从平均主义的大锅饭里走出来的人们,为什么这么快地就接受了另一个人对自己
的几何倍的等级驾驭;建国以来的一重又一重的道德教育,在人的本性面前,真的
瞬间就可以化为泡沫?
向与同在一起长大的同伴冷酷地发号施令,在人格上凌辱他们,对一个受过良
好教育的人应该是一件难事。万村人说铸造厂的中层干部是何必养的一群狗。现实
状况是,几年下来,那些中层干部已彻底屈服了。那是人格上的趋附。在那个与万
村村部相隔4 0 0 米远的铸造厂里,何必既是工作上的统治者,又是精神上的统治
者。对一个人的凌辱,这如果是一个大问题,何必不会有这么大的成功。凌辱也是
管理上的一个手段,为什么把一种工作手段,上升到人格上去说呢,何必的理由能
说服很多人,似乎还是一种前锋意识:一切为了企业,为了效益,工人就是机器,
与人格没有关系。
何必自己也曾感慨:一些社会舆论界所屡屡举荐的人物,大众却漠然置之,尤
其对于自己这样带有先锋意味的人物,认识上的分歧更加突出。究竟哪些原因形成
了大社会与小区域群众之间的差距乃至对立?他想,在群众与上层建筑这两个位置
上,不同的意义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何必认为,民主仅仅是民意的回流眩目地交织盘旋。自治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断
言,它所引起的矛盾和它的精彩之处同样显眼。
何必想,自治已成为万村村民的一种纵情的语言之舞。村民应该在被动的位置
上。
何必更象一个帮派的帮主,同时又是一个痛苦的人。在通常的意义上,何必应
当和自得意满、骄横跋扈的心理相适应。他手执大权,掌管着万村绝大部分财富,
在特定的范围内,他已进入为所欲为的境地。他的痛苦来自何方?不言而喻,那是
精神上的,他的众多的随从们无能为力。
成就卓著的何必,不爱喝酒,喜欢抽上等香烟,喜欢坐豪华轿车,好排场。铸
造厂请来过省市歌舞团,在厂部礼堂演出。他的厂餐厅装饰精致高档,就餐的客人
每人能接到一块印有铸造厂厂标的手帕。当然,他的办公室更精美了,是一个有1
0 0 平方米的套间,外面是接待室,巨大的办公桌上,插着两面旗帜,一面是国旗,
另一面是铸造厂厂旗。在办公转椅后面,是一排高高的典雅书橱,里面放着一本本
厚重的企业典籍。里间有一张床,据说是让他值班用的。这样的办公室与何必是多
么相配啊,简直就是他得体的衣服。
何必是自信的,他看到,村民们多象一只只趴在村民自治这块蛋糕上啃咬的老
鼠。它们食不知味,虽然知道那确实是新奇的东西,也是用豆、鸡蛋做成的,但味
道不同,有着些异域风味。好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但是本土的老鼠太不会品尝了。
何必认为,这群老鼠在新奇了一阵之后,会自动散去,再啃食他们多少代食用的古
老食物。在这份自信中,何必对民众的轻视在不经意地暴露着,他是那样洒脱地运
行着自己的故事,甚至有意识地不再遮掩自己在以前抑制的情绪。这种不屑一顾,
将其与村民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了,村民看到了他身上有的更多的陌生处,这也是
村民被激怒的原因之一。在预选之后的几个黑黑的夜晚,十一点钟左右,万村与铸
造厂之间的土路上,一些上下夜班的村民,被路两边树丛里突然拉起的绳索绊倒,
随后有人问:" 马上到来的选举会上你们选谁?" 夜班村民们有多种说法,有的说
:" 管他谁当呢,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有的说:" 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不同的回答都得到一致的教导,要这样投票:正村长选周文科,副村长章大海。有
人辨认出那是些铸造厂的外地工人。人们把铸造厂职工夜间拦路强迫村民投何家备
选人员票的行为,与何必的许多一言一行联系到一起,加重了人们对何必的不满。
斗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几乎不能确定。年代好象淹没了一些东西,或者
说把细节都洗掉了。何家的那个当了是几年的老支书,现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已是面
目模糊。古家的当了近十年的生产大队长,已有十年没有出现在村人的面前,他瘫
倒不起了。期望知道的最早的事件,是为划成份引起的两大姓的斗争,谁都想把自
家人的成份划得低些,把高成份户划到对方去。当那一个恶霸地主的名额要在一天
夜里定下来时,村里先是出现了打人的事情,其次是一家的锅被砸碎了。
何必早就知道和弱势群体的斗争是长期的。
3
上访户李表决不气馁。 1 9 9 8 年末和1 9 9 9 年初,李表几乎每一个夜
里都在村路上奔走着,那是他最忙的时候,在他来说,第四届村民委员会的海选,
是他上访举报十年来遇到的最好的机遇,这时候不努力,还要等什么时候。万村的
老户人家都住在山上,他一次次鼓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 说服村民们与腐败斗争。
夜里是他工作的时间,白天上班的人都回来了,在还没有收拾的饭桌上,李表就已
经开讲,他要说的话很多,他常常说,要讲啊,讲了群众才能知道,还要多讲,群
众才印象深刻,要把群众的怒气激起来,要让他们知道目标啊。那时候,对万村的
过分不熟悉,使海期望的正气轻易地被激起来,手握《组织法》,在李表等老人的
召集下,象个单纯的刚刚走上革命道路的青年。他想,1 9 2 1 年时中国革命的星
星之火时代,就是这样吧。那时候,《组织法》真是象传单一样,乡里村里按照上
面的要求,复印了无数份,让参加村民会议的人, 人手一份。村里到处都是《组
织法》,许多人要那张复印件擦了屁股。李表将《组织法》好好地保护起来,象当
年保护《毛主席语录》一样,用学生包书的塑料皮包起来。他想,这将是许多年里
一直要用到的东西。
李表的家在山坡上。在二十年前,他的房子是村里竖得起指头的两间楼房,虽
然是旧砖建造的。这十几年里他的心思都不在过日子上,全都放到上访举报上去了,
加上他们夫妻都是6 0 多岁以上的老人,分给他们的耕地被钢铁公司征用后,他们
夫妻每月每人能领到4 7 元养老金,所以经济上是窘迫的。上访举报也要花费一些
钱,虽然有几次村民集资,但都用于大的行动上去了,平时一些小的零花钱,还得
他自己掏,十几年下来,他自己也掏了不少。期望第一次走入老人的卧室,看到的
景象是很难忘的。一张足有3 0 年的破床上,烂了几个大洞的灰黑褥子底下是稻草,
一条满是补丁的旧被子。在床头和一张旧式抽屉桌上,堆满一摞摞整理好的报纸,
都是他多年收集保存的,其中以法制类为多。墙上挂着一张张大白纸,上面是用毛
笔写的一些村里的腐败事务。
期望真的有些感动,一个上访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他的精神生活会是一种
什么形态,这是他关心的,很想知道的。李表不喝酒,抽很多的劣质烟,没有什么
别的嗜好。他的一头白发和疲惫的眼神,总让人想到,在夜里,他咳嗽着不能入睡
的样子。他自己也说,天天动脑筋啊,想着怎样搞倒老河鱼啊。老河鱼多精啊,不
好对付,随时要注意他们的行踪,抓住机会就不能放过啊。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
恒村这块土地上,李表走的路是别人的多少倍。一到夜里,他就要出门了,他要找
一些人谈谈。在不止一个地方他说,我现在也懂法了,上访举报这么多年,也是学
法学了这么多年,就等于上了几年老年大学了。他一再表态:谁都知道我是上访钉
子户,我脸上写着呢。我不怕,这么大年纪,死也能死了,谁要杀我,一个对一个,
我也不亏。他的斗争精神在万村里时不时地让人看到,那几乎就是张扬着一面旗帜。
李表站在万村边的山上,能看到整个万村。显眼的就是丁远方的最豪华的三层
楼,屋顶是用琉璃瓦盖的。从房子上,李表就能看出万村的势力区域来。何家,以
南边老河鱼的房子为中心,他的房屋前后左右都是他何家的宗族。北边靠近钢铁公
司煤灰库边,受污染很严重,那里住着从长江中的小洲上整体搬迁而来的拆迁户,
都是杂姓,房屋的位置都不好,连房子建的规格层次都相差很多。
在与李表的接触中,渐渐地,期望看到一个老上访者的缺点和不足。但他一直
隐忍着没有指出来。他想,要保护这个老上访户的积极性,作为上一个时代的人,
李表身上有许多时代的烙印。
当一些人说到李表十几年前上访举报的最初原因时,期望总是一笑了之。他不
想听,也许当初他真是为一己私利走上这条路的,但十几年下来了,现在的李表已
不是当年的李表了。
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从1 9 5 1 年就在乡政府工作的老基层干部。经受了历
次运动,在1 9 8 5 年被安排回到家乡,到村里当党支部副书记。1 9 9 3 年退休
回家,在家里种地。他叫伍本。他与李表在万村的民主进程中,各自起到了不可替
代的作用。两人又是极不相同的,在他们的身上,你能看出文化与素质的不同,他
们的大方向是一致的,但在具体行为上又有很大的不同。
许多的思路,是期望作为一个村民自治的孤独者的想象。种种想象似乎还隐藏
着某些难以明言的寓意:村民与干部之间的对立,是否暗示着共性与私欲之间胶着
的隔阂?1 9 9 8 年末,期望是在一次偶然中,与伍本他们这些老人认识的。老人
们因为识字少,写不出成文的东西来,上访材料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听说到
本村有这么一个能写文章的人,就这样,他们与期望接触了。期望首先感到的是,
这是一个接近和丰富生活的方式,他应该主动走向生活,而不是在书斋里封闭自己,
再就是老人们给他提供的一些眼前这个村子的隐秘情况是那么触目惊心,他现在能
为百姓出一点力了,而小说散文总是那么隔靴挠痒,他那一阵子正为艺术的无能烦
恼,当他看到自己为村民们写出的一点点东西,受到那么多的欢迎时,他突然有一
种天生我才也有用之感," 我为人民鼓与呼" ,他找到了一条新路。村民们簇拥着
他,把许多上访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而期望也是那么认真地写着,以自己粗
浅的法律知识给他们分析着。在这当中,渐渐培养起一种信任。期望身上那种读书
人的执著、坦诚、公正,给了村民们极深的印象。
在没有见识到何必之前,期望心里真的有点不敢否认何必是一个开拓型的企业
家。铸造厂有1 5 0 名工人,本村人占4 0 % ,在那被钢铁公司数十个大烟囱污染
的空气笼罩之下,铸造厂里那些本村籍的工人们,当签名领取到一笔丰厚的工资时,
内心里对何必是感激的,为自己是一名铸造厂工人自豪。高速发展的铸造厂被那6
0 % 的外地工人不断向四处传播着。期望不能无视这些。他告诫自己,不要早下结
论,村民们在他跟前说的那些话是多么苍白啊,他们对那家企业了解得太少了,连
皮毛都没有。何必做得多么过分,将一家村集体企业做成了一家秘密会社。为什么
不能将一切都放到桌面上来进行呢。这不是一个村民理想的企业家,至少是一个许
多方面有问题(或失误)的企业家。
第一次相见,期望差点被何必那儒雅的仪态打倒。何必个头不高,但衣着讲究,
面容细嫩,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行走时步伐悠闲有度,显得有修养有韵致有内涵。
那是1 9 9 9 年5 月正式选举前的一天,期望是村选举委员会成员。由于选举委员
会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指出何必户籍不在万村,不享有选
举和被选举资格,连续5 次会议以5 比4 的多数,否决了何必要求选举权的请求,
那一天,何必请来了香山区区长、区委书记,来为自己选举资格一事做选举委员会
的思想工作。其实那一次,何必在村民中造成了很坏的印象,村民说,何必一唤,
区里领导象狗一样就来了,还不是多年来喂好了吗。事情当然有了结果,在区领导
两次来到万村会议室,就此事与选举委员会成员共同学习《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后,
选举委员会里的部分在村部、企业任职的成员- - 村总支书记,三个村工作人员,
一个铸造厂车间主任,投了同意票。
村民自治肯定让很多人感到费神,在运行中,许多情节的支离破碎,一定令后
来的历史记录者不知所云。为什么总是看上去有许多路口,却最终找不到出路?
故事发生的时候,结论还不知道滞留在哪年哪月。父债子还,这句话说得不错。
选举象一阵春风,一时间,千树万树梨花开,渴望推翻现任干部打倒腐败的万村村
民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有一种社会要变革的感觉,新奇,却有又些不安。期望象一
头初生的牛犊,他能体会到村民们那份情绪。大部分村民不认识期望,但这并不妨
碍期望的名字在村民中的广泛传播。一些村民有这样的心理,外部力量与何家的牵
连少些,对何家的权势依赖和被何家笼络的可能小些。
在1 9 9 8 年末,当一再寄出去的(期望为他们写的)举报材料都石沉大海时,
在李表那间破旧的房间里,几个村民和期望谈了一次话。
" 下一届选举几个月后就要开始了,何必已在活动群众,他们的新班子都已经
配好了。我们也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几个想了想,觉得我们要选村民相得过的人,
为村民办实事的人。我们认为你可以参加这个班子。你有文化,写写画画的事情有
你就行了。"
这对当时的期望来说,是一个新问题,他没考虑过。
在头脑里一个反复,期望马上觉得这个设想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离万村太远了,
除了这几个老人,他还认识谁呢,他的基础太薄弱了,一个村民不认识不了解的人,
怎么会获得村民的信任呢。期望笑了笑,摇了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
" 群众工作由我们去做,那不是你考虑的事情。关键是你有没有信心?"
群众提出的问题,现在要期望仔细地考虑它的可行性。期望从李表家走出来,
在村间那山石小路上行走时的陌生感,助长不了期望的自信,那种寄居之感淡淡地
笼罩在他的思绪间,使他很烦乱。在这个没有根的感觉的地方,他的不能定位的情
绪一直未能消除。后来,他知道那是没有深入的原因,2 0 0 2 年初当海期望的这
一届任期将满时,他的那种漂浮之感都被荡涤饴尽,心里所想的,是怎样当好一个
村民信得过的村官,怎样做好下一届的选举工作,下一届上任后怎样避免第四届所
犯的错误,从哪几个方面进行有效的工作?而在1 9 9 8 年末,期望对农村工作的
认识是多么的粗浅,他头脑里除了有一些《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
书面知识之外,没有别的系统的认识。在夜晚的灯下,他一遍又一遍地学习《村民
委员会组织法》,做到了熟记能详,但是,除了一些选举和自治的框架外,他并没
有得到能执牛耳的本事。
与村民对立的,是一群权势阶层和他们身后的多年来在村集体中的既得利益者
们。这是一群势力强大的人,在多年的任职中,他们用集体的钱为自己铺平了进身
的道路,也就是说在他们身后,还有着他们多年来培养起来的与乡区领导之间的情
谊。
在他们这个团体中,有一个被村民唤作老河鱼的人,1 9 9 6 年他从村总支书
记位置上退休,这几年里仍然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明眼人看出,他会比李表多活
十年甚至更多,精力充沛。他曾掌管万村十五年,以说一不二著称。现在他时刻注
视着村里的形势,要求接任书记必须将村主要事务向他报告,否则后者会严厉的训
斥。他有一个特点,决不轻易得罪人,总摆出一副笑脸,对村民的要求,从不当面
回绝,他会想出一个宛转的理由,或把回绝的话叫下属说出来,让村民自己感到不
可能,自行放弃。十几年来,万村的每一件村民不满意的事务,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是一张网的收网线。老河鱼,是一个多么形象的称呼。1 9 9 8 年末,接受乡里
关于1 9 9 9 年5 月第四届村委会选举筹备工作任务后,成立村第四届村委会的选
举委员会,老河鱼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直接提名点了几个人选。但是,李表等人
知道后,立即赶到乡政府。
" 这是违反《组织法》和省里的《选举办法》的。" 乡里答复:" 是
党总支研究的,组织的意见,没有错。"
李表说:" 按照省里的《选举办法》,选举委员会必须由村民开会推选,任何
人没有指派的权力。内定的人两个是现任村委会成员,两个是党总支副书记,其他
也是村部人员,没有一个群众,这是无效的。必须推翻重来。"
为此事,群众到乡里去了三趟。最后,乡里责成万村召开村民会议重选。
那是老河鱼在退休后幕后行为的第一次挫折。
4
后来期望回顾自己这一段经历时感悟到,村民自治这一概念所积存的情绪,当
时在恒村已超出了理论内涵;这是一种良知的焦虑,它本身应给现实以强烈的震撼。
当然,理论的仓促并不能成为阻止急迫情绪的理由。
期望想,那时村民几乎找不到拯救村庄的方式,他们把村这个集体当作是权属
于" 村民" 这个集体的,现在这个关系被村干部破坏了,而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无能为力。
1 9 9 9 年初,期望不能按惯性生活了,他得思考了。他第一次明确地发现,
自己不能按心意来调动人物和处理空间,他没有一块改变和显示的地盘。
期望缺少一种精心策划的能力。
那么,从建国以来,在村民和干部之间,是不是一直缺乏调停者呢。
一眼望过去,万村是一个人口相当杂的地方,也就是说干什么的都有。特别是
这几年,经常有谁被派出所捕走、拘留了等等。象金刚这样的人,都曾在一个月黑
风高的夜里被从家里抓走,这样的经历很不希奇,当一个夜里警车呜呜响着的时候,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万村人会想:有谁又被推进车里,车往村外开了。至于是谁,早
晨会知道的。就说铸造厂的保卫科长吧,你能想到他曾在号子里呆过几年吗,出来
后他在何必的培养下进步很快,当了能管人的保卫科长,成了一个典型的改邪归正
的好人。
这是一个无时不飘散着各种各样传闻的村子,随时有人象吹气泡那样在制造着
传言,用以蛊惑人心。这真是把群众搞坏了。一旦传闻传到期望的耳朵里,他总会
忍不住骂一声他妈的。这是没办法,阻止不了的无可奈何。
象万村这样的村子除了一顶政治单位的帽子外,它们主要是房屋的集中地,这
里的社会关系主要是以宗族关系为基础。
就在这样的思考中,期望进行着他走入村民的行为。他是不是第一个将万村的
历史、现在与未来一同思考的人?也许在他之前已有了何必,但是,可以肯定地说,
何必与期望的思考不是一个方向的,也许何必所思考的层次要比期望高,却不是从
一个享受民主的公民的角度进行的,这是他们的不同之处。从后来的一些事件中可
以看出,在期望重视何必的时候,何必眼里是没有这一个外来的、在万村没有任何
影响的人的。这和期望自身的对外展示也很有关系,他农村工作经验的缺乏,使他
一再在一些可以攻击对手的时候, 放过了机会。何必把他看做了一个无能的人。
2 0 0 1 年的时候,万村不少人已经认为,何必一开始的失误就在这里。人们马后
炮地想到,在何必把村主任于太平掳过去后,不放松地进攻期望,期望可能也会被
挪入他的圈子。
在斗争中,期望体会到一种革命的意味。
要除去由谁为自己做主的这种卑贱的想法,最低条件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要由
自己决定。取代他人那是很难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年老的不识字的大队长,常常打着手势,比划着他对村里
形势的看法。他的表达能力已然退化,但听觉却异常好。实在是没有人再听得懂他
的意思,这样他的有关万村前途与命运的思考,就成了一个过时的政治家和道德家
的呓语。没有人反对他对一个村庄前途的牵挂,人们都认为这是正常的,关心国家
大事,是多少年的教育形成的。他的眼光仍然那么明澈,但是老天卡住了他的喉咙,
不让他说出话来,这种阻止,是不是天意?但他内心的雄博力量没有消去,他觉得
自己还能活很多年,他一定在想:如果后代采取了他的一些想法,万村会被治理得
多么好啊。但是落伍写在老人脸上,胡须上,皱纹里,在年轻人的眼里,他更多地
是以一个道具的身份存在着。
期望在老河鱼身上,看到一幅古老的治理方式正越来越变得陈旧的图景。旧规
范的衰落正在深深地改变着农村基层组织的运作方式和社情。如果再加上何必这样
新鲜血液,衰落又得到了再生。
在选举前后最紧张的两三个月里,那个被称为老河鱼的人只出动过一次,当然
在他自己也觉得坐不住的时候。第四届村民委员会预选于1 9 9 9 年5 月3 日得出
结果,竞选村主任的有两人,村民拥戴的于太平,获得2 3 0 票,何必拥戴的周文
科,获得2 3 4 票;竞选村副主任的有三人,村民拥戴的海期望获得1 3 0 票,何
必保荐的两人均得到1 3 3 票。形势是不相上下,旗鼓相当。当老河鱼与村总支书
记丁远方一同走进在五片召开的村民会议会场时,他的露面,让村民们吃惊,随后
有村民一一离去。那天晚上他脸上布满忧郁。他说的话不多,却有一种震撼力。他
说:" 你们要擦亮眼睛,要选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人,要投好庄严的一票。" 这话多
少年以后,还有许多人记得。
随着何必这样精英阶层对村组织的左右能力的增强,期望看到地方显要人物的
私人作用发生了变化,精英们对来自最上层的决策已不大理睬,对自己所受的儒家
教育中所包含的利他主义动机已感到淡漠,自己通过高尚行为而艰苦赢得的精英地
位,主要是用来保护他家族的经济和政治优势了,防止走下坡路。在何必看来,他
的地位变得更加稳定了,而在村民阶层看来,他的合法性下降了,而剥削性加重了。
何必不是已经抛弃了公职高于其他的理想观念吗。农民中的断层就这样出现了。
5
万村这样小规模的地方社会,是由村里显要人物团体来治理的。如果用一个老
词,叫" 劣绅" .
老河鱼对故旧的怀念是一丝一丝的,他顽强地抵制着自己,不至于沉没在过去
中,他还有现在。对于国家这次在全国铺开的海选,他有自己的担忧。他知道,这
会把自己腐败的尾巴露出来。别看那些上访举报的人整别人时的那付正派样子,一
旦他们自己到了村支部书记这个位置,也许比他老河鱼更贪。他担心国家形势,而
不是惧怕李表那些人,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水平太凹了,就凭他们,还嫩着呢。
他也并不重视海期望,那个看上去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他想,我还是能运筹帷幄
的,在万村,谁看到他时不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呢。在这次选举之初,一些村民
在别处听到什么消息,不是总悄悄地跑来向他报告吗,当然那都是些没有价值的传
言,可是他感到很满足,这说明人们还是能看出他的威力。那些村民坐在他家的路
边小店门前,他扔一支烟过去,眯缝着眼睛,带听不听地,口里打着哈哈,看到过
路的人,顺便打一声招呼,那时候,他真的感到惬意,满足。在村民说完时,他会
把在别人口里听到的关于这位村民某一行踪的传话点出来,看着那个村民浑身一颤,
他就再打一个圆场:" 没事没事,都是些不当数的事。" 他再次在村民身上看到了
唯唯诺诺。
无论如何,选举前的万村气氛是紧张而激烈的。多少年里,老河鱼没有看到这
种阵势了,毛主席曾经多次把群众发动起来,称之为群众运动,那是一项发明。在
那次选举委员会成员被乡里否决后,他有过一丝的紧张,王英看到他时竟然装着没
看见走过去了,他非常愤怒,是不是觉得天下要变了,不想跟他来往了?当初王英
几乎是恋着他的,他可是不太爱沾女人的,王英要不是个胖女人要不是有两个没有
喂过孩子的奶子,他也许不会有兴趣。可以连她现在都躲他了。他知道群众是有力
量的。但很快那份紧张就被淡忘了,他对这个村子的人们太了解了,他为什么要高
看这些愚蠢的人呢。在一个夜晚,他到王英家里,一只手插进王英的裤子里,说:
" 夜里给我留着门。"
尽管何家并不是一明确的合作集团,但人们告急之时,往往先求助于他。对村
务和关于同族干部的看法,如果一个何家人不首先征求同族人的意见便擅自发表言
论,会受到他的制止。曾经人们总是习惯于以何姓人家为合作单位,并且在必要时
采取共同行动。但在预选前,老河鱼忽视了这一点,他以为只要是何姓人家,到投
票时一定不会有什么差错的。何姓人家竟然也有变化,这让他始料未及。十几年里
他给何姓人家做了多少事情啊,招工,进企业,当兵,分宅基地,征迁补偿等等,
数都数不过来。谁不想把女儿嫁到何家呢。这些事不问一下他,户口就进不来。他
为何家人真是鞠躬尽瘁,虽然有时候收一些东西,那也是你们自己送来的,不是他
要的。现在也象外姓人一样把帐都算到他的头上了?这不公平。
为什么在预选中出现这样的结果?何家没有能人吗,不是。老河鱼责怪自己,
多年来在招工、当兵等事情的处理上走后门,他把何家的能人都送出去了。而何必
在一年前又被乡人代会选为民选副乡长,这样万村村委会主任就成了一个空挡。于
太平是个什么东西,文革中在家里收听敌台,政治上有错误,所以一直不能有进步,
如果不是当过几年的铸造厂厂长,现在能显出他来? 老黑鱼认识到,村民
不再是一个驯顺的被动角色,他们在接受之中握有一份主动权。村民自治,这同样
是一种社会关系的重新认定。这场革命不是一次即兴的小型暴动,2 0 世纪的哲学
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为之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在海选这种方式得到普及后,这场革命
的意识大面积的诸方面的描述、扩张和延续。
斗争的目标在时间的推近中,渐渐明晰,何必、丁远方和他的叔父老河鱼是何
家的代表,而于太平、海期望和李表是村民的代表。何必的势力范围为:企业人员、
党团员、村民代表、村部工作人员和何姓人家,他们可以开党团员会、村民代表会、
企业职工会和小部分的村民会。于太平李表的势力范围为:吴家张家等各散户的恒
村村民,他们没有任何召开会议的集会权利。
对力量的权衡,使何必充满自信。
6
在这个异乎寻常的日子里,海选把村庄点燃了。村子的温度骤然升高,那些夜
间走动的身影和白天随处可见的几个人的交头接耳,都只是事件的引子。那个村办
公地点- - 村办公楼里,炽热的气氛来自村民重视的目光和心意的响应。村民的情
绪已成为事件运行的组成部分,选举本身的理性部分,在村民情绪的冲击中摇摆。
每个村民的内心都被火烧热,他们从各自的家庭走出来,他们第一次渴望交流,一
张张土黄的脸上,闪烁着一种亮光,改变命运的机会从天上掉下来了,不是他们自
己争取到的,所以一种抑制不住的意外之喜洋溢在脸上。征战双方那几个奔走的人,
象舞台上的竞技运动员,不过多了血腥之气,因为一旦某方败落,秋后算帐是正常
的事。恒村在这么一种状态下,人们的理智渐渐丧失,在自治的渴望中,渐渐如痴
如醉。这是每个村民的事情,从他们内心升起的是一种被锁定多少代的古老能量。
村部的办公楼,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它里面传出的搏动节拍,
是这个村的主旋律。种种消息从那里传出,村子似乎变得生机勃勃。这样的季节,
所有村民的话题都围绕着村部里种种动态展开。人们第一次看到,万村也有一种积
聚的能量,它勇猛而血性,激情而狂野。
万村有了改变的可能,这至少是选举让人们看到的。人们突然发现,在没有上
层组织的情况下,自己也能表达和决定自己的意愿。这种方式的表达,让人尝到了
一部分自由的快感,尽管这份快感有多种因素组成:不安,畏惧,兴奋,昂扬。极
少部分人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放浪,那是极端的抒情。
大众麻木的头脑在这个季节复苏了。海期望感到,紧张和亢奋贯注全身,血液
一直处于沸腾状态,而那些极少数被动的胆小者,在这样的觉醒中,甚至有些战战
兢兢。这是一次恒村人的精神行动。是恒村的大多数村民内心力量推动了事态的发
展,达到高潮。
一个人生长的地方,很可能就成了他的固定方位,他没有或放弃漂浮的可能,
将根须深深地扎进脚下的土地,成为一株植物,他在这一个地方所做的抗争,就是
反抗这个方位对其命运的固定。当一个人区域被固定时,征服与被征服是人与人的
首要关系。
万村是个做梦的地方,1 9 0 0 年人们是带着梦寻找到这里来的。后来,人们
的梦幻遗失在生活的喧嚣之中。当这一个季节开始时,万村人那些寻找到这里来的
人们的后代,开始试图找回自己的梦幻," 自治" 这个词,对他们有着一股强烈的
诱惑力。实现这个梦幻有着不可回避的困难,因为换一个角度来说,那又是一条精
神救赎之路,他们第一次对自己、对生存环境提出:我们需要精神实在。
村级组织比如村支部和村委会与宗族之间的关系,是很难说清的。宗族某一成
员是两个组织中掌实权的一派时,他代表的利益很难说是全村村民的利益,而完全
可能就只是其宗族的利益,这种时候,村支部或村委会可以起到了一个提供合法帽
子的作用。公共利益和最高层的组织原则与方针政策可能都是被排斥的。
在夜里,人们的动作几乎是虚幻的。第二天一早,昨晚曾经有的故事,好象都
烟消云散了,没发生一样。一个村子,在夜间的劳作是那么繁忙,一切事物都浸透
了选举的味道,人人的脸上都写着要签名的意愿,村人互相读透了对方的心思。人
们的灵魂在黑夜里交头接耳,却在白天里被眼光暴晒。万村的范围是那么小,没有
躲避的地方。每个参与选举的人,心里对整个村子的状况都了如指掌。何家和他们
举荐的人极其家人,与分散的看似一盘散沙的村民们对峙着,何必很清楚这一点,
他在一个场合说,群众被蒙蔽了,他们天真地相信了一些哗众取宠的人。何必并不
以为自己所代表的是正义- - 他认为还在那个层次上做两相判断,那是幼稚而浅薄
的,他要做的是,打击一次不论是谁的攻击,这是本能。
期望就这样在夜间熟悉了这个万村,知道了一些人家的位置,对村民有了一些
感性认识。在夜间的走访中,期望能感受到何必强大的敌对力量,那是一排压过来
的力量,冷漠,敌意。在夜晚的微风中,期望体会到许多在书本上不能体会到的东
西,随着自己与一些老人在村间行走的脚步,期望知道了什么是斗争。其实并没有
多少人在思考民主,大多数人想着的是夺权,至少是夺了权后再谈民主吧,从这一
点上说,斗争是有着一股血腥味的。
期望还体会到一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感觉。在坐进一家家熟悉或不熟悉的农
户家里,在劳累一天还没有来得及洗脸吃饭的村民面前,期望感到,只有是为大众
有公心的人,才能在这时候打搅他们,他诚恳地对村民说着一些自治的话,对李表
等人的话做些完善和补充。虽然他看出一些村民还不能理解,他告诉自己,很快群
众就会起来,会觉悟的,自己就是火种,群众一旦觉醒了,那燎原之势,会把这块
荒原烧光的。那些好的房屋基本上是不进去的,那都是何姓人家。好的居住位置当
然是被何姓分隔,虽然也有一些他姓,那也是权力阶层中的新生力量。
在力量的对峙中,期望感到,海选使农村现状所呈现的表象显得坚实,并且富
有民主的质感。下一步的选举、投票的每一局部都将表现得极为清晰分明。与此相
配合的,是农村宗族中种种情绪的张扬,但这并不可怕。渐渐地,村民在海选中涉
及到的人物指认时,语言纯净、透明、精确、中性、有力,一切人为倾向或感情成
分在表象上都被拒绝。
将期望选进选举委员会,恒村老人们煞费苦心。认识期望的村民还是很少,当
乡里责成万村重新推选选举委员会成员时,伍本提醒大家说:" 一定要抓住这个机
会,把我们要选的人推进选举委员会,这是个亮相的好机会。特别是期望,现在没
多少人认识你,你要同村民们见见面。"
推选选举委员会成员的村民会议,三个片村民分两次召开的,三、四片开一次,
较远的五片单独开一次。期望和伍本的户口在四片,晚上七点钟,村民们陆续来到
村部,三片在食堂里,四片在楼上大会议室。
斗争在丁远方的口吻中已显现出来,他隐瞒了上次选举委员会被作废一事不谈,
指出选举委员会在党支部的领导下,是办具体事务的,没有多大权力,只要能写写
画画就行了。
丁远方话音刚落,伍本就接过话茬。他先肯定了丁远方所说写写画画的重要性,
然后推选了村部一名小姓人家的工作人员,说他字写得不错,然后立即调转话头,
说:" 我还提一个人,就是期望,也是小年轻,不过毛笔字写得好,刚才丁书记说
了,选举委员会主要是赶些抄抄写写的事,年轻人笔头子快,期望干这个合适。你
们看有什么意见?"
预先有准备的村民接过话茬说:" 可以,就是他了。"
丁远方说:" 最好推选对村里人头熟悉的人。" 意思是期望不合适。
伍本说:" 这个认识人多我看还不好呢,好走关系走后门啊,我看行。在这些
小事上计较什么啊,又不是选他当主任了。" 其他人笑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
三片的推选结果也出来了,李表、于太平和一名支部委员被推选。
次日晚上,五片的村民也推选出了选举委员会成员,一个是村出纳会计许红,
一个是铸造厂车间主任米军。
第三天上午,由丁远方主持,选举委员会召开了会议。丁远方首先宣布,为加
强对选举工作的领导,乡里指示,选举委员会主任由党支部书记担任。何家的做法
说明他们也认识到选举委员会的重要,选举委员会由九个人组成,村部和企业工作
人员就有六名,直接从村民中推选出的只有三名。
有时候,期望只专注地沉溺于情绪的抒放与表达过程而出现的愉悦与快感,而
不再在乎群众。他这样想,原始人劳作的歌舞中,那直率的情感,不正是理想吗?
期望承认,自己在顾及村民自治时,不得不以某种矫情代替了天真的个性,他看到,
政策的规范至少还形成了另一个重要的局面,它使民主超脱了个人宣泄,从而以社
会公认的形式,异于自言自语、狂呼暴跳等情绪抒发。
期望自问,你是否对村民的估计太高了?你难道从未察觉走民主道路的重任与
村民之间的差距?实验性乃至富于独创性的精英人物,因为得不到村里宗族势力的
承认而不幸,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民主在人们的观念中,远未取得等同于科学的意
义。因为农村社会活动结构未根本改变。农民还要承受额外的苛刻:他们不但需要
独创能力,而且还需要承担一切否定性反应的勇气。
人们对真正意义上的民主的认识是很不够的。这使村民自治的进程显得相当缓
慢。进展肯定是存在的,何必就已不满于古代的神话与寓言。有朝一日,他何必的
作为,也将成为万村人的" 神话与寓言" ,他反对等待历史,一个精英人物要加入
历史。
一个潜藏于心的念头在期望头脑中宛然出现:我们从未将村民自治制度视为等
同于科学的一本正经的严肃学问。有时候,自治,不过是政治家们聊以轻松消遣的
材料。他想,应当承认,自治中蕴籍着某些真理性的观念。但是,自治之为自治,
无疑在于它赋予这些思想观念以情绪的、感性的趣味性方式。一个小村庄的海选,
显然包含了许多游戏与娱乐成分。象他这样苛求游戏与娱乐一如专业训练般劳神费
心,这显然不合情理。所以,倘若民主理念与常识发生脱节,那么,失误的只能是
民主而不是常识。
期望看到这么一个必须追问的有趣问题:自治的隆重出场意味着什么,人们将
从传统的等级秩序后面获得何种解放?种种成分在这里碰撞、漂流、旋转,大众不
易在这些成分中找到一个确定的轴心。民主是秩序自己在说,而不是群众在说,民
主从理论上是消灭个体的。期望不承认群众是民主之父,万村村民对民主的渴望和
思考均缺乏深度。民主的出现是社会的事情。个人在民主的文本上的过分被强调,
却同时失去了最终的意义,民主最后成了群众解放自身的限制。民主可以无限地膨
胀自己多方面的意义,当群众在其中寻求标准答案时,民主就走入一种无拘无束的
游戏。民主重点无疑是群众,但群众既不是源头,也不是终点,群众在民主的形式
中迷失了自身。
后来在为解答万村一些实际问题而翻阅有关民主的资料时,期望常常这样的抱
怨:形而上的民主具有一定的脱离大众的倾向。民主失去了大众而成为政治专业的
把玩对象。毫无疑问,万村的民主自治之路应该充满个性,但是民主加入社会寻求
认可的过程,也就是民主的个性不知不觉地推广为集体意识的过程。自治,是这种
推广的具体的有利的工具,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贯穿于各个角落的符号系统。
期望想,真正的自治,是一个时代精神的投射与表达,何必作为一个乡村精英,
他应该梦想着自己的努力方向与恒村大众的思想同构。在自治中,何必应该从思想
上拆解出一个深度空间来。
在万村,社情的走向零散化、世俗化,民主,应该还是一些为大众着想的精英
们向往的,他们应该坚守精神的孤寂,坚守对终极价值的寻求。然而,恒村已走入
的自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出示了时代的精神本相呢?对这个问题的拷问,使我们
必须越过理论上的自治,重新注视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把这块土地上我们的灵魂所
面临的真相说出来。
7
在第四届村委会选举前后,丁远方的家宅动工了,原先他的家是一座两层带个
大院子的小楼。现在要把房子全部扒掉,盖一座三层的楼房。工程由村修建队施工。
在即将投票选举之时,丁远方的房子已有了看头,三层楼房在万村还是第一家,全
部一色的铝合金门窗,红色琉璃瓦盖顶,富丽堂皇。
老河鱼把丁远方喊到家里,恶骂了一顿,说他房子建得太不是时候。
随后,铸造厂开始对外宣布招工,且人数较多,男女不限,被招收的工人在5
月1 0 日即可进厂上班。此举立即造成一些村民的混乱,人人都知道何必这是醉翁
之意不在酒,目的是要拉过去一些票。
5 月3 日预选之后,当天晚上,铸造厂在会议室召开了车间主任及班组长会议,
何必要求大家回家要做好家庭成员的思想工作,在关系到万村今后发展的大是大非
面前,来不得含糊,铸造厂的工人,特别是干部,思想要与组织保持一致,不能稀
里糊涂,要服从党支部和铸造厂的统一意见,不能失去立场,那样的工人是不合格
的。" 我不想有铸造厂的工人坏我的事。"
大家都说一定会做好家里人的工作。
何必说:" 今天这个会要保密。好了,晚上厂里请大家吃一顿。"
与此同时,村部在紧急做着 这样的事情,把村财务需要或可要可不要支
出的各项福利、奖金等帐目,全部结清。
在一些村民为每一个参加投票的选民将发一条毛巾而心满意足时,万村的第四
届村民委员会选举正式投票会议召开了。第三届村委会主任何必和他的四位副主任
两位委员任届已满,今天以村民的身份参加选举,他们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会场
设在村部大院里,这是一个有5 0 0 平方米的院子。这一天早上,大院里的水泥地
上,按选民的人数放着一排排砖头,那是前一天从正在兴建房屋的丁书记家工地上
拉来的,作为村民的座位。早上天气很好,六点半钟,选举委员会的成员就已经都
到了。会议设一个主席台,桌上放一个话筒,供主持人和竞选人使用。设三个写票
室,每一间有两个监票人。另设一个投票箱,放在会场中央,便于大家监视的地方,
有总监票人监督。
5 月8 日七点钟,开始有村民到场。随后村民一个个陆续到来,每个人脸上有
一种参与的兴奋,他们为掩饰这份心情,大声说着一些与选举无关的话。没有人在
互相讨论着投谁的票,其实谁会在选票上给谁打勾,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一些年
老的人所表现出的那份镇定,让人感到一种胸有成竹,应该说,在投票之前,大局
已定。然而这并不是说没有火药味了,一些人的眼神在仔细地关注着会场的每一细
小的动态,捕捉着会议进行中的每一个疑点,一旦发现,立即会饿虎扑食式地一把
扼住。八点钟,铸造厂的职工到场,他们放假半天,参加投票。伍本守着大门,他
发现有一些不明身份的青年在大门外的路上叼着烟闲逛着,随后村部大门关闭,把
不少旁观者和孩子关在外面。
期望在那个早晨早早地起来了,应该说那一夜他没有好好地休息,对于他来说,
压力倒不是很大,他主要是为将有可能进入一个新奇的领域而兴奋。村务工作对他
来说是全新的,不光是工作的程序,并有相处的同事,而且是在这么激烈的矛盾中
走入的,情况的不可预见性很大。
在会场上,期望看着一个个进入会场的村民,他突然有一种不安,他问自己:
这份民意的沸腾,是不是一种虚假的自由?它显然削弱了民主程式的专业性。在选
举前万村自治的运行中,似乎随时可能进入民主思想展示一番,却没有人关注一下
自己:当过是一时的客串。看上去,他们为自治带来了姿态各异的风格,却忘记了
自由不是随意性的东西。
何必进入会场是在会议即将召开之时,他的到来仍能在村民中引起侧目。这个
左右恒村的人物,在进入村民眼中时所表现出的那份优雅,给村民精神上形成了一
份压力,却同时又拉开了他与村民的距离。他的眼光告诉人们:我是高于你们的。
几乎每一个村民都认为,何必那脸上的笑意含有多种意味,不同的人应该在他脸上
读出不同的意思。
乡政协主席和派出所民警也按时到会。
投票前的演讲有了一些小小的波动。于太平讲话的情绪从他一口的无为腔调中
传达出来,迅速笼罩了整个会场。期望后来想,之所以于太平的讲话获得人们的热
烈欢迎,是因为他掌握了村民们的情绪节拍。刘所流露出的对老河鱼他们的一手遮
天的怨愤,对立、革新。刘一下子拨动了村民的心声,那不正是大多数村民的意愿
吗。
村民们给以一次又一次掌声。
后来的一件事跟于太平这次的演讲有关。在刚才于太平的讲话中,他说到自己
如果被选上后,要做四件事。一是清理和公开征迁以来万村的帐目;二是减少村办
企业中外来人员的数量,扩大村民在企业的就业量;三是解决好全村用水用点难的
问题;四是增加老人孩子的生活补助、学习补助。
与之相比较,周文科、章大海的讲话显得很苍白。他们与老几代村干部之间关
系,决定了他们没有斗争的对象,没有发挥激情的载体。这样,他们除了泛泛地谈
一谈怎样为群众服务,带领村民致富之外,有别的话可说。他们的话是村民们不需
要,不受欢迎的。连讲话者自己也都感觉到这一点。
这一点,老河鱼感觉不到吗。他是一个多么精明的人,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呢,他不能把村民当做决斗的对象,他自己是当了多年的老一代村干部,除了自己,
他提供不出另一个让新一届班子攻击的靶子。这是他悲哀的所在。至于有人说那天
老河鱼根本就没有到会场,就没有计较和究清的必要了,反正于太平和期望的讲话
他会一字不漏地听完的。在不满意的时候,老河鱼的脸会黑着,他并不轻易暴怒,
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象一条老黑鱼一样,在捕捉到机会前,那么不露声色,而
一旦机会成熟,他就一挥而就,致人死地,一点不拖泥带水。期望总是以为,老河
鱼就是那时候离开会场的,他不需要再看结果了,他对自己的判断力是不会怀疑的,
即使丁远方使一些手脚,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相差的票数太多了。所以,当唱票
结果出来,有人跑去报告时,看到的是他一脸地平静。
一开始投票,铸造厂的班组长就死盯住了他们的手下工人及其家属,采取人盯
人的方法,要求手下人和预先通气的人在领到票、去写票室写好后,不直接送到票
箱,而是必须送到他们那里,让他们看一下。而周文科、章大海等人的家属就直接
在领票处,低声向选民打招呼,要求他们填写某某人,更有甚者,从亲属手中抢过
票,在一边填写好,一把送到票箱里去。这一切都在混乱中进行的,没有一个把握
现场的人,混乱的人群在激烈冲撞中,呈现出一种游戏的状态。期望那时候也陷入
一种无助中,他左右不了整个局面,当时他甚至发现不了什么,他在第三些票室门
口,在拥挤的人群中,没有人理睬他。象波浪一样涌动的人流,淹没了他。他想到
了在这一片混乱中会出现什么样的行为,但是他还能做什么呢,那时候讲什么投票
纪律是可笑的。
何必的投票是人们关注的。那一刻的细节,事后,老金一次又一次地在村民中
传播着。老金在选举中是张扬得很的反对派,反对老黑鱼何必举荐的周文科,赞同
新兴的于太平期望。他说,何必领到票后,走到老金面前,拿出笔,在于太平的名
下重重地打了个差,然后故意将手里的票亮给他看。这样的细节后来再得到别人的
证实,让人不再怀疑其真实性。但这也只是选举中的一个小花絮而已,充其量不过
是何必在那么一种情况下,情绪上有一些失控,流露出与他身份不相称的行为罢了。
几天后,人们对于太平那天的表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作为一个跨越了五十岁
的历经岁月磨砺的人,于太平的放达和平淡,给了人们很深的印象。他一副对成败
的不经意,与唱票不久就离去的周文科、章大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投票结束,已是上午十点半钟了。会议主持人丁远方喊话:" 投票结束,吃过
饭,下午唱票。" 人们陆续离场。
中午会场的工作人员吃的是盒饭。那一天中午阳光很烈,原本挤满人的院落现
在空荡了,除了工作人员外,只有少量的村民。明眼人应该看出,这些正是最关心
此次选举的村民,他们的不离去,是对中午这段时间空档的监视,防止出现意外。
然而还是出现了一次事件。
突然之间,村部两个治安员从村办公楼上下来,对总监票人说了句什么,然后
三个人就将投票箱往楼上搬。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村民们一下子还是反
映不过来,而治安员的动作也是非常敏捷迅速的,当村民们呼喊起来时,投票箱已
被抬到二楼了。
" 你们要干什么?!"
" 不准搬!"
一股人流直向楼上奔去。期望也在其中,他的脑子里有一种感觉:最无耻的行
为- - 换票- - 来了。在楼梯上,他是被后面挤托的力量上去的,俱然间,涌动的
人流冲到会议室门口。投票箱已在会议室里,会议室的玻璃门已在里面反锁上了。
里面有乡政协主席,丁远方,何必,周文科,章大海等人。
群众愤怒着。
" 把门打开,再不打开,我们就不客气了!"
" 咣" 地,们上的蓝玻璃被击碎了,门被人流冲开,脚下是玻璃的碎裂声。人
们指着丁远方、乡政协主席问:" 你们想搞什么阴谋诡计?马上把票箱抬下去。"
" 想搞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玩花招,胆子也太大了,当心我们拆你们
的脊梁骨!"
" 抬下去!"
章大海解释说:" 抬上来,是在唱票前整理一下,点一下数,如果多了,就无
效。"
李表说:" 在唱票之前,谁都不能动一下票箱。点数在唱票前点也行啊,为什
么抬到楼上来,不当着群众的面点呢,这就是想搞鬼。"
乡政协主席黑着脸说:" 你们上来这么多人想干什么,上来有什么关系?乡村
两级组织在这里,会搞什么鬼?都听你们的?"
伍本说:" 你是谁?到这里来发号施令?你再破坏万村的选举,别怪我们把你
赶走!"
" 对,叫他走!我们自己选举自己的人,他跑来干涉什么!"
政协主席怒道:" 你们想干什么?都给我出去!"
李表道:" 你们想做小动作,我们一定要制止这种行为!"
" 走,把箱子搬下去!"
" 搬下去!"
政协主席一拍桌子:" 你们想翻天?我看谁敢?公安呢,谁要动一动,马上逮
起来!"
伍本气极了:" 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当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我看今天你是
没门。走,搬下去!" 他带头上前去,马上几个人帮着把箱子架起来,出了会议室。
政协主席和丁远方几个人没敢动。
下午两点,在群众的一片呼声中,唱票开始。由于前面有了搬票箱的一幕,现
在村民们加强了警惕,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每一个环节。工作人员也许不知道或没有
察觉,站在周围的村民每人都睁着一双监视的眼睛。因为唱票监票划票的人员,都
是村部和企业的工作人员,对这些人,群众是没有多大信任感的。伍本端把椅子坐
在唱票人的身边,期望在检票人的身边,李表注视着划票人。如果有谁出了差错,
立即会被逮住。随着唱票人的朗读,一个个被选人的名字出现在黑板上,一个个"
正" 字划在被选人的下面。开始,于太平与周文科的票数还在激烈绞杀着,上上下
下之间不过是几票的差距,过了一百票时,差距开始加大,周文科开始有衰竭之象,
但并没就此罢休,又会有再次抬起的时候,只 是周文科在超了一二票后,不能保
持下去,很快于太平就会接着来几票,发超过周文科,而且于太平的票数随后再次
扶摇直上。这样的反复在几次后,周文科的票数彻底衰竭,于太平的有时不断加大,
距离拉得越来越开。后来周文科章大海只是偶尔地增加几票。从票面上能很清楚地
听出两派的角斗,报到于太平时,后面必是期望和伍红,而周文科后面必是章大海。
选举初期的朦胧,在此时变的明朗化了。
第二章
1
投票结果公布,于太平以4 5 0 票超过选民的半数,当选为第四届万村村民委
员会主任,海期望以4 3 0 票超过半数,当选为副主任,许红以4 6 0 票过半数当
选为村委会委员。第三届万村村委会成员全部落选。
海选投票后,事件进行的主体,好象在进行中消失了。事件进行中所出现的许
多表象,似乎仅仅是依造程序制作出来的。这些表象后来热烈地映现于村民的意识
中。村民习惯于感情丰富的事件,他们往往不自觉地调整细节,使起情感紧张。
村子平静了。在经历了一场浩大的斗争之后,暂告一段落。就象刚刚经历过一
次大海潮,现在是退潮后的寂静时候,喧闹和咆哮都消失了,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了。一些人在精神上畏缩了,他们用冷眼看着村里的一切。然而他们的心劲还在,
那里所积聚的力量还在,只是没有喷发出来。
许多人松了一口气,连续几个月的奔波,现在精神上确需要松弛一下。
选举过程中村民所期望的,都有了寄托,选举激发出的大多数情感将会得到满
足,但还有一些情感残余,让村民在投票之后,在心理上给予补充。尽管一些延伸
的问题会以一个思想和感情的问号作结局,但这样的结果并不等于选举半途而废。
问题是必须要作出解答的,情感是必须要给予满足的,那需要等待,也可以说那是
另一回事了。如果一个表达绝对而不可逆转的变化的选举故事,以高潮回答了观众
及参与者所提出的所有问题,并满足了所有的情感需求,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个选举的故事支配着大部分人的时间,其主人公成了万村的明星角色。有一
只手将选举分解成若干较小的次情节故事,其中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单一的主人公,
其结果是,将大情节的那种过山车般的动感力度大为削减,创造出小情节的多情节
变体。何必和期望都是主动的动态的,通过不断升级的冲突和变化,意志坚定地追
求目标。而老金、许云这些小情节的主要人物尽管不是静止的,但相对比较被动,
但其强烈的内心斗争与大情节的脉搏是吻合的,有时候,他们会被具有动感力度的
事件包围,于是他们也与周围的人与事物发生直接冲突。开始,期望作为一个局外
人,他是被动地作出反应,但是,选举把他推入故事的中心,把他塑造成一个选举
故事(万村村民丧失民主的历程)的被动观察者时,一个局外人的视点开始影响选
举故事的叙述,许多事件没有直接突出于故事的表面,而只是依稀可见,但这种柔
化的处理,并不削减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强烈的戏剧效果。
期望在内心里告诉自己:成功了。然而,万村的事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改变,
在谈论着已经发生的、人们心里所认定的变化时,期望突然有一种不可确定的幻觉
:变化只是人们心理上对自己努力的肯定,它其实是虚幻的。实在的确实的事物改
变多少了。 村民们对他们中一些人的始终如一的认真态度还持漠视的态度,
他们还不会给以至高的评价。然而期望无法引导这一点。他仍然感到,芜杂混乱仍
在缠住村民,并不因为选举胜利了,下一步工作就会顺利进行下去。
战斗结束了。在地上连一枚弹壳都找不到。没有血迹,没有尸体。曾经有过的
剧烈冲突消失得有如梦幻。在这种飘忽而来的胜利中,期望觉得自己的脚有够不着
地面之感。
在那幕落的几天里,期望没有去李表、伍本家,在陆续登门的熟与不熟的村民
串访中,他有些不安,他无法梳理自己的思绪。他获得村副主任这个职务,是因为
自己的某项才能,还是其中有很大的随意性偶然性,仰或是因为中国乡村民主建设
的不规范不成熟给他一个混迹其中的空子?在这样断断续续的反思中,他看到了自
己在农村基层工作经验上的严重不足,陌生,缺乏应变能力,书生气太重。
在后来离开村副主任那个位置的空闲时间里,期望回想选举和任职的整个过程
时,总感到,在选举结果出来后的那几天里,万村全身心投入并参与选举的一些人,
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投入选举的村民与真实生活在恒村的村民之间,有一种将要
脱节的可能,期望所认识到的有关民主的观念,不能粘合那两个将要脱节的群体。
这对期望是一个难题,他必须解决,否则他在今后的民主进程中将丧失方向,而他
是不能容忍自己处于那样一种状态的。
万村的阳光依然照耀着这块开发不过百年的土地,田地里的庄稼在1 9 9 9 年
初夏的季节里正在拔节的时候,万村村民们应该做的,还是田地里的事情。有一些
村民在劳动之余,头脑里偶尔闪现出一个念头:刚刚全力投入的事情,到底与我有
没有关系?在运动选举时耽误的活儿,现在得抓紧补回来。
" 下地呢。"
" 是呢,草又长起来啦。"
最先活过来的,最先清醒的,是那个人,是那个叫老黑鱼的人。
他很快就摆好了棋子,在等待着于太平、期望这两个对手。他的面色已恢复如
初,平静而空泛。让你琢磨不透又无可琢磨。他再次每天坐在他家的百货小店的门
口,那正对着水泥村道,每一个要进出村子的人,都要从他面前走过,他就这样注
视着每一个村民,在心理上掌握着他们,人们不知道,当他扫你一眼时,在他心里,
他又被他掌握了一回。他变得更沉默了,即使他朝你笑一下,那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更重了。他的这份情绪从他的眼光里蔓延出来,渐渐在全村房屋之间飘忽,窒息着
村民的笑容。
2
有这么一种现象,让那个老河鱼无能为力。在社会整合中,也有何家一部分较
没有财富和地位的人,悄然靠向另一较为公正公义的宗族,比如在海选中,进行无
记名投票时,投另一宗族的人选。
但这样的行为必须是能保证自身不受侵害、不可察觉的。
老河鱼是一个爱秋后算帐的人。
老河鱼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村民与自己作对。在土地征迁的那几年里,他发财
了。其实许多事情并不是自己主动要干的,一个干部在这一点上有时候真把握不好,
他是一个当兵从部队入党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严格的。可村民们要办什么事时,
他们就拎着东西来了,都是乡里乡亲的,硬要他带回去呢怕他难看,收下了,把他
的事情办好了,他就在外面讲开了,其实事情还不都是为你们而起的吗。至于那个
包工头的工程队十几年里一直做村里的工程,给他老河鱼的不都是信息费顾问费吗,
说他这笔钱是受贿,他实在不能接受,那不过象城市里的人兼职多做一份事情,有
什么错。
老河鱼觉得这个村子的人这几年变了很多,不象以前了,那时候他说一句话,
没有人说一个不字,只要是他说的,就是对的。
而且村民们也变得这么狠了。都是一个村子的人,现在一心要把他往死里整,
他实在是想不通,他并没有得罪谁,以前训斥人,也都是为工作,怎么现在村民们
与自己好象非要搞个你死我活。民风不正啊,他很怀念毛主席的时代,如果自己现
在还是很穷,村民就会没意见,虽然说大家都穷万村就没发展了,可是有什么办法
呢。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在担心,如果哪一天自己死了,儿子怎么办,儿子是个
没用的人,一直在自己的翅膀下长大,从没有出去锻炼过,有事情都是他老子扛着,
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时候,村里人会把心里的恨意都撒到他的身上,儿子真会走
投无路,侄子何必会帮这个堂弟一些,但是看这样下去,何家与村民的矛盾已经阻
碍何必厂里的事务了,村民在等待机会要算他们叔侄的老帐,何家后面能把盖子捂
住也就不错了,再能到集体的多少利益就不现实的了。那么何必对他的堂弟又能关
照多少呢。
老河鱼就是在这样一种心理状况下,开始了锻炼身体。于是恒村爆发了一件奇
闻:老河鱼几十年里从没有锻炼过,现在老了,反而出丑了,每天早晨沿村水泥村
道小跑一圈。人们议论着,他这是怕死呢,他的钱多的用不完,所以要保养好身体,
否则他儿子孙子也用不完呢。
没有人看出,他这是一种斗争姿态。不是吗,身体好了,他就可以与这些太不
地道的村民多斗几年,他要发一发他的余威,在这活着的时候,能把村子整治得好
一点,丁远方太没用了,现在想,当初把书记这个位置交给他是不慎重的,欠妥当
的。现在要推的周文科也不能令他满意,周文科没有策略,都是在自己手下干惯了,
锐气被他老黑鱼杀尽了。有不少人有野心,现在他老河鱼还能镇得住一点,一旦他
也想老队长那样时,那些人就会群龙狂舞了。这样一种局面,他真是一点不能放松
啊。
他很想对人说:我不是个心贪的人,我有过的腐败的机会太多了,如果我放开
手脚,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钱,麻袋都装不完,我毕竟受过多年党的教育,
还是会适可而止,就算我是个贪官吧,与那些大贪官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可是
他没有可以交谈的人。与他交往的有三类人:一是他要结交的人,这多是上层的领
导,这些人是不能交心的,永远不能成为朋友 ;二是巴结他的人,这些人太多了
(一旦他倒台了,这些人也就会想被一阵风刮走了似的,找都找不见),天天从他
门口走过时,都会露出一副献媚的笑脸,他烦这样的人,他们向苍蝇一样,赶都赶
不走,这些人是最没用的,你能跟他们说什么,你说一只蚊子,被他们一传,几天
后再传到你耳朵里就已成了一架飞机了;三是与他作对的村民,与这些人交谈,危
害性小些,除了对他有攻击作用的话,会被他们利用外,不会有多大的副作用。
他觉得在村里有一个合适的交谈人,就是伍本。
他们是老对手了。从伍本服从安排由乡里回村里任支部副书记起,他们之间就
有了矛盾。后来,他通过支部会,不得不把伍本搞回家休息,那一歇就是八年。可
是后来八年的工资不是都找补了吗,一分钱不少,不上班还白拿钱,是占了便宜啊。
但是,两个人退休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大了,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他想,还是
老伍这个人气量小,爱记仇。但是老伍这个人有原则,他不会乱来,反对自己的人
无意中都在接受着老伍的筹划,老伍是左右选举的主要人物。老河鱼想以一个老书
记的身份对老伍说," 你这样煽动村民,不是搞民主,看上去是符合《村民委员会
组织法》,实际上是拉着群众斗群众。" 然后再谈他对组织法的看法,他认为组织
法是一个很不完善不健全的东西,还不能叫法,那还是个草案性质的东西,与农村
的实际情况有差距,所以在工作中不能本本主义,要理论联系实际,因地制宜。
他还想说的一句话是:人们都说我是老河鱼,我看这个外号适合我们两个人,
万村有两条老黑鱼在这个塘里阴着。
3
于太平的思想压力很大。这个5 1 岁的中年男人,在接过村主任的当选证书后,
回忆起老河鱼在十年前对自己的整治,就有一种即将报仇的快感,这一天终于来到
了。十五年前于太平是铸造长的厂长,在原先铸造厂濒临倒闭的情况下,是他立下
军令状,把厂子撑起来的。五年里铸造厂成为乡里效益最好的一家企业。那时,乡
工办想叫他入党,说一个不是党员的厂长,开会很不方便。但是,村支部书记老河
鱼一再阻拦,让他的入党申请书在抽屉里一睡就是好几年。
后来,对老河鱼的那一次举动,何必要感谢一生。老河鱼对自己的这份私心是
从不隐瞒的。他曾在一些场合说,举贤不避亲,这是中国古代官场上受到称赞的行
为。不是因为何必是他的侄子,而是因为他发现何必是个人才,为了恒村企业的发
展,他不避嫌疑地把何必推上了铸造厂长的位置,而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气的,如果
何必不行呢,责任是他老河鱼的,他举荐的责任重大啊。后来不是证明何必是个人
才吗,铸造厂在他手里更加壮大了,成为市里乡镇企业的一面旗帜。
于太平明升暗降,到村里担任主管工业的副村长。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于太平在副村长职位上呆了两年,1 9 9 1 年,
遇到钢铁公司征用到村里一块土地,每个被用地的农户家庭可以安排一名征迁工。
于家的地在征迁范围内,老黑鱼几次找到于太平谈话,说村里有不少工作人员都面
临着这个问题,以前村里都打算精简人员,这次是遇到的最好机会,工作人员中于
太平官职最大,希望他带个头,这样其他人也就没个借口,到了征迁办后,如果村
里工作上还需要,可以再把他请回来。于太平就这样被劝走了。
他们那一批工作人员到钢铁公司后,才知道并非是正式工人,而是享受农民工
待遇。于太平找老河鱼要回村,老黑鱼一口回绝。有没有人回村呢,有,一个管妇
女工作的女人回村了。于太平气了一场。
这是于太平与老河鱼之间最大的矛盾所在。
至于人们传说老河鱼与翠平之间的事情,于太平以一种大度的态度对待,他认
为那是小事,与一个人的品德没有多大的关系,更不是工作上的错误。
在睡梦中,于太平恍惚回到了自己十六七岁的那个年代,他不是将民主选举与
文革同日而喻,只是感觉到有一块可以任由驰骋的沙场。那是1 9 6 6 年夏天,在
初三读书的于太平参加了造反派,任宣传委员。他每天晚上要写几十张大字报,由
手下连夜贴出去。多少夜睡不好觉,眼睛圈都是黑的。那年1 0 月,他被选派去北
京,受到毛主席的接见。
这段经历是于太平精神上的宝贵财富。他认为自己就是在那样的大风大浪中得
到了锻炼,那些经历成了他在1 9 8 0 年以后的各项工作中的资本,如果没有他青
少年时代的那段走大江南北的历程,培育、展露了他的锐气,就没有后来的他,没
有他现在的性格。
我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是于太平常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他一再在那段经历里
吸取一个人的自信, 他告诉自己, 如果没有1 9 7 0 年的那段失误,他会发
展得更好。
那个失误是于太平在七十年代一直不被招工的主要原因,在工人阶级光荣的年
代里,于太平只能在生产队和老人妇女们一起挑粪种地,为此,有一个城市女同学
与他失之交臂。在对过去的怀念中,那个女同学的苗条身影一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多少年都是那么清晰。
偷听敌台在那个年代是一件政治事件。是纲上线上的事。于太平因为此事被关
押了三个月。好在他是个贫苦农民的儿子,否则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然而他的
政治生命在1 9 8 0 年之前是剥夺了。
1 9 9 9 年初,于太平在遐想中对自己说,现在的民主选举还不能说是纯粹的
法制意义上的民主,还是政治意义上的民主。这样的认识,导致于太平在他随后主
持村务中,在村民利益与某些打着集体利益国家利益旗号的既得利益者,发生冲突
的时候,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畏缩。
在一个村子里出生长大,因为一些事务上的抵触,到底能产生多大的矛盾和敌
意?这是外人不易弄清楚的事。于太平与老河鱼之间,相差十四岁的两个人,他们
的矛盾到了怎样不可调和的一步?对于这一点,怕没有第三个可以解说得清楚。也
就是说这不是第三个人能解说清楚的事情。于太平与期望共事时偶然闲聊时,说老
河鱼是一个非常滑头的人,他能打出许多比方,比如老河鱼当支书时,是丁远方当
村主任,其实事情都是老河鱼做主,但签字都是丁远方的事;其中又有两种分别,
好事是老河鱼直接当着别人的面拍板,得罪人的事,老河鱼就会说开个会说一下,
然后叫丁远方去回复人家,当人家与丁远方吵起来,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必须退时,
老河鱼才出面,他上前问:" 什么事啊?" 村民把事情一说,老河鱼叫丁远方倒茶,
自己在村民肩头拍拍,说:" 坐下坐下,不是什么大事嘛,村里想想办法吧,先把
你的事情解决。" 于太平说:" 他是个笑面虎,从来不直接得罪人,不当面回绝。
" 实际上事情都是他在背后指使。
对老河鱼这些工作手段上的看法,应该不至于达到仇视的地步。
以为于太平是对老河鱼腐败的仇视,这样的结论是错误的,单纯的。因为后来
人们在于太平身上看到了老河鱼身上同样有的那种对财富的贪婪。
现实就这样让期望找不到答案。
无论怎么说,在选举之后,于太平的笑意还是写在脸上的。
在过去进入钢铁公司当农民工的几年里,人们已习惯叫他的本名,现在几乎在
一夜之间,那个称呼改变了,叫他于主任。人们把一个人的官职当做他最荣耀与自
豪的东西看待。于太平是当之无愧地答应着。这一点与期望不同。期望在刚听到"
海主任" 的称呼时,甚至有些羞怯,好象那是另外一个人的帽子,在那人暂时不在
位时,他捡起来戴到了自己的头上。为了减少那份难堪,他对那些有那种称呼爱好
的人说:" 还是喊我期望吧,副主任能当几年?等我不当时,你再该口?那时候你
又不习惯,所以不如现在就直呼名字。名字可以喊一辈子。"
4
就在这么一种情况下,万村新一届班子进入了交接班的工作。
当那个星期一的早上,期望和于太平走进村部大院时,所接受到的目光是复杂
的。可以说,射来的每一束都是掩饰后的目光,每个人都尽量想剔除自己眼中的内
心情绪,可是内心告诉自己:努力是徒劳的。期望从那一班老工作人员的眼中,感
到了自己和于太平是外来的,硬要粘贴进去的一部分。那些好象是空洞无物的眼睛
里,没有一丝接纳的意思。期望能理解他们。这个院子他们多的呆了十几二十年,
少的也呆了七八年,这里的土都是他们的,一个从没有相处过的人,现在进来了,
而且一来就当了他们的上司。民主以一种荒谬的形式,根本没有与他们商量的余地,
就剥夺了他们的权力,简直是一种强取豪夺的行径。
每一间办公室都在几年前安排好了固定的人员,某间是某某的办公室,那是不
能弄错的,一个人的权力只在那一间办公室里,别人是不能随便介入的。
期望感到,他们被隔离在一个既定的格局之外。
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因为沙发是公用的,而坐在工作人员的椅
子上,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哪怕取最微小的一件东西,会说:" 让一下,我拿个
东西。" 这是向你表明,你侵入他的范围了,请你让开。没有人找他们干什么,他
们无事可干,期望有一种不被这个集体需要的感觉。也就是说,恒村没有接纳他们
的姿态。
无声的战斗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站在工作人员的角度来说,于太平和期望的进入,把村民对统治阶层的敌意带
来了。这种站立在对立面进行思考,可能不是从这次选举时才开始的,也许要追溯
到很久以前,那是个无法确定的时间。
我在不久的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们这样?期望自问。管理者们一直以为,民
众面对他们时是畏惧的,管理手段是一些冷森森的秩序,民众因为生存而去寻找主
导者,他们是自找的,管理,是他们所需要的。是他们把自己交出去的,他们就应
该在权利和地位上是一无所有的,这时候,他们奢望民主,能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吗。
官员与民众是对立的。当官员战立在乡村的土地上,以一种访客的心情在此享
有优越时,是否感受到乡村的敌意?在以后的日子里,期望觉察到何必的思想:高
洁深远的思想,向上的精神,总是产生在比较纯粹的心境中;这种纯粹一是要有心
灵的秩序,二是要有心灵的洁净。但这两种心灵之境恒村有吗,没有。何必认为,
他期望之流是浅薄的,那是一种民主的喧哗,缺乏触动实质的力量,只不过是制造
了更多的热闹,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民主的环境有没有制造出来,这个问题
应该考虑,真正敏感的东西没有抓住,仅仅是不断地回应一些喧嚷和浮躁,这是一
种破坏。何必想,对立是一个过程,必须的过程,在对立中得到统一,社会才得到
发展。待到文明程度够了,民主就水到渠成。民主是制造不出来的,期望等人在自
欺欺人。也许期望是真诚的,但过分的真诚就近乎虚伪。
于太平和期望在村部干坐着冷板凳。在第四天的早上,期望对于太平说,这样
下去不成个事。于太平说,耐心一点,等着办交接,让这个星期结束再说。
下个星期一的上午,没有动静。于太平期望到丁远方办公室。
" 这样不行吧。总得先给我们个坐的地方吧。"
丁远方把他们往沙发上引,说道:" 坐坐。交接的事已经跟何必谈过了,他这
两天事情比较多,我会催催他的。他们的办公室是现成的,交接了你们就可以搬进
去。"
期望说:" 搞得好象我们是外人似的。"
丁远方说:" 这几天先在我办公室坐坐吧。"
丁远方的办公室里打扫得很干净。在后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以后,期望知道,
保持办公室清洁,是长期坐办公室坐下来的结果,象他这样的人就不行。后来在三
年里期望的办公室一直是村部最脏的一间,因为他以前没有坐过和没有单独一个人
拥有一间办公室,所以没有打扫办公室的习惯。这个习惯不是几天就能养成的,他
三年都没有养成。丁远方办公室里有一台空调,桌上有一些待读或已读过的报纸,
与城市里别的公务员的办公室是一样的。期望从别人的嘴里已经听到丁远方的一些
过去的事情,丁远方先是做生产队会计,后来做村里会计。由于他很听主要领导的
话,是个指东不往西的人,后来老河鱼用上了他,主要是好用(于太平就不好用),
培养他入了党,1 9 9 2 年开始当上了村长。期望想,也许农村干部就是这样上来
的,兵忪忪一个,将忪忪一窝。在老河鱼的带领下,这样一群会变好吗,一个个都
变得自私自利。
在这种情况下,期望看到于太平眼中有一种痛苦。是的,在一当选之后,心里
所想到的另一种斗争来了,这将是一场残酷的冷战。人家已经摆好了阵势,但是决
斗的沙场上却空无一人,第一剑由你刺出,却不给你一个目标。
于太平说,再等等。
第二个星期里,于太平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丁远方说:" 马上给我们把何
必办公室的钥匙拿来,把那间办公室腾出来。否则,我向村民宣布选举无效。我们
回家去。"
估计丁远方与何必他们商量了一下,不久,钥匙送过来了。丁远方叫章大海把
何必的东西收拾好,放到他办公室里去。这样才有了一间办公室。于太平与期望面
对面办公。
是谁,使村民与村民成为敌人呢。刚刚走入万村心脏的期望,面对着现有的工
作人员,有一种揪心的感觉。他们已经不自觉地站到了与他敌对的位置上了,他们
认定了新一届上来就是要搞他们的,而期望自己不也是有这种潜意识吗。但是,对
那些阻挡村民自治的人,就是要清除,这一点不能含糊。期望知道,一些工作人员
在等待着于太平和他的一句话,那将是一次点名:谁谁谁被精简,停止工作。
期望后来对他的朋友说,当时投新一届班子票的村民,包括他们自己,都有一
致的认识:落选的老一届村委会成员全部回家,村里不再安排新的工作。何必卸去
村主任职务后,他还担任着铸造厂厂长的职务,而那些老一届的副主任们都已做好
了离职的思想准备,只等新一届班子发布通知他们打包走人了。
于太平背离他的选民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有清除上一届班子的成员,仍让他们
在村里继续工作。
在任期两年的时候,于太平在和期望的言谈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上任时在这件事
上的失策。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当初如果把他们清除了,村里的局面就不是后来这个
样子的意味。言语中有一些悔意。期望实在不好抵他,因为当时期望连续向他提出
过那件事。对期望的提议,于太平第一次的回答是," 等交接后再说" . 第二次回
答是," 目前我们对工作的熟悉度不够,马上让他们走,工作上会出现断裂。" 他
举出计划生育、治安等事务。而当时,在新一届有可能清退落选人员的那个阶段里,
不时有人说着谁动某某某就要下谁的一条腿的话。
也许于太平在这件事上的游移不定,让上一届的副职成员们感到,面临的并不
是铁板一块,有机可乘。于是他们一旦动用起多年培养起来的上层关系,新一届班
子立即感受到了压力。首先是于太平接到乡里主要领导电话,指示" 对待几个部门
要慎重,工作总是要有人做的嘛。" 在接到这样的电话后,于太平没有与期望商量,
更没把这个大事提交当时已成立的村民代表会议讨论。他在游移不定中反复,可以
肯定地说,在乡有关领导的询问中根本没有坚持村民的意见,造成随后不可收拾的
后果。
几天后,乡五大班子各下来一位领导,就万村老一届班子落选成员的去留,当
即召开村两委会。在会上,乡政府明确表态,原村委会成员中,除了副主任职务不
再担任外,还担任其他职务的,继续工作,没有担任其他职务的,考虑安排其他工
作,他们的副村级待遇均不改变。
期望的朋友问他:" 对这次会议,你当时是什么意见?"
期望说他在会后与于太平商量,村委会立即召开会议,他和于太平许云,以村
委会的名义,一起到市民政局,问清楚乡政府的那个决定有什么政策依据,如果没
有,万村村委会不予接受。但是,于太平说已经太晚了,而且那样做的话,就要与
乡政府产生矛盾,今后无法开展工作,以后村里的工作还要上级政府支持啊。
也就在随后,水电办突然增加了两个人,期望都不知道。于太平一点也没有要
跟他商量的意思。
2 0 0 2 年5 月在于太平离任之后,民间总结说,他第一个也是最大的错误,
就是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优柔寡断,他其实是个在关键事务上缺乏魄力的人。其实,
伍本在乡五大班子到万村开会之后,就感到了这一点:战斗在选举后进行,且第一
仗已失利,从于太平的处理行为上看,今后的工作困难重重。他预言说,三年结束
后,群众有可能得接受一个村民自治失败的破烂局面。
期望有一次与伍本交谈。他说:
" 如果当时于太平不同意,我一个人去市民政局,得到有关政策法律上的支持,
是不是能阻止出现这一种局面呢?"
伍本说:" 主要领导意见不一致,加上支部整体反对,你一个副手是挡不住的。"
这两件事,在当时万村百姓中产生极坏的影响,等于是在充满热情的村民头上
浇了一瓢冷水,人们被淋个透心凉。村民们议论纷纷,他们说," 原以为新班子上
台后,村里那么多人会减少一些,谁知道,没减少反而增加了。我看,这新选的人
也是不能指望的,都是一路货。"
应该说,对这个村子里的1 0 0 0 多人负责的责任,要放在两个组织,也就是
村党支部和村委会身上,以集体领导民主决策的方式进行。期望发现,一个副主任
对这一盘磨的左右能力是很有限的。这不是说期望想着个人大于组织,而是说,在
随后他看到的一幅家长制的乡村基层管理方式中,自身的无能为力,他内心涌起的
无奈情绪,开始在他的农村基层工作中弥漫。这种情绪对他后来生活的侵蚀是不知
不觉的,影响到他的思维,他对一些问题的敏感力,对事件本质的分析处理能力。
我甚至看到期望在这个不能被破坏的敌对的圈子里的无所适从,我看到他那张
清瘦的脸在村部的一群人中晃动了一下,没有多少朝气地样子。他的无所适从是一
种失去方向、方法的结果,很多东西都不是他想象的,他找不到得心应手的感觉。
他的脸就这样把他心里所想的都暴露出来,他还没有改变自己,他的一身与村部不
合时宜的衣着,都能让人看出他是个新来乍到的。我知道,如果他不尽快改变自己,
适应那个环境,他后面会碰得头破血流。而于太平就不一样了,他曾在这个院子里
呆过,心理上适应得快一些,也是不是因为这一点,工作人员们接纳得相对要快一
点吧。
那是一种什么接纳?是不是表现出一种亲和力?谁向谁表示?
这样的提问,是离任后的事了。对那一段经历进行思考,这是人人都知道要做
的事。给这样的提问提供土壤的是于太平。
1 9 9 9 年5 月8 日之后的开销,也就是行政支出,由于太平签批。但是,5
月底之前的村行政开支,实际上都是由何必签批的。这里有两个情况。一是于太平
期望进入村部后被晾到月底,二是在5 月9 日至3 1 日这段时间里,一些不便让于
太平知道不便清楚的开支,在开票时,都将时间签在5 月8 日之前,由何必签批了。
这是恒村财务上的一个小插曲。
交接是在于太平连续向乡里打了几份报告,要求完成审计尽快交接的情况下,
于8 月底完成的。乡政府的答复是全乡有十几个村子同时改选,每个村子都要进行
审计,总有个先后。实际上是乡政府对全乡这个上一届村委会成员全部落选的村子
抱有成见:不是这个村的干部工作有问题,一定是这个村子的老百姓太霸道,是一
群刁民。依此类推,刁民选出的人当然不怎么样,以后的工作难做着呢。在这么一
个前提下,在一些工作上就有些不配合。
在那段时间里,期望和于太平谈起过精简人员的事情。他认为这是今后实现村
民目标开展自治工作的重点,老一班人马留在村里,只会给这一届带来阻力。他们
是一个团体,当然不是明枪与你对着干,但是会阳奉阴违地给你制造矛盾和困难。
于太平说:" 不能这么去想,这一届上来的人太少了,将他们一刀砍走,丢下
的工作怎么办,我们没有长四只手啊。"
" 不是这样。工作可以兼职嘛。走一批人,还可以补一批人呀,俗话说,一朝
天子一朝臣嘛。"
" 我看这个事要慎重考虑。不是象你所说的那么简单。" 于太平把这个事情搁
置了。
有一次老金也谈到这件事。他说,当时考虑到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何家势力太
大,于太平与老河鱼有多年的矛盾,双方仇视得很,只有推举于太平做代表,拉起
其他几个与何家有矛盾的姓,团结众多的力量,才能把何家压下去。
有一天晚上,伍本走进期望的家。他们有这样一段谈话。
伍本回忆起自己在选举前,对李表和老金说过,于太平心眼子很深,很独裁,
并不适合当村主任,他不会把老百姓放在眼里的。期望记得伍本是讲过这样的话。
伍本说:" 但是当时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有不少群众不明真相,于太平
的声望比较高,随后我也就同意了。现在看来,我当时的预感是对的。"
期望说:" 现在对于全村百姓来说,是事与愿违了。"
期望主管农业。他在地里走动时,看到时间已让人们平静下来。每一个人安心
地做着手里的农活,看到他,脸上是一种漠然的表情。是的,现在许多人认识他了,
知道他是新选的副主任。
至于他怎么当上副主任,是谁选的,好象与他们无关了。" 是我选的吗。" 他
们得问一问自己,好象是要回忆多么久远的事情,哦,他们抓抓脑袋,说一句记不
清了。脸上有一丝歉意,好似忘记了是一件很对不起人的事情。他们不热心于村里
的事情,随他们怎么搞去呗,那不是他们管得了的事。有一天,一个老人想起来:
" 选举,对,那时候热闹。选出了你和于太平。本子发给你们,还放了鞭炮,对不
对?你不提,我真是忘记了,家里事多,天天一早天没亮就挑菜出去卖。中午回来,
紧扒几口饭,又要下地。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
5
海期望在日记中写道:
1 9 9 9 年8 月某日
< 与村里的同事们相处,至今仍很困难,人缘关系理不顺。他们仍把我当做敌
对方,只要有机会就挤兑我。我想,他们为什么不能策略一点,虚伪地把我当做朋
友,这样工作的环境至少也好些,表面上的敌对化,实际上是在把我推得更远,更
增加互相之间的敌对与矛盾。我想到毛泽东有关阶级分析的论述,大意是这样:人
是以阶级来分敌友的,利益与目标一致了,就是同志,否则,不论相处多长时间,
互相之间仍是敌对的,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相背的,是互相争夺利益的,这一点几乎
是你死我活的。今天他们的攻击打破了我在这段时间里的一点幻想,我以为相处已
有两年了,互相之间了解熟悉了,相处就会好一些,相融一些,现在我知道是不可
能的了。那么,我就还要坚持自己的目标与方向,走村民自治这条路。
在地里,期望对自己说,我该放松一下了。不是吗,紧张了几个月后,又遇到
这样一种情形,他突然非常疲惫。于是一有时间,他就跑到田地里逛。弄得很多人
说他回家了,他说,农业是我主管的,我得先当好一个农民,才能管好农业。
他第一次这样看田地。
他看到,田地是没有范围的。他的眼光没有阻挡地望远去,玉米在摇曳着,麦
子波浪般起伏着,菜地又象一块多花色的地毯。它们一再推远去,多浩荡的庄稼啊,
他不愿意收回自己的目光,就这样体会着一种舒心的感觉。
刘熙《释名》说: " 田就是填的意思, 五谷填满其中。" " 犁就是锋利的
意思,锋利才能破土断绝草根。"
" 民春以力耕,夏以锄耘,秋以收敛。"
对一个劳动者来说,生长着庄稼,有种植者在劳作的土地,叫作田地。
期望看到这么一种景象。有不少农民虽然说是下地,带着农具,实际上到了地
里,他简直就没干多少活,只是扛着农具在田地里逛,与逛风景没有区别。这叫人
有些不可理解,他是个懒汉吗,难道地里还有什么玩的吗。
你看,他们先在自己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步子很慢,有时会弯腰仔细
看一会儿,然后再走。其实他那样子,让你感觉到,看什么或不看什么,根本不重
要,他们脸上看不到什么认真,有点漫不经心,真的象城里人饭后的散步一样在散
心,有点闲情逸致的味道。自己的地看完了,他会在地头,把肩上的锄头或铁锹横
在地上,坐下来点支烟,深吸一口。(有一次,是在深秋,我看到了一个躺在地头
土坡上睡觉的老人,他那样子几乎有一种雄视田野的架势,呼噜打得山响。)在地
头悠闲地吸完一支烟后,经心的,就好象是没有目标,不经意的。他就这么坐着,
没有时间限制,想坐多久就坐多久。然后什么时候,他站起来了,由着自己的腿随
便走进相邻的地里,也是一样的不在意的样子。离得还远时,那家的主人也不招呼
他,待走近了,两人多者招呼一声,少者就点个头,然后是哪一位递出烟,两人吸
几口,扯两句。有什么扯的呢,也就是天气之类不相干的话,偶尔说些种子肥料的
事,不过是些闲聊。聊也就是几句,然后,仍是走走。待兜了个不小的圈子,他回
到自己的田地里,时间花去大半了。他还是不急着干活,到地里蹲下身子,拔拔才
看到的几根草,给被风摇动了根的庄稼培培土。这已到收工的时候,有人收拾农具
回家了。那么,过不了一会儿,他不也要回去吗。
他们确实是在逛呢。逛得有滋有味。
期望是渐渐看出了门道。他想告诉自己:农民在家里就是不安心,非得下地走
一遭,哪怕啥事也不干,眼睛看看,回去也就能睡个好觉。照他们自己的话说,就
是累的命。
走在田地里。路左边是农业地,四季种植麦子玉米黄豆山芋西瓜等,土地看上
去整齐,线条粗大,它们的播种和收获是按季节进行的。右边是蔬菜地,四季种植
青菜茄子黄瓜之类几十种菜,(现在有些塑料大棚),花色品种多些,细致,小块
分割,随时有播种有收获。
首先,期望感到了土地上的空旷。田地让人放开思绪,任其放荡不拘。但田地
可不是只属于你一人的,许多生物与你共同拥有。这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油菜花在
忙着开的更鲜艳,花菜萝卜在努力地长得更肥硕,西红柿在拼命长得更大。一个城
里人站立在田地里,有旁若无人之感,农民不会,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拥挤的大地场
上,周围各类的植物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程序生长,发芽,生根,拔节,开花,结果。
他不只一次听说,在地里干一辈子的老人,会与庄稼轻声地谈心。农民认为,田地
里并不安静,有庄稼拔节的声音,有豆角爆裂的声音,不是么。城里除了人还是人,
田地里可是什么都有啊,各种庄稼,各种小动物,比如,老鼠会而且在五六月会带
着成窝的雏鸡在田地里乱跑,怎么办呢,这也是它们的田地,随它去吧。除了要消
灭危害庄稼的东西,农人对小动物,都是善意相待的,大家相安无事,各干各行,
井水不犯河水。到收获的时候,庄稼在盼着农人下地呢,收获也是庄稼自身盼望的
辉煌时分,在收获的前一刻,它们也会激动的,豆角为什么要爆裂呢,那是在提醒
人。所以当忙的时候到了,不是庄稼人找事干,是庄稼在催他呢,正经庄稼人遵守
田地里的秩序,按部就班,他们懂得庄稼发出的讯号,庄稼说该忙了,他们就忙了。
他们说庄稼容不得偷懒的人,草也最欺负懒人。
再者,田地好看。一大片地里几乎找不到杂草,沟畦成一条直线。有刚出土的
嫩芽,有待收的果实。仔细看,它们成阶梯式,你收我种,次序井然。那些正在成
长和等待收获的庄稼之间,有着可以察觉的层次,使你目不暇接,真是让人兴奋,
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挪不开步子。
远远地看,劳动是一种姿势。从各种姿势里,你能体会到许多情趣。伏在地上
拔草的人让我感到一种对土地的依赖,他们没有一点不耐,那么精心,象不象绣花
呢。锄地的人他在左右腾挪,姿势优美,男人锄的面积大,他从庄稼根下勾一棵草
时,那么轻轻一钓;女人锄的面积小些,进度就快些,当发现身后漏下一棵草时,
她并不跑回去,而是扭转腰身,锄头一点,这劳动的姿势是优美的。给人留下最深
印象的,应该是播种者,特别是播麦子,看了让你心醉,他手里是一条看不见的飘
带,左右均匀,疏密有中间你找不到笨拙,溢满流畅与舒展。在地里站立发呆的人
难看,多余,一旦劳动起来就不一样了,比如,挑粪的人那走路的姿势好看,走路
就是干活呀。并不是那种被压得弯腰曲背的样子,他们走的不紧不慢,步伐轻闲,
飘逸,摆动的一只胳膊象摆着一条水袖,脸上的表情不是龇牙咧嘴,而是面带一丝
笑意。再看他的粪桶里,满满的,却一点也没有晃出来。这担子挑出了水平,那轻
步和水袖式的舞蹈就起到了这个功用。
农民觉得,与庄稼很好相处,出一分力会有一分收获,一毫不差。庄稼象一群
小羊,你把事情做好了,然后吆喝一声,它们就整齐地往上长,多带劲啊。一个撵
一个,谁也不肯落后。老农有时候站在地里乐:庄稼真是呆啊,一点也不晓得耍点
花样,真是有点傻,就知道可着劲儿往上长。人老了为什么不愿意再去人多热闹的
城里呢,他们愿到地里去,哪怕什么事都不用干了,就在地里坐一坐,也很舒心呢。
田地里有几个农人搭的草棚,期望喜欢钻进去坐一坐。棚子很简陋,有几根树
枝支起架子,上面盖上茅草,四面透风,很凉快。白天放放农具,歇歇晌。到了庄
稼成熟的前后,晚上要看夜,在地沟里舀起水洗把脸,冲冲脚,张开蚊帐,能好好
地睡一觉。我想象着,天有些黑了,那些住家的人都回家了,看棚的老农抓一把草,
烧一口饭(也有家里送饭来的),就手在地里摘几根菜,新鲜得很,甚至连手也不
洗,就吃了一餐饭。这顿饭吃得慢悠悠的,不急,是对着月亮和星星吃的,新鲜的
菜在嘴里不忍一口咽下去,得细细品味。饭后,抽袋烟,黑暗里烟火一闪一灭,有
时谁会哼几句小调,要是有娃子跑来,那还得讲故事,不外乎《水浒》、《三国演
义》之类。之后在夜鸟和野兔的吱叫声中,爬到蚊帐里,一觉睡去。在田地里不会
孤独,不会害怕,第二天早起,在太阳还没升起时,就能干很多活了。老农说早起
干最出活,还能顺手抓抓虫。
收获时最好看。他们挑呀扛的,与挑粪挑肥下地来不一样了。一个个被压得脖
子通红,好象收获是那么多,运不回家似的,水袖没有了,飘逸没有了,好似收获
是一件难受的事。一个农民善意地说," 你看他那样子" ,意思是他们是故意装出
那个样子的,那是耀武扬威呢。哦,只是不敢太显摆,其实他们心里装满了高兴与
得意。这真是让我愕然。他们身边的妇女孩子,表现就不一样,妇女或背着或扛着,
脸上是笑着的,并不时地与相遇的人打招呼,其实明天一早天没亮,她就要赶到集
市,找个好位子,把今天收获的庄稼菜蔬换成钱,回来时买一点荤菜,改善伙食,
她知道孩子在巴望着。在父亲的前后雀跃着孩子,两手抱着很少的一些,可能是一
颗最大的,那是父亲故意给他拿着的。这时候与你相遇,如果你是一个在外做工的
人或地做得不好的人,那个跟在后面的女人,总是塞一些新收获的果实给你,让你
尝尝鲜,不要说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是他付出汗水才挣来的,对他来说是好
东西,值钱啊,给你,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期望安详地看着那些收获的人。他们看上去是多么面善啊。一个爱劳动的人,
就是一个豁达而随和的人,心胸开阔的人,一个不计较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很好相
处。再荒杂的地,他们也能把它种好,他们鼓励年轻人不怕苦累的常用话是:眼怕
手毒。意思说你别看地里事多,动手干起来也容易,没有那么可怕。这话里面包含
着农民不畏艰难的勤劳精神。他们与植物有什么不一样呢,也是植物的一种,与他
们种植的庄稼一样,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脚下有着看不见的根须,吸取着土地给
予的养分。如果搬到城市去,他们会象拔根的庄稼那样枯萎。
那些自誉为文明人的阶层,为什么不去多了解农民,体会一点农民的细处呢。
追求时髦不是错了,但是,对人类至少是我国这个最大的群体不去了解和理解时,
你对这个世界的思考与决策,可能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那一段时间,是期望最沉静的时期。
6
李表对期望的提醒,是在新一届上任两个月之后。于太平把海期望从自己的办
公室里移出去,搬到楼下了。这是一个事件,伍本这些老人把它看做是一个里程碑,
标明着于太平与海期望的分裂。那天晚上,李表到期望家,提醒说,于太平的本质
开始暴露," 将你移下来的原因,就是隔开你,怕你知道一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 期望认为没那么严重,只是办公室的调整。
李表说:" 你不了解他。"
李表说起另一件事:" 于太平上任后几天,我在他办公室,谈起应该把村部大
院里的食堂撤掉,每个人家都在村里,要什么食堂,上一届是为了上面来人招待方
便。现在不需要这个了。于太平反对,说没有必要,有些事也是要应付的,你不能
叫人家把锅背着。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没有彻底干的决心。"
期望规劝:" 上任才很短的时间,现在就对他提出怀疑,是不是过早?我看还
是忍耐一段时间再看看。"
李表没有听进期望的话,他又恢复以前的上访了。他对一些村民说,看来是没
指望了,这三年不能浪费了,指望于太平不成,就还得指望自己,再甩着两条腿跑
吧。
距村民选举才五个月,万村百姓又开始集资。
期望找到李表问:" 又集资干什么?"
" 上北京。到中纪委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去。"
" 我看没有必要。你送上去的东西,上面收下后,附个便条,再寄回来,又到
了区乡,还是由下面办。我看花费那么大,不值得。"
" 那我们就等三年?等我胡子白了?我现在胡子头发都白了。我们等不及了。
你别劝我,反正我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李表和另一位老人,是瞒着村人走的,只有极少数几个亲近的知道。村里依然
风平浪静,期望知道得比别人要早些。
" 你知道吗,老李出去几天了。"
期望赶紧问:" 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 出去三天了,到哪里我不知道。"
期望看出这是瞒着他。他笑道:" 走了就算了。等他回来时告诉我一声吧。"
两位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坐硬座列车连续四五十个小时地颠簸,期望为他们
一路上担心,现在外面社会治安比较乱,加上他们的身体都不行了,要是有个三长
两短的,连个想法子的人都没有。可是他也没个地方问,只有干着急。
两个老人回来后,期望去看了他们。李表谈起去北京的情况。他说全国去北京
的人太多了,中纪委信访办每周一三五上午接待,那个排的队就长了,有几百米。
到点就下班,人家是天天干那个事,你急他不急。有带着铺盖卷的,有就地烧火做
饭的,那是打长久战的,身上就没个样子。哪个身上不带着多少材料,一本本的,
跟他们聊天,讲起来都是法律专家了。他们到了以后,排了三天队,才把材料交上
去,问你姓名地址写了没有,写了,收下了,就叫你走。结束了,你还不走干什么?
期望说,那些情况就不说了,说说你们一路上情况吧。
李表说,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火车上受罪,爬到座椅下面,用张报纸垫着,扯
呼拉西的,不睡吃不消啊。因为都是集资的钱,不敢乱花,一碗素面就要十块钱,
你吃不起。我们买最便宜的馒头,拣个矿泉水瓶子,装自来水喝。吃能将就,住不
行了,你不住店,夜里抓在车站和街头的人,抓住了就去做十几天工,把你的路费
挣出来,一车把你送回来。我们住那种最便宜的小店,是私人开的,虽然是一人一
张床,到夜里人多了,叫起来,把床都合并,这样就多睡几个人了。一个晚上二十
块,够贵的吧。
期望问,你们到了哪个部门?
最高人民检察院。
刚才你不是说去中纪委了吗?
去了几个地方。中纪委人多,我们怕呆得时间长,就转到检察院了。
材料上面收了没有?
收下了。
有什么答复?
没有,说是回家等消息。他们会转到地方要求处理的。
期望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心里好惭愧,竟然帮不上他们。他不能说你们是白
跑了,那会伤害人,要保留他们心中那份希望,一旦万村象他们这样的老人都死了
心,万村真的就没有希望了。期望走出那间破旧屋子,他心里想,关键还是从万村
少数人的手里,把属于村民的权利夺回来。他对李表说,好好休息吧。
在李表的脸上和言谈中,都表露出一种心灵的搏动。心灵是一个人行为的核心,
万村的外部生活看似平静,而在一些村民的心里,有着不息的波澜。大多数恒村人
的心里,不都留下了外部生活的强烈的、深刻的印痕吗。万村人已经感到了生存的
难题,外部的人为的困境,已经使万村人心灵感到不安。
其实期望已看到战斗的惨烈与悲壮,双方的战斗组合似乎不那么精彩,整个过
程如同一场简单的正面冲突。就象两位超一流的棋手,他们对奕的盘面上,反倒显
得平淡无奇。何必几乎是处于一种不经意当中,他的境界更高,有一种平淡,却一
招一式都力重千钧,别无选择。何必和于太平都是企业主出身,实力大致相当,在
经过选举之后,何必不能一口把于太平吞下,而于太平也不能把何必这个副乡长置
之一边。何必以村党支部副书记的身份参与对村事务的管理,也是顺理成章的。没
有实施迂回机动或突击的可能,他们只能这样死死地撕咬在一起,在反复攻击和无
奈坚守中等待转机。高手较量就是这样,于太平出色的表现 有是对何必来说是一
种激励,有着一种竞赛的趣味,双方在奇招迭出中痛快淋漓,他们互相明了,在互
相明了中互相制约,不让对方有丝毫闪展腾挪的机会。
走在路上,期望在想,统治,正是一种与民主对立的思想,与后者相比,前者
是实际的现实的,是深深扎根在各种政治、文化观念中的。那是一种强有力的精神
桎梏。这种力量是无形的,却又是在不断凝聚的。
7
何必给于太平买了一只手机。在村两委会上,何必说,考虑到于主任抓全盘工
作,事务多,联系不方便,会影响工作,厂里刚好要给几个人配机子,也就一并给
村里带了一只。
也就是在随后几天里,铸造厂又开来一台桑塔纳2 0 0 0 ,供村里使用。
于太平对这些事持默许的态度,或者,何必在办这些事之前,已与他商量好了。
万村再次掀起渲然大波。
在这些行为中,人们开始察觉到,于太平与何必之间出现的一种暧昧关系。这
是意外的,不被接受的。
村民对于太平的不齿,表现在脸上。当于太平的女人在一些较亲近的人面前,
对这种状态流露出哀怨时,村民们以这样议论的口吻表示:于太平这是活该。
但是村民的反感,于太平没有重视,在一段时间后,这种反感渐渐平息、淡化,
好似被时间磨蚀了一般。这让期望看到群众力量的一个弱点:它的不确定性。
可以说,村民对他们选举出的领导的左右能力是微小的。在一个被选举人接受
权力的同时,村民对他的态度也有了转变,有一种低下的姿态是人人都会的,对一
个居于其上的人物的仰视,是不需要学会的。比如,对于太平的各种看法,有几个
当面提出了呢,于太平本人能听到多少呢,而在背后的议论,算是善意的批评吗。
这么一种情况,算不算是对于太平的放纵或纵容?
有一次,李表与伍本对话。
李表:于太平一当上主任后,就把群众扔到一边了,眼里哪还有一点群众?
伍本:人是你们选的,怪只怪你们自己,怪人家干什么?
李表:在当时情况下,实在是找不到人选了,本来以为凭他和老河鱼的矛盾,
他会干出一点事情来的,哪想到这么快他就与他们打得火热,倒向他们那边了。
伍本:于太平跟人讲他有他的打算,他不能听这个扯那个拉,他得按自己的想
法去做。你说他这个说法对不对呢?
李表:不对。已经半年多了,一点动作都没有,反而跟人家搞到一起去了,我
看不出他还有什么打算。还要我们等多长时间,等到三年结束,你什么也没干,我
们望呆呀?
伍本:不要讲那些丧气话了。我看,现在指望于太平不行了,我们该干的就还
要干起来,有些情况该向上反映的,继续跑跑,村里的事情,莫急着下结论,也许
于太平会有些动作,虽然说可能性不大。
李表:对期望你怎么看?我觉得他没什么干劲,他应该站出来跟于太平斗,阻
止于太平走到邪路上去。
伍本:不能这样说,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地在村部,你叫他能怎样?天天跟人家
吵,骂人啊?丁远方于太平都把他孤立起来,什么事都不让他知道,你能振什么劲?
我看他现在,只能在村里多熟悉情况,掌握丁远方于太平他们的动向。要做到这一
点,还要和村部的人搞好关系,关系太僵了,有些情况人家在他面前还不讲。所以
你们要少找他,没事不要往他家跑。
……
在刻意追求民主的过程中,看来人们有时候要重新估量一下自身,对自身已经
具有的一切重新作判断。人们如果放弃了那些烦琐的、莫名其妙的义务,抗拒那些
无所不在的世俗的腐蚀,剥掉覆盖在我们身上的一切,就会显露出一个全新的、鲜
亮的个体。这个个体所发出的自然的声响,才是自己的。
如果民众不太冷静,就难免制造一些噪声这种情况会覆盖人们对民主思想的思
考与认识,这样的结果是很可怕的,它很容易使民众迷失方向。从万村长远的利益
来看,激进的村民必须居于村民情绪中心的位置。一个村庄不能缺少为民请命的人,
他们肩负沉重。象伍本、李表,他们身上的责任感不是谁强加给他们的,而是他们
生命性质所决定的,这是一个冒着危险的义务,不是一件可被炫耀的事,他们的痛
苦和寂寞并非没有,那是一种冷静。在多数村民尚不自觉时,他们只能自觉地、默
默地去做着什么,还不能对外公开。他们知道,民众在等待着揭露,等待宣泄,最
后的轰动是必然的。伍本说,谁也不会站出来夸耀自己所做的事,因为这是农村,
有些人只从家族角度看问题,是你把他家搞倒的,几代人会记恨你一辈子。成功的
时候,你看到万村的面貌改变了,心思能放下来就成了。
民主成了一只被晾晒在河滩上的干鱼。
故事就这样慢慢发展着,现在很多人在盼望着时间走得快一点,故事快一点结
束。对故事结束后重新开始的故事,有两种预计,一是伍本他们,希望在下一届选
举中人们能擦亮眼睛,推出一个好人选,真正为村民办实事的人。二是老河鱼他们
家族。把他们以前的故事继续延续下去,基本保持万村的状态,在过度中消弭关于
他们前几届的事情。也还有一种微不足道的意见,那是于太平的追随者们,他们在
不只一个场合说,于太平在这一届打好了基础,下一届连任,就会出成绩。第三种
意见没有市场。
8
与此同时,在铸造厂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何必连续几个晚上没有回家,
他要好好思考一下万村目前的状况,万村究竟何处去。
何必想,村民们当然不知道,眼前的绝境在选举前已被少数煽动者设计好了。
所以现在村民眼里只有腐败,他们自己这么多年来生活中的不满足都是这些腐败者
造成的,他们只能将仇恨全部喷泄到腐败者身上,他们在这一刻,确有一种为公众
为集体而战的感觉。在这种战斗中,他们体会到一种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感受,有
一种奉献、崇高之感。一个人的出头、战斗,那是危险的,而一个群体的出场,就
把个体淹没了,在没有危险中,能缺少游戏的快感吗?在选举前的一次党员会上,
何必说,危险不是来自民主,民主不针对某一个人,而是来自人,人才会对另一个
人产生敌视。每个人都有呼唤民主的权利,但是一旦民主也被用来当做武器,实际
上民主已经变质了。没有人反对几派村民之间的争斗,动物之间叫做角逐,而万村
人呢,在一种迷茫中互相刺杀,是的,选举的爆发,责任不全在一两个策动者身上,
恒村人对从老河鱼时代起形成的一种无声的和平已经不堪忍受,也是对自身力量的
不堪忍受,伍本振臂一呼,万众挥戈而起。
在选举这一战役中,何必失败了,但这并不能看作终结,人们不该那么眼光势
利,应该看出他何必还没有全部分量。选举是他的一次段落定格,是滑铁卢。其实,
他很珍爱它,它不能作为小摆设,但它作为与一个群体- - 村民斗争的遗址,有着
一种原始野态的美,在建国以来,在人民是主人、干部是公仆的理论笼罩下,几十
年里有谁敢这个做过。现在时过境迁,在迫使于太平表现出一种暧昧的作态后,何
必有时怀疑选举的真实存在,那是不是一次村民理想的夸张、假托。在官场上,他
从没有经历过一次象模象样的真正的战争,在他自以为是一个成功男人时,内心不
是有一种缺憾吗,现在他并不眼热于别人的财富和地位,在一定的小圈子内,他都
达到了。但是他一直渴望有一段经历能使自己的生命的张力达到极限,他想看到自
己的极限,被洗礼一次,自己的生命质量被检验一次。这次选举够精彩的了,但还
差那么一点,,有缺憾,有不足。在为战胜于太平自豪的同时,也为于太平的过早
休战遗憾。
万村的人们认为,进行一次选举,就可以把社会建立以来世世代代诅咒却又被
世世代代沿用的东西铲除吗,那是天真的,不可能的。伍本认识不到,因为他也是
老化的,期望这个书生也认识不到,因为他没有从政的经验,文化的天真在他身上
都显现出来了。李表身上那份农民的刁顽、狡诈,也注定了他的目光短浅。
为什么用最原始的类似于拈豆子的方式来决定一个群体的命运,这是缺乏理性
的。何必认为,《组织法》所依据的基本原则就是违背人类理性与良知的,虽然这
一方法为民主在民众中的运行撕开了一角明净的天空,但那决不是民主的本质,不
过是某一方利益的损害或交换,更不是斗争谋略的一部分。是的,民主是人们世世
代代祈求的,从达官显贵,到下人贫民,它是一道最具煽情效应的承诺,和天长地
久的生命主题,但是,民主与统治,它们是互为背景,互为前提,又互为因果的。
人们在民主与统治之间反复蹒跚,但是统治是基础,民主是一支在理想中开放的花
朵。
何必不排除万村是一个舞台,但村民不是舞者,他们只能作观众。观众也上台
表演的话,民主将成为一盘祭肉。表面上自治是摈弃了陈旧的战术形式,但正是这
一变化,打乱了社会秩序。这是很荒唐的事,在期望眼里,那种自由发挥的即兴表
演,一定富有浪漫色彩,一些肤浅冲动的村民,一看到下层群体的犯上行为就热血
沸腾,他们不知道,将由他们自己把万村导入一种混乱不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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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应该看出,何必是不会轻易将铸造厂这个堡垒放弃的。企业将是他今后
不论在村里还是在乡里的依靠与后盾。给新一届制造的困难和要挟都以这个堡垒为
依托。金钱就是力量。如果他何必失去了铸造厂,他在瞬间就会变成一只落毛的鸡,
所有的力量都会化为乌有。为什么何必在两委 会上说话是那么有力呢,是因为他
身后有铸造厂,道理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当于太平提出一些不能接受的事务时,何必和丁远方就说:" 开两委会讨论一
下吧。"
两委会的参加者是党支部五人和村委会三人,在表决时,村委会的意见只占三
票。是的,当有一个" 一心为公" 的信念时,两个组织各自所占人数的多少是没有
区别的,但是当两个组织是对立的,代表着不同阶层与集团的利益时,村委会的力
量无形中被削弱了。
这是一个政治手腕。
那么万村行政事务什么时候形成了这种两委会的议事制度的呢?在第四届村委
会选举上任后,乡党委、政府下恒村的第一次见面会上,乡党委孙书记宣布了这一
条意见。
" 考虑到目前处于村民投票选举和村民自治的初始阶段,很多工作都在摸索中,
方针和政策我们还有吃不透的地方,乡党委政府决定,各村的重要事务交由村两委
会共同商讨决定,村五百元以上的财务收支由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共同审批。村委会
的决定服从两委会的决议。当然,有的同志会说这不符合《组织法》,乡镇与村的
关系已不是领导而是指导的关系。但是,我要说一句,领导也好指导也好,都要贯
彻乡党委政府的意见。"
三年以后,海期望想到那一次见面会时,觉悟到,乡党委政府的决定,是对万
村事务的干扰,是造成新一届村委会班子上任后,村委会会议渐开渐少,到第二年
后就再也不再召开的一个原因。
于太平与何必的关系,并不是从接受了手机和桑塔那就变成了朋友关系,那只
能是何必完成转化敌对关系的第一步。于太平并不是就能轻易地忘掉自己在选举投
票前所说的演讲词,他知道,不论是村民还是何必,大家都牢记着。有时候,他觉
得时光真好,它能把一些自己不愿面对的东西抹去,人有一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毛
病,这让于太平在好一段时间里获得安逸,每一家都有自家的大事,对集体事务的
关心总是在闲暇的时候,才会从脑子里蹦出来。当然,理智上于太平知道,问题迟
早要摆到面前,总有一些不会忘记的,他们会在一个时候突如其来地提出来。他知
道,那时候他必须给予回答,不能搪塞。有时候,在最安静的状态中,于太平突然
就为这事忧愁起来,因为,谁知道马上一出门遇到的一个人,就要问起那一类的问
题呢,没有人能帮助他。
当从与何必的对立中解脱出来,于太平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压力似乎消失了,
人缘关系走向一种貌似的正常。心态的正常让于太平在工作上所表现出的一些固执,
给村民们一种于太平将要大张旗鼓的感觉。
于太平对期望说:" 我有我的方法,我只能按自己的计划和步骤来进行。我的
想法也不是可以随便对外说的,那是要保密的。干事情要看时机,一旦时机到了,
谁挡也挡不住。"
也就是这样的话,让期望在听到一些村民的询问时,规劝道:" 再给于太平一
些时间,也许他有他的打算。我们再有一点耐心。"
对于自己与何必之间的关系,于太平并不缺乏冷静的认识。他知道,选举之后,
何必已经采取了一种新的方法。何必如果继续采取强硬的对立方式,只会将于太平
推到决战的位置,而让他们无路可走,而且,同样会使支持他的村民更紧密地团结
在他的周围。松弛下来,是让于太平有多种选择,决战的架势总是由对手促成的。
在这一点上,何必是高明的。于太平自己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选举他的村民
在等待着他行动,另一方面,何必在一次次地与他" 修好" . 理智上他知道,何必
并不是宣布休战和自扯白旗,而是通过抑制他来达到目的,在这一届期间,只要于
太平不战,就是何必的胜利。
战,谈何容易啊。
周文科是水电班长,一旦在这些服务上出茬子,他于太平就手忙脚乱;何必占
领着金钱的堡垒,一旦翻脸,经济上被卡住,什么事也干不成;丁远方掌管的支部,
将从意识形态这个方面着手,切断乡区党委政府给予的支持。还有……
在一股惯常的力量的推动下,于太平欺骗着自己,一天一天地过去。有时在海
期望的追问话语下,他自我欺骗地说着一些自圆其说的话,说多了,连自己的理智
也有些被蒙骗了,当然,自己的清醒是能够将那层窗纸捅破的,但是,潜意识中有
一只手总是把他的意志捆绑住,于是一次一次地在自我欺骗中沉醉。
就在这样的情形中,何必和丁远方完成了一次次不战的部署。于太平感到,捆
绑自己的蛛丝渐渐紧了。以退为进的迂回战术,行政事务的两委会议事制度,党政
不分,以铸造厂为堡垒,掌握经济来源,要挟村委会班子,乡党委政府对民选的不
支持,副村级的享受,等等。
于太平提出了万村进入铸造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的意见。在提出之前,他和海
期望商量了一下。
海期望说:" 这是掌握万村权力的根本,不掌握经济,也就不能掌握实权。恒
村集体资金占百分之七十股份,村主任是当然的董事会成员,而且应该担任董事长。"
" 先进入董事会再说。" 于太平说。他叫期望准备有关法律材料。
两委会在铸造公司会议室召开。会议进行得很激烈。于太平知道,如果在这件
事上落败,后果是很严重的。
在于太平提出进入董事会的要求后,何必的发言是很平和的。
他说:" 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合理的,集体是大股份,应该参与企业的重大事务
的管理,不能放任自流,愿望是好的。我报告一下万村对铸造公司的管理情况。这
几年来,村党支部、村委会对铸造公司的管理采取以下几条路子。一是建立了铸造
公司党支部,发展了多名党员,现在有党员1 2 人,支部工作这几年是有力的,三
次被区乡党委评为优秀党支部。二是在上一届选我为村党支部副书记,这是乡党委
和村支部从方针、政策上考虑,从加强企业管理的角度考虑的。三是在两年前董事
会成立时,考虑到既要企业发展壮大经济,又保障村集体经济的投资,推选了我为
董事长。通过这三项措施,我认为这几年来,乡、村两级对企业是重视的,对企业
的管理和关注是到位的。"
丁远方说:" 目前,铸造公司的经营发展非常红火,说明企业管理各方面都是
到位的,正常的。在这种情况下,因为何必卸去村主任的职务,就要更换村集体的
股份董事,这会对企业经营带来不必要的波动,对外会造成消极影响,从而影响企
业的业务。我不赞成。"
其他几个总支委员也发言表示否定意见。
" 考虑到铸造公司本届董事会任期将在五个月后届满,我以为这时候进入,没
有很大必要,公司目前正在全力忙着申请r s o 9 0 0 2 质量认证工作,我看此事
放一放。" 何必说。
海期望
会议冷场,处于一种无法表态的窘况。
何必清了清嗓子,说:
" 今天的讨论涉及面比较广,于主任和海主任从法律这个角度说得比较多,应
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个人同意他们的意见。但考虑到铸造公司一些私人股份董
事这一因素,我作为总支副书记和铸造公司董事长,建议这条更换恒村股份董事的
意见作为两委会的初步意见,提交铸造公司董事会研究。"
几天之后,铸造公司召开了董事会,特邀于太平参加。次日,传出会议结果:
于太平加入董事会的意见在会上被彻底否决,没有一点余地。
于太平在铸造公司董事会上被否决后,没有新的反击行动的迹象,这是期望认
为他内心犹豫或处事优柔寡断。
海期望在后来对这一届事务的总结思考时,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于太平这一"
温柔一刀" 的方向是对的,可惜力度太弱了,而且没有第二步第三步的保障。如果
那时召开村民代表会议,形成决议,然后将变更企业法人的通知报到工商局,强行
变更企业法人,再召开董事会,宣布直接接管企业,快刀斩乱麻,事情可能就解决
了。
对于太平不能进入铸造公司董事会,在海期望惊奇的时候,村民并不感到惊奇。
这就是与村民们相比,海期望对于太平的陌生造成的吧?是不是那时候村民们对于
太平已经看死了呢,已经认定于太平不会为了村民利益与何家拼搏一番呢。海期望
不知道于太平对村民的这份" 不惊奇" 是否有些不安,他应该认识到,就恒村(也
就是于太平)对铸造公司的无法进入后村民的无动于衷,表明他们对恒村是彻底失
望了,也就是说对他于太平彻底失望了。在这份无动于衷中,于太平是不是感到了
一股彻骨的凉意?
在村民们强烈要求于太平做的事情中,对1 9 9 2 年以来土地征迁的帐目进行
清理,是排在首位的。这件事的重要性,最清楚的应该是老河鱼和丁远方何必,其
次才是群众。老河鱼知道自己在征迁中做了多少违法的事情,丁远方知道自己接受
指使做了多少违法的事,而那些事情对何必都是从不隐瞒的。
于太平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有多少张选票就有多少双眼睛。
他首先与何必商谈。
铸造公司大门已建得很别致,有一种开拓的现代化气势,朱红大理石斜斜地铺
就的平台只有一米高,上面凸出万村铸造股份有限公司十个金黄的铜字。大们是从
另一边滑向门岗这边的电子自动门,不锈钢制造,反射着贵重的光泽。门里是一片
有1 5 0 0 平方米的广场,有修剪平整的草坪,种植养护得很好的花坛。最引人注
目的是广场中央的升旗台。两根不锈钢圆柱旗杆,左间一根粗些高些,上面飘着国
旗,右边一根细些,上面飘着一面白色的印有铸造公司厂标的旗帜。于太平知道,
何必很看重外在的形象,每年有很多的资金投入到对外宣传上了,这叫有品牌意识。
何必的办公室刚刚从老的办公楼上搬下来。新的办公室在业务部的上层,有1
5 0 平方米,分里外间,外间是秘书室,也是大接待室,有两圈真皮沙发,里间就
是何必的办公室了,门上有不锈钢的门牌:董事长室。进里间,迎面是一张巨大的
酱色红木办公桌,桌子分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高低错落有致,成回廊型,主要的也
是最高的是写字桌面,左首是降低了十公分的资料平台,再向左转个9 0 度曲尺状,
是电话和饮品台面。在办公桌也就是何必的身后,是一张新疆壁毯,上面是读不懂
的抽象画。在何必的左边,是靠墙的一排书橱,里面放着公司得到的许多奖杯、荣
誉证书和一些资料(其中一些标着i s o 9 0 0 2 质量认证字样),右边是一扇满
墙的大窗户,荷绿的窗帘使整个房间的气氛并不压抑。
于太平把要做这件事的必要性说完。他说出了这么一个意思:他需要把这件事
当作一件事、仅仅当作一件事情做一下,是完成一个过程。他要交给村民一个过程,
至于过程里装着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装,愚蠢的村民是想不到的。而这样他就可以
交差了。
这个意思要说得非常圆滑而婉转,当然,何必是能听懂的。何必先是装着不明
白,再他一再地表明之后,终于听懂了。
何必说:" 这件事你自己不要做。"
于太平说:" 我叫海期望去做。"
在随后的一次两委会上,先由于太平提出:" 我们不是要查哪个人,整哪个,
我们只是公开帐目,还群众一个明白,同时也是还老几届村领导一个清白。清理过
后,到底有没有问题也就清楚了,对一些村干部的怀疑也就消解了,对今后的工作,
可以说减轻了阻力,我们可以轻装上阵,一心扑在抓经济建设上了。"
何必给予肯定:" 这是合理的和群众所迫切要求做的,没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
我觉得没什么啊,一心为公,没有什么私念嘛。当然,群众对我们的工作有些不理
解,是正常的。那么我们就要顺着群众的思路去想,去化解他们的不理解,于主任
提出的意见,我很赞成,我还觉得应该快一点搞起来,还要派一个工作认真得力的
人抓这件事,要做到位。"
于太平说:" 我看这个事交海期望抓比较合适。"
让期望去主持财务公开,这是他特意安排的。在刚才的口述中,于太平的话语
中就含有让人可以领会到的冰冷的陶醉。于太平希望的结果是:由期望自己,去违
反也就是冒渎这项神圣的村民寄望的工作。冒渎是一个具有奇异力量的打击,让拥
护者热爱者自己将珍爱的东西打碎,而他又推脱避让不得,还得努力完美地完成打
击的仪式,这是让人陶醉的事。
是在这件事情的落实上,使海期望渐渐看出端倪的。
这是一件很敏感的事。谁都知道从事情本身来看,清帐就是清老河鱼等人的帐,
在外人看来,何必是不好阻拦,只有明着答应暗里反对。于太平是迫于村民的压力
决定这样做的,但自己不直接抓,今后做出了事,是海期望做错的,做好了,是于
太平拿的决策。尽管海期望对两委会上何必的意见不能把握,但当将此事派到他的
手上时,他是没有一点推辞的意思,甚至有一分欣喜,因为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由其
他人去负责,期望真怕会是走过场,叫那些人来查老领导的帐,能查出什么呢。只
有象他这样的人会公正地对待这件事,不偏不倚。一开始,期望觉得那天于太平说
的话非常好,他认为那表面上是对何必丁远方的一次安抚的话,实际上是于太平的
一个策略,外松内紧,表面上松弛,在对方不防备中掌握实质。何必的轻易同意,
是一次警惕性上的疏忽,他将会后悔的。
于太平对期望说,组织村民代表会议下属的财务监督小组,先从小企业查起。
在村办公楼三楼,辟了一间空房,放一张会议桌和几把椅子,理财小组组长伍
本和三个组员作为清查人员,每天记误工费。第一天早上上班,于太平把海期望喊
到他办公室,说:" 我马上有事要出去,你主持,把清帐的事搞起来。主要程序这
样安排,先从外围小企业开始,然后到村部,最后到铸造厂。铸造厂是一切问题的
根源,所以在没有掌握一些重要情况之前,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麻痹,这时一种
顺藤摸瓜的办法,顺着藤子牵下去,不愁牵不出瓜来。这个担子你要多挑一点。要
做好笔记,不要先给人家下结论。"
第一个清查的企业是村建筑施工队。
从帐中看到,在一九九五年之前,村里曾多次投资给施工队,而且,现任队长
之前的几任都是由村里直接委任的,虽然从成立以来一直是亏本,连上缴村里的管
理费都基本是没交,但从几个方面判断,这是一家集体企业。
但是,在清帐开始几天后,于太平说这是一家私营企业。
这个施工队是什么时候由集体转变为私营的呢?
海期望在帐目中没有看到一份转变的手续。
也就是说,没有合法的手续,却有实质上的对集体资产的侵吞,是在制造了一
种模糊状态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集体资产拒为己有。
发现了这个问题后,海期望向于太平提问:" 集体投资,也有固定资产,说明
施工队是集体性质的。什么时候转变为私营企业,也应该有手续。"
于太平的解释是含糊的,不得要领。期望没有在追问下去,他知道:即使自己
以老金那么一种姿态,也将是没有结果的,何况,这并不是他应该全力斗争的事情,
施工队不是恒村腐烂之根本。他的收获,就是他又知道捕捉到一个腐败点。只是现
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这个施工队的帐目清查就这样闭只眼过去了。
第二个企业是万村养殖场。这家企业一九九四年在老河鱼手里兴办,被任命的
场长是当时施工队队长何家有。当时,养殖业正方兴未艾,省内各地都在大兴土木,
一斤螃蟹能卖到1 6 0 元。何家有从施工队长的位置上下来,目的是要到一个新的
领域,施工队已是连年亏本的单位,他需要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仍出去。当时,坐落
在万村旁边的新投产的钢铁公司新建企业炉料厂,正在为粉煤灰无处储放着急,已
有消息透露,钢铁公司有意与万村协商,借用万村紧靠炉料厂的一块6 0 亩耕地,
作临时储灰库。何家有知道机会来了,他找到老河鱼,提出自己从施工队出来,村
集体投资兴建一家养殖场,由他任场长,主管经营,预计一年能创纯利润1 0 万元。
老河鱼说:" 刚刚征迁已有不少矛盾,现在要想一个不招人注意的办法来,我
才能给你准备到资金。"
随后,老河鱼有了一个两全之策:把炉料厂旁边1 2 0 亩耕地作为抛荒地向区
土地局上报,再将1 2 0 亩土地一分为二,6 0 亩租借给炉料厂作储灰库使用,6
0 亩作为村养殖场水面场地。他与钢铁公司定下一个协议:万村只少量收一些土地
租借费,但钢铁公司要将储灰库的开挖工程交给万村施工,考虑到租借费用少,万
村养殖场的6 0 亩养殖水面的开挖,就并入储灰库工程一道进行,施工费用1 0 0
万元由钢铁公司支付。整体工程由何家有任总指挥。
何家有对此非常满意。老河鱼为他解决了两个大问题。一是他有了1 0 0 万元
投资款,二是借钢铁公司的力量完成了养殖场水面的开挖工程。
但是何家有觉得投资还不够,他再次找到老河鱼,要求从施工队带走3 0 万元,
作为养殖场的流动资金。老河鱼同意了,几天后,何家有虚开了3 0 万元的砖瓦发
票,交给老河鱼。老河鱼说:" 你叫丁村长签个字吧。"
何家有就这样把1 3 0 万元挪到了养殖场。
可是,在随后的一年里,养殖场没有创造出一年1 0 万元的纯利润。 在第一
年也就是1 9 9 5 年的帐目上,海期望看到的是持平;1 9 9 6 年到1 9 9 8 年干
脆就未做年终结算,未上交利润。
海期望把何家有喊到村里来,请他就多年未年终结算,未向村里交纳任何利润,
和短缺1 9 9 5 年一年帐目一事,给予说明。
何家有说:" 你们看看记帐凭证,有多少发票是从村里压下来报销的。为这事
我跟老书记吵了多少次,他恨我恨得要死。村里来人,不管是人是鬼都到我那里去
喝酒吃饭,走时拎鱼拎蟹。开着汽车来,从大到小,连司机也是不能少一斤啊。你
说,就这样我还有钱交吗。我会画钱啊?"
凭证中时有许多从村里来的、村里帐目上不便露面的发票。
" 至于1 9 9 5 年帐目,当时会计是刘兵,在去征迁办就业时,他为临走的福
利 跟我有矛盾,把一些帐带回家了。后来我要回了一部分,1 9 9 5 年的帐他说
丢了。"
何家有走后,伍本说:" 他这是装出来的,故意说自己与老河鱼不和。事情不
是这么简单,老河鱼拿出1 3 0 万,吃吃喝喝报记帐发票就完事啦?"
海期望向于太平提出要清查集体投资和多年未上缴利润的问题,将施工队、养
殖场的帐目提交审计部门审计。
于太平说:" 现在还不到那一步。你把有问题有疑点的地方记录下来,结束时
写几份清理报告,一式几份,到时候交给村民代表会议讨论。"
期望说:" 你清查都不能到位,写那个报告又有什么用途?"
于太平说:" 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我按我的思路来考虑。事情不是莽撞就能
成功的。"
几天后,为核对一笔帐,期望到村财务室调1 9 9 8 年的财务帐目。主办会计
说:" 不行,这得书记批准。"
期望说:" 这次财务帐目清理是村两委会决定的,我看是不需要再问书记的吧。"
对方说:" 没有书记打招呼,我是不会就这样把帐拿出来的。"
期望给外出的丁远方打电话。
丁远方说:" 新一届村委会和理财小组,只能对你们现在的帐目进行审核,无
权翻上一届的帐目。如果你们掌握什么证据可以上检察院和法院去,那里的门天天
是开着的。"
于太平没有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清理帐目到这里搁浅了。
伍本家住在山脚边,老人的儿女都独立生活了,两个老人把他们的土地都借过
来种着,忙得恨。期望走到伍本家门口时,老人正扛着锄头要下地去。站在泡桐树
荫下,两人谈起这次清理帐目的事情。
期望说:" 我怀疑于太平根本没有清查帐目的诚意。"
伍本说:" 我感觉这样下去不行。这不是真的清帐,是糊弄老百姓。而且他们
还利用我们来糊弄。我想马上停下来,不然,还给他们留下一个说法:你们群众选
出来的理财小组亲自查了,还是没有查出问题来,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是非常
糟糕的事,也给区乡上级政府带来口实:不相信别人,你们总还要相信自己吧。以
后也就无法再提出清理帐目了。这也给以后群众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有些人会被
迷惑,以为他们真的就没问题。"
期望觉得伍本说的有道理。
于是,理财小组清理工作终止。
期望将终止的情况向于太平报告了。于太平沉默着,抽着烟,过一会儿开口,
说起别的事情。
后来在一些场合,于太平表露出这么一种情绪:群众是扶不起的墙,他在抗住
各种压力的情况下,组织了一次帐目清理,而且就让理财小组直接介入,但是,在
关键时候,群众自己不行,别看平时一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我看都是拿不上台面
的人,只会讲不会干的人。
作为一个读书人,期望在进入村委会那个角色之后不久,就感到自身所缺乏的
一些东西。他些微的文明在野蛮面前的无力、束手无策,外在表现为一种缺乏经验、
没有魄力,他本来就很钝的刀口,在何必、丁远方和于太平,尤其是在村部的丁远
方那老一派的工作人员面前,是无效的行使,没有" 领导" 的效用。一些村民说,
是于太平打钝了期望的刃口。这些话的依据是水电工停职等事件,有部分道理,至
少在丁远方的嫡系们抵触和攻击期望时,于太平对期望工作上的不支持,是对期望
敌对面的怂恿,助长了对方的威风,是扯梯子的事情。丁远方嫡系们对海期望的冷
战,客观上是把他推向群众和保持与群众密切联系的动力,在村部势力上的孤单,
使海期望更加真切地知晓,他应该依靠谁,谁才是他的后台。他是一个外来的,对
许多底细不了解的人,当丁远方何必老黑鱼都把他当作敌手,并一再把他从他们的
身边赶跑,横眉冷对时,海期望能走向哪里呢。在这种情况下,海期望在村民中的
威信提高了,是丁远方何必他们一再在张扬着,海期望是他们的敌手,不与他们走
一条路。这是多么有效的宣扬和指认,甚至海期望对这一点的确认要比丁远方他们
的指认还要慢半拍,是他们使他坚信了这一点,是他们让期望心里明确了。
这让海期望心安理得了。他不再不安了,他有了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说
不是他自己确定和寻找的,好象是一股什么力量安排好了的。在那些嫡系们来说,
海期望开始收敛了。实际上那是一种心理上的扩张,心劲的膨胀,收敛是一种意识
上的梳理,心态上调整中的平滑,稳定。
这让那些嫡系们放松了警惕。他们发现" 收敛" 后的海期望变得较好相处,他
故意把副主任的外套仍给他们看。当他们其中的某人称呼他副主任时,他说,不要
这样叫了,叫名字最好,一届也就三年,到三年结束时,你还要改称呼,到时候你
突然改口也许还不习惯,继续叫吧,我听着难受,所以现在就称呼海期望,省得以
后改来该去的。他在麻痹自己的敌对方,他需要隐蔽,戴上一副盔甲。
海期望一直留心着一份文件。2 0 0 0 年3 月,省委下发了(2 0 0 0 )1 3
号文件,要求各村级组织实行误工补贴制,村里一般有三至五就行了,大的村子也
就六至七人,这是省委解决农民负担的重要举措。文件下发到乡村这一级时,丁远
方于太平他们估计得到了乡里的指示,没有向群众传达,只是在村两委会成员中传
达了一下。于太平说:" 我们这里经济发达,是不能照上面要求的这样去干的,那
还不全乱套了?谁来发展经济?只有那些很穷很落后的地方,能这样做。" 丁远方
说:" 这个文件就只传达到你们,不再望下传,要是群众知道了,又要吵死人。"
会后,发到万村的那一份红头文件,被谁收起来,海期望再也没见到过。从整体情
况看,省委 的这份文件只是一纸空文,一粒石子丢斤大海里,响都不响。一点反
应都没有,乡村的人员编制、财政开支依旧。他有要掌握那份文件的渴望,那份文
件将给村民带来一股力量,在必要的时候,他要依照那份文件去做,而何必丁远方
以及乡村组织都不能阻挠、干预。
伍本说:" 中央的精神是好的,一到下面就变了。"
老金说:" 要学习十五大精神,要按照党的方针、政策、法律来要求自己,不
要怕自己是少数,真理就在少数人手里,只要你不对,哪怕我就一个人,我也敢跟
你干。"
海期望说:" 指望腐败分子反腐败,不过是唱一场戏,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1 0
分裂好象就是从海期望的办公室搬下楼开始。于太平在上任三个月时,将村部
办公室调整了一下,主要是将海期望从他的办公室里分出来,放到楼下,与蔬菜技
术员一起办公。这件事在村民当中有较大的反映,认为这是于太平走向何必、脱离
群众的开始。
先是在村民中开始有一些风言风雨,传说着于太平对海期望的工作能力很不满
意,压不住人,缺乏方法,不能独挡一面。
海期望在工作中确实遇到了许多困难,他无法施展开来,四面都是阻力。一些
村部工作人员的眼中透着不屑,不服从分配,阳奉阴违。一次由期望分配的打扫大
院卫生后出去办别的事,回来时看到各包干区几乎一点都没有动,他当场大骂,叫
工作人员立即动手。在这件事上,于太平没有给予他支持,让他在村工作人员会上
作了检讨。
当李表向他提出对于太平的不信任,要带领村民进行罢免时,他说:" 现在对
于太平作出判断,还为时过早。作为主官于太平可能有他自己的打算,他的打算可
能在时间上滞后了些甚至会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现在还不能彻底否定。" 李表指
出的那些于太平对期望的排挤事件,期望说:" 这只是工作配合上的不协调,并没
有根本上的冲突。求大同存小异,不到最严重的情况下,还是要搞好团结,否则新
成立的村委会班子一点力量都没有了。"
1 9 9 9 年8 月的一天晚上,期望在万村长江埂堤上值夜班。分配给他的除了
防汛的几个村民外,还有村水电班的两名电工。晚上8 点多钟时,天上有一片云,
可能有暴雨。电工在下鱼时要即时为村农田排涝,两个电工向期望报告说马上下去
排水时,他答应让他们下去了。
天上只是一片浮云,很快就被风吹走了,满天又是一轮圆月和闪闪的星星。但
是,两个电工一直没有上来。期望叫一个村民 次日,期望将此情况向于太
平汇报。两人的意见是,在防汛期间,江边值班是主要岗位,在没有降雨的情况下,
应即时返回防汛岗位,两个电工整个班次均不在岗,应予以处分,给予停止工作七
天。水电班由期望分管,此决定由他召集水电班开会宣布。
决定宣布之后,立即受到强烈的抵制。水电班认为:处罚太重了,能否写个检
查,不要停止工作?
期望抗住:" 决定没有公布前可以修改,宣布后就只有执行。"
水电班人员去找于太平。
期望被喊到水电班办公室。水电班人员都在,于太平也在场。
于太平说:" 考虑到当时他们确实是下去排水的,我看,就不要停止工作,让
他们写个检查吧。"
期望反对:" 既然已经宣布了,我看随意收回决定,是很不严肃的。我的意见
是执行决定。"
于太平没再坚持。
但是,两名电工在次日没有停止工作,而是照常上班。事情以无视期望宣布的
决定而告终。
海期望告诉于太平:" 以后我不会再管水电班。"
一天,在村两委会上,何必说:" 铸造厂新买了五部手机,考虑到村里于主任
工作繁重,有时候请示汇报不方便,加上目前正是防汛期间,厂里决定给于主任配
一部。还有,厂里有两部桑塔那,一部闲置,村里到乡里、市里办事,有台车交通
上也就方便些,什么时候就开过来。"
随后,于太平提出一项改革方案。村委会副职以下岗位进行调整,由村部工作
人员投票,推选两名村委会副主任,一名分管日常事务和农业,一名分管治安、民
兵和协助村主任管理工业。
村两委会同意了这项提议。
期望感到了于太平的排挤。
于太平将此意见告诉海期望时,海期望问:" 那么你在不在被调整之列?"
" 我是抓全盘的,不在内。"
期望表示反对。但并不能阻止于太平的这一做法。
丁远方及其支部一班人对于村委会内部的分裂,持一种观望的姿态。
期望走向群众。他与一些骨干村民交流了意见。他知道在村部里自己势单力薄,
没有力量阻止得了,只有依靠群众的力量,才能打破于太平的诡计。
在李表家那间老房子里,夜晚,一些村民聚集在灯下,谈论着村里的事务。互
相传递着询问着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期望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告诉村民。当说到
于太平的调整方案时,一些村民们认为,这件事与于太平的手机、村里的那台车,
是于太平偏向何必,脱离群众的又一证明。
李表说:" 你是群众选出来的,他有什么权力拿掉你副主任的职位,那是违法
的。"
" 群众选你上去,也只有群众叫你下来。"
" 你不要怕,有群众给你撑腰。"
期望说:" 我知道于太平这一步是违背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现在我相
信你们在三个月前对他的看法了,看来,他真是放弃了选举时的初衷,转变立场,
走到何必那边去了。"
与一些村民交谈后,期望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在淡白月色的笼罩下,村庄
安静地沉睡着,期望走出李表家门,内心鼓荡着一股力量,夜晚的空气是清新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村部值班室走去。
这天晚上是于太平值夜班,他已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吸着烟。
期望觉得有必要很清楚地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
" 就于主任你提议的调整方案,我谈谈自己个人的意见。我认为,这个方案违
背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 1 1 条。当初是村民相信我们,把选我们上来,也
只有村民才有权利,在不相信我们时叫我们下去;我们上来是以法定的选举为方式,
我们下去也只有一种方式:罢免。至于你所提出的,由村部工作人员来投票调整村
委会成员,这是变相的篡改《组织法》,村部工作人员不能取代全体村民,那是违
法的。"
于太平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只是面对村里目前这种一潭死水的状况,提出
一种初步方案,想给村里工作开创一个新的局面。如果有不同意见,那就算了。"
第 三 章
1
老金说,在推选村主任候选人时,他就说于太平不行,这个人胃口深,胆子大,
独断得很。他说," 果然不错,上来才几天,本性露出来了。我们在一个村子几十
年,还不知道哪个塘深和浅?"
老金的经历并不能给他本人带来什么压力。在一些场合他说起文革当中的事情,
仍然是意趣盎然。他说:" 在那时侯,公社书记来了,我照样指挥他,叫他往东他
还敢往西喽?还不乖乖地去,他们那时候歇倒掉了,坐办公室,一天到晚不干什么
活,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可不跟你来假的,真干。有一个公社书记跟
我说:金队长,你把我们累趴了。我这么多年来,就没怕过人,不管你是多大的官,
只要你违反了党的方针政策法律,我都敢跟你干。"
在万村这种说不清的无望中,老金的" 文革莽撞" 有时倒能引起一些叫人注目
的摩擦与权力阶层的摩擦,并在这摩擦中,让群众看到异样的火花。人们能看到,
其实村干部已在极力避免与这个老刺头产生冲突,但是,有些时候是不可避免的。
陈旧的方法,并不影响老金操作时的效用。" 文革套路" 确实是陈旧的方法,和老
金的思维一样,还呈现着过去的颜色,当老金将文革时自己备有的两个金光闪亮的
铜镲拿出来,一路打着,他方式的陈旧被他口里揭发着的村干部的腐败行为冲淡了,
人们说他说的有道理,村干部怎么做出这样损害老百姓的事来。那样的方式是粗鄙
的,但却是有效的,是直接的和群众最易于接受的。在老金脚下的路上,多少年前
不是一次次已走过这样敲锣打鼓的人吗,当中还有现在的老金,当年与老金一同进
行的人们,有许多人已经去世了,老金以8 0 岁的年龄再次唱起这出老戏,是不是
把一种道义击打的粉碎?
丁远方对老金的指责是苍白无力的:" 他就会文化大革命那一套。"
在距村部五十米远的地方,也就是村集市上,有一家缝纫店,那是老金常去的
地方。同时常去的还有何必的父亲,一些老党员和海期望。这个店被村民喻为情报
站。老金在这里既能把自己的气瞒发泄出去,知道的情况发布出去,也能及时掌握
许多村里的情况。这个地方叫情报交换站更合适。
这样老金的行走路线可以划出了。从他住处到村集市,在集市上,他或是逛逛,
或是在缝纫店坐坐,听到什么村里的" 不良" 讯息,他就会直接到村部,找他认为
该找的人。
这一天,老金在缝纫店里,向在坐的人亮出一个东西:一张工资申请报告。上
面有前任也是现任民兵营长、前任也是现任党总支书记丁远方、前任党总支书记老
河鱼、前任村主任何必的签字,皆证明" 情况属实" .
原来在1 9 9 7 年,村里曾安排老金看守一段新修的道路,看守中,他看到炉
料厂一段露出地面的自来水管漏水,搬石头压时,把手碰伤了。在确定是否工伤时,
有人提出,老金是被派去看守道路的,并不是叫你搬石头的,当时也没有哪一个干
部临时安排你为外人搬石头,所以老金你砸伤自己的手是个人行为。老金说,我是
一个老党员,当我看到路边一截自来水管子露出来,很容易被来往的汽车压坏时,
我能不能不管,眼看着国家的利益受损失?我是出于一片公心干好事,你能不认我
是工伤?你想倒霉差不多。村干部在道理上辩论不过老金,最后,立下这么一个字
据:鉴于老金在看守道路时手受伤,一次性支付老金道路看守补偿费6 0 0 元,以
后不再受理此事。
现在老金要求的是支付工资。他说他要的是工资,上次他领的是手伤的工伤费
用,与工资没有关系。他说:" 我是一名老党员,怎么能重复要钱呢,我的觉悟不
会那么低,我是要我应该得的。"
但是偏偏有人认为他这是重复要钱了,不仅是重复要,而且连上次要的都是不
应该得的。这个人就是于太平。
于太平并没有料到,此事到后来会连续发展到影响他这一任是否能满届。
由于多年对老金这个" 文革标本" (于太平在一次闲聊中的说法)的不屑,于
太平在接到老金递来的报告后,叫会计查了一下上次领钱的手续。然后给了老金这
样的答复:" 已经是领过的,不能重复领钱,都象这样搞,恒村还能不倒吗。"
老金说:" 我是领工资钱。他们都批了字,难道都是假的吗?"
但是,于太平未予理睬。
对那几个签字,一开始于太平没有认真考虑。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当家
不知道财米贵,有些人不在台上了,划起字来容易得很。" 他没有想到,签字的人
是不是顺手利用老金,来给你于太平使个绊子呢。当然,开始时连老黑鱼都没有想
到,这一着借刀杀人的计谋,能起到深远的作用。
老金四处说:" 前任现任的四个人都签字了,还不能算数,你于太平的权力也
太大了吧。这也太气人了,不纠过这个理,我8 0 岁真是白活了。"
再一次老金找到于太平时,于太平缓了一下:" 由于不是在我任上的事情,我
看放两委会上讨论后再给你答复。"
但是,让老金不知道的是,两委会上,何必说:" 老金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当时是听讲这回事,我的签字也只是说有这回事,所以并没有什么矛盾。现在于太
平叫会计查了帐,事情也就更清楚了,我同意于太平上次给老金的答复,既然领过
了,就不能再领,没有拿双份钱的。" 丁远方说:" 他找老书记签过字,再到我这
里来,我不能说老书记签的不对。我这样签的:确有此事。并没有说工资没发。"
于太平说:" 你们这个签字把我害残了。弄得你们都同意了,好象就是我一个
人故意在这打坝子。"
何必说:" 我们支持你的意见,现在是两委会做的决定:没有,而且此事到此
为止,以后不再研究。小海你是副主任,要协助正主任的工作,出来向老金做做工
作,仔细解释清楚。"
老金得到了召开两委会的消息。会议室在楼上,他在楼下等着。会议一结束,
听到两委会成员下楼的声音,老金就迎上楼来,于太平与何必走在前面,老金首先
抓住于太平:" 村长,两委会怎么讲?"
于太平说:" 会议结果由小海给予答复。" 他们就出了村部大门。
海期望正在楼梯口,被老金拦住:" 小海,你跟我讲。"
海期望说:" 会议在对以前的情况进行核实的基础上……"
他的话被老金打断:" 你就告诉我结果,有没有?"
海期望说:" 没有。不能重复。"
老金一下蹦起来,转身就找于太平,哪里还有人影。他口里大骂着,冲上楼去
找丁远方。
在楼上只呆几分钟,老金就下来了。丁远方可能说了那种表明自己为老金的事
情出力但因为有人坚决反对而被否决之类意思的话。老金下楼来,站在院子里大骂
着,随后在院子角落里找到一根木棍,朝花坛边的万年青树上砍去。村治安办的两
个人和海期望上前将老金拉住,木棍被抢下来。老金喊着:" 别拉我,今天我要把
这座楼都掀倒。我看哪个来拦我。"
老金冲上花坛,用脚踩,手拔,将月季花、牡丹花拔起。
老金喊着: " 老子要先退党,后杀人,不杀人是不行,老子8 0 岁的老命,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跟你拼。"
于太平渐渐感到,老金的吵闹,都是老河鱼在背后搅动的,而且这事情丁远方
都在帮衬着。老河鱼不愿意他于太平有平静日子过,就是要给他搅动些事来,让他
难过。但是,走到这一步,于太平已没有退后一步可走了。他退,会让群众以为他
怕老金,是老金吵赢了。这几乎是老老河鱼设计好的走向,而何必他们又以两委会
的形式推波助澜。这时候,进退都是一样的结果,好坏都是你于太平一个人的了。
事情做到这一步,让人们再次看到了老河鱼当年叱诧风云的手段。所以,那以
后于太平为此事提出的各项处理意见,均得到何必丁远方的支持。于太平提出的一
个意见是提请乡司法办来村里,对此事进行裁决。丁远方对海期望说:" 在行政事
务上小海要多介入一点,你到乡里请司法办的人来。"
这时候,于太平的处理方向,已转变到忽视结果而重视过程上了。这件事的处
理不论是进退,其结论都不应是他于太平作出。由别人作出结论,他于太平执行,
这样,他就跳出了这个是非圈子,不再承担群众的评论。这就是于太平提出交由乡
司法办处理的内在原因。
于太平的反击,当然要击中背后的那个人。在进入村委会后他就掌握到,老河
鱼从1 9 9 7 年退休开始就一直在铸造厂拿一份与副厂长级别相同的顾问工资。现
在,他要拿这个作为突破口,打击老黑鱼。他以村委会名义给铸造厂下了一份要求
停止发放顾问工资的决定。
事情急剧了。
党总支也非常迅速地起草一份关于保留何鱼同志顾问职务工资的通知,下发给
铸造厂。
何必收到丁远方的通知后,认为丁远方做法不恰当。他认为在目前,他们不能
与于太平产生直接的利害冲突,何鱼坐在家里白拿工资这件事,在于太平还没有上
来之前,遮遮捂捂也就过去了,现在于太平抓住这一点,他们就应该放掉,这件事
情闹大了很不好,不是一件可以让村民挂在嘴上的事情,那只会对他们不利。不要
让于太平与何鱼闹起来,一闹,只会对于太平有利,群众会站到于太平一边。还有,
总支来这一份通知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在行政事务上,党总支不能取代村委会。没
有村委会的决定,铸造厂可以执行党总支的决定,但在纯粹的行政事务上,有了村
委会下文,总支的后发制人就很被动,两个组织就不应该相撞到一起。
于是,何必采取一种舍卒保车的处理方式。他终止了何鱼的顾问工资。
老金的举动随后更猛烈了。也就是说,于太平在顾问工资上使出的力气,在处
理老金事件中返回到自己身上。
2
何必要买下厂的想法,是在一个偶然事件的启发下产生的,一个女人找他要名
分。他敷衍过去之后,想到自己的状况,在恒村,他也几乎没有法定的名分。
他听到一个绝密的消息。在一次招待市政府一位秘书的酒宴上,何必听到了市
政府已有一个撤区并乡的计划,拟提议撤去郊区,将各个乡镇划归市区的各个城区
管辖。仅仅这个消息不会给何必带来震动。那位秘书酒有些多,说道:" 市里主要
领导对你们万村的上访印象很不好,许多年了,为什么你们平山乡在抓杜绝上访工
作上一直没有什么起色,是不是工作力度不够?既然并乡,这次就给万村换一个乡
政府管管。"
这几句酒话震惊了何必。事情就是这样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当你志得意满地昂
着头时,脚下的土地会悄然裂出一道口子。
何必在1 9 9 8 年接受市政府授予省杰出乡镇企业家户口农转非的奖励,全家
户口由万村转为居民户口,并迁居市区;同年被平山乡人民代表大会选为副乡长。
1 9 9 9 年5 月万村主任满届后,除了党员组织关系仍在万村总支外,行政上应跟
随平山乡政府走。
这就牵涉到他在万村铸造有限公司担任的职务。
如果在撤区并乡中,万村从平山乡划走,万村的两个组织可以提出,他何必已
不再是万村村民,万村也不再是他的居住地,其行政上与万村也无关系,他们有权
更换铸造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如果没有铸造公司,何必知道自己的分量将减轻到什么地步。铸造公司是一座
山,他何必的高大不过是他站在一座高山上。他倚厂自重。
谁是造成这一后果的罪魁祸首?
李表在十年前就上访了,这么多年来就从没有中断过。随后是这一次的民选,
又出现了伍本、海期望等人。形式不等人,形式逼人。
曾经,何必自以为自己深知群体的法则:存在这样一种哲学,即未显露的东西
就等于不存在。他错了,他没有认识到,群众的敌对性正是源于他亲手做下的村事,
促进了民众对村组织的反抗,另一方面又保守秘密,努力消灭痕迹,在欺骗民众的
时候,也欺骗自己,否定村民的敌对性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度过一座危险的桥,
自信只要做出最大的努力,最后总是能够使村民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起哄的总
是少数,不能错误地将他们看成大多数。
何必的思维在大情节中穿行,在大约连贯的时间中不无省略地穿行,并终结于
某一晚些的时日。思绪的闪回并不影响故事的时序,他的固执的观念对情节的反击,
有时真能对时序进行拆解,那种左右意义的能力,使他能将所发生的事件置于任何
的时序之中。在事件按着何必的思绪穿行时,村民无法跟随事件发生的内在顺序,
他们的思维无法跟随时间的随意跳跃,从而模糊了事件的缘由与结果,以至无从判
定,任正义在故事之外失落。在事件进行的前三分之一时段,村民还能在闪回的故
事中点缀一些想当然的念头,到故事后期,村民们已处于无助状态,他们在茫然中
已被割断了与故事的联系。
大情节在连贯的现实中展开,但都是期望、李表他们所制造的虚拟的现实,确
立了故事中的发展规律即使它们非常荒诞。这样,连贯现实的是虚拟的场景,烘托
人物的是虚假的意义,这使完整的乡村组织管理体制受到冲击,一时不能应付。何
必为此感到悲哀,期望、李表他们那种村民式的幻想,都是严格遵循着虚拟的" 现
实" 规律进行的,他们的幻想竟然就真的把现实逼到一堵没有门的墙边。他何必、
老河鱼不能变成一个两维的平面,从墙缝里逃脱。村民们希望着在未来的场景中把
他何必抓到,并根据此愿望设置故事的因果关系规律,但是幻想迟早是要破灭的,
那时,连贯现实的,没有一个内部的本质,将无法自圆其说。
海选发生的原因如何导致这样的结果,这个结果又将如何变成另一个结果的原
因。谁在设计和描绘着恒村海选的导航图?从显而易见者,到宗族、亲情的缠绕者,
它已揭示出一个链接的因果关系网,这个关系网已几近被理解,何必已理解了它赋
予给村民的意义。海选已显出一股反常的异力,对故事情节的扭曲力量也就是反情
节力量,已一再以巧合取代因果,打破了一些因果关系的链接,导致故事的支离破
碎、杂乱无章和荒诞不经。因果关系对海选故事的驱动,使有动机的动作导致出的
结果,那都是何必可以预测的,那些结果又变成其他结果的原因,从而导致故事高
潮的各个片断的连锁反应,将冲突的各个层面相互连接,这也是何必能够考虑到的。
是期望、李表他们凭借《组织法》来驱动一个虚构的世界,使盲动的人们的行为,
将故事拆解为互不关联的片断和一个开头式的结尾,表现出现实存在的互不关联性。
何必用另一种眼光看自己,他发现自己已习惯把现实与自己的内心感受相隔离,
习惯于指点他人而不是反省自己。自己大约忽略了一种可怕的后果,在一边谈论"
公义" 时," 公义" 也正一天天远离而去,以理想和信念的放弃为标记,以把无耻
作荣耀把下作当高尚来完成,他想,我应该解决一下自己的精神和心灵上的问题了。
大情节上存在外在冲突。尽管何必内心冲突强烈,但理智上,他的重点还落在
与机构、人事的斗争上。他屏除了干扰性强的情感矛盾。当期望经历了一个从自足
的孤独者到自我牺牲的英雄的内心转化,故事的重点已转为村民的生死存亡。
再回到铸造公司一事上来。何必找到了一个很适合的用语:产权制度改革。他
是个用心的人,当一个人的行为具有社会性,是一项政治行为时,中国的老百姓还
是缺少与之对抗的意识与能力。他需要把自己的这项行为政治化社会化。
于是他打电话给市政府一位秘书。
" 何乡长你好,有什么事?"
" 最近有没有乡镇企业民营方面的文件?"
" 民营方面?有,但都是针对国营大中型企业的文件,还没有涉及乡镇企业的
资料。"
" 直说吧,我需要找几份相关的企业产权转让的文件,为我后面铸造公司的民
营化提供依据。这个方面你在行,你给我准备一下。"
" 好。我准备好后,就给您送去。"
何必考虑到这件事情能否办妥,有一个关键的人,就是于太平。必须要有于太
平的支持,如果于太平一站出来反对,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片,首先是村委会,
这是一个组织,如果一个村企业产权转让给个人,这个村的村委会不同意,无论如
何是说不过去的,虽然丁远方对于一个主办会计走入对立面的危险已有考虑,让在
1 9 9 8 年底才递交入党申请书的许云加入党组织,但是,村委会还有海期望,于
太平和海期望一旦抱成团,仍占村委会表决的多数。所以必须摆平于太平。解决了
于太平,海期望就没有力量了。
但是,和于太平谈这件事的时机还不成熟。上次" 送" 手机、桑塔钠,作为一
个阶段的恩惠,已被自己使用完了,现在有了新的要求,需要于太平给予新的支持,
就必须有新的诱饵。于太平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的胃口不浅。光在工作上给予于
太平支持和方便是不够的,于太平会不为所动。得在他个人需要上想办法。
何必把丁远方喊来,中午,在铸造公司餐厅小间,他俩边吃饭边谈。
何必问:" 你注意于太平,看他最近有些什么个人打算和需要?"
丁远方根本没在意过。
何必说:" 我听说于太平这段时间,对我们前一任主要领导每人都掌握一家企
业的事情,表示过一些不满,说过一些他作为村主任,没有经济后盾,只是浪得虚
名的话。我看,他这是妒忌心理在作怪。也就是说,他内心也有这个占有一家经济
实体的欲望。"
丁远方说:" 我看是的。"
何必说:" 我想从这个方面入手。"
丁远方有些紧张:" 那你想"
最后,何必给丁远方的回答是,他要考虑在村里几个企业中给于太平腾出一个
位置,在合适的时候他要听听于太平自己的注意点在哪里。
" 让给他什么样的一个位置?"
何必说:" 当然是一把手。只有这个位置才能打动于太平。"
丁远方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他担心于太平看上自己手里的拉丝厂。何必是不会
把自己铸造公司一把手的位置让出来的,那么可能就会动他丁远方的脑筋。他不明
白,何必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要这样做呢,看来此举很不同寻常,事情重大到何必
不惜把于太平这只虎养大。何必似乎忘了,于太平是作为何家也就是包括他丁远方
在内的对立面出现在恒村舞台上的,于太平那颗打击他们的心念没有变,只是埋在
心底了。你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起义呢。然而,为了达到目的,何必一向是不择手
段的,在需要的时候,他会把跟随的人抛出去的,在这一点上何必不会有丝毫顾惜。
对何必的了解,使丁远方在一段时间里为此事精神非常紧张。
和于太平的谈话是在一次闲聊中开始的。何必很注意谈话的方式,要在把一切
做好之前不能露出一点马脚,否则即使达到目的,也要付出双倍甚至更大的代价。
那是一次小酒微熏的场合。于太平要在铸造公司安排一个朋友女儿工作,何必一口
答应说:" 人员安排村主任的权力比厂长还大,谁叫主任是父母官呢。" 何必的回
答使于太平心情舒畅,两人在这样的开场白后谈话,就显得通畅,交融。随即到了
中午,何必说:" 中午我们俩一起吃顿饭?"
于太平点点头说:" 哦,时间不早了。"
何必打了司机的手机。
两人一起到市里一家豪华的酒店。
一进门,迎宾小姐就热情地迎上来和何必打招呼。非常熟蔫的样子。
在何必固定的一个包间里,那一顿饭吃得很华贵。两个人,吃不了几个菜,酒
店经理亲自来问他们要什么,何必点得很精致,高档。然后叫经理走了。
何必说:" 今天不是请你吃饭,是请我自己吃饭。一直都是打疲劳战,很久没
有给自己放松一下啦。我知道你也是很累,今天下午我们就躲一躲,清闲清闲。"
于太平说:" 是啊,现在的群众不象以前那样了。我还是觉得企业好管些,令
行静止,一天要完成多少,有指标,有产量,清清楚楚。现在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何必说:" 我是在你后面搞企业的,都是搞企业出身,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我觉得你搞企业更合适。" 这是何必引出的第一个话头,但是点到为止,他不会竹
筒倒豆子般处理事情,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要把于太平的兴头挑得高高的,要让于
太平自己表示出一种欲念来。给一个东西要给得巧妙,要让于太平有一种要求到"
东西" 的欲念,而不是他何必强加和需要对方接受,那样,施舍的感觉才会出来。
吃完饭,酒店经理来,两人被安排到一间高档密室里,那是一个沐浴的小间,
窗明几净,服务周到。何必对经理介绍了于太平,说:" 以后于主任来了,就比我
来了还要重要,是我借你这个地方接待于主任,如果有不到的地方,我以后就不会
再来了。"
后来,在这件事上,于太平一直很感激何必的安排。这件事改变了于太平一度
对何必的那种认定,他想,至少何必不是那么跋扈、张扬,还是个会为别人考虑的
人,是个可以相处的人。这是多么关键的转变。
他们躺在温暖的红木长椅上,小姐给他们泡好了茶,端来可口的点心。何必当
然是非常婉转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我认为你应该发挥你的长处,作为一个村主
任,一把手,不应该过多地埋在事务里,要腾出主要精力来抓经济,有了强大的经
济,万村的发展才不是一句空话。发展经济不能变成我和丁远方的责任,你主任应
该担当主要责任。所以这个担子你要挑。"
那次,他们在酒店呆到晚上十点。
丁远方的那份防备心理,是逃不过何必眼睛的。何必觉得那真有点可笑。但他
没有要伤害丁远方的意思,为了于太平而将这个死心的老助手抛弃,不是上策。而
他何必不做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丁远方今后是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害的,于太平
呢,那不是自己人。
何必在考虑着,要有一个可行的办法。在一开始,交给于太平时是绚丽多彩的
花,在于太平支持他办好铸造公司事情之前,他不断浇水,保持花朵的鲜艳,一旦
他达到了目的,不再浇水,那朵花也就枯萎干死了。也就是说,给于太平一个企业,
而且这个" 给" 字,要做到是于太平自己的决定,只是他何必没有干涉罢了。但是
企业的生命权还要不能为于太平控制,当然,最好在表面上也不要为他何必控制。
要做到以上这几点,很不容易。
何必苦思冥想。在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之前,他不能轻易行动。没有一个人可以
与他商量,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知心朋友可以交谈,那些生意上的朋友,都是
为了他的钱喝要从他手里得到好处而来的。老书记何鱼呢,对企业这一块一窍不通。
丁远方,则是个关不住话的唯唯诺诺的人,不是个能正经商量事情的人,没有那个
能力。
将丁远方或其他企业腾出来交给于太平,被罢职的人会起很大的负作用,硬压
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一旦在没有安稳好于太平之前,铸造公司的事情暴露,几乎不
可收场,是冒险,也影响了老一班子人的团结,力量分散。那是老书记以前的手段,
拿时候的强权还能稳住一些时日,可也是留下了许多后遗症,让他何必在村主任一
任上,也多次擦屁股。
3
在这种状态下,村民们显出一种消极的平静。
人们几乎是在突然间丧失了对于太平的信任,随即对村主任的漠视,在每个人
的言行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好似在无意中从衣袖和嘴角中飘散出来。于是氛围形
成了。于太平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所受到的精神上的压迫,海期望能感觉得到,所
以在那一段时间里,于太平的情绪很烦躁。那真是一个非常时期,在那样的时候,
一个人的立场最容易发生变化。
何必静待着这样的时候,他知道于太平并非不能战斗,也是个有经验的人,别
人打乱他的阵脚,也是不易的。高明的对手应该让他自乱阵脚,再高明的对手利用
他的支持者来打乱他的阵脚。
老金是一个唤起群众的好的契点,他身上有一些群众亮点,而且多年来老金一
直以群众这个阶层人物自命。而这样的角色,让于太平最不好处理,他打不得骂不
得。于太平想找一个人帮他挡一把,可是,他再抓不到人,海期望会因为顾忌到群
众,而不会伸头。
村民们在心里默默算着一笔时间的帐:半年了,一年了,于太平没有实现他在
选举会场发表的诺言。这是一道紧箍咒,死死地勒着于太平的脖子,而且随着时间
的推移,紧箍咒会越来越紧。于太平内心时时都在考虑着怎样卸掉那个东西,可是,
就象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一样,自己是拿不掉的。还有谁在为这道紧箍咒加力呢,
是何必、老书记何鱼和丁远方。
有些事何必太不能理解,他觉得恒村人太无知了,他们把" 村民自治" 看做一
件很伟大的事情在做着,以为自己在干一件多么神圣的事,自己几乎是圣徒,很了
不起,这就太荒唐了。这不过是政治政策管理上的一个行政方式、手段,它与以前
的其它政策在本质上是一回事,为什么把它的意义过于夸大呢,那是政治家们的事,
而不是你们老百姓的事,老百姓是" 政治" 不起来的。恒村村民为" 村民自治" 为
" 民主" 欢呼、激动,对于一个别的岗位上的人来说,可能一点兴趣也没有。别以
为" 村民自治" 了,万村问题就解决了,解决不了,人们依然贪婪得不得了,依然
要去满足金钱欲、占有欲,老的手法不行了,会很快有新的手法派生," 自治" 本
身就是一种管理方式的变换,不神圣,不特别。
何必笑着,村民们自己把自己弄成了笑柄。你看,民主已远离了民主本身,更
多的人开始置之度外冷眼旁观,虽然世俗的争夺,使一些人总想充当民众的领唱。
是的,在这么一种状况下,他何必好象离群众比较远了,距离好象真是越拉越
大了。他不怕这一点,有时候,干部是需要群众仰视的。我是这里生这里长的,但
我高于他们,高于自己的父母乡亲,一个人杰需要这样的自信,要能习惯俯视他们,
平等不是领导的姿态,那会丧失号召力,群众是群氓,他们有时候是不需要分辨对
错的,你只要指给他们一个方向就行了,对错不是他们的事。
俯视这个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子,何必看到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自己从小
尊敬的人们,现在看上去是那么愚蠢,委琐,下贱。他们与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同呢,
自己的道德观人生观就是从小在他们影响和培养下塑造起来的吗。他们生活得很苦
难,但那是他们愚笨的结果,没有谁会不许他们幻想。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样。而
当他何必来领导他们时,他们偏狭的心理,使他们眼里充满嫉妒。
如果在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后,他真的希望不再与这个村子有什么联系,象割脐
带一样断绝。
何必想,我真是从来没有为自己出生在万村光荣过,这就是我在万村当干部时,
对一些事情能狠下杀手的原因之一吧。
当一个人对他的出生地没有感情时,也就是他应该离开的时候了。这个念头就
是这样产生了。
也是这个念头加快了何必办事的节奏。他已想好一个绝妙的办法,等待着于太
平提出来。
于太平找到何必,提出成立万村经济发展公司。既然两人曾通过气,于太平也
说得很明朗," 我最近听说铸造公司订下了一笔大业务,能干一年,需要大批量地
进材料。如果村里成立一个贸易公司,自家的业务自家吃,我看是个很好的办法,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当法人代表。你看怎么样。"
何必说:" 贸易这块我不太懂。不过,我赞成你在发展经济上多投入。" 他喝
一口茶," 需要我做什么?"
于太平说:" 一百万元资金和以后的业务。"
何必说:" 可以。"
于太平说:" 这笔资金,以后从村总投资款中扣除,你看怎么样?"
" 行。你打一份报告给我这边,我会尽快把资金准备好。" 何必打一个电话,
" 把厂里的进货价格单送一份过来。"
于太平心里有事坐不住,见何必的答复很肯定,就要走。何必也不留。于太平
出去后,何必站起来,透过接待室的窗户,他看到于太平兴冲冲的身影。
于太平不知道,他在按着何必设计的路子在走。何必让人把自己的想法传出去
的,当然没有人能看出他何必的这个陷阱。这件事将是于太平的个人打算,司马懿
之心路人皆知,谁都会把这件事看成是于太平为自己备下一个经济堡垒。进而人们
怀疑于太平曾经说过的诺言,于太平是否还会与何必、老书记和丁远方斗争下去?
甚至与他们已经穿一条裤子,完全走到了一起?从这个角度来说,于太平在群众中
的信任度将降至最低。投资,并不是他何必牵头,而是村里提前收回部分投资,在
成立贸易公司一事上,不存在由铸造公司批准。业务大,铸造公司一年的大业务不
过是一个幌子,在给两笔进材料的小业务之后,办好铸造公司产权民营手续,于太
平将得不到任何支持。于太平对贸易也是一知半解,一旦于太平将一百万亏损掉,
他何必就到了站出来清算的时候了。
何必对自己说,于太平怎么没有自问一句:何必为什么要支持他呢?
不知是由于仓促还是担心村两委不能通过,于太平没有召开村委会讨论此事,
也没有通过两委会。事情就直接办了。这是造成后来村两委成员往后一倒,不予承
担任何责任的原因。在2 0 0 1 年1 2 月的罢免会上,当王化等人提问到这类事时,
一些两委成员说," 我不知道此事。"
十天后,市工商局批准恒村成立" 万村经济发展公司" ,注册资金一百万元。
4
老河鱼活到他6 5 岁的那年的一个下午,内心有一种想念女人的欲望。这种欲
望产生时,他在自家靠水泥村道的小店门前坐着。他为此很烦恼,因为他不方便用
村里的桑塔纳出去找一个女人。如果他对丁远方说一声,这不是个问题,可是他用
车的事也就会不胫而走,弄的满村风雨。村里的女人们都老了,在他没有意识到自
己老了的时候,那些女人们象开过的花一样枯萎了,不值钱了。农村女人老得特别
快,而且她们一老,乡下人的那种特有的蠢相就露出来,黄牙,手掌靠裂,小腿肚
子弯曲,肚皮下挂,实在引不起人的兴致。有一件事连老河鱼自己也不清楚,他到
底有几个子女。现在他身边有两个儿子。可是,在前后二十多年里,有没有哪个女
人生育的孩子,他才是真正的生父呢。这真是个死谜,无法查清。这几年里避孕措
施才有效起来,而在过去的年代里,万村的妇女们在这个事情上的随意性,使老河
鱼不能排除有人怀上并生下他的子女的可能性。那也就随它去吧,他现在又能管得
了多少事呢。人在权势面前是多么软弱啊,一旦权威在一些人的脑子里建立起来,
会使人产生畏惧感,最严重的,连想到权威者的名字都会引起恐惧。在权威者面前,
手无寸铁的人会放弃一切维护自己的权利,甚至把臣服当成一件荣耀的事。1 9 7
6 年,那个地主的女儿,地主在解放后生的女儿,不是委身于他吗。他几乎没有强
迫,只是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愿望。那个故事发生在那个年月,没有好的场景,在夏
天看守西瓜的茅棚里。现在想起来,仿佛那一轮圆月仍在高空悬挂着。说实话,那
之后他对地主家不再那么苛刻了。但是由此有了一个男女事的开头。后来他在麦子
地里,江边草滩里,牛棚里都睡过。女人们都是在无奈中脱下自己的裤子。
有一个女人他是粘错了,她叫翠平。是他让她的男人招工走了,几年以后那个
男人工伤死了。翠平是个爱打扮的女人,在困难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出
卖自己。到这个年纪,对女人感兴趣,好象是一种错误,这真是可笑的,人需要道
貌岸然,但男人需要女人就如人要吃饭一样,他老黑鱼不被这个守旧的意识所左右。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臣服,包括性。而在性上的服从,是最彻底的服从。这是一
个男人成功的表现。婆娘跟另一个男人睡了,对丈夫来说是最大的耻辱。老黑鱼知
道与翠平之间的这种关系,是一种交易,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次选举中,翠
平这个跟自己睡觉的女人,也会暗地里反对自己。这是让老黑鱼感到悲哀的事,是
不是自己真的就要到大势已去的时候了。至少有一些人象翠平一样是这样看的,是
的,现实告诉他们,他们错了,他们将受到惩罚,胆敢与老黑鱼作对的,不会得到
饶恕。
尽管如此,他那颗钢硬的心,一度还是被锁在忧郁中,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统
治多年的村民,几乎没有给他那怕少许的力量。在这个村子里,曾经很难再找出一
个象他这样多心事的人。因为他的父亲在过去村里的斗争中,留下许多耻辱,这使
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养成了这么一种气质。
他感到了孤立。
老河鱼处在何姓的中上层,按男系血缘关系,现在他上面还有一代老人活着,
下面则有三代,到刚出生的玄孙,这是个五代的同心圆,在此范围内的个人或其家
庭,按血缘的远近分别成为这个同心圆上的一个点。自然形成的血缘关系,使他们
各自家庭在同心圆上所处的位置固定了。但在恒村,并不是只要是这个同心圆之内
的何姓人家,就都能得到老河鱼的关照,这里又有一个关系上的亲疏问题,这是指
往来的频率也就是感情上的亲密程度。血缘关系是建立感情的前提,但不是绝对的,
在一些户与他老河鱼的利益有冲突或他们各自一方的利益得不到满足时,就会左右
感情上的亲疏。还有一种关系,就是姻亲,当老河鱼的儿子成家后,儿媳一家的直
系亲属也进入了这个同心圆中,在运行中,同样受到" 利益" 的影响。作为老河鱼
的下一辈,何必将宗族的同心圆扩大了,在企业中强化家族性,这使何必得到了很
大的保障,他不能信任宗族以外的人,对那些确实需要使用的人,何必则采取认同
宗、认干亲、拜把子的方式,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增加亲和力。何必有一个拜
把子哥们是江边一带的地痞,他对何必忠心耿耿,外号叫歪头。何必并未叫歪头给
自己做什么事情,有歪头跟在他身边,那是一种黑势力的昭示,对一些不安分的人
是一份警示。歪头自然能得到许多好处,比如歪头在几家酒店可以直接定酒席,帐
算何必的。
老河鱼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与万村整个运行状态联系在一起的,他的那
只手在恒村事务上不能失控,他不能玷污自己的老年生涯。" 就象一面旗帜" 不能
" 仅仅为风的存在而存在" .
老河鱼相信,只有那个李表和伍本,即使再加上海期望,也是绝对不能发出召
唤起大多数群众的力量的。他在头脑里观察着村民们运动的情景,他判定有一股精
神的力量,在支撑着村民。
这种老练的手法,老河鱼不知道使用过几十遍了,这个时候他深知自己是别人
最需要的人,他自信是能从内心若无其事地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这种自信,是从
彻底了解事物的不可思议的发生状况中产生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安全
的东西,就连这万里无云的晴空,有时还会出乎意料地下起一场暴雨呢。
老河鱼想,历史从来不是群众创造的,而是按少数领头人的意志转移的,他自
己身上有着一种异样的色彩,在他身上有着一种主宰的意志。老河鱼觉得自己已经
退居后景了,自己的行为、自己的事业已作为死去的东西被新一届的人处理了,在
自己面前,新一届的人毫不介意地商量着村务,而不担心他们的话落入一个老人的
耳朵。
但是,只有他才能看出老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吧。
在家门口坐着,看到老金走过来时,他说道:" 老金,最近忙些什么呢?"
老金应答着,似乎有些不愿意走过来的样子。
于是他喊:" 过来坐坐,是不是我现在不干了,你连过来坐坐都不愿意啦?"
老金过来:" 瞎扯什么东西?我来坐坐怕什么?我怕过哪个。没事,出来逛逛。"
老河鱼递过一张小板凳给老金坐下,又递一支烟。两人愁这烟,闲聊起来。
老河鱼的话意味深长:" 现在想想,当年有不少事情没有做好啊。"
老金说:" 你还敢说,这是好事,毛主席说,敢于承认错误的同志才是好同志。"
老河鱼说:" 现在生活还好吧,一个月儿子给你几个啊?"
" 还指望儿子给钱?能去几个儿子家吃吃饭,肚子不饿就行了。"
" 还余了几个吧,有多少,要不要我帮你找个老太婆?"
" 八十了,还讲那个话。真没钱。有时候连包烟钱都没有。"
老河鱼说:" 讲到钱倒想起来,那年你看路时,工资好象没发吧?我记不清啦。"
老金也想起来了,他问:" 你还记得?"
" 我还有点印象。不过记不太清了。"
" 我最近正准备找于太平要呢。以前好过时,缺两个不觉得,现在真是口袋空
了。自己的工资怎能不要。"
这一次的谈话对于老河鱼来说,已到位了。如果老金没有什么动静,他就再烧
一把火。为什么要让于太平感到顺利呢。老金临走时,老河鱼还交代:" 什么时候
到我这里喝酒。"
老河鱼当然知道老金不会来喝酒的,这是多年来群众对他的敌视造成的,也可
以说是他多年对群众的无视造成的。不过是说一句客气话罢了,其实他现在真想有
一种与群众水乳交融的关系,但是,那绝对是不可能了。在孤立中,他品尝到了被
冷落的苦,是被一个村民集体晾着,把你晾干,晾透。他的生活上并不缺少什么,
但是香甜的东西有时他也食不知味。打破他的几十年生活规律的根源,是村民自治。
村民自治把农村基层工作的秩序搞乱了,影响了农村的稳定,这个方向是不正
确的,迟早是要纠正的。他希望经过这第四届三年的时间,上面会修改《组织法》,
还基层党组织和村干部应该拥有的权力。
带着这种念想,三年对老河鱼是过长了,他度日如年。他不能强行把时间缩短,
让目前在万村舞台上上演的这一幕立即撤去,他的这份苦恼比何必丁远方他们更重,
他看到自己曾经建造出的那一种稳定的按部就班的万村事务秩序,在一日日地受到
破坏。
几天后,老金拿着一份申请补发误工工资的报告,来找老黑鱼。
老河鱼说:" 当年处理你这个事情时,丁远方是村主任,叫他签字比较好。"
出主意是他,签字是丁远方,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
老金说:" 你那一套,哪个还不知道。我已找过丁远方了,他还说工资发过了
呢,那个东西,我跟他干了起来。后来他说你知道情况,叫你先签字。"
这个丁远方,确实是个榆木脑袋,看来还得跟他打招呼,不然他要是在中间捣
一嘴,还坏了事呢。老河鱼签了这几个字:是有这么回事。他说:" 我想于太平他
不会打坝子的,他要是不了解情况,你就多讲几遍,人也老了,不要火性大。我相
信于太平是会通情达理的。"
老金说:" 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念给我听听。别糊弄我。"
" 瞎讲什么东西。" 老黑鱼一笑,递支烟过去," 最近李表在跑什么东西?"
老金说:" 对于太平有意见,说财务有几个月不公开了。"
老河鱼说:" 现在这项政策也好,几个月公开一次,让老百姓知道个底细。于
太平搞忘记喽?"
老金说:" 我看是不想公开,也不是个好东西。不比你好些。"
老河鱼笑:" 你别往我身上拉。"
两人说笑一番,老金走了。
5
何必和于太平很委婉地谈到了铸造公司产权制度改革事宜。
何必说,铸造公司这几年的发展,给加入股份的私人股东鼓足了干劲,他们都
准备增加更大的股份投入。这是一件好事,是恒村发展经济的一个好的突破口,村
集体目前正苦于没有资金投入,以壮大、发展和提高万村总体经济实力,何不抓住
这个机会呢。民营经济也正是目前国家提倡的经济发展路子,不论是国营集体还是
民营,只要在中国土地上,都是为国家创造效益,他资本家再富,企业在这块地皮
上,他不能象拎皮包一样拎着就走。要转变观念,民营后的铸造公司所上缴的利税
都还是万村的成绩。公司董事会已召开会议,形成初步意见,建议铸造公司股份中
村集体所占的7 0 % 股份,全部向私人出售,产权全部转为民营,这样,企业的管
理将更加优化,发展势头更劲,将是恒村经济又一次腾飞的到来。
何必随后将一些文件给于太平看了。
何必说:" 我的态度很明确:赞同。企业要发展,必须要不断打破旧的格局,
目前,省里重工业系统的三年改造计划已完成,随后的业务就要萎缩,下一步面临
着市场的转型,企业需要大投资来进行技术改造,要那么大的投资- - 我估计要六
百万,村民和村委会能不能通过?再吃大锅饭,我看不行,市场不会来找你。"
" 这件事要不要通过村民?如果只在村两委会上通过一下,我看没什么问题。
我个人同意你的意见。"
" 自从这一次选举后,村民们爱出头了,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不想忙中出错,
在稳妥中办理最好。这不是件可以热闹的事情。我看,先完成村委会和两会的两个
组织程序,看村民有什么反应。具体出现什么不同意见,我们再多做思想工作。"
于太平承认,何必看得更远,把一些可能出现的矛盾和纠纷考虑到了,不打无
准备之仗。万村又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要到来了。
" 村委会上有没有困难?"
于太平说:" 我明确地跟你说吧,海期望是不会同意的,许红不会有问题。与
其村委会得出个2 比1 的意见,我看不如舍弃村委会,直接召开两委会。两委会8
个人,只有海期望一个人反对,不成比例,是一种掩盖和消弭不同意见的办法。"
何必赞同。
于太平看到自己在一个缝隙里生活,他被来自各方面的力量制约。他在窥视着
自己,有一种不敢正视的感觉。那个活动着的人,没有本着一种原则,许多意义在
他身上剥落,曾经一再信仰的道德原则和品德信条风扬尘一般从自己身上飞离。但
是他确已无法回头,有一种欲望在他心中生长,在进入万村之后,他没有遏制住它
的抬头,现在已没有了用一根尺在丈量着他,量体裁衣,做一个时时都能装得下他
的无形牢笼。何必并不采取强制性的要挟、逼迫等方式,你于太平有什么欲望,他
会及时满足你,并扇动小火鼓励你,使你的欲望更大地膨胀,直至不可收拾,那时
就是他何必登台主演的时候了。后来,于太平想,在这一点上,海期望比自己要好
得多,海期望一开始所采取的对何必的决绝态度,是对自己的一种保障。何必没有
网到海期望,海期望还是个清白之身,在何必的意识之外,尽管由于拉远的距离使
海期望减少了对何必的威胁,但海期望的那么一种站立的自由姿态,后来对于太平
来说,是多么珍贵啊。
于太平那天没有接受何必要车送他回家。他一个人走回去。走出铸造公司不远,
回头看看在夜色中幽暗的厂房,想到自己任这一届村主任所遇到的事情,以往许多
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文革中老金、老黑鱼丁远方的种种行为,几十年里恒村群众
的状态,他有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
什么时候他已经借助不到群众的力量了呢。
何必一旦进入状态,他的部署是有条理的也是迅速的。两委会立即召开,在会
上,何必和于太平分别就党的方针和国家经济发展政策以及国内市场分析,作了陈
述。论证铸造公司产权制度改革已势在必行。
" 省里已就乡镇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下了文。恒村要求发展,就要敢于吃螃蟹,
走在前面,市场的机遇也就更大些,不要固步自封。我们两委成员要提高思想认识。
下一步,改制的步骤,当然是先盘盘家底子,审计工作有铸造公司请,完成后,报
一份审计报表给村里。" 何必说," 区里给我提供了一份江浙产权制度改革的资料,
有一些很有价值的做法,可以供我们参考。" 他把一份转让方式说了一下。
在清算、折旧和不可用资产剥离后,采取竞标方式,只有是自然人,谁都可以
购买,所购买的股份大小不论。但原则上,现任企业法人代表和企业高中层管理人
员优先,并给予奖励,副厂长以下奖励2 0 % ,厂长(或法人代表)奖励3 0 % .
款项分三种结算方式:1 ,一次性结清;2 ,三次五年结清;3 ,在购买后,以租
赁方式交纳租金,当租金达到购买款全额时,租金转为购买款,企业产权即行变更、
脱离。
丁远方也表示了赞成意见。
其他几个没有发言,算是默然接受,这是恒村一贯的会议形态。
海期望表示不同意见:" 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看应该提交村民代表会议讨论。
《组织法》上有这一条。"
于太平表示:" 老百姓对企业状况不懂,七嘴八舌,如果听他们瞎说一气,还
怎么决策村里事务?我看这事由少部分有头脑有眼光的人拍板就行了。"
何必说:" 允许有不同意见。开两委会,组织原则是有不同意见时,以少数服
从多数为准。海期望有不同意见,还有谁有看法?如果没有,记录一下,七票同意
一票反对,铸造公司将执行两委会形成的决议。"
6
于太平投资成立经济发展公司和铸造公司产权转让这两件事,表面上并没有掀
起喧然大波。事实引起了一些村民的不满、牢骚,但是,也都是私下里的,没有人
公开地站出来反对,村民的散漫、无组织性,再次表露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李表和海期望伍本等人走到一起。夜晚,李表打着手电,从山
上下来,走进那些他认为立场站在自己一边的村民家,他说:" 不能让他们的妄想
得逞,铸造公司是我们村民的集体资产,是多少年的公共积累,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多少年村的帐目都没有搞清楚,帐的根子就在铸造公司,一千多万的征迁费是什么
挪到铸造公司的,现在还剩多少?改成股份公司后,每年企业干部工人都分红,万
村还是按改制前一样拿管理费,这就不合理。这些帐目不查清,这个公司哪能卖,
一卖,恒村的老底子都被毁了啦。铸造公司就是证据。"
在伍本那满是羊粪味的家里,李表和海期望听伍本分析着村里的形势。
" 何必好象要抽身走,但是,他没有一个能放心接过去的人,许多经济问题一
旦露馅,就彻底坏事,在这件事上他不敢掉以轻心。但是,他目前的情况也不好长
期在万村赖下去,他已是乡里的副乡长,而且近来我听说市政府的撤区并乡方案中,
已把万村划归新年乡管辖。"
海期望说:" 我也听说有这事。"
伍本说:" 这是一件好事。"
李表说:" 好?我看不好,这事我也听不少人在讲。我看天下乌鸦一般黑。"
伍本说:" 先听我讲。为什么,他一不是恒村村民,二在另一个乡任副乡长,
三又不是住在万村,几乎跟万村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一划走,他在万村就更难呆下
去。在这种情况下,他考虑到,只有把铸造公司买下来,变成他的私人企业,那时
候,他个人租你万村的地皮,交土地使用费,关系上就两清了。"
" 头一天批准了,第二天他就能把以前的帐目都烧掉。反正是私营企业了,以
前的帐目还要干什么,这个话带他讲的,他没有为别人保存帐目的义务。" 李表说。
" 目前情况很紧急,要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或者在私下里操作。如果他们偷偷
地把事情办掉了,我们可能还要有打官司的准备。" 伍本说。
海期望说:" 到那时候,就发动村民集资。我想这一点不成问题,群众有这个
觉悟。"
伍本说:" 我想,现在老李你多在村民中走走,要多讲,都在外面上班,有许
多人不清楚,于太平办公司的事情,现在不要提,主要目标放在何必身上,目标多
了容易分散力量,一旦铸造公司被何必买走,以后的困难就不知道加大到多少倍。
集中力量把铸造公司扣住,把这件事扣住了,何必就没劲展。"
李表有不同意见:" 我看于太平的发展公司也能搞,有什么不能搞呢,把他们
一起连锅端。"
海期望说:" 我看不提也好。为什么,于太平面对群众时,表面上还要做出跟
何必分开的样子,如果我们开口把他们强行拉到一起,等于推着他去为何必出力办
事,站到那一边去。再说,在反对何必这件事上,我们也会失去一部分支持于太平
的群众。"
" 你呀。" 伍本看着李表," 小海说得对,这时候要团结多数人,搞统一战线,
求大同存小异。等把铸造公司的事办停当了,再追发展公司的事不迟。"
海期望说:" 下一步怎么做呢,我这样想了一下。抓住一次召开村民代表会议
的机会,不管他讨论什么问题,直接把会议议题转到铸造公司产权转让这件事上来,
讲明态度,就是依照《组织法》,涉及一千多万集体资产的重大事务,必须经过全
体村民讨论决议。否则,任何人的做主都是无效的,也是违法的。当然,在我们一
提出这个问题后,于太平马上会打断这个话头,或者是把话题转到别的问题上去,
我们要有所准备,把话头拉回来,不准他岔开。讲话的人要有几个人,不能一个人
讲完了,后面冷场,没人跟上,那就形不成一个气氛,结果会不了了之。这就叫要
掌握会议的主动权。"
李表说:" 还可以组织一部分群众到场,不发言,就旁听。如果何必于太平他
们硬是瞎搞,我们群众也可以制止他们。"
伍本说:" 群众就不要发言了。旁听可以,又不是秘密会,怕泄露什么啊。可
以讲是村民关心集体事务嘛。这一次的重点,是要做好群众工作,星星之火,可以
燎原,只要群众工作做下去了,群众一定会起来反对他们。其实他们早就丧失了群
众的支持。除家族和老几届得到好处的村干部,还有企业领导,几个包工头外,没
有什么人了。"
经过这次商谈,海期望感到了群众所具有的那种平时不易察觉的力量。他知道,
在伍本李表这些老人的牵动下,群众的力量还是能聚集得起来的。何必他们的失败
就是忽视和无视群众造成的,过去他们一向无视群众,不把群众当人,有一条" 民
主集中制" ,群众的意见和要求都被他们" 集中" 掉了。现在,时代不同了,他们
第一次意识到,群众也是一股强大力量,真的应了那句话:水能覆舟。
在这夏天的晚上,在仍然有许多村民处在一种无知之中时,有一些村民先于村
民代表,来到了村部那幢三层办公楼前,他们在大院门口聚集着,小声议论着。村
民代表们陆续来到,骑自行车的多是离得较远的五队代表,走来的多是住在村部附
近的三四队代表。作为四队村民代表之一的丁远方,警觉地看看那些村民,他觉察
到有些不正常。
有村民问:" 丁书记,你看什么看,我们不能来啊?"
丁远方笑笑:" 哪个讲你不能来啦?"
村民说:" 那你那样看我们干什么?"
丁远方说:" 我看你们,是说今晚的会议讨论的事与你们无关。没什么事,你
们就回去吧,天这么热,呆在这里干什么呢。"
" 哪讲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不是村民啊,只要讨论村里的事,都与我们有关。
叫我们走,有什么事要瞒着群众啊?"
丁远方看话这样说下去不妙,就抬腿走,口里说:" 哪有什么事瞒你们啊?别
听人瞎说。"
于太平到了,他也感到有些不对,但是没有与村民打招呼,直接上楼,进了自
己的办公室。路过会议室时,他眼角睥见里面角落里坐着五六个村民。
当村民代表们一一进入会场,海期望到丁远方于太平办公室通知他们,会议可
以开始了。他们一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楼走廊里黑压压的人群出乎他们的意料,
于太平低声嘟哝了一句:" 开个村民代表会,来这么多人干什么?真是的。" 丁远
方在前面走,他嘴里喊着:" 干什么,干什么?把路都堵死了,让,让!" 村民给
他们让开路。
走进会议室,在给他们留下的椅子上坐好,于太平先打量了一下整个会议室,
开始说话。
" 今天召开村民代表会议。在没有召开之前,我想说一下:请不是代表的人出
去。"
这不谛是一块大石头投进了水里,立即激起了村民的愤怒:
" 叫我们走?我们不能参加这个会议啊,我们来听听,有什么秘密啊?不走。"
在村民你一声他一声的辩驳中,于太平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他说:" 会议有会
议的纪律,一个村民代表能代表十户,当初也都是你们推选出来的,你们有什么想
法和意见,由他们带到会议上来就行了。你们不能直接参加会议,如果你们硬要参
加,那就不叫代表会议,就要叫村民会议了。"
有村民说:" 我们在这里旁听,不发言。"
" 不是发言不发言的事,会议所决定的事,代表会带回去告诉你们的。如果你
们不相信他们,你们可以开会重选,但是,这样你也来开会他也来开会,不成体统。"
丁远方插言道:" 不是这样胡闹的事嘛,回去回去,这么多人跑来,你一嘴他
一嘴的,到底是你们听我的,还是我听你们的,瞎胡闹!"
伍本插话了:" 这个事,我看也没什么不妥。群众关心村里的大事,这是一件
好事,不要把群众看成洪水猛兽,好象群众一知道就不得了。我看,村里的大事小
事,群众都能听。"
室内外村民和部分代表都说:" 说得对!"
于太平看看丁远方,沉吟了一会儿,说:" 既然大家都要听听,那我提一点要
求,要维护会场秩序。现在开始,今天的会议议题是:讨论一下……"
李表站起来,打断了于太平的话:" 我看先讨论一下铸造公司产权转让的事,
这才是群众最关心的事,你们干部不拿出来讨论,我们村民自己提出来讨论。这个
事情必须要搞清楚。"
于太平不理睬李表的话:" 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
再一次打断于太平讲话的是代表杨应," 我看老李提的对,我建议今天晚上的
议题就先讨论铸造公司的事情。各位代表,你们看怎么样?"
村民的声音压过了代表的声音:" 可以!"
" 我们坚决反对卖铸造公司!"
" 谁卖掉铸造公司谁就是恒村的历史罪人!"
在一片喊声中,杨应说道:" 既然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看不如把它说说清
楚,让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等会儿回家好睡觉。"
丁远方说:" 会议有会议的安排,一点计划都没有,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这又
不是卖菜。"
于太平接着说:" 你们提的问题以后再说,今天还是讨论"
" 我看不行,今天就讨论这个问题。其他问题倒是可以放到以后"
杨应的话也被于太平打断," 会议到底是你们主持,还是我主持?都象这样搞,
能干什么事?我看只会一事无成。" 于太平说," 你们是村民代表,素质会比一般
村民要高一些,不要跟那些村民在一起起哄。这样不好。"
李表站起来,他手一挥,说道:" 你不要再说了。反正你是同意卖厂的,我们
知道。现在也要听我们说说,不能你们几人说了算。首先,铸造公司的钱从哪里来
的?是不是从村里征迁费里拿的,拿了多少?这么多年创造了多少效益?哪个知道?
这个帐目从来就没有算过,就是一笔糊涂帐。我看,万村有两个财务室,铸造公司
是万村的大财务室,村里的财务室是小财务室,村里用钱都要从铸造公司拿,也就
是先要得到铸造公司同意,哪个领导哪个,是一笔说不清楚的帐。"
丁远方说:" 法院的大门天天开着,如果你们认为有问题,可以上告嘛,没有
人阻挡你。" 说完与于太平相视一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这话引起村民和代表们的气愤。
一村民代表说:" 照你这样讲,村民是不能提意见喽?来开会只能耳朵, 不
能带嘴巴?真是开玩笑!也太霸道了吧?"
李表摆摆手:" 我的话没有讲完。我还要说,为什么要卖铸造公司?又不是企
业要倒,撑不下去了。好好的企业为什么非要卖掉呢。说是省里的政策,我看没什
么道理。村集体企业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哪一级干部也不能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
就象我家里买了个冰箱,别人能叫我非把它卖掉,有这个道理吗?卖厂不是目的,
毁掉罪证才是目的。根子在这里。"
于太平咳一声,表示他有话要说。待会场静了一些,他说道:" 既然大家坚持
要说铸造公司的事,我现在就谈谈。是的,不管你们是从哪里听到的,我在大庭广
众之下就敢承认:我认为铸造公司产权转让是对的,我支持。这是第一点。第二点,
铸造公司走的是一条正确的求发展的路子,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市场经济,要有
一定的长远眼光,企业今天看着红火得很,明天可能就倒闭了,不能只看一时,现
在铸造业务越来越难做了,我们铸造公司还停留在打大锤、半机械化的原始状态,
已经跟不上趟了。现在何必和村里从长远打算,没有为个人着想,完全是为了跟上
市场经济的步伐。在这一点上,许多群众一时不能理解,这是正常的,需要一个适
应的过程。我们会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慢慢把群众的思想认识提高起来。"
杨应说:" 我看你也不要再说了。你讲的那些话我们老百姓不要听,我们就来
现的,我们不会再听你们糊,你们花样多,到最后我们被你们糊卖掉了,还给你们
数钱呢。现在什么人都不能相信,你们先叫老百姓同意卖,出了这道关,后面你们
还不是为所欲为啊。你们说什么我们也不相信,反之万村的问题不弄个彻底清楚,
铸造公司就不能卖。"
另一个村民说:" 现在谁还相信你们啊?你们把话说得水能点灯我也不信。"
于太平苦笑着:" 这个会今天也不开了,到此为止。我看你们素质太差,以后
村民代表会不要开了,一点纪律性都没有。"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当村民一个个往外走的时候,他们脸上是一阵轻松的笑意,
他们有了一次小小的胜利,这是他们争来的,刚才他们团结一致,一再坚持,于太
平他们几次要左右话题,都被他们扼住,最后终于使他们退却了。
第四章
1
万村村部紧连着村闹市区,在那里有几家饭店和日杂食品店,是恒村的繁华小
区。本村人需要的日杂用品,都到这里购买,村人们无事时把这里当作散步的地方。
对这个地方了解的人,那几家用来开商店的房子,就是万村势力的一个缩影。这个
地处是交通要道,原来不是建筑村民家居住房的,只有村集体一家小百货商店。十
年前,经济搞活了,一些人看中这个地方是万村的好市口,都谗欲滴地想在这块地
方占一角。许多村民打报告递到老河鱼手上,他们知道,村里做主的就是老河鱼。
老河鱼知道,那块地方是不能随便盖房子的,那是个拐弯的地方,房子多了,会遮
挡住来往车辆的视线,加上那里的地下已有一个疏通全村5 0 0 亩土地灌溉水的闸
门和水道。老河鱼将自己的意见告诉了当时任村长的丁远方,然后对那些打了报告
的村民说:" 这是行政上的事情,我是管党务的,不好插手行政上的事情,你们去
找丁村长。" 丁远方就一家家否决了那些报告。那么后来那些房子怎么建起来了呢,
又是那些人家建的呢。都是老河鱼家的亲戚。那家红星商店的房子是老河鱼姐夫盖
好后出租的,另一家没有店名的烟酒店是老河鱼舅舅盖好出租的,总共有九处大小
不一、门向不齐的门面房,老河鱼家的亲戚占七家,丁远方家亲戚占一家,营长占
一家。 老河鱼的舅舅的房子建得迟些,只有闸门上面那一个空位子了,村民们估
计那个位子是不会有人建房子了,因为那个地方一被占用,闸门就成了死门,形同
虚设。在老河鱼的舅舅开工时,终于有一两个村民说了几句拦阻的话:" 这个地方
要再盖房子,底下花了一万多块钱建的闸门就废了,不能干这样的事啊。" 那个被
称为" 国舅" 的老人立即跳起来,大骂:" 你算老几?来说我,管到老子头上来了?
老子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要你他妈的来罗嗦,滚!" 国舅跃跃欲试地要动手打人,
旁边人把那村民拉走了。在村民们敢怒不敢言中,皇亲国戚们的一间间房子盖起来
了。没有人来阻拦,那里成了" 贵族" 的领地。到1 9 9 9 年时,那里一间2 5 平
方的房子,一个月的租金是2 5 0 元,而这个城市的最低生活保障金是1 8 0 元
.租用他们房子开店的是本村村民。
然而反抗的精神总是不会消失的。后来在想象中,期望看到李表许多次在闹市
口徘徊,寻找着什么。如果李表在行动之前,与期望商量一下,会把事情处理得更
好些,可是,在这件事上,李表所表现出的那份执拗,破坏了一些良好的进程,他
也没有跟伍本商量,就冲动地带着一个村民,将用毛笔写好的" 大字报" 张贴了出
去。李表一个人在家中避着人,一字一划地书写的样子,该是埋在什么一种心绪中
呢。在一个一心为惩治腐败的老人心里,不可能没有复仇的意识,当一个人把一件
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去做,他的言行里会融入浓厚的情绪色彩。而在李表身上,由
于这份浓厚的情绪色彩,已使得他的某些行为外露出一种常人不可理解的怪异,于
是,有人说他头脑子已经坏了。
李表,这个符号样的人物,行走在万村的道路上,就是一种喻示,他是具备那
种不平常的冲动的。他笑着,在万村的道路上行走着,没有多少人与他打招呼,不
熟悉的人会以为这个人的人缘很不好。这是由于他的特定身份决定的。何家的人对
他恨之入骨,当然不会与他打招呼,一般人对他有一份戒备心理,考虑到怕被何家
人看到自己与李表接触,对走在身边的李表总是视而不见。
李表与老河鱼不讲话,他们谁也不搭理谁。在这么个小村庄里,他们当然有迎
头相遇的时候,那时候,李表脸上呈现的是一种大义凛然的气概,老河鱼的脸上则
是一副超然的无视,内中含着不屑。那是戏剧性的场面。相比较,老河鱼的家属子
女们就不同了,他们见到李表,脸上首先立即会出现复杂的表情,随后就用鄙视的
目光投向李表,那种敌视是挑衅性的,女人还会有动作,比如常有的是:朝着李表
所在的方向" 呸" 一口。而这时候,总是李表败北,他敌不过老河鱼的子女们。遇
到何必时会有所不同,何必会笑着跟向李表打招呼:" 老李,干什么?最近很忙吗?
"李表一般是不太理睬:"唔" 何必会接着说:" 最近又到哪里上访啦?" 这些问话
都是不需回答的。李表就不搭理着走开。
一旦遇到与自己意见相投的人,李表的眉眼就舒展开来,他的脸上会出现甜甜
的笑意,问着" 到哪里去的""忙什么呢" 之类的问候话。然后两个人就在路边上站
着说一番话。那时候李表是愉快的,他的脸上的沉重都暂时褪尽了,有时候会有那
么一点神秘地小声说话,当然,其实并不是有多少需要隐秘的话要说,那是一种亲
密的姿态。
准备了一个星期,李表要做的,都做好了。对于李表,这是个特别的日子,他
要进行一项举动:把腐败分子的底子揭开来。在确定了这一行动之时,他对自己多
年的上访进行了简单的总结,多年的上访是没有多少实际效果的,当他在长期没有
成效的时候,他掌握到了一个非常具有轰动效益的资料,如果把这份资料公布出去,
至少会给老河鱼他们精神上一个很大的打击,消消他们的气焰。
这件事他们隐瞒得多么好啊,连伍本、海期望都不知道。
那一天的天气真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其实在前一天晚上,李表和两个村民已经商谈好,确定今天上午十点,在村部
旁边的一家饭店的外墙上张贴。面粉已经准备好,在九点钟和好,因为考虑到会有
人撕去,他们把面粉搅得稠稠的,说好了涂面糊时,要全面地涂,不留空,那样粘
贴到墙上,就很不容易撕掉。
一村民问李表:" 你怕不怕?"
李表说:" 我怕?是你怕了吧?现在你要是不敢去,就不要跟着我们。我一个
人也敢贴。"
村民说:" 一张贴,马上就会有好多人来看的。"
" 就是要叫人来看的,看的人越多越好,就是要宣传嘛。"
" 要防止人当场撕。我们要保护。" 另一村民说。
李表说:" 今天晚上老河鱼他们是睡不好觉了。" 又对一村民说," 面糊可搅
好了?别太稀了,等一会儿直往下淌就不好啦。"
三个人再看看," 行,就这样。那我们就下去贴?"
那天上午十点钟,整个万村都是静悄悄的,好象世界都失去了动静,从山上那
斜坡走下去,李表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把整个恒村都震出响动,仿佛有无数双眼睛
在暗处盯着他们,但是,没有任何阻拦,在从他家走到那间要张贴的小饭店旁那段
路上,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碰到。如果遇见一个熟人拦住问一句,然后有一句反对的
话,他们绝对就会掉头回来的。可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推着他们往前走,把拦
阻的人都支开了,剔尽一条仅供他们行走的路。
其实已经有些人从他们的眼神和行动举止上看出了异样,他们是踩着村人的眼
光走向前去的,眼光的毛刺扎得他们脚上生痛。
李表领头走在最前面,他的脸上是一副凛然的表情,后来的一些村民说他那时
脸上的表情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那是一面墙,一面水泥墙,在那上面不是很好张贴,所以,贴的时候简直有些
手忙脚乱。李表是多么艰难地蹲下腰身的,他知道走到这一步已没有回头路了,他
只有硬着头皮干,那三圈白纸就是炸弹他也要仍出去,是不能带回去的。他显得有
些笨手笨脚,回到家里后,他发现自己一身的面糊,有糊到头发上,后背上的。他
们几乎是立即就被周围的人围拢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关注的当然不是他们,
而是他们张贴的内容。所有的观看者都惊叹着:
" 我的天啊,这么多啊!"
" 这么多年我们都被蒙在鼓里,他们简直在分钱啊!"
有人扯扯李表的衣服:" 老李,这个东西准不准确,可别犯了错误啊。"
李表说:" 怎么会有假呢,秘密材料,有可靠的来源。我们干事还有假,假的
东西我们也不搞。"
周围的人们已在奔走相告," 贴大字报喽" 各个小店、门面房的人、买卖货的
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跑过来,象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整个马路都被阻塞了,
汽车自行车行人都不能通行,在里面观看的人在报着数字。
《征迁以来村干部各年奖金公布表》
另一张是《村工作人员工资表》,公布了万村2 5 名工作人员的工作情况,并
在表尾部指出:全村现有1 2 0 0 名村民,这2 5 名工作人员,一个工作人员一年
要4 8 个村民才能承担;每个工作人员平均年收入为1 2 0 0 0 元,4 8 个村民平
均到每个人头上,就是每人
要出2 5 0 元。
……
李表他们张贴完后,几乎没有在那里停留,立即离开了。后来他们也是从别人
的口中听说,老河鱼的女儿在他们走后就来到了现场,立即大骂着上去就撕那" 大
字报" ,只是那天的阳光太烈了,又是贴在平整的水泥墙上,已经牢牢地粘在墙上,
不使用特殊的办法是除不下来的。那个已经被她父亲找关系招工进城、不住在恒村
的女人,张开大嘴,拍着膝盖,恶毒地骂着张贴人的祖宗八代、母亲,诅咒着他们
不得好死,并且恶狠狠地朝围观的人瞪着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滚啊,
滚啊" 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在跳着,眼睛并不离开墙上的" 大字报".
此事立即传到旁边的村部。除外出的海期望,其他人都蜂拥而至,当那些在老
黑鱼丁远方手下当过副职的现任村工作人员,看到自己多年以前的奖金收入也被揭
开时,脸色立即变了,而且脚下就站不住,他们感到围在身边的人们,那目光也在
刺激着自己,眼光将" 大字报" 收入心里后,他们掉头离开了,嘴里嘟哝说:" 这
是违法行为。"
事态就这样走向严重的地步。何必对此事的行为是造成李表精神上紧张的主要
原因,后来海期望知道,当何必丁远方等人将此事上升到文革中" 大字报" 的政治
高度时,由于对政治的惧怕,李表开始忐忑不安,精神紧张。
海期望就在这时回到村里。他从" 大字报" 现场路过时,心里说:这个李表,
怎么干出这样的事情,太不合适了。他仔细看着,他已经想到,何必他们将利用这
一次事件大做文章,打击群众的民主行为。好在没有什么被抓的把柄并没有反党反
社会主义的言论。
有一个海期望一直不清楚的事,老河鱼有没有上现场去看看?
这是他很想知道的事情。他只知道,何必是到现场看了,在用照相机多次将两
张" 大字报" 拍下来后,在现场打手机,半小时后,两家派出所警察来到现场。
海期望走进于太平办公室时,何必于太平丁远方都在,正在与两个派出所的人
商量事态。
何必问:" 首先,这是一件违反宪法规定的事情,宪法明确规定不准张贴大字
报。其次是,泄露集体财务秘密,从内容看,他们知道得非常详细,一点不差,绝
对有知情者提供。我看,先立案,追究张贴人的法律责任,然后再追出情况是何人
提供,是不是蓄意策划。 关于我的奖金,有不符的地方, 我根本没有拿那5 0
0 0 块钱,这侵害了我的名誉权,我个人将依法提请诉讼,保护自己的名誉。"
于太平说:" 我认为,这是一次严重的损害万村集体利益的事件,性质很恶劣,
品行不端,心术不正。从公布的内容看,他们对村里的财务很了解,是一比一比抄
下去的,那么谁有这个条件?我看这个问题要好好追查,要依法追究他的责任。我
建议,派出所马上立案,否则,民心不能稳定,村里的工作无法开展下去。"
一派出所长说:" 那我们先到现场取证。做好材料。"
2
次日上午,进行了一场荒诞的审讯。
上午八点钟,派出所的警察就到了,两辆警车开进村部大院。
随后几个警察向村里走去。已处于惊弓之鸟的村民们,眼光都不敢在警察身上
多停留一点,都做出与自己无关一样,买菜的,行路的,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警察在路上碰到了老金,问:" 老大爷,你知道李表家怎么走?"
老金说:" 我知道,要不要我带你们去?"
警察说:" 那最好。谢谢你。"
老金说:" 不用谢,人应该做点好事嘛。"
他们一路向山上走去。去李表家的路从村庄中绕了许多弯,路上警察问老金一
些事情。
" 老人家,你知道有人张贴' 大字报' 的事吗?"
老金说:' 我知道。"
" 你对 这事有什么看法?"
" 我是一名老党员,讲话要实事求是,要符合党中央的方针政策。" 老金说,
"我看,一些村民张贴那种'大字报' 的行为,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做法,现在还这
样搞,是不允许的,也是违法的。"
" 你看,对这些村民应该怎么处理?"
老金说:" 我看,可以依法处理。群众不能不懂法,要学法。我虽然不识字,
每天还要听广播,收听国家的方针政策,天天学习不间断。我是个老党员,要自觉
要求自己。"
老金把警察带到了李表家。
李表因为心里有事,夜里睡不着,早上就起来晚,这时候还没吃早饭。警察一
见到李表,脸上就变了,大喝一声:" 跟我们走!老实点。"
李表紧张,问:" 到哪里去?"
" 先跟我们到村里去。看你老实不老实了。"
李表婆娘喊:" 你还没吃饭,吃了再走吧。"
警察说:" 还吃饭?我看你还轻松的很嘛。吃个屁啊,抓紧时间马上跟我们走!"
李表连脸都没洗,就被他们带下山来了。
到了村部,直接被带到了丁远方的办公室。丁远方和警察寒暄了几句,就把办
公室让出来。这一个上午,李表也就都是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
把门关上,三个 警察作了分工,有问话,有记录的。
" 叫什么名字?"
" 李表。"
" 性别?"
" 啊?"
" 问你男的女的?"
李表说:" 你们不是看见嘛。"
" 我叫你说。"
" ……"
" 你怎么不说话啦?"
" 我没什么好说的。"
" 我叫你说性别。"
李表低着头不吭声。
" 我看你这态度不行,要顽抗是不是?我给你提醒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表说:" 我知道你们是问贴' 大字报' 那件事。是我贴的,我不赖。要坐班
房我去坐。"
" 先调查清楚事实,违法者会受到严惩。现在我问你,你必须老实回答。"
" 你问就是呶。" 李表有些坚持不住。
" 在村部旁边不远,那个饭店墙上的' 大字报' 是不是你贴的?"
" 是。"
" 还有谁?"
" 杨言。"
" 还有呢?"
" 还有王豆腐。"
" 说他的真名。"
" 他的真名叫王水跟。"
" 还有谁?"
" 没有了 ."
" 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别狡赖。"
" 真的没有了。"
" 是什么指使的?"
" 没有人指使。"
" 我看你不老实了。我们知道你是受人指使的。你不说,我们迟早会搞清楚的,
不如你还是早说了好。"
当问到' 大字报' 上的内容是从哪里来的时候,李表说:" 我上访了十年,这
些材料都是我多年收集准备的。"
" 你不要隐瞒,那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说出来。不要把违法的事情往自己身上
挪。"
审讯在这里形成僵局。李表死不承认材料是从别人处来的,一口咬定是自己收
集的。使警察无法下手。这样,一上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丁远方来看了一次,
问怎么还没有结束," 赶紧搞,饭都定好了。"
这时,李表婆娘和杨言王豆腐来了,在门外喊:" 开门,审问啊?有什么权力
审人啊?我们犯了什么法啦,开门,让我们进去。" 把门打得咚咚响。一警察对门
外厉声喝道:" 你们想干什么!造反?"
另一警察对李表说:" 今天审讯就到这里,你在笔录上签个字。"
李表签了自己的姓名,按了手印。警察又指着一个地方要李表摁手印,李表看
看,说:" 我不认识那些字,怎么摁。我不知道你们记些什么东西。" 警察就不乐
意,非要李表摁,李表也犟起来,就是不摁,一警察火起,抓住李表的手硬往纸上
摁,李表哪里能犟得过,使劲犟着,忽地就伏在桌上,看着自己被抓的手指在纸上
留下印痕。门外几个人把门擂得山响,喊着:" 你们公安知发法犯法,我们要告你
们!"
摁完手印,警察把材料收起来,李表说:" 强迫按手印是不算的啊。你们是违
法的。"
警察耻笑:" 我们犯法?那轮不到你来讲。等着,下次喊你,还要继续来。不
能躲。" 一行人和丁远方几个合伙,三辆小车以同出去了。
人们能看出,李表在胆怯,有些时候他甚至语无伦次,心魂不定,脸上的表情
不时红一块白一块。海期望第一次感到这位老人的软弱,他所面对的是不可知的强
大力量,他的勇气不够用了,他胸怀的容纳量不够用了,于是,他的精神就承受不
住压力。海期望从李表的身上,看到农民的局限性,他突然有一种所受的支持力量
不够大的感觉。海期望的心神不定,通过许多途径传过来,一再敲击着他的耳膜。
李表来到海期望家。
海期望说:" 为什么干这个事情不与我们通气?你知道这样会给我造成多大的
被动?而且这也不是这样干的时候,能起什么效果?引起老百姓一时的愤恨会在一
段时间后平息下去,这一材料也就浪费了。为什么不用在下一届选举之前,那时候
就会事半功倍,那才叫好钢用在刀刃上,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表说:" 反正我不会说是你给我材料的,我又没犯法,哪个也不能把我怎么
样。"
海期望并不怕他说出去,现在是谁都知道,材料是从他海期望手里出去的,只
是没有证据罢了。他们在等待着对他进行打击报复。他现在只有一个态度,就是静
观事态发展。
海期望说:" 警察强迫你按手印,这是违法的,你要向他们声明那份材料是无
效的。"
李表说:" 我来就是跟你说说这个事的。我明天要到公安分局去,告诉他们那
份材料不能算数。你看一下我写的材料。"
海期望在日记中写道:
2 0 0 1 年4 月1 6 日 晴
从某某的口中,得知老一班的既得利益者们为部分村民张贴村干部奖金工资一
事,正在追查有谁是提供材料者。我对他说,要找出这个人,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
就是有警察把几个张贴者抓起来审问。我说,在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的情况下,
对群众不能那样,以大字报这种方式是错误的,但文字中没有对某个人的污蔑与不
实之词,所以还不能说违法,不算多严重的事;村务公开本来是村里的事,但干部
一直不公开,不给群众一个交代,现在群众知道一些情况,将其公开了,有什么不
对?你拿了那么多钱,群众说出来都犯法吗?这些东西本来不就是应该让群众知道
的吗?算什么秘密?是经济秘密,还是政治秘密?哪一条都够不上。至于查财务会
计有否泄露,那也只是工作上的违规,不要搞得兴师动众;而且如果将村民对村务
公开的迫切需要与村一级机密这两项放在一起由我选择,我认为前者更重要,后者
不值一谈,再问,村民将村里帐目公开了,只会对什么人有危害呢,至少我知道对
公正廉洁的干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对谁有损害,谁就有问题。村务公开,就
是要把村里不管大事小事都让村民知道,难道还可以对村民隐瞒什么吗,哪怕瞒一
件小事都是错误的,违反《组织法》的。其实,作为他们,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让
时间将此事消磨掉,再大动干戈只会把影响搞得更大。管说有很多人怀疑我,我说,
一是如由司法部门来,请他们拿出证据,先判定违哪一条法,再从法律上判定是谁
;二是由村乡干部来,我会同样请他们拿出证据再说话,如乡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
下给我处罚,就侵犯了我的人身权利,只有村民代表会议对被村民选举出的村干部
有罢免权。山鱼欲来风满楼,现在是事态即将爆发的时候,村民人人都关注着这件
事。一个农村基层干部真是不好当啊,尤其是在村民自治的初期,矛盾太多,新的
有公心的干部难以办事,老一班的村干部也就是因为多年积累下的矛盾、问题(尤
其是他们自身的问题)而造成现在这么大的民怨,所以他们中还留任的也是难以办
事。这真有点历史画卷的味道。我既为自己身处其中高兴,又为自己涉足太深而烦
恼,这些事对我个人生活影响太大,精神压力太大,我得投入太多的精力来处理这
些事。有时,退缩情绪与内心正义感之间有冲突,加上自己多面性的矛盾,对我情
绪的影响确是很大的。
2 0 0 1 年4 月1 7 日星期二 晴
我感到很累,在这样的人与人的争斗中,我耗费了太多的经历,这是一件很划
不来的事。事情逼迫着你去用手段 ,使心眼,而这根本上是违背我的意愿的,我
清楚地认识到,长久下去我的文化底蕴会改变很多,我将失去许多。我在矛盾着,
一再地矛盾着。
2 0 0 1 年4 月1 9 日 阴
昨天下午开两委会,讨论了4 月1 2 日李表他们张贴公布村干部工资奖金一事,
何必,于太平,丁远方三人严厉批评了这件事,并表示一定要追查到底,查出提供
情况的人。何必提请村委会要追究这件事。随后,汪向会议通报了一个情况,铸造
公司已于1 6 日召开厂领导会议,筹集1 0 0 万、贷款2 0 0 万,共计3 0 0 万元,
于当日汇给村财务帐号。没有人表示异议。于太平说这要单独开一个专款专用的帐
号。
今晚,伍本到我家来,提出要写一个材料,将铸造公司近年来的情况、近段时
间里违法卖厂的情况以及主要负责人的一些贪占挪用事例写出来,提请全村村民签
字,然后交到上级各个部门,一定要打破这种强买的行动,不能让他得逞。在这撤
区并乡的关键时刻,何必已到了最后关头,他的名义副乡长在这次并乡的干部调整
中完全可能落空,再失去铸造公司,他就大势已去,所以怎么样他都要挣扎一下。
群众已经动起来了。对李表的打击目的不是在打李或我,还是在买厂上。群众中的
领头人被压下去了,就没有人敢出头了,他们的事情会好做许多。
伍告诉我,昨天李表他们到市公安局纠风办,得到了比较好的答复,纠风办同
志说,这种方式是不好的,最好不要这样做,可以上访举报,有纪委,有检察院。
说到警察来管村务公开这个事,不对,不应该管。伍说这时候一定要清醒,不能被
小事分神,弄得被动,要守住几个企业,这是大事。我们都指责李表这次做得很莽
撞,也没有跟我们商量一下,就糊涂地这样做了,让他自己很被动,村民的正气也
被压下去了,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效果的。
何必是不是以为机会来了呢。
在几十年的开垦、耕种生活中,万村人其实从不曾拥有那种人的权利。他们意
识里的" 仁者爱人" 的寄托,在一旦统治者不仁不爱时,就都泡汤了。万村人在各
种政治教化中,被动养成了被人施政赐爱的习性,以至积贫积弱。海期望打开梁启
超的著作,他看到这么一段话:" 吾中国人惟日望仁政于其君上也,故遇仁焉者,
则为之婴儿,遇不仁焉者,则为之鱼肉。古今仁君少而暴君多,故吾民自数千年来,
祖宗遗传即以受人鱼肉为天经地义,而权利二字之识想,断绝于吾人脑质中者固已
久矣。" 期望想,老河鱼想到了要改变" 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 的状况吗,
没有,老河鱼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巩固那一陈旧的观念和机制。当然,老黑鱼无法阻
止时代的前进,人们已感到有权利维护自身尊严和利益,比过去有力量了," 咱们
工人有力量" ,一是把压抑个人利益、群众尊严的思想桎梏卸去,而且普通民众不
再被看作施行仁义的对象;二是打破大锅饭后,经济利益的个别化,并得到强大的
社会力量支持。
何必思考着,他眼中的这种愈演愈烈、粗制滥造的民选,这种多兑了水分的选
举,这种泛民主式的群噪杂起的局面,将促使自己这样的乡村精英人物扭身而去。
选举败坏了精英人的胃口,使他们收回了期待视野,而将目光投向了其他更为现实
的行业。万村在旺季旺年,却如此背运,这是不是民众的过分欲望化、精神贫瘠化,
以及过于现实的生活使他们走向一种对虚构的渴望呢。选举不是魔方,充满语言游
戏的民选,将会把乡村管理带入前所未有的运行危机。当某些人打着民选的旗号时,
他们实际上走的是一条为个人私利的道路,为个人,为本能,为欲望,为生存,那
恰恰是很肤浅的,他们给村民制造的是一个世俗化的新神话,以世俗为依据,否定
了一切崇高、神圣的意义与价值,那是一种私人化的状态,那是告别了人的追求而
退回到人的自然性了。少数私利者既是民选在万村的操纵者又是宣传者,民主成了
万村私利者们玩弄事务的领域,已游离于乡村组织管理体系之外,在万村,一度选
举变成个体玩弄者自恋的花样。第四届万村村委 会的选举,展现了一些卑微灵魂
的卑微生活,以及卑微的欲望和卑微欲望的些许满足。选举不再乡村组织管理的方
式与渠道。在万村,已经滋长起民众世俗的卑微欲望张扬的氛围。何必承认个人欲
望的合理性,不否认村民合理欲望的表达,但是,不能没有一个" 度" ,否则,很
可能滑向无政府主义。在告别政治话语之后,选举在无防备中被个人生存意趣、利
益缠绕,当李表那种世俗的" 救民意念" 的调侃和理解选举的日常口语的凡俗,日
益消解着民主与选举的深度、正义、辨证性。李表之所以能登台,是他这类人在这
特殊的时间里嵌进了历史的缝隙。这是对意识话语神圣性的嘲弄,对组织形式的一
种颠覆,对精英的否定,给世俗的民众一些情感上的" 补偿" . 当然,海期望在他
们当中,是一种最底层世俗意识的代表,他在万村的处境,是那些投出对乡村组织
的反对票的村民,内心那种无可名状的压力的承担者,就这样,海期望他们在对传
统的组织民主开战的同时,又得承受着自身缺乏建设性的压力,秩序的失调和价值
的失效,将使他们手足无措,反叛,却缺少思想内核。
空剩下反叛的形式和反叛的姿态,将使他们的魅力消减,挪用、拼贴,都将使
其了无意趣。因为在根本上,世俗民主缺乏自身的根基。
在等待期间,村召开了两委会,在会上,何必就提出,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泄密
事件,严重影响村里的工作,哪一位泄密的,请主动站出来。此事区公安分局已立
案,他个人也将维护自己的名誉权,向法院起诉。于太平分析说,最近接触账目的
只有四个人:" 我,海期望,主办会计和出纳会计。我是只看了主办提供的报表,
细节上不清楚。两个会计和海期望,你们三个人都有嫌疑,当然只是猜测。我本人
认为,如果是谁泄密出去的,主动说出来好些。" 在两个会计表白了自己后,海期
望说:" 现在有人怀疑我,我在这里不说明不辩解,目前已出现了动用警察来审问
群众,对这种方式我很有看法,所以就此问题,我将只在法庭上说话。"
晚上六点多钟,乡政府办主任章目标打来电话,叫海期望去村里一趟。
在丁远方办公室,海期望见到了章主任和乡司法办的孙干事,得知他们是来了
解4月12日村民公布村干部工资奖金的资料是谁提供的。
" 请你配合乡里的工作。我们都认识,但是,现在要公事公办。你先坐下。"
海期望知道来者不善,他先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说:" 首先声明,对于乡村喊
来派出所现在又喊来乡政府,我认为是错误的,所以我不能配合。"
" 你作为村里副主任,有义务配合这次调查工作。"
" 就村民公开这项内容一事,我认为首先要定性,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如果是
由司法部门做的事情,应先有证据,我只在司法部门或法庭上再表态。为什么把派
出所先搞来?动用警力,这是对群众的极大无视。"
他们表示,派出所来人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代表乡政府来的,因为村里在12
日就给乡里打了请求调查的报告,作为乡里不能不给予答复。
" 什么?派出所来你们乡里不知道?你是乡党政办公室主任,竟然不知道?我
看有人在背后指使,我抗议!"
海期望立即在书记桌上找到信纸,打下一份辞职报告:
辞 职 报 告
平山乡政府、万村民(代表)会议:鉴于(1 )平山乡、万村对4月12日张
贴公开村干部工资奖金一事处理时有人利用权势派出警察对部分村民审查一事,
(2 )万村铸造有限公司产权制度改革未通过村民会议议定,个别少数人擅自决定,
在不算帐不公开的情况下,处理村民集体利益事,我不能接受,自认已无法行使一
名村委会副主任权利,无法向全体村民交代,特提请召开万村村民(代表)会议,
按照《安徽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第6章第2 5 条讨论,准予我辞去职务。
海 期 望
2 0 0 1 年4 月2 0 日
随后,海期望说:" 好了,我们都是熟人,现在我写好辞职报告后,可以以一
个村民的身份可以配合你们的工作,给你们写一份情况说明。"
海选以来,村民对乡村政治的批判与否定,让期望看到了它的必要性,虽然他
们的批判与否定是情感性和经验性的。尤其重要的是,民众在批判中,已基本拒绝
了乡村民主之上的政治纬度。
在穿行于民众之中时,有一个强烈的疑惑在影响着期望的情绪,如果你是在依
照一个法定的政策文本在行事,那么你能真实地再现它吗,而除了真实再现之外,
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当你对真实存在的现实提出具体的疑问时,又有另一个强烈的
标准横在面前,眼前曾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阻碍,无疑是最真实的,在剔除表面
的不合理不如意之后,很有可能是最合理的,它是按一种你不接受的条理、规律发
生发展到这一步的,你不能说它没有逻辑,因为没有逻辑就没有发展。如此,你期
望还有什么理由绕开这份真实,反对这份真实,以另一种虚拟的真实(也是你内心
制造的真实)来强求一种事物的状态呢。为什么不能甘于作一个传递者,编码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仅仅是去完成一种程序的操作?
期望相信,村民们仍在固执地寻找上几代人渴望寻找的东西,即使耗尽几代人
的全部心血和情感,也不会放弃,它象征着一个人生命的全部意义。村民们之间所
传递的那生命理想也许并不那么高贵,但它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虽然现实的土壤提
供不了多少营养。目前让期望不能忍受的是某些个人的功利促成了人们的相互利用
和轻蔑。
海期望询问辞职报告的事,于太平说按程序办。
然而,就李表等张贴一事,海期望与于太平争论起来。于太平认为:" 第一点,
这样的公开是不合程序的。第二点,你海期望将财务内容传出去这是违反组织程序
的。"
海期望说:" 公开的形式不对,但内容是无大错的,大方向是对的,要理解村
民的这种村民自治的良好愿望。我不是故意将内容交给村民公开的,司法部门的干
预是对村民的不尊重。对于区乡村某些干部对我的一些看法,我不理睬,他们认为
我不可遇,我还不愿意理睬他们呢,他们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个人主义者,在程序与
村民权利、利益之间,我认为后者更重要。"
海期望有一种失去方向与目标之感。再次感到了矛盾。向理想的跋涉真是艰难,
有这么多困难。他看到一个文章题目《谁来保护农民?》,只有他们自己保护自己,
靠谁都是假的,有了法又怎么样,有法还要指望别人来执行,否则还是无从保护。
这不悲哀吗?他作为一个农民能施展的本领和手段太少,有的只是无能为力。受苦
的农民是他的同类,而欺压他们的是些农民的变节者。变节者在一次次对付农民当
中提高了自己的本领,学习得更加阴险毒辣,心计也更加深,手段更加巧妙,海期
望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水平高于他和他身后的农民们。这不悲哀吗?
他不能接受人是不平等的这种理论,人没有贵族,贵族不是被打倒了吗,人与
人是平等的,但现在那些既得利益者们是多么疯狂啊,一手遮天,视百姓为蝼蚁。
他是百姓之一,他觉得屈辱,内心的火在燃烧着,总有一天会烧个天昏地暗。民主,
民主,村民自治,要克服许多的难题,还有一道道难关等着跨过。难道,民主不是
个很现实的事情反而真是个遥远的幻想?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村两委在铸造厂会议室召开了两委会,讨论了海期望的辞
职报告。会议决定:1 ,海期望向村民提供村财务资料是错误的,2 ,两委会原则
上接受海期望的辞职,报请村民代表会议议定。会议让海期望回避。
在代表会的前 一天晚上,王明来到海期望家,他是接到次日召开代表会的通
知,来了解情况的。( 他说了上午理财小组在村里看到的审计报告,他认为凭这
份报告就直接可以到检察院举报。
他已听说了海期望辞职的事情。
在谈论了一下铸造公司产权转让事宜后,他们说到辞职一事。
" 你随便辞职是很不明智的事,对于何必丁远方来说,甚至连于太平,都是正
中下怀。" 王明说。
" 不,我是在两委会上已没地方说话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我要找个说话的
地方,我不能连个辩解也没有,那么老百姓就不知道真相。我也不服那口气。"
" 可是,现在人家抓住你的辞职报告,同意你辞职,是你自己要求的,他们同
意就是了。"
" 不是这样简单。我会在代表会上说话的,如果村民代表也不能支持我,我确
实到了应该辞职的时候了。"
海期望把两委会在前几天召开的一次会议情况,说给王明听了。他说:" 在那
次会议上,专题谈论我的辞职问题。先是批评,然后叫我离开会场回避,在几十分
钟的谈论后,叫我进去,向我宣布了两委会的意见:同意我的辞职,将在村民代表
会议上作通报。在正式通报(代表会在晚上进行)后的次日,我即行做好交接,离
职。"
" 你在会上没说什么?"
" 如果他们不通过代表会,我将直接告他们违反《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赔偿
我的名誉损失。"
" 现在代表会没有定在哪天举行?"
" 没有。至少我还没有接到通知。" 海期望说。
" 明天晚上会不会在讨论了铸造公司转让议题后,就通报接受你辞职的意见?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你要有心理准备。那可是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啊。"
" 我觉得不太可能。为什么呢,因为铸造公司正是群众极反对的事情,群众的
情绪很容易掀起来,在这样的会上谈我的辞职,我会占很大便宜,直接受到群众呵
护。对他们来说是失策。不过我已作了在代表会上说明情况的书面材料,我明天晚
上就带去。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也不怕。我是准备下来了。"
" 为什么我们不能准备一下,就利用这次会议?他们怕将铸造公司的事情与你
辞职的事扯到一起,我们就偏偏扯到一起。你应该干下去,现在我和你站在一边,
大多数群众也是反对他们的,你不要怕,群众对李表和你公布干部奖金的事,很拥
护,认为是对的,人家州官放火,百姓还不能点灯?反他娘的。"
海期望接受了王明的意见。他说:" 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随后他们就会
场上将遇到的阻力说了说,商定会场的走向不能被他们把握,要从他们手里抢过来,
否则,你是讲不成话的。海期望说:" 群众在一开始还是要引导着走,一旦形成了
力量,这股力量就反过来推着你走,你就想停都停不下来。"
随后谈到王明离职的事。
这天晚上,在村会议室召开村民代表会议,讨论铸造公司产权转让一事。
会场外,早已来了许多群众他们议论纷纷。
海期望认为,为达到目的,要先做好村民代表的工作,事先要通气,在会场上
要能掌握会议的主流,方向,这样才能把中间的人抓过来,会上要不能让卖派站上
风,他们的讲话群众要把他打断。再把群众气氛烧热起来,鼓动起来,不能冷冷静
静的,那样只会让卖派得意。在发言时要有准备,有先后,谁说完了另一人就站出
来说,一个接一个,不让卖派有发言的机会,这样就能压住邪气,正气才能得到张
扬。这已到关键时刻,铸造公司的买卖与否,是村里最大的一件事,也直接 影响
到村里反腐败的进程。如果这一次正气上来了,就可以一直延续到年底选举,这将
是一次大胜利。
从这两天村里的情况看,村民们对铸造公司产权转让一事的反应非常强烈,有
一些村民代表晚上到海期望家来谈论,意见基本是反对出卖的。在这一点上海期望
看出了村民对村民自治的强烈愿望,他们渴望民主,希望党的政策能落实到人民头
上,这正说明党的政策是深入人心的,是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的。抵制党的政策的
就是那些违法犯罪的人。一些代表说,今天晚上开会时会有许多群众到会旁听,海
期望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群众对村里大事有责任关注,这正说明群众有了当家作主
的觉悟。
下午于太平已经就此事探了探海期望的口气,问为什么村民不同意转让铸造公
司。海期望只是简单地说,村民还是对某个人的彻底不信任。所谓的审计、核资、
清算等等都是谁来办?都是村民不再信任的人来办,村民会同意吗?村民们已不愿
意再把谁的一句许愿的话当做担保书了,那样的空头支票没人要了。
晚上7 点3 0 分,天黑了,村部已经热闹起来。早到的村民们知道会议室不是
他们能呆的地方,多数站在二楼走廊上,少数人在楼下,几个人你一伙他一群的闲
聊着,只有金刚在会议室里坐着。代表们要比村民来得迟些,他们来了,就往会议
室里一坐,这就是资格的不同。
何必和几个村党总支的成员也来了,村民们诧异起来:" 开村民代表会议,他
们怎么也跑来了?" 章大海听到了,说:" 我们是来参加旁听的。"
海期望是召开村民代表会议一向都是海期望下发通知。有村民代表问他:" 你
有没有通知他们参加?"
海期望说:" 会前并没有谁告诉我村党总支要列席会议并叫我通知,我刚才看
到了总支的人,才知道。"
有村民对着何必章大海他们说:" 你们有什么资格参加这个会议,走,出去。"
何必不予理睬。
于太平说:" 有些程序你们不懂。党总支是村里一切工作的领导核心,召开村
民代表会议,他们无权表决,但可以旁听。"
" 今天讨论卖厂的事情,何必来干什么?是要来看看什么人反对卖厂,以后好
整人是不是?这是群众做主的事情,你这个外地人出去。你不走,几天这个会开不
成。"
何必只是坐在于太平身边,不时与于太平说句平淡的话,脸上是一种不屑的笑
意。
代表们到得差不多时,于太平看看何必,说:" 可以开始了。" 何必说:" 可
以。" 于太平看看会场,说道:" 代表到得差不多了吧。现在开会,请不是代表的
人到会议室外去,不要影响我们开会。"
代表们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朝金刚望过去。
金刚的脸色愤怒起来:" 干什么?我是村民,有权参加会议,要走,他何必先
走,我不走。" 孙沁坐着不动。
章大海和营长上前去,说:" 刚子,开会嘛,怎么搞的。会场要有会场的秩序。
"一边准备伸手拉金刚。金刚说:"你们别动,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你们算什么家伙,
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舔屎吃啊?"
章大海和营长两人脸色通红地退到一边。
于太平阴沉着脸说:" 今天晚上的会是不要开了。这成什么样子?我们开代表
会,代表也是你们村民选出来的,你们每一户都有自己的代表,如果有什么意见,
可以向代表提出,由他们带到会上来。现在你们自己要来,那我们开的到底是代表
会还是村民会?太不像话了。"
代表们的眼光再次投射到金刚的脸上。金刚站起来:" 出去就出去,别意味把
群众赶出去你们就能卖成,我告诉你们,没门!"
金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站在打开的门边。章大海过去想把门关上,门外的村
民都说:" 我们在外面听听都不行吗?还关门?你要把门关上,我就一脚把玻璃踢
碎。"
章大海没有关门。
这天晚上,应到代表3 8 人,实到代表3 0 人,另有4 0 多名群众自愿来旁听。
会中,村主任于太平提出的事情一次次被村民们打断,无法讨论下去,徐英老
太太6 0 多岁了,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妇女,但今天说了不少话。代表对铸造公司的
产权转让一事没有填表表决,对村审计报告中所提出的一些问题要求村里给予答复。
王明说:"b "今天我们对铸造公司转让的事没有兴趣,我倒是听最近海期望辞
职了,这个事情我们代表不知道,海期望是我们群众和选上来的,辞职这个事情应
该向我们村民代表报告一下。现在,请海期望你向大家说说是怎么回事。" 如果
说得有道理,我们会同意的。"
站在门口的一些村民说:" 对,就讨论这个问题,卖厂没门,想都别想。"
于太平和何必互相望望,没有说话。
在乱哄哄的场面中,海期望站了起来。
" 我先说说事情的起因。在我主持村财务审计工作时,每天和会计师在一个办
公室里,他们总是很忙,我在一边闲着,有一天我想起来,每年年终讨论奖金,都
要叫财务室把历年的奖金查一下,会计要一年一年地翻,很不方便,我为什么不用
这个空余时间来整理一份历年的奖金表作为资料,以备查验呢。资料是很快就出来
了,当我带回家用电脑打印时,被上门的李表看到,他提出要一份,我当时觉得,
这都是经过上级部门批准的东西,群众看到又有何妨呢,就给他了。后来他把那资
料张贴出来我是不知道的。
" 现在我再谈谈我对这件事的意见。首先要对4 月1 2 日6 、7 队部分村民公
开张贴村干部工资奖金这件事的性质是否违法,给予确定。我认为:这同样是村务
公开,村民做了一件本该是村级组织所做的事情。我们所看到的公开内容与《组织
法》也就是党所规定的一致(见《读本》第2 1 页),只是形式上有不同,但形式
不同有其前提,如村财务有一年多没有公开了。群众是拥护党的,他们知道《组织
法》是维护群众利益的,文中没有污蔑个人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 既然这些内容都是本来需要公开的内容,就不能强戴上村秘密的帽子并用来
压制村民。如果将村民依照《组织法》要求公布的内容指为泄露秘密,这是站不住
脚的。你拿了工资奖金,你的姓名就成了应该公开的内容之一部分,总不能写上某
某吧?只有非法收入才是秘密,干部也叫勤务员吧,合法的工资奖金收入应该是光
明正大的。4 月1 2 日那天才贴出来没一会儿,派出所就来了,及时得很,象是杀
了人,(至于我听说把李表的手抓着按手印的事就不说了,)平山乡政府办来找我,
一开始也是一付审问的架子,我问一句,村里征迁帐目多少年没公开,群众心里急
得要命,你们乡干部和派出所哪去了呢?不要说派出所是来了解情况,我说我们群
众怕见公安好不好,我们没有见过世面,胆子小。村里干部,大家都是在一起长大
的,小百姓需要你们保护,不要你们欺诈呀。
" 违法吗,我认为不违法,他们是在依法,在村里一年左右没有财务公开的时
候把他们知道的一点资料公开一下,这时候有人说还提出什么这是以前的,什么只
能公开现在的,要知道村民得到这一点东西就已多么不容易了,问一句,向你要,
你给吗?让你们村里公开,你们做了吗?比如,他要是不说看看,而是明确告诉我
说要张贴,我就不敢给他。
" 退回来说,张贴这种方式是有些不妥,但这个不要太计较,是不是先请示好
了等你们批准了再贴呢,是的,干部总是习惯于老百姓向他请示的,可真正请示了,
你们官菩萨会理睬吗?对这件事的处理,为什么不能把村民喊到一起开一个座谈会,
首先感谢村民抢在前面代替村里做了一件村务公开的事,并检讨村里在这方面做的
不够的地方,和风细雨地,然后再教育村民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妥,村民的觉悟是低
些,法律方面懂得不多,你们懂得多的干部,理应说服教育引导,而不是可以粗暴
地动用派出所来审查:你违法了么,就该审你。不能这样做啊,不说你们是公仆了,
说你们是父母官吧,我们是你们的村民,你们有保护的责任吧?这样加强干群之间
的敌对情绪,好象总是村民不理解你们,村民水平低,胡闹,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不
尊重群众,最后都是群众的错了。其实群众有多大的愿望呢,小得可怜啊,不就是
希望你们按法办事吗,把村里事办好吗,给群众一个明白吗,这个要求不高啊,做
到了这些,你们吃点喝点,有一些方便,群众能理解,群众真的很好说话。我用一
句大白话说:某些村干部对老百姓放松一点,给他们一点公道吧。
" 最后想对群众说几句话,谢谢你们当初选我当副主任,可是我缺乏经验,工
作上阻力太大,没有把工作干好,有时候想不出好办法来解决问题,没法向你们交
代,辜负了你们的希望,在村里近两年来,为群众说不上话,最终只能以辞职来表
示自己的抗议!谢谢你们!"
在海期望说完话后,群众是一片掌声,他们喊着:
" 我们不要你辞职,你继续干下去,我们支持你!"
" 你是清官,谁也无权赶你走!"
于太平和何必对视一眼,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样子,说:" 散会吧?" 何
必点点头。
最后会议在无表决的情况下散会。村里提交由各位代表填写的《万村企业产权
制度改革表决表》(各家企业都列入名单),一张张空白地堆放在会议桌上,飘落
在地上,个别代表将表格撕掉了,会议持续到夜里1 1 点钟。
* 那次代表会议上,一些村民讲的话,后来成为丁远方等人称呼海期望的话把
子,比如" 清官".
辞职就这样告一段落。关于" 大字报" 事件,乡里也再没有什么举动和结论,
不了了之。
第五章
1
一大早,老金挑了一担空粪桶到村部来。
他说:" 村部这块地以前是我的小菜园,现在我的工资你们不给,我没饭吃,
就到这里来种菜,用菜换点油盐钱。"
丁远方进大院时,对老金说:" 你这是干什么?象不象共产党员样子?快挑走,
这么大年纪,这样干,就不嫌丢人现眼?"
" 我丢什么人?我看你们干部才丢人呢。扣着我一个八十岁老人的工资不给,
共产党还讲不讲人道主义?我等一下把锹拿来,就在花坛里种菜,先上底肥。哪个
也别动我的菜。"
丁远方说:" 你不要多讲,马上挑走。" 说着上楼去。
但是老金根本不把丁远方的话放在耳里,好像没听见一样。
一担粪桶就放在村部大院中。
丁远方叫几个人去都不成,因为老金把扁担压两只桶上,坐在扁担上,谁去劝
说都不理。老金是在丢村干部的丑呢。
于太平一来,看到这个情形,马上就走掉了,一时是不会回来的。" 必须尽快
把老金赶走,今天上午区委章书记要来检查村务公开,他一定听到什么消息赶来的。
不能让他在这里惹事。" 党支部几个人在丁远方的办公室里," 大家想想办法。"
" 想不出什么办法。"
几个人面面相嘘。
丁远方伸头看看楼下大院内,老金还坐在粪桶上。" 这个老东西,就没干一件
好事。你们想想办法,马上到九点了。一下碰上了,我们要遢层皮。"
" 我们没办法。"
丁远方想出办法来了。他叫一支委,马上出去,到老金家,把老金养的羊放掉,
赶得远远地,然后叫一个人来喊老金。
果然,不一会儿,有一老金家邻居一路跑来,对老金说:" 你家羊子跑了,在
吃人家的菜呢。"
老金一惊,跳起来就要奔,又停住对楼上丁远方的办公室喊:" 我马上就来,
哪个也别动我的粪桶,谁要动,看我找他算帐。" 奔走了。
楼上一直压着的笑声这时候爆发出来,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丁远方笑着说:
"快去把他的粪桶挑到仓库里去。"丁远方松一口气,老金是一上午不能来了。
老金这一场羊子是赶得够吃力,羊子被那个支委赶得太远,老头子到跑得出一
身汗,到中午1 1 点时,他才又来了。
一看到村部大院里,停着两辆小汽车,他心里有底了。直接上楼,到丁远方办
公室去。
章书记正听丁远方汇报得起劲,老金一进来,另几个支委赶忙拦住,将他往门
外拉。老金叫起来:" 我要讲话,怎么不给我讲话?我要申冤啊?哪个是区委书记?
我就找你,我是一个老党员……" 老金还是被拉出去了。
章书记问道:" 这是谁?"
丁远方说:" 这就是很出名的老金。"
章书记说:" 我听讲了,有八十多岁了吧?"
" 刚好八十。"
" 都说些什么问题?"
" 也没什么问题。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次是为他几年前看守道路时
的工资。其实那工资已经发给他了。"
老金到哪里去了呢,楼下几个人劝阻着,使他脱不开身,他只好说:" 我不找
区委书记了,为我这个事情找他也没用。我答应你们,保证不去找他,我在这里等
于主任总可以了吧,我的粪桶也被你们藏起来了。"
" 你最好先出去,于主任上午是不会回来的,他出去有事了。"
老金没办法,他说:" 我走,我走,到菜场去。" 就先出去,实际上他在村部
外的路口边站着。
丁远方知道老金走了,才放心,汇报完工作,也到近1 1 点了。这就安排到铸
造公司去吃饭,早上已打了电话过去,估计都安排好了。一行人下楼,还没走出楼
门,只见老金从大院门外急匆匆地进来。这边丁远方招呼章书记他们快一点,几个
人的动作也快,都进了小汽车。但是,老金赶上了,他能识别车子,直奔姚书记的
车子,在车头前一跪,喊道:" 首长,我冤屈啊"
已经开动的车子,一下刹住。坐进2 2 8 的丁远方等人马上爬出来,要把老金
拉开,老金赖在地上,两手抓住车头,喊着:" 别拉我,我要找章书记。你们不能
不让我讲话呀。"
章书记下车来,上前拉住老金:" 起来起来,老人家,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来,我们到这边说。" 老金这才站起来,擦着脸上的泪水,随姚书记进楼下一间办
公室。章书记坐下后,对老金说:" 来来来,坐下,有话慢慢说,我今天好好听你
讲。" 递一支烟给老金," 来,抽支烟。"
老金哆嗦着,把烟点上。章书记说:" 别急别急,我没什么事了,就听你讲。"
老金情绪稳定了些,他首先说:" 我是一名老党员。今天是为我三年前的工资,
他们前一届都批过字了,现任村主任于太平就是不批。我拿报告给你看。" 老金在
自己口袋里找那份报告。
他先是掏出一个红塑料壳的小本子,看里面有没有报告,没有,再到口袋里掏。
又掏出一个收音机来。
章书记说:" 你口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随手拿着那小本子翻翻看。
老金说:" 那是我的党章。"
章书记手捧着党章,声音有些颤抖:" 你怎么把党章装在口袋里呢?"
老金说:" 我是一名老党员,虽然不识字,可以我放在身上,走到哪里,遇到
什么事情,我能叫个人给我念一段,我能对照着要求自己。我带广播是要听党中央
的声音,每天我要听新闻联播,要关心国家大事,中央的方针政策要及时学习。我
是一个老党员,要时刻都严格要求自己。"
" 你这样做得很好。"
那天章书记与老金交谈得很好。最后,章书记把丁远方叫到跟前,说:" 老人
家的问题,一定要妥善解决,召开会议仔细研究,尽快给老人家一个答复,不要拖
泥带水。对一个老党员,要多多关心,不要官僚主义,要尊重他们,关心他们,让
他们感受到党的温暖。"
老金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说:" 今天见到章书记,我就算是见到了党,我的个
人要求是小事,听了你一席话,我不打算再要了,不,我领到了,就一把全交党费。"
丁远方对章书记说:" 我们马上就研究,立即处理那件事情。章书记你放心。"
老金说:" 章书记,我走了,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我走了。"
章书记说:" 就吃个便饭。"
老金朝他们摆摆手:" 我走了。"
如果说何必代表着万村的开明与开放,老河鱼则以保守,与其相印成趣。
海期望认为,老金则是一个特别的例外。
在土地分田到户、公社改为乡、生产大队改为村后,有一种有影响的人物,他
们是包工头、企业承包人等有经济实力的人员,都在村中开始崛起。他们与村、乡、
区有着特殊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后,基层掌权人的更替,使他们对村级的控制力加
强,村民们不得不转而依赖这些新生的势力,而这些人则不一定完全替村民着想。
老金是" 新状态" 的首选者,至少期望认为,老金的行为不同于老河鱼那些既
得利益的顽固派保守派,有别于新兴的期望、伍本所代表的民主自治派,也不同于
王明金刚等借变革之机浑水摸鱼的流氓无产者的游戏派。老金由一个对任何一个时
期万村工作皆不予接受的彻底反对派转变为一个貌似反对腐败倡导民主政策的人,
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他的行为风格不变,这源于其人生观的一承不变。今年8 0 岁
的老金,在1 9 5 0 年就是能站出来斗地主的人,那时他是个屠夫,以杀猪为主,
体格健壮,能左手夹起头一百多斤重的猪,右手一刀捅进猪喉咙里去。他第一个成
立互助组,因为他是个粗心的人,不安心于在地里精耕细作。成立公社时,他当上
了生产队长,这几乎是最适合他干的职业,他能把事务分配的井井有条,然后自己
在大柳树下睡一觉,他会照顾妇女老弱,而一旦在需要锄头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
把政策讲得头头是道。讲政策的本领主要是在文革中学到的,虽然他不识字,但是
却能很快地摸到政治运动的秘诀,所以,在文革中,他是从没吃到苦的人,只有他
斗别人,没有人斗他的。上面有下放干部来时,他能把干部整得屎都能吃,他分配
干部干最重的活,不完成不行,在他手里刹了威风的有公社书记,还有市里领导。
改革开放之后,应该说,老金适应的那种政治形势已失去了,他确实也是不再如鱼
得水。在他有时露出的失落的眼光中,青年人能体会到一些。那么,老金是不是就
偃旗息鼓了呢,没有。他有一句口头语在村部经常传播:" 干工作要符合十五大精
神,符合国家的方针政策法律。谁违反了这个,我就跟他干到底。" 知识再没有文
革时期的政治形势,村干部不再买他的帐,他的来手法不灵了。
在这一点上,老金的后代,他的小儿子金刚和王明等的行为,有了不少背叛的
意味。当王明等人在自身需要时,紧紧地追随着于太平,而当接受不了于太平的严
格管理和达不到个人目的时,他们就能立即翻脸,走向对立。在王明等人的眼中,
没有原则和道义,个人的立场是随时可以因为自身的需要而改变的。期望很不愿意
出现王明金刚这样的肆无忌惮,这象是对威严的民主撒泼。虽然这肯定是民主运行
中的非主流事件,但也不能否认他们的象征意义:颠覆正统的结构的意义。你能说
在民主运行初期,这种放纵和不恭中,不体现着一种引人注目的激进吗,毛泽东说
过,破旧立新。放纵能多少解除一些意义暴政后的压抑,弃置一些形而上的崇拜,
还民主一些应有的个人空间。
海期望陷入困惑。
起码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轻浮的,象老金,他们在各种场合所发出的言论没有
多大价值。他们在民众当中的絮叨,已引起人的反感,他们的没有立场,早就受到
人们的轻视。他们最了于对一件很微小的事发表严重的评论,进而上升到一定的高
度,对人轻易诋毁。另一种人,象伍本这样,他们不轻易发言。他们面对复杂的现
象总是先思考,他们不会起哄,他们在必要的情况下的行为,那叫组织群众,这样
的人受到民众的尊重,只是这样的人太少。 8 年里,伍本回村时的雄心壮
志也已消失,不再容易被村里的事务左右情绪了,代之是一种与往昔动怒不同的冷
冷的愤懑,无所作为地凝望着自己这种变化。
在学习村民自治的过程中,期望内心里的阴影被驱散了,他那一颗明亮的心,
充满着新兴的吉兆。他一反往常地忘却了介入村事以来情绪的阴暗,倾向于光明的
白日梦和希望。于是他想做一个不符合身份的光明磊落的人,从身边把阴影和苦恼
一扫而光,使村民们都能过得舒畅、幸福。
期望只有同伍本交谈时,才摆脱了自己和包围着自己所有虚伪、对立的环境,
接触到民众的亲近、质朴而又刚健的血液。
伍本说,老金这样会把群众的思想搅乱,在这个时候,谁最希望有人搅,就是
老黑鱼,他要让于太平不能安生,同时也达到转移群众视线的目的,不能让群众静
下来思考,水清了就藏不住鱼,要把水打浑。老河鱼在背后煽风点火。" 老金是个
很糊涂的人,他私心很重,别看他一口党的方针政策,说到最后总是会回到个人私
利上来。这就很成问题。国一段时间找村力要一点,老一届给他搞惯了,何必不是
给他搞急了就私人掏钱给一点吗,老金也收,管它是谁的,收了再讲。现在到于太
平手里,给挡了一家伙,这一家伙还挡得不轻。"
" 于太平现在是想给掉算了,但是找不到台阶下去,给这个字必须由别人提出,
才能维护于太平的面子。"
" 现在等于是僵住了。"
海期望说:" 看这样,矛盾还会再大些。有人在看着。"
" 何必丁远方都在看,等着看于太平的笑话。" 伍本说。
海期望说:" 有可能于太平会把这个结递给我。"
" 你尽量不要牵进去,老金那人会和你也搅和不清。"
海期望的估计是有道理的。果然,当老金拿着章书记的口谕,且有丁远方的证
实时,于太平就把事情交给了他," 小海,你来处理,与乡司法办联系一下,也把
姚书记的意见传达过去,请他们给一个鉴定意见,我们无条件服从他们的鉴定。"
但是,事情有一些微妙的摩擦之处。乡司法办说,我们是协助那么基层工作的,
为你们排忧解难。但是,我们必须要有你们村两个组织的书面意见,而且要有明确
的意见,口头的不行,有了那个东西,话就可以由我们的口说出去。
于太平找到丁远方,要党总支出一个意见。但是,丁远方不办。
事情再次搁浅。
老金说:" 都是于太平在打坝子。我清楚得很。我的忍耐性已到了极点。非要
把我逼到杀人才罢休吗,好,我先退党,再杀人。我这么大年纪了,杀个人够本,
杀两个赚一个。" 他到菜场上去喊:" 我要杀人啦,我先跟你们讲清楚,免得到时
候有人死了,你们怨到无辜。"
气氛更加紧张。
于太平有些不安,渐而烦躁,他已看出谁在老金背后指使,后来被人用来攻击
他的一件利器,就是他这时候抛出的。他手写了一份材料,交给李表,那是揭露老
黑鱼的八条腐败罪状,其中一些事情是秘密的,李表从没有得到过。李表把海期望
约到伍本家,他们三人依据那份材料写出一份举报材料,然后,打字复印多份,由
李表寄往北京的中央司法部门。
李表说:" 我想去省里一趟,到省检察院和省纪委。"
海期望和伍本认为没有多大必要。
" 不,有必要,要走出去,呆在家里哪能办成事情呢。我准备近期就走,要抓
紧时间。"
其实那次李表的省城之行,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省信访办的人收下材料时答复
说,尽快就给他们市信访办打电话,要求尽快处理,不要让老百姓跑空趟。那不过
是一句空话,是用来应景的。就这样把李表打发回来了。
于太平开始为老金的事情烦恼,他的本能的行为是躲避老金,不在村里或是少
在村里,这样,于太平在办公室露面就少了许多,受其影响,两委会也从村部大多
迁到铸造公司会议室去开了。老金是那么好避开的吗,老头子先是在村部经常等不
到人,一问,有好事者告诉他,老金就开始捉于太平,他四处撞,有一次在铸造公
司撞到一场两委会,那对他更好。但是,于太平给他的直接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在总支的党员大会上,老金再次明确宣布,如果村里再不给钱,他就要先退党
后杀人。
那个中午,于太平和营长几个人在办公室打扑克牌。门一下子开了。老金红着
眼睛,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他说:" 村长,我今天终于找到你了,到现在我还没吃
饭。你是吃过饭了,现在也有空,我现在也不耽误你多少时间,只问你一句:我的
工资有没有?"
于太平说:" 你的事情已经报到乡司法办去了,上面不给村里答复,你追我有
什么用?报到乡里是两委会的意见,也报去二十多天了,没有答复不是村里的责任,
我不能取代乡里来拿意见。原先我的意见是没有了,这个意见乡里可以否决,我会
无条件接受乡里的意见。上面说给你多少,我一分不少地给你。"
" 老子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老金扑上前去,用拐杖一下抵住于太平的肚子,
腾出一只手揪住于太平的衣领," 你还拖,乡司法办还不是听村里的意见?我今天
用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旁边的人马上拉住老金,喊着" 不能打架,有话好好说。"
于太平说:" 老不死的东西!你敢打人?我忍受得够久的了!我受你的气?你
算上面东西?朝我动手,你三个来也不行。"
老金已被拉开,他喊着:" 你们不要拉着我,我今天要找他算帐,这笔帐不算
不行,太欺负人了,几个领导都签了字,还是不行,就你一个人头大些?放开,今
天我跟他拼了,这多欺负人啊!"
于太平边向外走,边回头说:" 你看你那个样子,我告诉你,你的这笔工资我
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没有。" 出了门,下楼梯去了。
次日,于太平没来上班,村里去找他办事的人回来说,村长在家休息了。
海期望曾经对于太平说过,在老金这样闹事的情况下,为什么看不到有人出来
劝阻,比如何必,丁远方。他们作为党总支,在一个党员影响到村里的正常工作时,
为什么不进行批评教育?而是任其胡来?海期望说," 我认为这是在放纵,甚至怂
恿。"
这件事情在乡里也造成了很大的反响,老金一再到村里抓住电话就给乡政府办
公室打电话,一说就是二三十分钟,那电话不接也不好,接也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搞得乡里焦头烂额。在这当中,何必作为乡里的一名主管法治的副乡长,人们看不
出他起到一种协调处理的作用,他是在一边观望,也就是袖手旁观的姿态。终于乡
党委书记出来说话了,他指示司法办立即拿出一个明确的意见,意见出来后,万村
于太平的工作由他去做,把这个问题化解掉,再拖下去,影响太坏了,他的结尾话
是," 万村的党支部不知道干些什么。"
司法办通知到万村的意见是,不能将老金提出的4 3 0 元数额作适当降低,可
补偿3 5 0 元,此降低时一种处理的表示,全额满足有负面影响,当然这个钱不能
以看路工资发出,以一种别的名义。司法办出具一次性处理决定。
于太平松了一口气,他说:" 同意乡里的意见。我看以家庭困难补助这个名义
为好。"
乡司法办的决定很快就下来了,送到了老金的手里。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在于太平还在家休息时,老金和金刚来了。同行的还有
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紧傍在金刚身后。他们先是找于太平,村里告诉说还没来,
他们说:" 我们在这里等。" 他们坐在楼上小会议室里。
很巧合地,于太平为经济发展公司的事情,来找一份资料,从门口走过时,被
老金看到了。
金刚说:" 好,来的正好,没这么巧呢。今天要把帐算清,一分钱不能少。"
站起身来,几个人向于太平的办公室走去。
一进办公室,金刚就说:" 村长,今天我们是请假来的,必须把事情办成,所
以今天你既然来了,别的事情就都先放一放,先办我的事。"
于太平说:" 我马上真有事,有人等着我。"
" 今天就在这里,不把事情处理完,哪个也别想走。"
老金在后面说:"4 3 0 块一分不能少。"
于太平坐下来。他开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讲给金帮来听,但是没讲几句就
被打断了。金刚说:" 那些话我不要听,我今天来就是向你要一个结果。你就讲结
果就行了。"
于太平说:" 我的意见是,无条件地接受司法办的意见。村里无权增加或减少
款项。"
金刚叫道:" 我父亲早就说是你在打坝子,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是
真的,我今天要锤你。你这个东西不打不行,在你手里划个字的事情,怎么就那么
难,你们吃一顿几千块都能报,一个老人的工资,就是扣住不发,我告诉你,马上
给我划字,找纸来,今天少一分都不行。"
海期望来了,他马上到自己办公室打电话与乡司法办主任联系,把发生的情况
报告了。
司法办主任说:" 你们村里就这么死?放个几十块钱算什么?这个事情影响已
经够坏的啦。现在是于太平要面子,老金家也要面子,一个不能加,另一个不能扣,
就卡在这里了。我看,你这个任副职的,要站出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以个人名
义掏8 0 元给他,把这个事情了结啦,为于太平解个围。"
楼上于太平办公室里,什么时候已经打起来了。金刚封住了于太平的衣领,于
太平的衣领被撕开了,身上中了几拳,嘴角流了一点血。民兵营长和治安员上来拉
架。于太平的手扳着金刚的手,喊:" 你放开,我叫你放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对营长说,"去打1 1 0 !我就不相信就无法无天了!" 营长转身出去了。
那个一直站在一边的金刚的同伴这时候嘴角朝金刚呶呶,金刚松了手,将一张
纸往于太平桌上一放,指着纸说:" 我叫你写。"
于太平说:" 你不接受3 5 0 元,我是不会批的。"
海期望上来了,他对老金父子说:" 我刚才和乡司法办联系了,你们到这边来,
我把司法办的意见转告你们。" 他把老金父子拉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说:" 你们这
件事情,前后已闹了很长时间,我刚才与司法办联系,他们的意见是,村里按3 5
0 发给……"
金刚打断他的话:" 不行!" 又要往楼上去。
海期望说:" 你站住。听不听我说完,能不能沉住一点气?"
金刚站住了。
海期望说:" 发给你4 3 0 元,其中8 0 元我个人先暂垫一下,以后乡司法办
再与村里协调。今天先把这件事处理掉。你们看,好不好?"
老金松了一口气,说:" 这可以。我不管你是哪个掏钱,只要不要少我的就行。"
海期望说:" 但是要立下字据:此事已一次性处理完毕,为最终结果,以后老
金不能再以此为由提出任何要求。"
老金笑着说:" 我是一名老党员,说话算数,工资给了还能再要?那还不是笑
话吗。我给你打条子。"
金刚说:" 这样还象个样子。老头子,这里没我们的事了,你在这里把事情办
掉,我们先走。" 两个人走了。
海期望打了张3 5 0 元的条子,把司法办的决定附在后面,让于太平批了字,
然后让老金写了一张领条:
领 条
今领到村财务老人生活困难补助费3 5 0 元,此款为乡司法办处理本人申请补
发看路工资一事的最终处理结果,本人以后不再以此为由提出任何事由。
金路明
2 0 0 0 年8 月1 2 日
海期望将自己的8 0 元交给老金,老金也打了条子。然后老金去财务领了3 5
0 元。
1 1 0 警车就是这时候开进了村部大院。
老金是站在海期望的门口,看到院门外那辆车顶上闪着红蓝灯、车身是蓝白相
间的警车的。他的反应非常快,立即顺着墙根往下一倒,脸上哭起来,嘴里哼着:
"哎呦哎呦……村长打人啦,我身上疼啊……"
海期望并不知道谁打了1 1 0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防备,老金这么一着,让他
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张着嘴看着。
警车在老金身边停下,警察走到老金面前。老金还在哎呦着:" 我要死啦,我
身上到处都疼啊……"
警察弯腰问道:" 老人家"
老金装着没听见,仍然哎呦着。
几个警察说:" 老人家你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 把老金拉起来,然后扶进
一间办公室。
海期望的思路还是没有跟上,他没有进那间办公室,所以不知道警察与老金谈
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警察扶着老金出来了,一个警察说:" 先跟我们到所里说说
情况,来,上车,慢一点,别碰着头。坐后面,后面不颠。"
老金爬上警车,车子开走了。
2
万村的事态开始有一种畸形的变化。那些由于征迁离开这个村庄,以农民工的
身份在钢铁公司工作的人们,在这几年饱受了企业经济衰退的压力,大部分人下岗,
走上社会,自谋职业。是海期望这个外乡人让他们看到了,中国真的海选了,老百
姓选出的人真的就能 走上领导岗位,拿工资领奖金,一点也不假。在1 9 9 9 年
海选后,就传出话来:让海期望拣了个便宜,真是不知道是来真的,要不,还有他
海期望的份,我们本恒村的年轻人少啦?又不缺腿缺胳膊,比海期望差啦?
到本村当村干部,这是多好的口子,既风光又有油水。
于是,有相当一部分年轻人的心里有了在下一届参加竞选村干部的打算。
王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精明,表现在他总是有意识地寻找机会。1 9 9 9
年初,刚看到海期望走上村副主任的岗位上,王明同样受到了启示,但是,那时候
他不能在家里坐等三年参加选举,而且,那时他感觉自身条件不够,海期望在本市
文化和经历上的名声是他不能比拟的,在选举前,有不少村民们虽然不认识海期望,
但是这个名字谁又不是四处听闻呢。在城市里,常能听到有人说," 恒村有人才,
出了一个何必,对了,还有一个海期望,写文章的。" 但是,上任不久,特别是于
太平的观念调整后,海期望的处境以及他的工作上的无能为力、手足无措,客观上
给了王明一些信心,他的感觉顺着何必丁远方他们所散布的贬低海期望的话走,觉
得海期望是个水平一般的人,不说比自己低,至少不比自己高,这是很大的鼓励。
"海期望能干,我不能干啊?"
1 9 9 9 年的时候王明的生活,有一些经济上的困难,在外面为一些企业做业
务员所带来的收入,越来越微不足道了,常常有拖欠的,赖帐的,这让王明常常叹
息:看来这一辈子是发不起来了。又何况是发不起来呢,经济困难已经影响到他的
家庭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走向一个新上任的村长,是多么正常的事情。王明与其他的村
民一样到于太平家串门,他和别人一样为于太平高兴,在于太平家的院子里,王华
与几个人闲聊着,说着一些与谁都无关的事情。
到于太平任职一年,成立经济发展公司的时候,王明被聘当了公司的业务员。
有必要说明一点,在于太平入村半年时,因为万村在半年里没有安置的机会,王明
曾起意将于太平拉 下马,也就是罢免。为那事,王明与海期望商量,但是海期望
在一些事务上已与于太平有了一些摩擦,但是,王明没有得到海期望的支持。海期
望说:" 在这么短的时间力,就对一个人下判断,还过早了一点。我知道有不少人
曾问过于太平,他说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他只能按自己的想法与步骤去进行,不能
随着谁说几句就改变。他有他自己的思路。如果他有自己的一些想法,我们就要给
他一些时间,要能够耐心地等一等。"
海期望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他从没有让于太平知晓。
串门作为万村人一种娱乐方式,与人的敌对性有关。在万村生活中,除了各种
道德戒律的制约外,也有了法制的约束。万村人与人表面上的那种默默温情的关系,
让我们看到一种着意消弭对抗的社会虚假。但表面的和谐并不能掩盖人与人之间的
对立,万村人发明了许多对立游戏,串门闲聊就是游戏之一种。在闲聊中,双方都
被假定为旁观的不相干者,谁都不是对手,不是敌人,没有立场,谁都可以宣泄对
另一个人的憎恨不满,态度可以尽量公然、敌视,那是你的权力。谁都有战胜对手
的意志,你的对手不能回绝你的敌视和轻蔑,还有嘲笑,你可以尽情享受嘲弄的快
感。
王明在什么时候运用起了民主这面旗帜呢。
万村的社会阶层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乡村精英们已经从普通村民中分化出来,
但这也恰恰促进了村民的制度创新能力,人民公社时期的共同贫穷曾经使乡村精英
们一同承担社会性的压力,那时候老河鱼的父辈们还不能构成一个有力度的乡村权
力阶层。但是,经济,也就是富裕,再加上宗族的力量,使老河鱼很轻易地建立起
了自己的权力体系,那是一个包括丁远方、何必在内的(还包括主办、出纳会计,
甚至连片队长都在内)的既得利益者体系。
在老河鱼父辈的年代里,由于历史背景过于复杂而凝重,万村民众的非历史化
的幻想,那些处在零度状态的世俗化泛民主的念头,都在那个背景的投射下,而属
于政治上的无意义。在万村一些老人回忆起过去年代里零零碎碎的泛民主原材料的
时候,由于时间的洗涤,现在它们也不再是一些没有噱头的事实,而具有了一些不
可抑制的形而上的意指功能。老河鱼的头脑里,那些泛民主的零碎小事既意指着历
史颓败的事实,也显现着世俗化民主的深远的根源。尽管海期望等人在历史的泛民
主周边徘徊,但内在的联系,由于有伍本这样的人物在心理上的牵引,今天的泛民
主运动,是能够从历史的也可以说是民众的内心深处,获得支持的久远力量。为民
请命,这是王明等人的招牌,至于王明他们任意使用" 民主" 作为个人私利的行为
动力,泛民主的叙事,从进行的各个边界盲目而倔强地涌溢而出,而使万村的民主
过程变得怪诞而不可理喻。而这种无序状态中的总体情势,在整个中国乡村选举的
巨大背景下,它不仅在乡村政治的水准上,同时也在新时期中国民主进程的范式构
成上,进行了一次实际的对话。
当然,老河鱼父辈们那个凝重的历史背景在九十年代商业大潮的冲击下迅速解
体,民众作为民主的载体,成为了乡村舞台的主角。乡村精英的权威意识的绝对支
配作用受到挑战。一些乡村精英在自身存在的必要性已经没有多少把握。当他们一
个个想着为自己留下一个企业(经营)的后路时,他们的失败情绪也困扰着整个乡
村既得利益群体。现在,泛民主无须夺取什么形式主义的高地,也没有与之抗争的
历史力量,原有的乡村政治力量,真正失去了它的历史依托, 这使它处在一种
没有精神负荷的轻松(而虚脱)的状态。
在这样的时候,民主不再挂在村办公的殿堂内,而是挂在一些萎琐的村民的嘴
上。在这一意义上,1 9 9 9 年的选举是万村民主史完成巨大转型的时间界碑。这
一年,有各种各样的民主设想和活动在这块土地上一展风姿。这是不是一次郁积已
久的展示?在各种展示中,虽然投入了过多的欲望,可这是" 心灵真实" 的作品,
被这个时代的欲望化的裹挟,是不是也进入了一种隐含的情境呢。
意识形态背景的虚化,并不否定万村泛民主事件的革命性意义,威望化他们顺
利地进入这个潮流,并且以他们崭新的经验,在政治民主的趋势和最低限度的创新
之间,他们试图开创一条新路。所以说,他们的出现,具有历史的延续性意义。这
样一种历史过渡,虽然不尽人意,但却顺理成章。王明们已剔除了泛民主中的情感
内容,而剥离出光秃秃的" 利益" ,作为进军的原动力。9 0 年代" 利益" 在乡村
政治上复活后,很快转化并呈现为一些细节,它仍有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它们看
似一些生活的表象,却又是真的高潮的核心,乡村政治之手不能把它的超量意义抹
杀。王明等人的强有力行为似乎回到了生活本身,他们所表现出的生活与行为上的
自我放任,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行为。
但是,海期望伍本等人对王明等人欲望化的方式不予接受。他们认为,引人入
胜的故事实际上是自私自利的遮盖物,对自我利益的渴求竟然构成了欲望花的行事
法则的技巧,是不可思议的事。是的,这是一种新的泛民主的行事态度,新的方法,
从理论上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判定关注" 自我利益" 就是错误的,非正义的,但
海期望他们还是有被玩弄的感觉。在王明眼中,民主是平常的,是可以利用的,在
期望伍本眼中,民主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王明的行为中所缺乏的,正是期望他
们行事中所具有的思想的力度,因为民主毕竟不能从" 自我利益" 那里吸取生命力,
至少在万村的现在,民众们还崇敬着那种革命式的献祭,期望伍本他们理直气壮的
行为,终究胜于王明他们那种欲望化的表达。
王明抓住万村事务的外在形体,不是站在政治高度上,而是在一个平面上与最
低层的村民世俗欲望同流合污,他们没有幻想只有现实,那些赤裸裸的生活欲望使
他们那些粗鄙的言行变得更加生气勃勃。他们的行为可以编织成无业游民的创业故
事,在其中没有正义和道德,没有美丑,只有实利,那种实现个人愿望的急迫,有
着拜金主义的强烈色彩,富有煽动性,只为自己生活,没有信条,不需要任何规则。
在他们身上,已没有人的内在性,期望预测,王明一旦走上村民自治的舞台,万村
人的生活将是欲望四处泛滥的局面。
在人们都以为王明是丁远方支配的,被丁远方所利用、操纵,期望却持另一种
看法。 他以为王明是一种新生的力量。 当伍本(后加入期望)与老河鱼这两股
势力对立,层层推进,一切似乎都如期发生时,出现了故事以外的故事。万村这两
种力量之外,存在着多种可能性,年轻的一代一直被故事遗忘,而王明他们一出场,
就宣布" 深邃思想" 的终结,他们热衷于进行一些具有观赏性的欲望片断,他们的
目光不在" 批判" 、" 纠正" 上,而完全根据自身利益的需要行事,没有对与错,
正义与邪恶,自己的利益就是真理,没有道德评判,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种无
视历史内涵与准则,在急切回到个人本体的无所顾忌的努力中,他们偏执的无道德,
表现出最为鲜明的泛民主的过渡性与推进方向。如果按照王明等一代年轻人的行为
走下去,万村今后的民主将走向一个无比空旷的,没有方位,没有中心,甚至没有
激烈对抗面和没有真实压力的状况。一切都显得那么实用而空洞,那么虚假而随意,
没有原则、立场,可有谁能够承受这种无限的轻松呢。怕只有王明他们,他们有内
心吗,能确定他们言行的含义、意义吗,你能捕捉的只有表象。
但是,我们不能否认,王明的欲望化的泛民主,已成为一条特具贯穿能力的事
件。
王明从于太平手下离职了。因为在一笔业务的处理上,于太平与王明的观点不
一致,后来王明在具体办事时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了那笔业务。王明说此事惹恼了
于太平,刚好购进的材料在铁路上被偷盗,于太平解除了王明的聘用。
王明在经济发展公司这一件事上,后来一直强调的一点是,这家公司没有经过
村两级组织的任何会议,更没有经过村民代表会议和村民会议,而《组织法》第
条明确规定," 村新办企业项目的确定,老企业的扩建转产" ,必须经过村民代表
会议。在这一点上,于太平在一次村民代表会议上,在一些代表的强烈追问下,曾
作过很狼狈的解释:那是私人的事情,我私人找铸造公司借款,你们没有过问的权
力。由此,人们更怀疑这里面有问题了。
在离职之前,于太平找王明谈了一次话。于太平委婉地说,公司一直没有赚到
什么钱,给王明的待遇又很低,所以打算改变一种方式,以提成的方式与王明交往,
王明在外仍然是经济发展公司的业务员,但只有做成一笔业务才有收益," 这对于
你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压力,你是老业务了,相反,这样干得好拿得多,你的收益
会上去的,不被死工资限制。你看好不好?"
这是婉言辞退的话,王明能听出来。王明说:" 容我考虑两天。"
两天后,王明找到于太平,他在说了一番目前市场萎缩,业务难以开展,自己
不想再在发展公司给村长添麻烦的话后,提出在村里贷点款自己起家的事。于太平
问他要多少,王明说需要五万。在于太平提出要他离开的时候,提出一些请求,从
情理上说,于太平总会满足一点。于太平的回答是,你先打个报告,这件事应该与
丁远方碰个头。
银行对农村贷款,以村级组织也就是村委会为担保方,有关手续都是由村委会
和村财务办好,法人代表村委会主任签字。这样,银行就为自己的收贷做好了准备,
到期村民不还贷,银行可以直接从村账号上扣除。
于太平给自己准备好的一个不愿放贷的理由是,在丁远方何必手里放出去的数
笔达十几万元一年贷款,现在最短的也已有三年没有还贷,银行统统都是从万村的
账号上扣除了。而且乡政府已一再强调村委会不能为村民贷款提供担保。这是一个
理由,但是,于太平还有漏洞让人抵:在他上任后,也曾三次为村民担保贷款。
后来王明说自己是太相信于太平的话,下一步自己要经营的项目和打算都已拟
好,合作方都谈好,就等着资金到位了。王明说那时候于太平是多么迫切地要把他
赶走啊,于太平知道如果在贷款的事情上一口回绝了,辞退王明就会产生许多困难,
都是一个村庄的人,纠缠起来会是怎样一个局面啊,一旦丢开面子不顾,事情真会
走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所以于太平就采取一种拖拉的战术,不回绝你,非把你拖到
精疲力尽的地步,让你自己放弃。
在这件事情上,于太平想错了。
王明为贷款的事,做了很大的努力,在他心里一定有一些冤屈,他认为自己在
于太平面前是做尽了哀求,说尽了好话,发下了毒誓。但是,于太平是怎样在糊弄
他呢,先是说要与丁远方讨论,王明马上去找丁远方,以外侄的身份,要丁远方不
要打坝子。丁远方的工作做通了,于太平又说这么大的数额要开两委会。于是,王
明再一个个地往两委会成员家跑,请他们一定要支持一下。
那之后,于太平开始躲着他,王明连续几天在村部等待于太平,但是,总见不
到人影。于太平在一些场合说过这样的话:" 象王明这样的人能贷款给他?肉包子
打狗有去无回,一分钱都不会还的,你村里就代他交吧。"
在等待中,王明离开经济发展公司一个月了。
随后于太平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从几个方面来说都是完美而成熟的。在事先
通气商量后,两委会上,于太平提出一个下一步工作调整方案。他说,村里的经济
发展不上去,一切都是空话,以前他在事务性的工作中费精力太多了,客观上也损
害了村里中层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下一步,他本人准备退居二线,把主要精力放到
企业也就是重点抓经济发展,主任一职由海期望代理,主持村行政全面工作,包括
财务审批,两委成员和各企业当然一如既往地支持村里的各项工作,从资金到人力。
两委会成员除海期望外,其他人一致同意。
海期望一再推辞,说:" 我担当不起这个重任。"
丁远方说:小海,你就不要推辞了,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不要辜负组
织上的希望。"
何必说:" 你相信自己,要有自信心,不要怕困难,我当初走上主任这个岗位
时,就想着,只要不怕困难,有大家撑着,总能干好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 办公
室搬到楼上去,村里再给你买一部手机,村里小车归你调度,这是工作上的需要。"
海期望说:" 请你们尊重我个人的意见,我的能力不适合担当这个角色。"
何必说:" 个人意见保留,两委会已决定了,你只有服从。先干着,如果到时
候确实有困难,两委会再作调整就是了。"
海期望说:" 我不接受。我再次请你们尊重我个人意见。"
于太平看这样子再僵下去不好,就说:" 好吧,你回去考虑两天。"
海期望在心里思索着,他们为什么来这一招呢。一是目前群众给的压力太大,
有些事情只要他们还在位置上他就回避不了,无处退让;二是他们以为,这一届以
来,大多数的群众闹事都与你海期望有关,甚至就可以说是你海期望在后面与伍本
李表一起指使的,那么现在把你推到一把手位置上去,让群众找你,他们再设置困
难,看你怎么向群众交代;三,你海期望缺乏实际工作经验,他们再施施小绊子,
你的工作会搅得一团糟,那时候让群众也看看你的无用,降低你的支持力。
海期望有这样的思考:这也是一个机会,他可以大张旗鼓地干一番,但是,时
间太少,只有半年多的时间,许多事情将在刚刚有些眉目时,就到下一届选举了,
而且,大刀阔斧地干,必然要动到现有的班子成员,他们一看我海期望做过头了,
就会以两委会的名义免除我的职权。这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两委会无权作这样的职务调整。
那天晚上,王明到了海期望家,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应该干,这是个好
机会,不干白不干。你一干,我的贷款就有希望了。"
海期望打断他的话:" 一个是,我认为不能干。二是我如果干了,在我手里一
个个人贷款担保都不放过,始终保持在零。"
第三天,于太平问海期望的意见。
海期望说:" 我认为,村委会主任是全体村民选举上来的,那么,只有村民有
权对他的职务调整,他自己如果认为自己不适合担任,可以辞职,但不能依照自己
的意见指定谁来接任他的职位,两委会也无权指定。现在已形成了两委会意见,我
的提议是,可以将这条意见报请村民担保会议讨论,代表会如能形成决议,我会服
从,站出来主持行政工作,如果代表会提交村民会议,我看还要召开村民会议。我
认为这是依法办事,我只能接受依法授权。"
于太平往后退了:" 那就算了。"
此事就告一段落。
于太平没能把王明等一些烦人的纠缠事情推到海期望身上,随后,事情就有了
很大的变化。
王明贷款的议题在两委会还是提出了。会议的结果只对王明一个人来说是意外
的。
铸造公司产权制度改革事宜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这个时候,王明走近了伍
本李表。
海期望在日记中写道:
2 0 0 1 年5 月1 5 日星期二 阴
下午在铸造公司召开村两委会。主要议题是村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和对海期望在
4 月 3 0 } 日村民代表会议上发表的讲话。何必首先将铸造公司在上星期打给
市委书记于广的产权改革的报告一事说了一下,他说于书记已批示,请市体改委"
情况了解一下,做好群众工作,协助村里把产权制度改革工作做好".市体改委主任
要我去他的办公室,他要与我谈话。两委会议定,在 5 月 2 0 - 日前后,搞
一次到淮安(或其他地方)参观的活动,在参观地进行表态,行就行,有一个结论。
对我在 4 月 3 0 * 日代表会议上的发言,他们认为我违背例如组织原则,没
有协助村主任主持会议,并有事先做小动作的嫌疑,甚至上纲上线,说我没有与党
中央保持一致。我给予了反驳,我说并没有违背组织原则,在村民代表会议上,有
村民提出我辞职的事,我给予说明情况,这是应该做的。至于说我事先做小动作,
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是不应该的。对上纲上线问题,我说自己在以前的会议上就
表示过态度,今天还是这个态度,就是,产权制度改革的大方向是对的,但,我村
的企业产权改革的决策权,按《组织法》,要由村民决定。对体改委主任的谈话,
我在适当的时候会去的。
事情按照何必设计的路子进行。村民代表加上两委会成员,一同去吴仁宝的村
子,参观了那里的私营企业,由于事先做好了准备,当地的一位负责人介绍经验时,
始终强调该村的经济都是在集体企业民营化后得到发展的。伍本没有参加,但他在
村民代表出发前,与主要的几个人通了气,指出要防止这是一次躲避村民的行动,
何必于太平他们可能在外参观时到现场召开代表会议,当场通过,形成决议,因为
他们知道在村里召开会有许多村民" 闹事" ,阻碍表决。" 如果出现那种情况,一
定要坚决阻止,不能让那个会开成。" 也许何必于太平警觉到了这一点,参观中没
有召开代表会的动议。
随后,从一个小插曲中,海期望看到了何必的急迫和同时对群众的畏惧感。
2 0 0 1 年6 月2 日星期六 晴
5 月 3 1 日下午在铸造公司会议室召开了两委会。
第一个议题是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事宜,定下来立即进行,不再通过村民代表会
议。何必于太平丁远方一致认为这是党中央的方针政策,反对村里这个意见就是反
党。我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产权制度改革的大方向是对的,但恒村的企业产权制
度改革,还是要找开村民代表会议,在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上可以考虑用哪一种效果
好的。至于说上升到这个政治的高度上来说,我个人的意见可以保留。于太平丁远
方表示如果错了有他们俩负责。何必确定,现在就直接进入办理状态,到时候将改
制的方式公开张贴(丁远方说这也是通过村民的一种方式)。
……
当然,在私下那样讲了,却没有真的敢那样去做。
于太平告诉海期望,在下个星期,准备开一个村民代表会议,再次讨论村办企
业产权制度改革事宜。这话与他们前几天在村两委会上的强硬表态是自相矛盾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群众的什么反映。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2 点3 0 分村民代表会议准时召开。一些村民代表提前到
达了会场,约有5 0 名群众(多数为老年人)也聚集在会议室外,村两委会成员和
乡里刘副乡长到会。
会议由村主任于太平主持。应到代表3 8 人,实到代表2 6 人。于太平先请非
代表人员离开会场。但是没有人动。于太平叫民兵营长:" 你去叫他们出去。"
营长去拉金刚。金刚说:" 你别动,凭什么叫我走?我是村民,这个会不能听
啊,你再动,我对你不客气。"
其他村民争起来:" 你们权力大得很嘛,铸造公司是全村村民的事,我们关心
还不能关心啊?就是不走。叫他这个会开不成。"
刘副乡长站起来说话:" 好啦好啦,别吵。我来说一句话:你们到会听听也可
以,但是不能发言,你们没有发言权。如果你们七嘴八舌地都来讲,还要他们代表
干什么用。听听我们不反对。"
刘副乡长作了简短的讲话后,于太平将会议议题作简单说明,主要是说这次表
决是程序上必须的,表决栏里,同意划" v - ",不同意划" ×" ,表下面有一栏
"代表签名",也要填,不论是同意还是反对,还是要表决一下。
表发下去后,没有人签。
王明站起来,看上去他的情绪已经压抑了一短时间了。" 现在,领导们都讲完
了,没有要讲的了吧?好,现在我来讲几句话。" 他手里抖动着那张空表格," 此
事已经过多次村民代表会议否决,没有必要再拿出来表决了。还表决什么啊,拿我
们老百姓开玩笑啊?我看,是拿我们不吃劲!" 他两手将表格举过头顶,嘴里喊一
声:" 我把它撕掉!" 两下就把那张纸撕得粉碎,扔在地上。里里外外的村民" 嗷
"欢叫一声。
何必的脸色立即变了。
于太平说:" 你这是什么行为,不像话。"
刘副乡长说:"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可以不填,弃权,但不能撕表格,一点
严肃性都没有。"
王明说:" 我就是这个行为。我是抗议。为什么一个厂不卖给个人就要倒闭卖
给个人厂就能搞好,何必这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又到哪里去了,他就不合格。"
扬言说:" 象这样的卖厂事件以前有过,轧钢厂卖出后,一直到现在,资金还
收不回来,这就是例子,前面遗留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现在又要卖厂,群众是反对
的。"
不少代表也讲了话,基本是反对。
于太平说:" 好了好了,多话就不讲了,今天主要来摸一下底,如果有不同意
见,可以在表格里填出来。"
有代表将表格往桌上一丢,说:" 叫我们签名,反对的人你们就都掌握了,这
种表哪个填?不填。"
一下子,桌上扔了一堆表格,有的人干脆将表格斡成一团,扔在地上,王明看
到,用胳膊一下子把桌上的表格全扫到地上,喊道:" 走啊,这种会开个屁啊。"
呼地,代表和村民都站起来往外走。
于太平气恼地说:" 以后村民代表会再也不开了,这是什么素质。"
刘副乡长说:" 把表格拣起来,看看有多少填的。"
最后把收集起来的表决单清点了一下,只有六份填写了,多数是空白的。海期
望向于太平表示,不论是同意还是反对,没有当场唱票,所填的票应无效。
3
在海期望所看得见的困难中,有一种困难也许只是幻觉。他在猜想,可能有过
半的村民的头脑里,并没有涉及到民主,他们还不能把自治制与民主联系到一起来。
期望怀疑自己一向所表达的观点,与村民之间有很大的距离,这种怀疑后来越来越
深广,几乎笼罩了他,直接伤害到他的选举和工作行为,冲淡了他的愉悦和自豪。
这是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在一届即将结束时,那份怀疑已成了期望的一种阴郁而固
执的精神现象。在鼓励自己学习有关民主理论之后,他丢开书本,认为自己把那个
深奥的样本重抄一遍,也没有意义。没有人能把他从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中解救出
来,他一直在自相矛盾中,用一种疑问来抗击令一种疑问。
海期望想,有人说群众不喜欢政府的管理秩序。如果它们是真东西,群众能不
喜欢吗,就怕是虚假的套路。群众有感觉,这年头再也没有比在官场上做假更多的
人了。一批又一批以为人民服务为名,实际上热心于争权夺利的人混迹其中,这帮
人比公开要官跑官的人更可恶。一般而言,他们的品质更坏,对群众的损害更大。
这些人总是先攀附上层,又借上层欺压下层,而群众对官场总缺乏深入的辨析能力,
于是这些伪公仆们也就有机可乘了。
终于有一天,期望发现,其实自己始终站在万村的外面,他总想进去,对整个
事件起到左右推动的作用,对人物和故事给予评价,但是思考最后总是属于他一个
人的,他根本代替不了村民,他不能把自己的思想粘贴在村民的身上。他为自己不
能引导和启发别人悲伤。他自问,是不是我寄寓在这次选举上的愿望太大了,错误
地把一个遥远的理想当作了现实的目标?
2 0 0 1 年6 月1 9 日星期二 阴
这两天,村民代表王明、村民金刚继村民代表会议后,开始鼓动村民罢免于太
平。他们拟定一份罢免理由,挨户上门请村民签字。昨晚王到我家,我提出了自己
的意见。我认为, 1 ! ,现在撤区并乡还没有动起来,还没有酿成良好的局面
何必还在村里。 2 * ,罢免于太平之后,村里的工作无法接手:①要扭转村里目
前的局面,必须要在人员上动大手术,如更新人员组成,大换血,但这在村民代表
确定我代理主任之后,只有我一人的情况下无法进行,落实不了。②村里的行政议
事制度的调整也不能进行,村委会组织不健全,我想把行政工作从目前两委会上拉
出来,将决策权还给村民(代表)会议,但我一人不能做不到。③就他们已经行动
的罢免一事,我说,要慎重,到底有没有群众基础,不能到最后收不回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确有这一番情形。
村里的工作几近瘫痪,上班已很不正常。丁远方于太平昨天都没有到村部来,
工作人员也在观望。对这种情况,何必他们是什么态度?丁远方有没有背地里指使
的嫌疑(王金均是他的亲戚)?于太平作为他们当初选举工作的对立面,由群众选
出来,现在再被群众罢免,对他们是不是一件快事?我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王金二人的做法,给我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这样的人以后与其共事,如果有不
同意见,为公事否决了他的事情,他就有如此行为,实在是不能让我接受的。这是
品德问题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王明和金刚将由村民签名的罢免书送交村党总支书记丁远
方,并告知此报告已送到乡政府。丁远方接受了报告。
当天晚上,王明和金刚找海期望,要我答应出头站出来与于太平斗争,并明确
表态将于太平罢免后,推选海期望代理村主任的职务。海期望反复向他们讲清,现
在时机不成熟,要想到第二步第三步。
海期望所说的是哪三步呢。一,于太平下来之后,海期望一个人能不能接得下
来,接下来后,村里这一盘子人如果不动,工作根本开展不起来,都是相背的人,
施加阻力还不够呢,怎么会配合工作?海期望所想到的工作计划与方式都实行不了,
即使实行了,不起作用,只会给村民留下坏印象,打击了村民在下一届选举中的积
极性。而且代理并不是由村民无记名投票,而是由上级部门指定的,只有补选有村
民进行选举,乡里在何必的介入下,可能指定由丁远方代理,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
间里,乡里可能不予主持进行补选,提出由某某人代理,且即使在2 0 0 1 年底进
行补选也已没有什么意义。二,王明金刚的行为是不是丁远方在背后指使的?这段
时间里,何必丁远方均只是在一边看着,如果于太平被罢免对他们的利益有损害,
他们会立即站出来阻止,事实不是这样,让人想到,何必丁远方是不是真正的幕后
指使者。三,如果是这样,何必的此举就起到了一石三鸟的作用,用群众(并说这
是海期望在幕后主使)打到了于太平,在代理时,如果海期望上,何必施加各种阻
力,打破海期望的计划,让其的工作陷入瘫痪,也就起到了在群众中破坏海期望的
影响力的作用,如果由丁远方代理,那么在这一年里能为铸造公司的暗度陈仓打掩
护,也为下一届的选举做好准备工作。4 ,在这次罢免事件中,何必丁远方很好地
利用了村民对于太平的意见,打了一张反手牌。于太平犯的一些错误是确实的,但
有是何必梭使的提供便利才能作到的。现在何必在村民代表会议上不能达成目的,
于太平不再有利用价值了,立即就把于太平推出去。在村民罢免的过程中,于太平
的注意力被牵扯,不会注意到铸造公司上来,这一份混乱能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
随后的晚上,海期望和伍生保交谈,意见一致。
在一个阴雨天的上午,丁远方来到海期望家,谈起下午两点召开村两委会,讨
论村民罢免村主任于太平一事,主要是议定罢免的进行程序。
海期望说:" 按《组织法》确定的正常程序进行。"
" 你看,如果于太平被罢免了,对下一步村里的工作你要有挑重担子的准备啊?
"丁远方说。
海期望说:" 即使于太平被罢免后,我不会接手村主任的工作,你是书记,有
多年的农村工作经验,区乡上级组织会考虑,由你兼村主任工作。"
丁远方没有推脱。
在言谈中,丁远方表露出对罢免成功率的怀疑的同时,也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快
意。
下午的会议就村民提出对于太平罢免一事的处理事宜,何必转达了乡里的意见,
由村委会主持。海期望指出,罢免村委会成员,本身就已联系到村委会的整体工作,
此事由当事人主持很不合适。
最后议定,由村委会给乡里打报告,请示乡里主持此次罢免。
这天,乡民政办来人,对村民提交的罢免报告(提案)是否达到合法人数,签
字人是否具有罢免资格,进行调查确认。上午要下村一户户核对,王明他们要求陪
同,乡干部未接受;下午,在村里翻出全村户口底册一户户核对。乡民政办主任说,
这样的罢免,在全市还是第一起,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只听说过皖北有过一起。
对这事乡里很慎重,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要请市民政局来人,听取他们的意见。
大一统的乡村统治在今天已声名狼藉,但这并不意味着乡村管理与政治的毫无
关系,放眼几千年来,民众与政治的关系是一种无法割断也无须割断的东西。政治
是一种恒久的现象,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命运都与其有关联。
海选以来,村民对乡村政治的批判与否定,让期望看到了它的必要性,虽然他
们的批判与否定是情感性和经验性的。尤其重要的是,民众在批判中,已基本拒绝
了乡村民主之上的政治纬度。
在穿行于民众之中时,有一个强烈的疑惑在影响着期望的情绪,如果你是在依
照一个法定的政策文本在行事,那么你能真实地再现它吗,而除了真实再现之外,
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当你对真实存在的现实提出具体的疑问时,又有另一个强烈的
标准横在面前,眼前曾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阻碍,无疑是最真实的,在剔除表面
的不合理不如意之后,很有可能是最合理的,它是按一种你不接受的条理、规律发
生发展到这一步的,你不能说它没有逻辑,因为没有逻辑就没有发展。如此,你期
望还有什么理由绕开这份真实,反对这份真实,以另一种虚拟的真实(也是你内心
制造的真实)来强求一种事物的状态呢。为什么不能甘于作一个传递者,编码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仅仅是去完成一种程序的操作?
期望相信,村民们仍在固执地寻找上几代人渴望寻找的东西,即使耗尽几代人
的全部心血和情感,也不会放弃,它象征着一个人生命的全部意义。村民们之间所
传递的那生命理想也许并不那么高贵,但它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虽然现实的土壤提
供不了多少营养。目前让期望不能忍受的是某些个人的功利促成了人们的相互利用
和轻蔑。
期望已认识到,旧的乡村管理有明显的不足,它从政治角度来理解和解释民众
的全部存在和生活,首先,将人的存在完全定位于政治的运行中,从而抹杀了低层
民众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其次,从政党论的角度来代替低层民众生活的全部,
把政治看成是生活的本质,且是唯一的。第三,乡村政治总是将民意定位于从属关
系。何必正是这些意识的拥护者,他在企业运行中思维敏捷,而在乡村政治改革上,
还是个顽固的守旧者。为什么不能把民意(民众的权力和义务)与政治分开,应该
认识到它们是两个方面,不要轻易地把民意与政治放到对立面上,不是拥护就是反
对,这是简单化。
[ 海期望看出,罢免事可能向何家有利的方向发展。乡里已透露出要丁远方代
理的意思,而且一直代理到下一届选举开始中间不再补选。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
罢免行为整个是对何家有利的。
万村的情况已走到了散架的边缘。海期望叫不动一些老派的" 对立" 人员,是
虾不动水不跳,死水一潭。于太平几天不到村办公室。
王明金刚到海期望家,要求他在罢免会上站出来攻击于太平。海期望明确向王
明金刚表示,出现这样的结果,他是很反对的。" 当初你们听不进我的意见,现在
事态正向坏的方向发展,你们却又没有阻挡的能力。" 他说,到时候,对于你们提
出的问题,我作为知情人当事人可以公正客观地说明事实,我不能说假话,或有所
偏向,我的做人原则是诚实公正,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添油加醋。而且还必须在涉
及到我的一些事情上我才站出来说话。
在万村的罢免议案进行的同时,这个城市的撤区并乡的举措开始在见著报端。
于是,在连续几次的村民代表会议被否决,于太平又不再可利用的情况下,何
必采取了一次鱼死网破的行动。
一天晚上,铸造公司工会主席和几个车间主任一同到各位村民代表家,拿出上
次在村民代表会议上使用过的《万村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实施方案表决表》,要他们
在村企业改制表上签字表态。
到第二天下午,已经有大部分代表签字了。这是一起严重违法的行为,没有经
过组织程序,这样的签名是无效的。
海期望打电话问于太平,于太平说他在家里休息,不知道这事,也没人跟他打
招呼。
海期望再问丁远方,丁远方说:"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 那么我现在向你报告了,请你作为村党总支书记,立即制止这件事再发展下
去,否则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伍本家也有铸造公司的职工上门,这是他家的邻居,说不管他签同意还是反对,
划几个字让他交差。老头子没有签,说铸造公司不能取代恒村两个组织,这是违法
的事,他们无权要代表签字。邻居言语中透露出,这样下去,可能最后出现停水停
电的事情。
全村传说着各种流言。也有人说,村长书记在铸造公司与何必一起商量了这个
事情,第一个签字的正是丁远方,他是代表,他" 打响了起义的第一枪" ,他赖不
了帐。
第三天,铸造公司抗着村民的强烈反对,到王明家里,要求他签字,被他拒绝。
村民们召开了碰头会,伍本站出来说:" 村两级组织不知道,厂方能避开村委
会和党总支,直接叫代表签字吗,这是欺骗。 是违法的。"
" 现在有多少代表签名了?"
" 估计有二十多人。"
" 要防止他们利用这些签名,到乡里汇报说村民已同意,直接去工商局把手续
办了。那时候,群众就被动了。"
李表提出村民再次要集资,去合肥,到省政府去。
伍本说:" 去是没有多大作用的,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还是要尽全力,在本
市把铸造公司的事稳住,再坚持十二十天,待全部转到新的乡政府去,他们的梦想
就全破灭了。" 最后议定,立即组织村民反对铸造公司出让产权的签名,用以对抗
何必已经完成的村民代表签名。还有,在第二天,去部分村民到铸造公司,找何必,
把村民的意见直接告诉他。
次日上午,部分村民到铸造公司,何必说这件事他不知道。将责任都推到工会
主席等人的头上。
村民来集资,海期望交1 0 0 元。海期望指出,目前到合肥是不适合的,因为
卖铸造公司的事还没有结果,要说起来,只是行为上的错误,但没造成什么后果,
省里没法处理。要达到效果在本市就行了,不能只是在村里闹,要向乡里反映,不
让何必再蒙蔽乡政府,也可以把情况向市政府反映,使何必在本市要履行手续之前,
各级机关部门都知道实情,这样他就不能蒙混过关了。至于村民罢免于太平事,雨
山乡政府可能在3 0 天之前就将万村移交给江湖乡,所以在平山办的可能不大,不
过这也不要紧,移交江湖后,该乡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村民可以去该乡催促,因
为平山已完成了签名人员的资格认定,江湖就是以须熟悉情况为由,也只能再耽搁
1 0 天时间;再者,还可以要求市民政局给予督促。
一个星期后,市报正式公布,郊区撤消。
铸造公司的买卖事没有什么新消息。
又一天下午,在铸造公司会议室召开村两委会,主要讨论几件事:1 ,通报了
一下铸造公司到村民代表家签字的事,何必说这事是事先与于太平丁远方商量后,
由铸造公司去办的;2 ,何必提出自己的去留问题,并说自己可能调到金家庄区某
个部门任职,如果村两委对他留下来继续工作没有意见,他的工作就照常进行,其
他成员均发表挽留的意见。我未表态。就铸造公司的买卖一事,何必留下一句话:
待议。
伍本与海期望分析,从目前的情况看,关于铸造公司买卖的问题,可能所签的
表决表未能达到所需要的份数,所以拿出来交给村里圆场,现在所要做到的是:站
住阵脚,守住目前的局势,再找目标。伍本认为:村民反对的意见照常进行,继续
签字,一直要达到村拥有选举权人数的半数以上,这样就可以在万一他们拿出村民
代表这张牌时,将其否定。
关于罢免事,于太平放出话来:就凭这几个小痞子,动不了我的毫毛,我照样
干到这一届结束。似乎江湖乡的领导在与于太平谈话时,无意中说了什么,给于太
平一种可倚重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王明等人考虑从这些方面着手: 1 ,立即
到江湖乡,要求乡政府给予一个明确的完成罢免程序的时间,村民考虑到江湖乡刚
接收的因素,同意拖延数天,但这个时间只能在十天左右,不能再长,更不能再来
个3 0 天;如果不能给予明确的答复,就立即上市民政局,要求其责成江湖乡完成,
如果市民政局也是拖延,那么就准备上法院控诉。
罢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4
海期望的日记里记载着这么一个重要的开始。
2 0 0 1 年8 月2 5 日 晴
这段时间全国都在搞" 三个代表" 教育,我乡在今天召开了三讲教育动员会,
乡里所有干部和各村两委人员参加。有人说这是中央发动的一次有广大群众参加的
反腐败运动。确实,老百姓很欢迎,我就听到一些农民在说,这正在火头上,要抓
紧时机啊之类的话。但是,我不是报很乐观的态度。再好的政策还是由基层干部来
落实,事情到了他们手上,不还是变了花样?腐败分子们会死力保护自己的。百姓
的民主意识还是不够,宗族势力还是很强大,那些既得利益者,是不会很轻易地束
手就擒的。
今天下午,村两委成员到铸造公司会议室开了两委会,主要是讨论2 0 0 0 年
年终奖金事。考虑到" 三个代表" 学习落实这个形势,如再不发,有被耽误的危险,
人人都爱钱,都有了些紧张了,谁会反对呢。虽然村里不少百姓对这么多的奖金有
意见,年前也到乡里反映过。会议认为,正职1 3 7 7 0 元这个标准是乡里认定的,
我们发了,是执行上级的指示,只要不超过这个标准就不为错。出事情有上面给我
们顶着。对于我来说,这么高的奖金拿得有些亏啊。百姓真是可怜,连根骨头也得
不到,而有人在拿口袋装钱啊。这是多大的腐败!
5
在部分村民进行罢免的同时,有另一支队伍在悄然地走另一条反腐之路。
那是在还没有" 撤区并乡" 之前的五月,一天清早,伍本和海期望分别从各自
家里出门。从万村出门没有直接可坐的公共汽车,海期望年轻,他骑自行车。伍本
是快七十的人了,他只有来回甩腿走,路上要花近两个小时。他们说好在" 撤区并
乡" 后万村将划归的那个区的区检察院门口相会。这个检察院是全国闻名的反贪先
进单位,曾受到公安部的表彰,是本省检察系统的一面旗帜。
这样一条路径,是海期望的一个朋友提供的,那位朋友与区检察院院长相识,
答应引荐一下,写了个条子给海期望拿着,去见那位检察院长。如果能把案子交到
他们手里,恒村就有指望了。
第一次见面非常简单,院长也很热情,收下了他们的举报材料,留下他们的电
话,答应院里研究后很快给他们答复。
海期望和伍本非常高兴,他们觉得万村这一下真的有了希望。走出检察院,他
们的脸上抑不住的兴奋,连伍本这个老人也失去了平常那种稳重,笑着和海期望一
起扳着手指算在那一天会有惊人的消息。
半个月后,伍本和海期望再次来到检察院。他们要上三楼时,被举报科的两位
工作人员拦住,他们说明上次已受到院长的接待,但工作人员仍然要他们等等,说
要与院长联系一下再叫他们上去。
工作人员到里间办公室打电话去了,海期望和伍本在外间等着。结果,工作人
员出来说,院长还没到。
伍本说:" 那么我们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出来一趟很不容易,尽量不白跑。"
工作人员说:" 院长他很忙,有时候他直接就到外面办事了,不一定都从院里
走。"
" 没关系,我们时间不紧张,等一等没事,假如他来了我们不就刚好碰到了吗。"
他们就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等院长。
一等就是一个小时。伍本的脸上是还要一直等下去的样子。
工作人员不知什么时候上楼去了,然后下来,对他们说:" 院长从另一道入口
上楼进了办公室,说可以见你们。"
他们随工作人员上楼去。
院长请他们坐。院长说:" 这一段时间很忙,' 撤区并乡' ,许多事情牵扯来
牵扯去。对了,你们的材料我们看了,向市院打了报告,市院不批,说郊区检察院
还存在,在还没撤去之前,我们其他区院不能接手。所以这个事情就在这里搁浅了。
我看你们还是把材料拿到郊区检察院去,由他们处理,合情合理。你们看怎么样?"
伍本说:" 我们对他们那里不相信,去过多少次,最后消息都传出去了,弄得
人人都知道。材料我们不拿走,还是相信你们院。"
院长说:" 那么,你们再等等,我们再向市院请示一下。如果还不行。我们也
只有望洋兴叹了。"
回来的路上,伍本说:" 看样子,他们也靠不住。向市院请示也就是托词。这
是在拖。检察院不能直接说不办,就采取拖的办法。拖得你自己没劲展,自己泄了
气。"
海期望问:" 怎么办,就这样不搞了,我们自己往后撤?"
" 不要。我们再来次把看看。以后就是我们自己的区检察院,尽量不要得罪他
们,不然以后不好办事啊。要考虑到这点。"
海期望要骑自行车走,他回头看看伍本:" 你还走回去?我给你十块钱,你打
的回去吧。"
" 不要不要,你走你的,走了一辈子路,习惯了。我这么大年纪,走走也是锻
炼,又没什么事,晚点到家就是了,你走吧,没事。"
伍本挥挥手,把海期望支走了。海期望不知道,其实刚才来的路上,老人已经
走不动,一路上歇了好几次。
后来,在" 撤区并乡" 完成,万村正式并入江湖乡后,他们又去了一次。那次,
院长没有接待他们,举报科的同志建议他们去找纪委,他们说," 纪委能' 双规' ,
检察院只有十二小时的审讯时间,一到十二小时,就得放人。这么短的时间里哪能
审出东西来?还得把人放回去,这一回去,一串供,什么证据都毁了。还是找纪委
好办事。"
海期望说:" 我想见到院长。"
" 院长很忙,我们刚才所说的,也是他的意思。"
海期望说:" 如果你们不想办,可以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那我们就不指望
你们。"
" 我们不是不办,我们只是给你们提个建议,建议你们用一条快捷的方法。至
于你们采纳不采纳,是你们的事。我们就是为民办事的,怎么会往外推呢。"
" ……"
" 别看检察院牌子硬,没有得到上级的批准,我们也是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
许多案子我们只是协助,比如协助纪委啦,协助公安局啦。你们如果找到纪委,他
们给我们下一个指令,或者要我们协助,那我们有了上方宝剑,就好办事了。我们
建议你们先去跑跑纪委,就有这层意思。" 海期望与伍本对视一眼,心里说,这里
看来是没有希望了,原来,这个检察院的名声都是虚的。
他们走出那家装潢精美的检察大楼,沮丧堆满眉间,伍本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他说:" 小海,你先走吧,我走不动了,坐下来歇歇。"
那天,在一家高级饭店后面,他们坐了两个多小时。离他们不远的门厅,不时
进出着脑满肠肥的干部们。
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努力。伍本说:" 我们刚到一个新区,这里的领导们,
何必他们再熟,我想也就是个别人,大多数人还是点头熟吧。好的正直的人总是有
的,如果我们就这样放弃了,也许就放过了一次机会。"
海期望觉得有道理,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要试一试。
海期望问:" 你这样来回走,吃不消吧?要不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回来我把情
况向你汇报。"
伍本说:" 一个人去不好,一人为私,两人为公。再说,要是说起来,我是以
一个共产党员说话的。我要加强力度。"
海期望后来想,正义好像就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几乎就眉看到什么影子。而后
的追逐是徒劳的,除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念想,实际上怕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但是
他追逐不可,那是他心里几乎是本能的力量在推着他。伍本那个老人不也是这样吗。
在那些机关里,遇见的都是一种怪异的眼光,那目光里代有一份鄙夷,轻蔑。
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海期望心里说,我并没有错,其实错的是你们,你们有几个
人身上比我干净,哪个屁股上不是黄腊腊的屎,有什么可高贵的,你们心里就不胆
寒着哪一天会走进号子里去吗。
那一次见到那位区纪委陈干部,海期望和他们争执起来,因为他们又在推了。
陈纪委说:" 我们这里主要是针对公务员的,也就是说,是对科级以上干部的,说
句不好听的话,你们村一级还不够资格。你们应该去检察院,或者是公安局,对了,
公安局最近成立了一个经济稽查科,专门对付经济案件的,你们不妨去那里试一试。"
海期望说:" 我们已经被推来推去推了好几次了,今天我们也不再往别除跑了,
你说你们不处理,请给我一个书面的答复,我再找别处去。否则我不走。"
陈纪委耐心地说:" 我的化你没有听懂,我们并不是不处理你们的事情,而是
你们的材料交给我们了,我们也就是转交给其他部门,反正你们总是要与他们见面
的,我的意思是,由你们直接交给他们,联系上会便当许多。如果,你们坚持要交
给我们,我们可以代你们转交。" 说完,把前面交给他的举报材料往办公桌抽屉里
放。海期望一下子暴怒起来,一伸手厉声说:" 把材料还我。"
陈纪委被唬得一怔:" 这样干什么。"
海期望眼瞪起来,说:" 我就知道你们会官官相护,真是被我们老百姓说中了,
指望贪官反贪官,那是笑话。"
陈纪委苦笑着不言声。
海期望把手里的包整理好,招呼伍本:" 我们走。"
6
2 0 0 1 年8 月3 日的晚上,王明金刚李表扬言等人,来到海期望家。
王明说:" 昨天上午江湖乡副乡长到村里来,与我们谈话,说乡里已明确,于
太平被罢免后,村的工作由丁远方代理。村委会现有的两个人再加上代理村长,村
委会也还是存在的,离下一届选举的时间不长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不再补选了。"
海期望听着,没有说话。
王明说:" 由丁远方代理是群众不情愿看到的,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是,提议你
马上提出辞职,使村委会根本不存在,逼迫乡里取消丁远方的代理,进行补选。"
海期望笑道:" 于太平能不能罢免得了,目前还是个未知数,现在提出辞职,
未免过早,如果于太平未被罢免去,我的辞职不过是群众又损失一块阵地,而那正
是他们巴不得的。何家不在乎于太平是否被罢免,倒是真希望我的被辞去。如果是
在于太平被罢免,宣布丁远方为代理村长时,我可以考虑提出辞职。而且在那天,
要有准备地有村民直接向乡里干部表明村民反对丁远方代理的态度,在宣布的当场
否决乡里的决定。"
金刚说:" 不行,哪能等到那时候,现在是当务之急,我们要等着你辞职,立
即组建新班子。"
海期望说:" 我不能给你们明确答复。我只能说一点:就辞职一事,我会服从
大多数群众的意见。"
万村目前的状况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村委会对事务的处理有意无意间被党支部
取代,支部一班人都是上几届的老人,可以说都是既得利益者,他们以利益为界,
围绕以丁远方为首的老村领导,形成一个利益团体,这个团体阻碍着村里新一届村
委会的正常工作,压制着工作延续着老路子继续,如果有一些为群众却又侵害既得
利益者的新做法,就会受到千方百计的阻碍。所谓的群众行为,目前也被利用,群
众中一些人一旦考虑着一些个人利益(包括亲戚关系),就被何必丁远方利用,搅
乱了群众的思想。现在群众在王明等人的宣传下,那么轻易相信,好象事情解决起
来很简单,打,冲就行了,有计划有步骤的行动没有了,这样能干成什么事呢。现
在群众是被搞乱了,而这正是为既得利益者们即将到来的下一届选举做准备。
次日晚,李表杨言找海期望,再次要求他辞职。海期望把昨天自己的意见再次
告诉了他们。他们提出下一届人选的事,从他们的口气中,海期望得知,他们已经
准备好一个预选班子,王明任村长,金刚任副村长,李表任委员。
海期望感到事态比较严重了,群众真是被搞乱了,真正为村民办事的人现在面
临着要与两个方面的力量斗争,一是何家,二是与王、金这些从群众中派生出来又
带领着不少被蒙蔽群众的力量。形势变得更复杂了。王、金不具有为民办事的能力,
其法律意识淡薄,自身素质也够不上担任村领导。
他们提出考虑海期望可以作为一个副职参与。海期望觉得实在不能与这样的人
为伍,且这样一群组合,是不可能办成什么事情的。
海期望说:" 由于想法有不同,我不参与,在选举之后,我一则可以回家,如
果可行的话,到一家企业。"
李表说:" 你也可以作为一个委员或做出纳会计。"
海期望说:" 我都不再考虑。"
送走了李表扬言,海期望陷入沉思。他想,说实话,我在短时间里很忧闷,这
是怎么回事,我一心为百姓,最后怎么得不到百姓的理解,在这一届的三年时间里,
我所努力抗争的,最后成了一场虚空。
群众开始希望依靠野蛮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愿望,这是非常可悲的。这是在对
政治、政策、文明的失望吧?是不是还包含着对管理的运行体制的失望呢?村、乡、
纪委、检察、法院、上访、举报等等,都是不能成效的,所以,最后群众选择了野
蛮。从他们对王、金的依赖中,我看到,他们在想:只有这一条路了,就是用野蛮
的、不讲理的、强行的方式来进行。我知道王、金曾是街头痞子型的人物,在外面
实在不好混了,现在海选成了他们走向村级组织的一个台阶,而赢得群众的信任好
象并不是好难,当做出一种姿态时,他们竟然也就得到了一部分群众的信任。我尤
其感到自悲。我曾相信,只要一心为公,坚持原则,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在看
到,群众眼睛也有看不见的时候。
如果我同王、金纠合在一起呢,只会使我丧失群众的信任与支持,很多群众是
能认清他们的。海期望想,他们是不会干成什么事的,我的悲观过头了些,少数人
是不能代表群众的。谁在背后不时煽动,是丁远方。在罢免于太平同时也把海期望
去掉,是一件令丁远方愉快的事,而海期望不在位了,王、金以为就可以参加补选
并肯定能选上的(那时选上选不上对丁远方对不构成威胁了),这是一箭双雕的事。
但是我不会上当。如果我不辞职,他们会提出罢免我,可是有多少理由呢,海期望
想,几乎没有多少理由。他愿意出现这样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以不变应
万变。
第一份关于罢免于太平村主任的红纸黑毛笔书写的公告,和提请罢免报告及签
名村民名单的复印件,在万村三个片张贴出来。
就此报告,王明、金刚已经与丁远方争论过,江湖乡民政办高主任来到后,争
论再起。主要是在" 如有疑义" ,可" 到村里登记".王明金刚认为,有疑义这一说
法是开了一个口子,于太平可以用来做文章,从而鼓动已经签字的群众废除自己的
签名。但下午修改后的公告,只不过加了" 符合法律规定" ,仍有" 如有想法,可
在2 1 日1 7 时至2 5 日1 7 时到村部登记,逾期视为有效签名" 的文字。这两者
实际上前后矛盾,既然" 符合法律规定" ,即为有效,为什么还要问签字人有什么
"想法"呢,既然有效,为什么还要登记,又来一个逾期不登记" 视为有效签名" 呢。
王明金刚仍着了人家的套子。
公 告
万村广大村民:
二○○一年六月二十一日,万村村民1 8 9 人联名签字要求罢免第四届村委会
主任于太平同志一切职务的报告,经原平山乡人民政府审核,符合法律规定(现万
村已移交江湖乡人民政府接管),参加联名签字的选民如有想法,请于8 月2 1 日
1 7 时至2 5 日1 7 时到村部办理登记手续,逾期视为有效签名。
江湖乡民政办公室
二○○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公告写出后,村里没有人愿意张贴,丁远方只好亲自张贴。
次日早上一上班,于太平就为公告的措词一事提出反对意见,随后打电话找到
乡纪委,不久,乡纪委书记和高主任一同来到万村。一时,楼上是一片争吵声。多
数人认为,除了公告有错误外,也不应该将王明等人写的提请罢免的报告(含罢免
理由)和群众的签名也公开。如果还没有核实,可以通过上门等方式进行,用公开
的形式是对群众名誉的损害;如果提请罢免的报告已符合法律规定,那也没有将名
单公开的必要,因为这是农村,社情复杂,要考虑到村民的承受力,不要因此造成
一些村民之间有仇怨,只将一份于何时召开罢免大会的通知张贴出去就可以了。
上午就有少数签字人到村里删去自己的名字,下午继续有人来。
王明等有些急噪,找到海期望和许云。
" 你们村委会应该主持罢免大会,这个事情不能拖了,我们要求尽快开会,不
然群众就给搞乱了。"
但海期望和许云均持不同意见,认为,在于太平不能参加的情况下,村委会两
个人不能形成组织意见,应该由村党总支主持会议,他们只能作为工作人员参加罢
免工作。
晚上,伍本来到海期望家。两人谈起这几天村里情况。伍本从李表那里,得知
李表和王明金刚也有了矛盾,李说王明等人已将他从班子里删掉,又要求三队从即
将拿到的土地补偿费中,拿出几万元,交给他们,他们将主要为6 0 亩土地问题去
上访。李表说" 王明金刚这样的人是不能让他们上台的,这样的人上去了,万村就
全乱了,他们的胃口比于太平还会大,一旦出了事情,他们会一走了之。"
伍本说:" 目前存在两个急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是于太平被罢免下去了,村里
怎么办,由丁远方代理,情况不会好些,且对即将到来的下届选举有极大的左右力,
此作为正中丁远方的心意;二是于太平罢免不掉,仍以为经过此举于太平就会变好
一些,这是单纯的简单的想法,于太平再干,只会胆子更大,索性放开胡来,反正
干好干坏也都这样了。这样下去,下一阶段村里的形势可能更混乱。 "
伍本走后,海期望家属说:" 你让哥哥、姐姐和嫂子,去把罢免于太平的签名
撤下来吧,现在何家活动频繁,罢免的事情正和何家的心意。我看我们家要退出来。"
海期望自然明白这一点,他知道,何家一致要罢免于太平的一个新动力是,王
明将从李表处得到的一份2 0 0 0 年于太平写给李的检举老黑鱼的亲笔材料公开出
来,此事激起何家的极大愤慨。这事对于太平太不利了。但海期望也只能说,现在
往下撤名字,更难看。" 当初他们签名如果问我一声,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样被动
的地步,哎,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干预。"
随着事态的发展,人们觉得于太平被罢免的可能越来越大。于太平的精神压力
也在逐渐增大。虽然在一些人多的场合,他竭力给人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他一再
说:" 我是心胸坦荡地面对罢免,我希望它早一点到来,就是罢免掉了,我也是卸
掉心里的一件事情。"
丁远方向两委会传达罢免一事的核实已经完成。减少了几人,同时也有增加的,
相比,总人数增加了,确定符合法律规定,将在近几日召开罢免会议。
但是,出现这样一个事情。就罢免一事乡党委政府领导来万村时,一概事务均
由丁远方负责接待,从没有找过海期望一次,现在罢免事务确定下来,丁远方开始
把事情往村委会推。他说罢免是行政事务,应该归村委会管。
这天,丁远方将海期望和许云喊到他的办公室,再次提到此事时,被明确驳回。
王明和金刚也在场。
海期望说:" 在于太平回避的情况下,只有两个人的村委会不能形成组织意见,
是不能以村委会这个组织来进行工作的,只能以个人身份参与。我个人提议,由乡
政府主持,我和许云只能以村委会成员的身份参与工作。"
丁远方拿出省《选举办法》,说上面有规定说由村委会主持。
海期望说:" 规定是对的,但要考虑到万村目前村委会的实际情况。"
王明金刚急道:" 你们推什么家伙?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是怕丢了乌纱帽?主
持会议又不是要你们表态。"
许云说:" 我看这样好不好,于太平在没有罢免之前,还是村主任,如果村委
会的事情不让他知道也是不对的。我看这事要开一次村委会,讨论一下。于太平他
发不发表意见,是他的事,我们这个程序还是要走,丁书记作为罢免负责人也参加
会议。这个事情也比较急,现在就可以联系,请于太平主任下午召开一次村委会。
你们看怎么样?"
王明金刚点头说可以。
丁远方当场给于太平打电话。于太平在电话里表示不便参加。
王明金刚气得大骂。
海期望对王明金刚说:" 如果召开村委会,可能形成两种意见:1 ,有村委会
主持,2 ,村委会无法主持,提请乡政府主持;但在不能形成村委会意见的情况下,
我现在也无能为力。"
7
区里派下来的" 三个代表" 走村住户干部,正式下到万村。
电话是在早几天就打来了,要求村里指定一户村民,将住户事宜安排好。
万村为此事召开了两委会。
丁远方在会上说:" 老金事情最多,我看让住户干部住到老金家去,让他讲个
够。讲完了他总不讲了吧。如果不放在老金家,他的意见就会最大,吵死人。"
其他人都同意这样安排。
丁远方通知老金,海期望为住户干部准备被子床具。
第二天一早,丁远方就打电话给海期望:" 快把床搬到老金家去,今天干部就
要来。"
海期望将床送到了老金家。老金一个人为女儿留在万村的一栋房子看门,房子
倒是很大,显得空空的,屋里地上有不少灰尘,看来老金不大打扫卫生。老金还养
了一只小灰猫,在屋里跑来跑去的。
当天,住户干部因为一些事情没有交接完,没有下来。
第三天一早,丁远方又打来电话:小海,快,把床从老金家搬出来,放到村里,
把楼上那间空办公室打扫一下,让住户干部住村里。"
" 怎么回事啊?"
" 老金在外面名气太大,住户干部一听说住他家,不乐意,说他家太脏。你还
是把床搬出来。"
海期望说:" 你有没有通知老金?"
丁远方说:" 我通知过了。"
" 那现在哪能搬得出来?老金马上就会吵起来,我估计他根本不会让搬,反而
会到村里把你批一顿。"
" 你先搬搬看呀。"
" 那我就试一试。"
海期望去村里时,在路上碰到老金,告诉说马上到他家搬床,老金也没多话,
只说" 那你们来吧。"
到村里海期望就喊民兵营长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说,几个人都说不行,那只会
闹矛盾,起事端。一个说:" 我们一搬,老金马上就会打市政府直线电话1 2 3 4
5 ,你要是不信,就试一试看。"
另一人说:" 你们别去,要去的话,我马上就打1 2 3 4 5 . 不信你们就试一
试看。我就讲' 三个代表' 嫌老百姓家里脏,就这一句话,叶主任他就吃不了兜着
走。"
海期望说:" 我刚才跟老金说时,他也没吵啊。"
有人说:" 在路上当然不吵,到了他家门口,他吵得比哪个都厉害,吵不死你。"
海期望喊不动人了。
十点多钟丁远方回来,得知此事也是无奈,牢骚还没发,老金来了。站在大院
里就说起来:" 我在家里等到现在,怎么就没人去搬呢。说话不算数啊?我今天就
是要看看到底有哪个胆子比党中央都大,中央叫' 三个代表' 干部与群众同吃同住
同劳动,你村里就敢跟党中央对着干,胆子真是不小。到底是哪个叫这样干的,我
倒是来查一查,怕上面了解到恒村的真实情况是不是?我看,通过这件事情就能看
出,有些人想捂盖子。"
村里没有一个人应答他,各自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好像就根本没老金这个人。
老金上楼,到丁远方办公室,手一指丁远方:" 我就知道是你,干些什么事情?
是不是' 三个代表' 干部不想深入群众?如果是的话,我亲自来请他,我这个8 0
岁的老党员的面子可够了?那个干部呢,我要见见他,你介绍一下。"
丁远方说:" 哪个讲不住你家的?没有那回事。昨天晚上是说临时有别的任务,
不能来了,我就想把放在你家的床搬回来,省得占地方。刚才来了电话,又说来了,
上面的事情我们也搞不清。他来,床当然不要搬了。今天晚上就睡你家,不过你要
把家的卫生搞干净,人家不嫌你,但你自己也要自觉一点。"
老金一口气消了,这才走了。
中午,' 三个代表' 干部,区里一个部门的叶主任,在乡武装部长的陪同下到
了万村。在饭桌上,丁远方将住处的原委向叶主任解释了一番。叶主任嘴上没有说
什么,武装部长说话了:" 丁书记,最好是住到村里来,老金那个人我不是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安排?"
丁远方哭丧着脸说:" 两委定的,也都通知他了,现在收不回来了。"
武装部长说:" 你这么搞也要通知我们一下吧?现在这么被动。你再想想,看
还有什么办法。"
丁远方直摇头:" 什么也别讲,从他家里搬出来,他能把这个事情吵得比天大。"
武装部长问:" 我们不说搬到村里住,只说换一家,他可能没多大意见。"
丁远方很尴尬:" 我看还是住两天再说,过两天我一定想办法。"
叶主任插话:" 那就先住两天。我不能在一家住,要多住几家。"
吃过饭后,一行人搬着被子和行李去老金家。
第二天上午到村里,叶主任说,这一夜都没睡着,老金一直说,说得他眼睛直
打架,他说" 老人家,还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你这么大年纪,把你身体搞出什么
毛病就不好了。" 老金说他身体棒得很,一夜不睡都没事。直说到夜里一点多钟,
才睡下,又闻到有什么恶臭,冲鼻子,爬起来,老金已经在打呼噜了。找不到电灯
开关,幸好自己带了一把手电,四处找,最后在鞋子里找到一团猫拉的粪便,只好
拎其鞋子扔出门去。这一折腾,一夜哪里还睡到觉。
丁远方于太平就在想着怎么办。于太平说:" 要不这样,你就说有什么东西没
拿,今晚就回家去。明天就不住那里,只把个床放那里几天。过几天再搬床。"
这样,到一星期后叶主任以再到别的人家住几天的理由搬床时,实际只在老金
家住了一夜。老金除了脸上有些不高兴外,也不能说什么。
那么丁远方他们把叶主任重新安排到哪里去了呢。
安排到何必的父亲家。丁远方对叶主任说:" 那里非常干净,条件也好,你能
睡得着了。" 这是实话。
8
王明金刚等,在外大肆宣扬罢免是有海期望操纵的。
海期望的日记中写道:
2 0 0 1 年 9 月 2 0 日
这段时间里,于太平表现得有些小家子气,他对村部工作人员的态度有些暧昧,
表现在签发票的放松和言谈举止的亲近态度上。他还请村部告知人员到饭店吃了一
次,在罢免之前的这些举动,总让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近来听民兵营长说,罢免会议在国庆前召开不起来,上面要求节日期间要稳定,
不能进行一些可能引起动荡的事情。这样,罢免时间要推迟到十月中下旬。
国庆节过去了。1 3 日,乡里成立了罢免指导组,乡党委秦副书记任组长,武
装部长任副组长等6 、人。村里由丁远方负责,村部工作人员为办事员。就此事拖
延到今天,有人说,这是某人在为罢免做工作,在群众工作没有做好之前,是会拖
延开会时间的,这是一种手段。于太平表示,丁远方主持此项工作,他没有意见,
这是完成一项工作,不存在个人之间的矛盾,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只是希望尽快进
行,因为拖延只会影响工作。
就在这时候,何必提出,铸造公司目前处境困难,希望明年村里能给予意见,
再这样拖延下去,到1 2 月底,他将考虑提出辞职。
罢免会召开的时间确定下来,为1 0 月2 8 日。
海期望与于太平谈起此事。于太平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如果被罢免了,他就卷
铺盖走人,如果没有被罢免,他就要大干一场,把有关人员该撤的撤,该换的换,
"罢免不了,大干一场后对下一届选举也有好处。"他的意思是说,他将有望参加下
一届竞选。他希望海期望能在村民中做做工作,让村民们权衡一下:罢免了他之后,
接手的将是丁远方,等于整个又回到何家执掌万村的状态,将这三年包括1 9 9 9
年5 月选举的努力都丧失了;如果于太平未被罢免,即使他没有下一步的" 大干一
场" ,他在万村也对何家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并对即将到来的下一届选举起到一
定的保障作用。
海期望说:" 但是群众现在被王明他们也就是丁远方搞乱了,几乎失去了判断
力,加之在罢免一事上也有两种不同意见,可以说,群众简直就是四分五裂了。所
以这时候群众工作很不好做。"
在村里,丁远方手下的人,几乎是步调一致的,在最近这两个月,许云等人对
于太平的直接指责明显增多,且更多地借着挤兑海期望来打击于太平,所谓的拳打
在海期望身上,力伤在于太平身上。
海期望说:" 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丁远方一派的人把我和你看做是村部多余
的人,那块肉本来是他们吃的,我和你是不速之客,本来是没有我们的份的,所以
我们必然受到排挤,我们在村里得到任何一些利益,都是占有了他们的利益,是他
们情感上不能接受的。"
海期望对于太平说," 大干一场" ,必须要打破万村这个破罐子,一切都从头
开始,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切都换新的,交由村民推选,重新组织新的工作班子,
只有这样才能干成事情。对支部,要严格实行党政分开,行政事务由村委会负责,
重大事务交由村民代表会议或村民会议决策,村委会执行;所决定的事务及时形成
村民(代表)决议通报支部就行了。对支部一年的支出做预算,并审核每向支出,
超出的不予报销。
* 丁远方开始布置人员整理选民名单。这件事是王明到丁远方处催来的,现在
王明有一个很不好的做派,到村里指使谁干这干那。但是没有人明着对抗,这是不
是野蛮的力量呢。据说,昨天下午,就罢免的事,丁远方和何必以党总支正副书记
的身份分别找王、金谈话。下午,王明看守着工作人员整理选民名单。
乡里再次改变了罢免日期。
王、金二人在村里呆了一天,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向乡政府,区民政局,市民政
局。但是有关电话都是搪塞,推委。乡政府武装部长说,日期不能定下来,反正是
在下一届选举之前召开。王明说:" 你这是一句很不负责的话,根本忘了《组织法
》上的一个月期限,这是对《组织法》的无视。村民已经准备在下星期一到市政府
门前静坐。"
下午,在王明打过电话后的4 点多钟,乡党委秦副书记和武装部长来到万村,
与丁远方商谈罢免的事。估计是与这一天里王明打出去的多个电话有关。
在这段时间里,李表到哪里去了呢。
王明已将从他手里拿去的反映老河鱼何必丁远方等人腐败的举报材料和于太平
亲笔写的反映老河鱼腐败的复印件,交给了丁远方,将于太平写的亲笔材料交给了
老河鱼。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件,对万村民的举报和反腐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让
何家摸清了村民反腐败的底细,有了充分的准备。这是极不应该发生的错误,尽管
李表在讲到这事时一再说自己是坏事变成了好事,暴露了王明与丁远方老河鱼勾结
在一起的真实面目,但是,他的错误是严重的,是没有客观理由可以辩解的,如果
李表没有把这些材料都给王明,提高一些警惕,就不会有这样的错误发生。李表交
出三份材料的两个多月后,他曾要了几次,1 7 日在村里,李表再一次问起王明时,
王明说交给丁远方了,1 9 日在丁远方办公室里,李表向王明讨要,丁远方拿出那
份于太平写的材料的复印件,并说只有那一份,别的没有了。
李表海期望说:" 在那份反腐败的举报材料上,有六个村民的签名,其中有伍
本。他一直不积极主动,抹不开面子,现在他的签名何家已经知道了,他想退也退
不出去了。" 李表想通过海期望的嘴,把这个情况反映到伍本的耳朵里去,从而激
发伍本的干劲。
海期望没有表态,他心里想,李表的这份心思是不对路的,要知道,通过你老
李把签名人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你应该承认对不起老伍等人,以后村民还怎么相信
你,还有谁再给你签字,不从这个方面检讨自己,反而私下里得意,这是很不应该
的。
同时,于太平通过最亲近的人透露出他的意思:这两年里,他有些对不起群众,
如果这次罢免不下去,他就要打干一场,还要再干下一届,要群众相信他。
海期望想,李表是不是也是被人请出来为于太平做工作的呢。李表从别人那里
到我这里,等一会儿还要到另一家去。为防止自己的话被传出去随意扩大扭曲,我
很慎重,没有多话,只是说,这一次于太平讲话一定要做到,否则再不会有人相信
他了,而且要群众相信光语言还不行,还要有行动,不能光听到,还要让人看到。
就在这情绪交错的时候,出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村财务室失窃,被盗去2 0
0 0 多元。从现象看,盗者将主办会计的多个抽屉砸开,而只将出纳一个装钱的箱
子打开,其他箱子未动,保险柜也未动,同时隔壁于太平办公室的门也被撬未遂。
于太平提出这样一个判断,不是找钱,可能是找资料,也就是说,怀疑是王明金刚
干的。
9
2 0 0 1 年1 1 月2 8 日 阴
今天上午召开两委会,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 三个代表" 工作而开的。区里蹲
点干部叶主任主持。教我们学会怎样作表面工作,明明没有学习三天,要在笔记本
上做出三天的笔记。我看,中央的" 三个代表" 又要在基层走向形式化,最终对老
百姓是没什么好处的。会上,叶干部再次就住老金家一事提出不乐,说到老金家有
一猫在房间里拉屎,臭不可闻。丁远方说可以搬到何必母亲家去,那里干净。
1 0
村里在做罢免会议前的准备工作,核实选民名单,抄写和张贴选民名单,找不
到人写毛笔字,海期望请学校老师代抄了全村8 0 0 多人的名单。
四处,一些村民聚集在一起,谈论罢免的事情。
于太平再次找到海期望,表示,他一旦没有被罢免,一定会与丁远方斗争到底,
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人下去。对于这一点,海期望内心持怀疑态度。从于太平本人及
其家庭对即将到来的罢免会议的不安,可以看出,于太平内心是有一种忐忑的,这
件事情给他心理上造成的压力是很大的,其外表上做出的这种放得下的姿态,并不
能完全掩盖内心的忧虑。
到目前为止,还有少部分人以为罢免于太平是海期望在背后策划的。海期望知
道这主要是丁远方及其手下在背后煽风点火,四处造谣。海期望想,我不辩解,事
情总是要水落石出的,最后的得利者总是要露出头来的。我个人的意见一直以来就
是:于太平所做的事情,确实达到了群众罢免他的地步了,但是考虑到目前恒村的
状况,于太平下来之后,接任的是丁远方,是又走回到何家的老路上去,这只是一
件坏事,而不是一件好事,而于太平继续干下去,虽然对何家没有多大的反抗作用,
但至少不会让何家更加嚣张。丁远方对王明金刚的利用,是一着很高明的棋,走的
巧妙,得手,打乱了群众的视线,扰乱了群众的思想,使他们成了无头的苍蝇,没
有了目标,这样,下一届的选举将对何家很有利。当然,于太平走到这一步,他本
人要负主要责任,鸡蛋有了缝,苍蝇才能叮上。但是,这时候,于太平是认识不到
这一点的,只有等到罢免之后,有了冷静的时候,他才能静静地思考到这一点。
村里的工作几乎是到了瘫痪的地步。
就在这种情况下,于太平召开了一次村委会。议题是讨论何必的一份申请奖励
住房的报告。会议进行得非常简单而草率,就在许红的办公室里,三个站着各自阐
明自己的意见,没有会议记录。
于太平说:" 这份报告是何必交给我的,他的意思让我在罢免会召开之前把这
事批了。现在这种情况,我也不能在主观武断,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海期望问:" 是向我们传达一下,还是要听我们的意见?"
" 当然是要听你们的意见。"
海期望和许云传看了一下报告。
报告上说,前年获得省" 优秀企业家" 称号,按省里1 9 9 2 年的文件,可以
奖励住房一套。现请求村委会给予落实。字迹是丁远方的。
海期望问:" 为什么报告是丁远方的字,又交给你了?"
于太平说:" 他说这是行政事务。"
海期望说:" 为1 9 9 5 年奖励何必的那套住房,群众意见已经很大,现在又
出现这件事,我的意见是,这么大的数额,要经过村民。在未经过村民之前,我保
留意见。"
许云说:" 报告上说的省里的文件,我们也没看到,再说1 9 9 2 年的文件现
在是否还有效?我看这些都应该搞清楚一点。我建议这个事最好放一放,到罢免会
议开完后再说。"
海期望说:" 我也赞成许云的意见。"
会议就这样散了。海期望和于太平一起下楼时,很认真第对他说:" 我刚才有
一点没说,就是,这时候你批了这套房子,对罢免一事很不利。你既为何必办了一
件好事,同时又损害了自己。放在罢免后很好,如果你被罢免了,你是省去了这件
事。不过如果未罢免掉,你还要慎重处理这件事。"
于太平说:" 我也觉得是这样。"
海期望说:" 我知道,你这话一说,何必又会在我头上记一笔帐。我不在乎。"
乡里的罢免指导小组成员一行四人来到村里,正式进行罢免工作。这天晚上召
开村民会议,由群众从村民中推选参加罢免工作的人员,各队二名,共六人。
明天被推选的人员要张贴选民名单。
农村形式再也不象以前那样了,老的一套家长制一言堂是行不通了,仍然那样
是会受到群众的反对的,老百姓第一次看到,当他们对某一个村干部不信任时,可
以行使自己的权力把他拉下马。但在这个初步的摸索时期,如果缺乏正确的引导,
村民的民主权利的形势,很可能要走弯路,被一些私利所利用。而且,顽固派也会
利用这一手段加上他们的家族势力,来打击带领村民走民主和村民自治的人。
于太平应该分析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什么原因只使他最后到分崩
离析的地步,没有人来维护他,他成了光杆司令?很多人认为,一是和他的独裁作
风有很大关系,二是与他的私心有关系,三是与他处事方式有关。他惟我独尊,很
看不起别人,加之私心严重,对事务的决定和办理不能群策群力,有私下操作的行
为,因而,群众对他不满。虽然不能说,这个群众中有不少的一部分,并不是出于
对村集体的角度,但是,至少于太平对团结群众这一点上是忽视的。当一个领导作
到这么孤立的地步,是不能都说是别人的责任的。
在六人小组张贴选民名单的那天早上,丁远方得到谁的指令,临时紧急将何必
等三个户口和居住地均不在万村的人,增补为这次罢免会议的选民。罢免工作小组
六人都反对,认为是不合法的。
张贴停止下来。
丁远方被喊来后,给予这样的答复:" 这是按照第四届选举名单进行的,第四
届曾为他们三人的选举权请示到区里,得到了区委书记的批准。"
小组成员说:" 按照第四届进行,那么一些户口迁走的人都还可以参加选举?"
丁远方又说:" 这三人在铸造公司工作。"
但是,小组成员指出,象他们这样类似情况的人很多,比如何必厂里的外籍工
人,还有住本村的退休工人,他们在家里种田,也算是工作吧,如果三人有选举权,
那么大家都应有选举权。
丁远方说:" 现在他们三人提出申请了,其他人没有提出申请。"
由于碍于面子,小组成员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公 告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安徽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
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办法》及《安徽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之规定,经江湖乡选
举工作指导组研究决定:二○○一年 十二月一日为万村村民会议进行罢免第四届
村委会主任投票表决日,会场设在万村村部,上午八时入场,中午十二时终止投票。
望万村全体选民准时入场依法参加投票表决。
特此公告
江湖乡选举工作指导组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在乡里起草的选民公告张贴出来以后,一时还看不出村民有什么反映。但这并
不是没有反映。走到村路上,碰到一些人时,他们会在你所判断的立场上讲出一些
话来,可以说那都是些假话,是一种对外标榜的话。应该说,海期望想,这件事对
村民有较大的震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显示出村民的力量,即使这次这一力量
是被别人利用的。人们会渐渐认识到这一点,从而促使是使今后的村干部改变工作
作风,重视群众,收敛那种官僚主义的做派,这是民主的初步胜利。
海期望保持一种独立的态度,不介入他们争斗的任何一方,静观事态发展。他
认为在这次罢免斗争中,他们都不是出于公心,不是为了维护集体利益,而是为了
个人私利在争斗,各自拉起宗族人马,谁战胜了对广大群众都是没有利的,于太平
未被罢免,他也仍是过去那种态度,不会象他目前所表示的那样,与何家决一死战,
与于太平鱼死网破,他身上的那点懦弱,让海期望看出,他在关键时刻只会退缩。
于太平被罢免后,丁远方的接任,只会使万村再回到以前老河鱼的时代,不会有丝
毫改革。老一派既得利益者维护自身的本性,注定了他们只会死守。
=
公 告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安徽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
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办法》及《安徽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之规定,二○○一年
十二月一日不能到场直接投票表决的选民应当在选举日三日前向江湖乡选举工作指
导组提出委托申请并指明委托人,经乡选举工作指导组同意后办理委托投票证。每
一个选民所接受的委托不得超过一人。全村委托投票的人数不得超过全村选民总数
的五分之一。十一月三十日十七时终止办证。(乡选举工作指导组办公室设在万村
村部)
特此公告
江湖乡选举工作指导组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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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0 0 1 年1 1 月2 8 日 阴
今天上午召开两委会,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 三个代表" 工作而开的。区里蹲
点干部叶主任主持。教我们学会怎样作表面工作,明明没有学习三天,要在笔记本
上做出三天的笔记。我看,中央的" 三个代表" 又要在基层走向形式化,最终对老
百姓是没什么好处的。
1 3
再次召开两委会,讨论了1 2 月1 日的罢免工作安排。在会上,丁远方先提出,
上午有村民到他的办公室骂他,指他为罢免于太平的幕后策划者一事,声明自己不
是策划者。丁远方说,自己并不向当主任,在马上到来的罢免会上,他要投弃权票。
随后于太平也说了话,他说自己会很坦然地面对罢免。何必也说了话。就罢免会上
将出现的王华等人对村两委成员的提问,许云说,到时候她将站在个人立场上,说
出真实的情况。海期望说,到时候面对群众时,我们只能说真实情况,不能在说话
时对群众进行引导。
就财务室被盗现金1 9 0 0 多元的报损一事,于太平再次于许云产生矛盾,但
于太平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最后没有处罚,只一句" 引以为戒" 了事。在此事上
海期望没有表态。
在罢免会议召开的前三天,海期望去了一次于太平家。
他们谈起一些如未被罢免后如何进行工作的话,于太平的意见非常明确,要按
照有关程序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一是,要改革财务5 0 0 元以上两支笔签字的程
序,二是要对全村工作人员进行调整。
村里已在准备后天的罢免会议的东西。写会标,做投票箱,拉扩音器。丁远方
和六人小组为委托投票人做登记。
在十点钟,村广播反复播出乡里下发的罢免程序和投票方式。一些人认为这是
很不好的做法,既然已张贴了公告,就没有必要再这样大肆宣传,这对于太平的精
神是一种打击。
现在村里有一种人心慌慌的气氛,人们你以为我是站在哪边的,我以为你是站
在哪边的,互相猜疑,互相提防。王明这即天是天天在村里,而于太平倒是不大看
见,好像于太平不是这里的人,王明才是这里的人一样。六人小组中的一些人是摆
出一副决战的模样,他们那种撕开情面的架势,是我们相处久了的人不能做出的。
这也就是一些群众认为的有闯劲吧。
有些人说,于太平能在精神上坚持到今天,是很不简单的,要是我,可能早就
辞职不干了。当然,细想一下,于太平现在不能辞职,那样对自己是不是有问题这
一点就无法说得清了,通过罢免,在会议上将情况说明清楚,倒还有可能还自己一
个清白。
2 0 0 1 年1 1 月3 0 日,也就是罢免会议的前一天,是紧张的一天。
下午召开了罢免工作人员和片队长会议。安排了明天的工作,由他们选出唱票,
海期望画票,监票。
在下午3 点多钟时,老河鱼儿媳等亲戚就直接到村里来,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互相说着自己已传到了谁谁,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罢免照程序在进行着,但是,委托投票一事,使于太平家属受到很大的惊吓,
下午5 点时,她找到海期望说,听广播上说弃票也算数,这怎么办?海期望听出她
是弄错了,其实是弃票只是算总票的数字,并不算同意罢免于太平的票数。她说委
托投票一事为什么在广播上不喊,让他们现在根本来不及,如果弃票真的是算数,
她要求马上要填委托书,有好多人还没有办,要延长时间。海期望告诉她,可能是
你没听清楚,废票弃票是算在总数之内,并不能算到赞成罢免的票数上来。但是几
近迷糊的她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认定了又有人在捣鬼。
五点钟,保于派也到了村里,对丁远方等人进行的委托投票非常气愤,口语很
不礼貌,骂骂咧咧。
时间渐入夜间,四处时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为罢免一事在走动,有反对于太平
的,有维护于太平的,大家都在说,到了关键的时候了,成败在此一举了。整个万
村都在一种风雨飘摇之中。这一夜是有很多人睡不着的,明天将时一些人决斗的一
天。
在下班前,海期望去了于太平家,和他谈了一次,要他在没罢免之后,立即要
动起来,真正地打响这最后一炮,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毫无动静地捱到满届。
这一夜,有多少人奔忙到深夜,努力着在最后罐头弥补前面" 联系" 上的不足。
对于少数人来说,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1 4
2 0 0 1 年1 2 月1 日 . 晴天。
海期望早上七点,就去村部布置会场。六人已到。先是把" 江湖乡万村村民会
议" 的红布横幅会标挂上村办公楼,再把三张写着" 秘密写票处" 的红纸条张贴好,
电工们把开会用的广播接上线试音。村民中最先来的是王明金刚等人,他们不时指
出有哪些还没有做好,发现有什么不满意的,比如发现广播喇叭声音太弱,就要求
临时作了调整。王明看上去胸有成竹。金刚性情外露一些,他信心十足地说:" 于
太平的末日到了。"
八点之前,乡区干部就一辆辆坐着汽车到了村里。也来了一些市报、市晚报、
市电视台、市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的记者。
到八点时,没几个选民来,王明有些坐不住,在大院里来回走着,嘴力嘟哝着,
"怎么还不来呢,才来这么几个人。"到八点二十分时,他终于站起来去找丁远方。
随后,村广播开始喊" 村民早点入场".
这时候,天好像有些要变的样子,乌云盖住了天空,一些人担心,如果一下雨,
必然影响到会人数,但这也是另一些人乐意的事情。天也就是一时变换了一下脸,
过了一会儿又好了,扫去了一些人脸上的丧气。
九点时来了不少村民。前几天就是不是象本届选举时那样在地上铺些砖头,可
立即被否决了,考虑到一旦发生矛盾,有过激行为,砖头刚好是打破脑袋的利器,
连凳子都不要准备。村民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大院里,其实村民的聚散很有讲究,明
眼人能看出,哪些人是一类的,哪些人是对立的。有老人端来了凳子,8 0 多岁的
老人坐在会场中心,是那么惹眼,被记者一再拍摄。
主持人位置上坐着乡武装部长和丁远方。
九点半会议开始,主持人乡武装部长先是宣布了罢免会议的程序,然后是由提
出罢免的代表人向村民阐述罢免理由。
2 0 0 1 年1 2 月3 日的市报登载的那篇报道是这样说的:"2 0 0 1 年1 2
月1 日,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极为普通的日子,可对于江湖乡万村的一千多名村
民来说,却是个不同寻常的一天,因为发生在这里的启动罢免' 村官' 程序已成为
我市历史上' 零' 的突破。"
王明的讲话声音大信心足,但是事后有很多人说,他在主要的事情上没有说到
点子上,让于太平钻到不少空子。人们说" 生姜还是老的辣呀,年轻人还是嫩啊".
王明在会议上三次向海期望提出问题。
" 贷款5 0 万给外地个体户,这么大的数额,为什么不通过村民?请问村委会
副主任海期望在不在?请你回答。"
海期望从人群中站出来,他说:" 这件事召开了村委会,被否决,然后在两委
会上通报了一下。"
王明问:" 借款3 0 万给外地个体户王平,也没有经过村民,请海期望回答。"
海期望说:" 此事先汇款,在汇款后的第二天召开了两委会,也通过了。"
当第三次再询问海期望时,海期望说:" 村两委成员有好几个,你怎么老是问
我?我不回答。"
原先以为会出现的群众对拒绝回答抗议并没有出现,这是出乎海期望和两委成
员意外的。
海期望拒绝回答后,王明就另一个问题询问丁远方时,再次遭到拒绝,王明非
常尴尬。但他很快就从容了,他一下子将矛头指向了于太平。
" 于太平,我问你,你为自己卖三万多元的养老保险,任何会议都没有开,属
私自办理,而你在利民公司早就买过养老保险,在每月工资厂家就直接扣除了。现
在享受双重福利,这是违反劳动法的。请你站出来,说说有没有这回事。"
于太平坐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无动于衷。
王明看着于太平说:" 你不敢说了?是不敢承认吧。现在给你五分钟时间,如
果你不回答,就是默许。"
精明的于太平没有回答。
在发言的最后,王明问群众:" 这样的腐败村官要不要罢免?"
底下有一部分人喊:" 要!"
主持人说:" 现在请万村村主任于太平同志讲话。"
于太平准备好了讲稿。他第一句是:
" 今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面对着全村的父老乡亲。首先我向大家表示歉意,
不管罢免是什么结果,都说明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于太平的答辩讲得比较口语化,抑扬顿挫,深入浅出,较有感染力。一些主要
问题都与丁远方的支部联系在一起。
" 我有多大权力?我一个人只能审批5 0 0 元以下发票,5 0 0 元以上都是与
丁远方书记共同审批。所以,把责任由我一个人担当,这是说不过去的……关于5
0 万贷款一事,对方是一家新兴民营企业,租恒村的场地,有那么一大片厂房,为
他担保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况且,他到期也就还了……至于借款3 0 万,现在已收
回1 7 万利润,3 0 万本金也找到了新的担保单位……我的养老保险,是按乡里有
关文件办的,没有违法。"
于太平的话对群众有一定的感染力。
王明和金刚感到了压力。金刚已从人群中走到主持人身边,他要求补充,武装
部长说:" 不行,你和王明只能有一个代表,他已经说过了。现在要进行下一个程
序。" 金刚与他争抢话筒。话筒在两个人的手里夺了几下后,被武装部长放在口袋
里。
金刚只好张大嗓子讲话:
" 大家不能听他这个骗子说的话,到现在还骗!我告诉大家,那3 0 万的新担
保单位是皮包公司,王平呢,是我们市有名的大骗子,在外面欠外债一千多万,现
在人都躲得找不到了,你还在骗。你究竟在他手里得到什么好处?为什么不敢承认?
……还有王明刚才没讲的一件事:何家有承包养殖场,两年的承包金只交一半,属
于违约,村里有权收回养殖场,可是你撤销合同时,鱼塘里的鱼都是他的,你还倒
赔他1 3 万,这1 3 万是大数目,你经过村委会了,还是两委会,还是村民代表会?
什么会都没经过,这就是私自做主,你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投票在广播再次播出了罢免程序后开始,分三个片发票投票,每个片设有秘密
写票室,有监票人和乡政府工作人员守门监督。
整个投票过程显得混乱。事后,人们议论说,两排都有人守在门口,低声对进
入秘密写票室的选民说话,还有人手里抓着一把选票,那是违反选举规定的。投完
票的选民在一边谈论时,有不少人指责几个老人划错了。规定同意罢免应划" ○"
符号,反对罢免应划" x "符号, 但是不识字的老人以为:不让于太平再
干就是打" x ",让他干就是划" ○" ,这样与所想表达的恰恰相反。
投票到中午1 2 点,然后是点票,实发选票6 5 3 张,实收选票6 5 3 张,废
票1 6 4 张。
主持人说:" 现在将1 6 4 张废票当场销毁。"
大院里的一张黑板报早已擦洗得干干净净。话筒拉好后,主持人说:" 请监票
人、唱票人、写票人到位。"
大院里响起了" 同意罢免" 、" 反对罢免" 交错的唱票声。这时候,已是中午
吃饭时间,许多与罢免事件不是很紧密的村民,陆续回家了,大院里的人不再是原
先那么拥挤。但是,两排的中心人物都在场,一是关注着结果,二是对唱票过程进
行监视,防止出现意外。
唱票结果,反对罢免的选票是2 7 7 张,赞成罢免的是3 3 7 张,弃权票是2
5 张,作废1 4 张。
结果宣布得很快。武装部长宣布:
" 依照合法程序,经过监票人、唱票人、写票人一小时统计,现将唱票结果公
布如下:万村有选举权的选民8 1 7 人,实发选票6 5 3 张,实收选票6 5 3 张,
其中赞成罢免票3 3 7 张,反对罢免票2 7 7 张,弃权2 5 张,废票1 4 张。依照
《安徽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第2 1 条,本次罢免会议的赞成罢免票未达到全村
选民的半数以上。现宣布:罢免无效。本次会议已完成预定程序,到此结束。"
支持于太平的人和其家人立即欢呼、鼓掌。同时,出现部分人谩骂,已有群众
起哄,提出一些意见,但会议依然宣布结束。
整个罢免会议过程中, 记者们一直不听地在采访着支持与反对两种意见的代
表人。在开会之前,电视台记者采访了王明、金刚和老金,其他报社记者在一边记
录着被采访者的讲话。看得出记者对反对派有所偏向,采访反对派的人与时间都多
一些。
于太平家侄女婿买来四捆冲天炮和一挂1 0 0 0 0 响的鞭炮,在大院门口放起
来。鞭炮声惊得散落在院子里的选民四散奔开。鞭炮纸屑人们头顶上飞着。火药味
刺激了反对派,金刚冲上去,一脚把一大捆的冲天炮踢翻,炸炮斜刺里到处乱窜,
有妇女和孩子尖叫起来,往村部大楼上奔。
何必一直在楼上,于太平在答辩后与唱票之前那段时间里,他们在一起。何必
俯视着楼下的一片混乱,心绪飘扬。在他眼中,这种愈演愈烈、粗制滥造的民选,
这种多兑了水分的选举,这种泛民主式的群噪杂起的局面,将促使自己这样的乡村
精英人物扭身而去。选举败坏了精英人的胃口,使他们收回了期待视野,而将目光
投向了其他更为现实的行业。万村在旺季旺年,却如此背运,这是不是民众的过分
欲望化、精神贫瘠化,以及过于现实的生活使他们走向一种对虚构的渴望呢。选举
不是魔方,充满语言游戏的民选,将会把乡村管理带入前所未有的运行危机。当某
些人打着民选的旗号时,他们实际上走的是一条为个人私利的道路,为个人,为本
能,为欲望,为生存,那恰恰是很肤浅的,他们给村民制造的是一个世俗化的新神
话,以世俗为依据,否定了一切崇高、神圣的意义与价值,那是一种私人化的状态,
那是告别了人的追求而退回到人的自然性了。少数私利者既是民选在万村的操纵者
又是宣传者,民主成了万村私利者们玩弄事务的领域,已游离于乡村组织管理体系
之外,在恒村,一度选举变成个体玩弄者自恋的花样。第四届万村村委 会的选举,
展现了一些卑微灵魂的卑微生活,以及卑微的欲望和卑微欲望的些许满足。选举不
再乡村组织管理的方式与渠道。在万村,已经滋长起民众世俗的卑微欲望张扬的氛
围。何必承认个人欲望的合理性,不否认村民合理欲望的表达,但是,不能没有一
个" 度" ,否则,很可能滑向无政府主义。在告别政治话语之后,选举在无防备中
被个人生存意趣、利益缠绕,当李表那种世俗的" 救民意念" 的调侃和理解选举的
日常口语的凡俗,日益消解着民主与选举的深度、正义、辨证性。李表之所以能登
台,是他这类人在这特殊的时间里嵌进了历史的缝隙。这是对意识话语神圣性的嘲
弄,对组织形式的一种颠覆,对精英的否定,给世俗的民众一些情感上的" 补偿"
.当然,海期望在他们当中,是一种最底层世俗意识的代表,他在万村的处境,是那
些投出对乡村组织的反对票的村民,内心那种无可名状的压力的承担者,就这样,
海期望他们在对传统的组织民主开战的同时,又得承受着自身缺乏建设性的压力,
秩序的失调和价值的失效,将使他们手足无措,反叛,却缺少思想内核。
空剩下反叛的形式和反叛的姿态,将使他们的魅力消减,挪用、拼贴,都将使
其了无意趣。因为在根本上,世俗民主缺乏自身的根基。
在宣布罢免结果后,乡党委万书记立即在丁远方办公室里,召开了万村两委会
.于太平没有到。就于太平罢免会后,村里的工作一事,万书记提出了意见。
楼下却发生了另一件事,有几个妇女上前把武装部长揪住,她们责问道:" 你
有什么权力宣布,你这是包庇于太平,官官相护。""你把那一身黄皮脱下来,我马
上就揍你。" 在推搡中,武装部长的鼻子被碰出血,衣领被撕得掉下来,背上挨了
几拳。幸好有不少民警冲上去,把部长围在中间,才制止了事态的继续发展。
四处是乱骂的声音。
在一片嘈杂声中,大院门外一辆辆小车,载着官员们离开。
当乡民政办主任夹着用报纸封好的选票,走出大院,要爬上汽车时,被散聚在
院门外的一些村民看到了。
" 把选票留下来!"
" 那个东西就是证据!"
" 别给他上车!"
民政办主任掉头就往回跑,旁边有两个乡干部也立即奔过来,护卫着他。民政
主任想冲进楼下一间办公室,他的同事说:" 上楼上楼!" 他们身后,是一群追逐
的村民。
到了楼上丁远方办公室,民政办主任把纸包交给丁远方,说:" 快藏起来,他
们上来抢来啦!" 丁远方把纸包往办公桌与墙壁中间的缝隙里一塞,对民政办主任
说:" 你到别的办公室。" 民政办主任马上走了。
随后,哪些村民上楼来,把几个办公室都找了。
村民离开了,民政办主任埋怨:" 当官的都走了,公安也走得差不多了,把我
们几个困在这里,这怎么走得出去。"
他的一个同事说:" 我来打手机,叫派出所回来一些人。不然我们走不掉,一
出门就被抢了。"
十几分钟后,派出所的车子回来了。民政办主任在楼上朝车子招手:" 开进来,
开进来。"
把车子开到村部院子里,车里人说:" 快点,外面没什么人,他们还没反应过
来,我们快走。要是被知道了,车子都被砸烂了。" 几个人上了车,车子一个加速,
冲出大院,走掉了。
于太平来到了村里,这时候村部的人就又对他亲热起来,要他请客,他微笑着
说,目前先不要请客,过几天再说。
王明金刚等人在回去之后,再次来到村里,到海期望办公室,看到他正在抄写
的罢免结果公告。
江湖乡万村村民会议罢免表决结果
公 告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安徽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
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办法》及《安徽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之规定,江湖乡选举
工作指导组依照法定程序,于二○○一年十二月一日组织召开万村村民会议,罢免
表决第四届村民委员会主任于太平,全村应参加投票表决选民8 1 8 人,实到选民
6 5 5 人,实发选票6 5 5 张,实际收回选票6 5 5 张,表决有效。现将表决结果
公告如下:
一,赞成罢免得票数:3 4 7 张;
二,反对罢免得票数:2 7 6 张;
三,弃权票票数:2 5 张;
四,废票票数:1 7 张。
赞成罢免得票数未超过全村选民半数,罢免第四届村委会主任于太平职务未能
通过。
特此公告
江湖乡选举工作指导组
二○○一年十二月一日
他们说:" 不准写,他们公布的结果是无效的,我们要跟他们打官司。" 要把
底稿拿走。
海期望说:" 那东西你们怎么能拿,有意见,你们可以反映。"
王明说:" 你还想写啊?写个屁!" 他把底稿往口袋里一塞,几个人上楼去。
海期望感到头顶上一阵脚步声,随后,楼上一个暖水瓶被仍下来,在院子里的
水泥地上跌碎了,瓶胆溅出一地。
王明等人说要向法院控告。从他们的言语中我看到,他们是以为,赞成罢免的
人数比反对罢免的人数多,废、弃票不应该计入赞成票内,那时违法的。当他们看
到于太平在自己的办公室时,立即冲进去:
" 你别高兴得太早啦!告诉你,这个结果是无效的。"
" 准备好,我们法院见!"
于太平一直保持冷静,不吭声。
金刚对于太平说:" 我的腿被鞭炮炸伤,现在给你看看。" 在于太平面前脱下
外裤,让于太平看到一个冲天炮打出的红点。于太平说:" 我不在现场。"
在海期望和村里其他工作人员的劝阻下,王华等人走了。
于太平说:" 看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后面还不会风平浪静。"
海期望在一边看着,他觉得,矛盾越来越尖锐了。这样下去,以后在村里工作就是
与村民们不断制造产生矛盾的过程,他并不是怕,而是为那样的结局会耽误他多少
的时间可惜。有时他的私利不时在影响着他的外在表现,他有时的不能" 态度鲜明
",与这很有关系。目前村里的形势很坏,看样子于太平进行大面积操作的可能并不
大。对于今天主要的结果,王明和金刚大概都有些措不可及。他们原来都以为是能
够罢免下于太平的,现在出乎意料其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投票赞成罢免于太平的
票数不过半数,这为于太平解除了不少压力,如果被罢免了,于太平作过的一些事
情,将成为他的负担。星期一于太平将有什么举动,这是大家想知道的,他在罢免
会议之前,已跟于太平讲过不止一次,要看他罢免结束后的行动。但是他现在不乐
观。
大院里终于散尽了,只剩下一地的纸屑。
在这个时候,一切都静下来了。进行了几个月的罢免活动,在今天下午告一个
段落。现在夜里的万村,表面上是一遍寂静,实际上会有好多人睡不着觉,有人高
兴得睡不着觉,有人气愤得睡不着觉。比如丁远方老河鱼他们,为罢免于太平做了
几个月的奔走,现在再次象1 9 9 9 年5 月8 日那样失败了。他们发现自己竞难以
掌握群众。月有阴晴圆缺,有些事情是无法料到的。很多冲突几个月在一些人的头
脑里,现在告一段落了,海期望知道,在稍微平息以下之后,新的矛盾将在老的矛
盾中产生出来,斗争讲话继续下去,新的斗争总在一次成败之后再次掀起。一些人
在调整着自己的策略,准备应付星期一于太平的行动。
晚上,有几个村民到海期望家,他们分析于太平未被罢免的原因。主要是,一,
群众对王明和金刚不太信任,如果于太平被罢免后,他们上台,只会把万村搞德更
坏;二,毛巾没有发,造成有1 6 4 张废票,如果发毛巾,情况会不同,1 6 4 张
票中,赞成罢免的只按6 0 张算,罢免于太平的票数也能达到8 1 7 的半数以上;
三,填写方式没有对选民说清楚,赞成罢免于太平的,是打" ○" ,但是选民不能
把" 让于太平下台" 与" ○" 联系在一起,而是与"$ x "联系到一起,倒是把" 让
于太平再干" 与" ○" 联系在一起,这就刚好搞混了* ,效果正好相反 . 搞错的
人中老人比较多,也许在家里年轻人对他们说的比较清楚了,但到了现场,一转身
就糊涂了。村民说,王明他们准备在星期一给省里打电话,问一下到底是以选民总
票数还是以到会选民的总票数,如果是以到会选民的总票数,那么于太平还是要下
台。村民说,不过从得票数看,于太平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有2 7 7 人支持,
却有3 3 7 人反对他,他继续干,阻力会有多大,他也只有糊下去,糊到这一届结
束。
吃晚饭时,于太平家方向传来一阵阵鞭炮声,那是于太平家在庆贺,这是可以
理解的,几个月的精神压力现在消除了,精神上 当然是轻松了。
群众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到此就基本结束了。从事件本身来说,群众还会是能
看到,当一个干部不能为群众办事时,他们是可以提出异议,甚至把他罢免的,虽
然于太平未被罢免下来,但是,群众的认识应该是能够到位的,这一点,意义不小,
这是王明他们客观上所做出的贡献,为下一届和以后各届的村干部上了一堂教育课。
海期望想,于太平从这一次罢免中,也能看出很多内层的东西,哪些人是阳奉
阴违的,是绊脚的。有不少村部工作人员一家不到会投票。这是一种让人难以接受
的现象,很不好,完全不为罢免的真实民意考虑,是不负责任的态度。
第五章
1
体现社会主义民主与法治建设
万村依法启动罢免" 村官" 程序
本报讯 1 2 月1 日,江湖乡万村正式启动罢免" 村官" 程序,行使村
民民主权利,对罢免该村委会主任于太平进行投票表决,由于赞成罢免票没有超过
该村有选举权村民的半数,罢免未获成功(详细报道见今日三版)。
万村现有人口1 0 0 0 余名,今年8 月3 日,万村王明金刚等1 9 1 名村民联
名提出罢免现任村委会主任于太平的动议,主要理由是,于太平上任以来没有兑现
当初竞选第四届村委会主任时的承诺及私自做主动用公款和出租耕地等。于太平在
村民会议上对上述罢免理由作了答复。最后,通过村民投票表决,赞成罢免票是3
4 7 张。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1 6 条规定,因赞成罢免票
没有超过该村8 1 8 名有选举权村民的半数,罢免未获成功。因此,于太平将继续
担任万村委会主任。
这是1 2 月2 日登载在市报报眼上的消息。
一切平静中度过,没有什么反响,罢免就这样很轻易地过去了。人们觉得,似
乎成败对谁都不那么严重,时光几乎能把什么都洗去,冲淡。
海期望想,明天可能会有些戏,曾经这是他所希望的。可是在这罢免之后,好
像也无所谓,如果于太平真的就这样糊下去,把剩下的几个月度过,似乎并没有违
反什么天条。海期望劝自己应该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样的心态才是正常的心态吧。
海期望希望明天能遇到王明金刚,看看他们的态度,也许他们也渐渐地平静下
来了,那就好。当然这并不是说放过那些鱼肉人民的腐败分子。
1 2 月3 日上午,于太平和丁远方一起去乡里,为协调下一步万村的工作,乡
主要领导找他们谈话。
村里再次处于平静状态,老金和金刚来村里看了一下,没说什么。金刚问人有
没有今天的报纸,他是要看一下报上的罢免消息。
为三张选票的事情,可能产生一些矛盾。原来有一户,父母等三个人都在外地,
其女儿站在老河鱼这边,媳妇站在于太平那边,都要争这三张选票的委托权,后来
被女儿争去,但在投票之前,双方再次发生争执,丁远方和指导组在无法调解时,
撕掉了那三张票。现在有人说这是违法的,在怂恿人去告状。
下午,人们看到了市报第三版上登载的反映万村罢免事件的新闻特写《零的突
破》,村部不少工作人员收留了今天的报纸。
傍晚人们见到于太平从村道上走过,看上去平静,真的一如平常吗?
许多人在等待。
海期望在日记里写道:" 我不希望他真的再蹈一次他的复辙。那么,真的说明
他的性格中确有懦弱的一面了。那就没话可说了。"
这时,王明金刚向村里递交了一份报告(很不符合格式)。
申 请 报 告
万村两委领导你们好:
兹有本村村民王明金刚两人受本村大部分村民之托,为提倡民主,维护法律尊
严,也为了更好的维护和发展本村经济秩序,于2 0 0 1 年5 月至2 0 0 1 年1 2
月1 日开展漫长的罢免工作,虽说罢免未获通过,但在一定的程度上提高村领导的
认识,也给我全村村民上了一堂生动的法律课,由于半年两年均无法工作,为此还
花去一笔不小的开支,特向村两委提出给予二人共计4 0 0 0 元的补助为感。
申请人 王明 金刚
2 0 0 1 ,1 2 ,2 2
丁远方没有收下,只叫交给海期望。
海期望对王明说,此事应该是村罢免小组的事情,报告应该交给主持罢免的丁
远方。王明说:" 是丁远方叫他们把报告送给你的。"
海期望说:" 既然报告是打给两委会的,看来,我只有把这个报告带到会上去。"
随后,海期望将此报告给于太平看了,于的意见是否定的,他指出,如果象这
种情况也补助的话,以后罢免都要补助了,这个头怎么能开呢。但是他的口头意见
是,村里附一份报告,将此报告一起上报给乡罢免指导组。
海期望对这一举动很有看法,一开始他们打着为民请命的招牌,到最后却出现
要求补偿误工一着,是对自己前面作为的否定。你们以前的诚意在哪里呢。
新的一个引起万村村民关注的政治事件是越来越强劲的" 三个代表" 教育活动。
万村召开两委会,主要是讨论" 三个代表" 学习的落实事。传达了乡里" 三个
代表" 工作汇报会精神,市组织部长成浩在乡里会议上讲话,对各区乡的督察指导
组工作很不满意,问:指导组是指导还是联络?不住下去,怎么指导?一定要深入
下去,要参加走访农户,给下个阶段打下基础,村民组长、党员要知道内容。他总
结四个" 了" :组织成立了,制度制定了,学习开展了,笔记、实事都抓了。还有
五个问题:认识不太高,资料不太全,时间不太够,典型事例反馈不太多,具体办
事太少。下一步工作要做" 四再" :认识再提高,学习再加强,质量再提高(资料
多搜集),宣传再广泛。
总的会议精神就是:补缺补差,要做好迎接市、省里的" 三个代表" 的检查。
在" 三个代表" 主旋律中,也插入了一些不协调的旋律。
会上,何必向于太平丁远方各交了一份铸造公司产权改革的报告,提出如果村
里再不能进行资产转让,他打算离开铸造公司。会议对此没有讨论。
于太平提出他自己的去留问题,说自己并不想过渡,想有所动作,但怕村里两
委会成员不支持。各位都表了态,一致说支持。何必提出:要放心大胆地干,少数
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其他两委成员知道何必是针对铸造公司产权
一事说的。
海期望也对于太平提出的去留问题表了态,用了何必的那句话,但意思正相反。
他是针对下一步于太平" 大刀阔斧" 调整村组织、管理结构行为而说的,他说,"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只要是符合大多数村民的利益。我坚决支持。
"于太平应该能听出来。
Z 2 0 0 1 年1 2 月9 日是个星期天,天下着小雨。循着前几天何必递给于太
平丁远方关于铸造公司产权改革的报告,召开了专题会议,谈论铸造公司产权改革
事宜。乡里的吴副乡长和卫副书记今天也到会。
何必交给到会每位一份产权报告。
报告提出三条意见:
一,集体股份全部退出;
二,集体股保留1 5 0 万;
三,对外承包租赁。
乡政府高副乡长和乡党委钱副书记提出他们的意见,虽然一再说是" 个人意见
",但都是要求彻底转让的。
村里其他两委会成员都表示赞同一次性转让产权。
海期望提出意见:
" 我认为,在这个事情上我们一直在绕开群众,打擦边球。这是不行的,躲避
矛盾,只会增加矛盾。前面有的同志说,干部的思想认识要走在群众的前面,但是,
干部是拉着马车跑的马,当群众认识不清时,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抵触的矛盾,如果
那样我们还不管不顾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就会出现拉车的马跑得远了,回头
一看,马车不知丢哪里去了。根本的问题和阻力在哪里,我看在群众对干部的彻底
的不信任: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把水说得能点灯也不信。那么,从哪里入手?我觉
得应该从改善干群之间矛盾入手,纠正过去的错误,清查以前的问题,还群众一个
公开、明朗、清楚。改革的大方向是对的,但是,当群众认识不到时,两委成员不
能去责怪群众,而要想着怎样把自己的认识变成群众的认识,避开群众,最终还是
要见面的,那么那一天,就是群众的爆发日。"
副乡长追问:" 你直说你的意见。"
海期望说:" 我的意见是:在通过群众讨论决定的情况下,我赞成第一种方案。"
副乡长说:" 我把你的话掉过来说一下,就是:你赞成第一种方案,但是要经
过村民同意。"
丁远方说:" 好,这个事大家一致通过。"
海期望打断他的话说:" 我的意见是,此事两委会不能做决定,可以提出一条
意见或建议,交由村民代表讨论决定。"
第二个议题是:何必申请奖励一套商品房。何必指出,这是在平山乡时按省里
某一有奖励措施的文件提出的,文件已给丁远方于太平看过。
其他成员都同意。
丁远方问:" 海期望,你的意见?"
海期望说:" 铸造公司是经济独立核算单位,如果是有文件,铸造公司可以根
据自身情况直接办理,不存在村两委会批准同意的事情。"
海期望在日记中写道:B 这些腐败,到底有什么温床?是权力在左右着,竟然
没有人站出来抵抗,人人都在明哲保身,甚至有些人在竞赛着溜须拍马,权力的力
量真是太大了。
2
与此同时," 三个代表" 益加深入基层。村两委会召开" 三个代表" 学习交流
会。区委书记、区纪委章书记也到场。
但是,出现一件很不和谐的事,章书记在讲话时竟然说,万村有人将村账本送
到他那里去了,说这是村两委班子不团结的一个表现。
区委书记说,这一次" 三个代表" 学习就是要整顿班子,万村上访这么多,原
因就在班子不团结,班子团结了,统一了口径,就不会被围攻,就有力量。
海期望从这些讲话中,听出他们还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不是来为解决群众问
题的,而是来维护干部,为干部解围,为干部作保护伞的。所谓的班子不团结,就
是指他与他们不一致,他与群众一条心。矛头就是指向他。海期望想,我走群众路
线还错了,我让群众知道实情是不对的,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呢,什么都瞒着群众就
对吗,我看,上面的干部根本与群众不是一路人。这样" 三个代表" 怎么能搞好呢。
应该问问班子为什么不团结,谁对了谁错了。对与错不分清,就先统一思想,我看
那统一也就是在各自的身上各打五十大板,结果错误没有得到纠正,根子没有除掉,
问题还在那里,久而久之,矛盾愈加突出。
会场外有很多群众, 他们都是为铸造公司转让一事来的,一致表示不出卖。
乡里的高副乡长去听取他们的意见。
海期望想,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将面对着强烈的斗争。但是,我不会改变立场。
C 应" 三个代表" 学习的要求,村两委成员全部要走村串户,深入群众,听取
群众意见。于太平和丁远方每人不少于2 0 户,其他成员每人不少于1 5 户。
村里的主要干部都下去了,村里显得空荡荡的。
从走访情况看,有些群众只是说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涉及其他的人" 就不说了,
说那些干什么,我不知道那些事情。" 也有人说,说了又有什么用,记下几张纸,
后来还不是拿去擦屁股。透着群众对干部不信任。
海期望走访了几户村民。
在杨言家门口坐着六七个村民,王明金刚也在场。他到场后,首先受到的是冷
嘲热讽:" 呦,海主任到了嘛。"
" 走村串户,来听听群众对村里工作的意见。"
" 于太平不是已经到我们这来过了吗。"
" 这没有关系,我还可以听听你们新的意见,就是没有新的意见,在老的意见
上还有什么新的想法和要补充的,我都愿意听。" 海期望说。他从带来的包里,拿
出笔记本。
c 1 ,于太平一上台就表示要为6 0 岁以上的老人买养老保险,但是,一直没
有影子,现在他自己倒是买了。象他这样在两头都享受养老福利的做法,是违法的。
他在利民公司每月拿工资时,所交的养老保险都从工资里扣掉了。
2 ,3 0 万的借款,事先没有经过任何会议,就是个人行为,事情办完了再开
会,那是无效的。现在用皮包公司作担保,再续签合同时还是不通过村民代表,那
么这笔钱就要刘锋负责。而那块地现在堆得如山高,以后盖房子都不能用,是一块
死地了。说是赚了1 7 万,那么现在要于太平交出4 7 万。
3 , 养殖场还在时,何家有已违约,村里理应收回,但反过来倒赔1 3 . 2
万。这是个人行为,此事涉及这么大的数额,却未经过任何组织形式的会议,就应
该由签字人负责。1 2 月1 3 日,何家有到村财务室,开了一张证明鱼塘水生物是
他的,此证明有没有经过村委会,证明是无效的。6 0 亩地本来是6 、7 队的,经
过香山区土地局确定的权属,但村民未得到任何实惠。5 . 7 万一直拿不到,现在
村民要求从1 9 9 5 年一直补到现在。
4 , 贷款5 0 万给个人,村委会不同意,两委会也只是" 通报" ,为什么不
经过村民代表?现在说还了,让老百姓看帐。
5 , 发展公司成立没有开任何会议,资金动用也没有经过任何会议。将近两
年了,至今没有公开过往来账目,一年上交村里多少利润,是租,还是承包?一年
产值多少?安排了哪些人就业呢,都是外地人。于太平安排自家汽车在里面做业务,
不管拉什么,都是村里付运输费。
6 , 铸造公司不允许转让。要先清产核资,然后才谈卖。要把一切事情都搞
清楚。翻砂厂、轧钢厂投资1 0 0 多万,卖给于平7 5 万,只还了4 0 万还用一辆
小车作抵押,接受抵押于太平有没有开会?
7 , 于太平写出8 条,鼓动群众告状上访,说何必、老河鱼贪污,在外面说
村里投资1 0 0 0 万给铸造公司,但在罢免会上又说他们不贪污,两面派。
8 , 何必于太平用铸造公司作担保,为于平贷款2 0 0 万,为什么不经过村
民?至少要经过村民代表。是不是于平厂里有他俩的股份?这是他们的私人行为,
要他们个人负全责。
9 , 村民要求公布于太平1 9 9 9 年以来签订的所有合同,清查于太平账目。
1 0 , 于太平手机第一次是摩托罗拉,第二次又换个三星牌,叫他说说为什
么。
1 1 , 一个月三条烟,原来是红塔山,现在都变成南京烟了,据说一个月已
超过三条。奖金为什么有1 3 8 0 0 元,功劳要由村民来评。
1 2 , 丁远方的儿子不交场地费,带动所有小厂都不上交钱到村财务,这个
书记还称职吗?
1 3 , 对民政用钱有怀疑,黄大伯二伯到江湖才两个多月,就用掉一万多,
养老院又来要钱了,这个帐要查。营长应辞退,只会逮人,就没见过他调解什么矛
盾,一点小事就把老百姓往派出所送,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1 4 , 村民要求,从2 0 0 1 年1 2 月往前查,一直查到底。
1 5 , 万村有账外账,要求给理财小组查,也要查企业账目,村在企业报销
的帐必须经理财小组审核。
1 6 ,于太平收支不平衡,十几万的汽车,资金业务总哪里来?
3
为罢免的" 过半数" 问题,王明等已经打电话到省民政厅。得到的答复是,所
执行的" 选民过半数" 是有效的,虽然说现在执行的《组织法》有一些缺陷,新修
订的《组织法》在明年一月才能颁布实行,那么在新的还没有实行之前,还要执行
老的《组织法》,你们的罢免是无效的。
然而,接踵而来的事件,开始转移村民的注意力。
群众已知道铸造公司又要转让一事,正在酝酿着反对。他们准备在已有的一百
多人上再次发起群众签名,既然是群众反对,就要越多人越好,能充分反应群众的
意见。签名出来之后,他们将立即向有关部门递送,从铸造公司开始,村、乡、区、
市,然后到省里去。一定要阻止这件对群众有极大损害的事情。
为铸造公司一事,李表和王明等人再次团结。王明叫人喊李表过去相聚,王华
回避了过去一些不尊重的事,表示大家要团结一致,共同与何必于太平斗争。
人们再次看到了群众的力量,在认识清楚的事情上,群众的力量是很大的,不
可阻挡的。何必和于太平为什么认识不到这一点呢,是什么在遮目呢,海期望想,
只有一种东西,就是利益金钱。为了自己个人的利益可以把其他一切全部抛在脑后。
群众在这件事上会团结一致的,一个人如果不把他团结过来,他就可能变成对方的
力量,不能小看一个人,要团结每一个人。
4 在阴雨天里,村民们又一次走动起来。黑夜里,泥泞的山路上,他们撑着雨
伞,滑行着,在一家家之间签字,谈论着。
海期望也到伍本家去。在那里他遇见王明金刚。他们送来一条很严重的消息:
何必于太平以铸造公司作担保,为个体户于平贷款2 0 0 多万元。
海期望问:" 这个消息是不是准确?" 他怀疑,因为连他都不知道。
王明说:" 是丁远方透露出来的。当着一些村民的面,说于平以前由丁远方担
保的贷款不还清,他的3 5 万是一分也不还的。丁远方听到后说出来的。"
伍本也有疑意,说:" 丁远方不敢对于平这么说话吧?"
王明说:" 丁远方在一边嘟哝出来的。"
" 看来,他们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了。" 海期望说," 对何必于太平担保贷款一
事,我认为是一件重大的违法行为,如果真有此事,他们就是在犯罪,这事没有开
任何会议,那么就完全是个人行为,应该由他们负全责。"
随后,他们谈到怎样阻止何必。王明说:" 我们正在组织群众,一是直接到北
京去,二是强迫丁远方以党支部的名义直接进行财务监督,审理铸造公司账目,也
要求看于太平三年来的所有合同,一旦发现问题,立即请记者来曝光。你们老人家
威望高,集资和发动群众还是你们行,你们要不出来,我们没有号召力。"
金刚说:" 当务之急,也就是马上的集资问题,到北京路费不少,一个人吃住
行估计要1 0 0 0 块,最少也要8 0 0 块。"
伍本问:" 你们打算去多少人呢?"
金刚说:" 你老人家说。"
伍本说:" 我多少年没在外面跑过,不清楚情况,你们这段时间在外面跑,行
情比我老头子清楚些。我听听你们的。"
王明说:" 我看三两个人根本不起作用,至少要十个人。多一点,三十五十人
更好。"
伍本说:" 你知道三十五十人要多少钱啊?就是三五万块啊。我不赞同这样过
激地去办,向上级包括中央反映问题,三十人也是反映,三个人也是反映。"
大概觉得谈话不投机, 王明就调转话头,说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
王明他们走后,伍本向海期望透露出自己的忧虑,他对他们仍然不相信,怀疑
他们秉承着丁远方的旨意。
然而,这点分歧不能阻碍这些年轻人。他们开始集资,公开地说他们要去北京
上访。一登门他们就说," 我们是集资来的。有多少是多少,不嫌多,也不嫌少,
大家出多少都是心意。" 遇到不认识他们的老人,他们还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王
明,他是金刚。就是罢免于太平的那两个人,老人家,你该听说过。"
透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
一天晚上,王明来到海期望家,谈起村民去北京的事情。
已经准备去3 3 人,都是集资的,单趟路费是1 5 0 多元,坐火车去的北京。
海期望说,没有必要这样去,这样很可能走向反面。要依法办事,如果走到那
一步,只会给村民带来更大的打击。
海期望给他分析了村里目前所要做的几件事情。一是,立即抓好铸造公司产权
转让一事,民营化正确的,也要经过村民,如果因为是正确的,就可以不经过村民
决议,那就是违法。二是做好下一届的选举准备工作,目前何家所推选的人已经作
了大量的工作,在正式选举开始时,他们将运用最后的冲力:党员会、企业班组长、
职工会,党总支工作会,进行强有力的布置。如果下一届选举胜利,将在掌握了村
政权的基础上,不依靠谁,自己直接运行权力机制,实行村民自治,进行大张旗鼓
的整顿、改革。如果选举失败,这就到了第三步,进行强烈的举报措施。
但是,海期望的话村民们听不进去。他们反而说他这是胆小。
在此后的几天里,海期望内心有着很大的矛盾。一方面,他要考虑到村民的举
报无门,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身在村级组织之内的组织纪律所困惑。他对自己说,
我在犯错误,因为当我知道群众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上访时,我不是去举报,而是
帮着他们一起隐瞒,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的。但是,又叫他怎么向上级部门报告呢,
那样,他将在群众眼里变成一个叛徒,变节者。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王明李
表他们根本走不出去,我们基层的各级组织(乡以上政府、机关都设有信访部门)
和警察,在解决群众的实际问题上从来都是不负责任的,拖拉的,但当遇到上访的
事情时,他们从来又都是雷厉风行的,因为这影响到他们的政绩,也就是乌纱帽。
海期望想,也许我终究不是个做领导的人,对群众仁慈心太重。
4
$ 那天晚上,海期望到村办公楼上叶主任的寝室,与他谈到自己对村里的一些
看法。
他强调说要抓住根本问题,现在群众对两委班子不再信任,也就是没有威信了,
如果没有一颗为民之心,落实很可能是一句空话,把" 三个代表" 当做一次形式来
走过场,上面一走,戏也就歇场,你还抓不住他的错处。什么才是万村的根本问题,
不是扶助一两个贫困户的事,贫困户是要扶助,但那不是万村的主要问题,也就是
说不是万村问题的根子,群众对" 三个代表" 所抱的希望很大,如果你最后也是一
走了事,很伤老百姓。
叶主任说,他也摸到了一些问题,很复杂,到目前头绪还没摸到,是的," 三
个代表" 要办实事,但是,最后落实还是村两委班子的事,他不能代替落实。他提
到,丁远方儿子不交场地费而带动其他一些企业都不交,和多年村为个人贷款垫款
担保一事,第一件事由丁远方负责,第二件事应该由担保人负责,提出应该从他们
工资里扣,每月只拿生活费(海期望提到于太平哥哥)。他说,区里对他们下乡的
干部定了五个任务:1 交一篇心得;2 结交一二个特困户;3 办一件实事;4 提一
条合理化建议;5 指出村班子存在的最主要问题 ."别的下乡干部成天在乡里
区里没事干,五个事情干得差不多了,他呢,现在是上面都没干,整个陷入矛盾里
去了。最后,是没干工作呢,还是能力不够呢。"
到晚上十点多钟时,海期望告辞。走出叶主任的寝室,下了楼,回头看看,突
然为叶主任忧虑:这么重的担子你能挑得动吗,每人下村两个月,一个月已经过去
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时间也到了,从你的话中还听不出个谱子,你会不会栽在我们
这个万村啊?
他觉得脚步沉重,民主总是这么艰难吗?
咱们工人有力量,可是我们这些公民到底有多大力量呢?
在几十年的开垦、耕种生活中,万村人其实从不曾拥有那种人的权利。他们意
识里的" 仁者爱人" 的寄托,在一旦统治者不仁不爱时,就都泡汤了。万村人在各
种政治教化中,被动养成了被人施政赐爱的习性,以至积贫积弱。
回到家里,海期望打开梁启超的著作,他看到这么一段话:" 吾中国人惟日望
仁政于其君上也,故遇仁焉者,则为之婴儿,遇不仁焉者,则为之鱼肉。古今仁君
少而暴君多,故吾民自数千年来,祖宗遗传即以受人鱼肉为天经地义,而权利二字
之识想,断绝于吾人脑质中者固已久矣。" 期望想,老河鱼想到了要改变" 治人者
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 的状况吗,没有,老河鱼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巩固那一陈旧的
观念和机制。当然,老河鱼无法阻止时代的前进,人们已感到有权利维护自身尊严
和利益,比过去有力量了," 咱们工人有力量" ,一是把压抑个人利益、群众尊严
的思想桎梏卸去,而且普通民众不再被看作施行仁义的对象;二是打破大锅饭后,
经济利益的个别化,并得到强大的社会力量支持。
依照市、区党委" 三个代表" 教育的安排,万村两委会在一天下午,在村会议
室召开了一次民情恳谈会,会议由丁远方主持,村两委会成员都参加,各片队长和
部分村民代表、党员代表参加。列会的有区" 三个代表" 住村干部,乡党委万书记、
钱副书记,区党章书记。会议没有按既定的安排进行,依照通知,各片只来两名代
表,但是代表王明、杨言和村民金刚自行参加会议。有一位代表抱着三岁的孙子来,
整个会议期间,孩子一直闹个不停,在农村这是正常现象,外来列席会议的干部没
有表示异议;金刚带来一位不知名的年轻人,一直坐在会场(没有发言),同样没
有人表示异议。会中,王明金刚老金的意见有浓烈的人身攻击味道,主要是针对于
太平,于太平没有任何表示,虽然脸上有些耐不住的表情变化。
整个会议中对于太平的意见最多。主要有:1 ,养老保险;2 ,借款3 0 万;
3 ,创办开发中心没有经过任何会议;4 ,何家有鱼塘补偿1 3 . 2 万等。其他意
见有:1 ,财务监督小组要求刻一枚公章;2 ,铸造公司清产核资后,才能谈转让
;3 ,水电费不收,外来户与本村村民享受一样的待遇;4 ,山上的路要修等。
伍本的讲话太长,有老人的那种唠叨,但说的问题是到位的,在铸造公司的产
权转让一事上,说出了老百姓的意见。他从这几点说开去:1 ,万村的宗派、宗族
(家族)势力太严重;2 ,不民主,脱离群众,干部高于群众;3 ,村务、政务对
群众保密,封锁消息,根本谈不上村务公开;4 ,干部与群众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干部不敢到群众家去,平时上班群众到村里来找不到干部;5 万村的焦点在:村财
务、企业财务的保密、不公开,帐不给群众看,这叫群众怎么相信你,光听用嘴说?
6 ,铸造公司要清产核资。
代表和村民发言后,区委章书记讲了话,他从这几点说起:1 ,从代表和村民
的讲话来看,大家还都是想把万村搞好;2 ,代表和村民的许多意见,从" 村民自
治" 这个角度来说,都是对的;3 ,这样的恳谈会一次是不够的,还要开一、两次,
把群众关心的问题全部摆出来。
冬里天黑得早,代表和村民们走后,只剩下两委成员,章书记清清嗓子,说:
"1 ,在老的遗留问题上,有些政策没向群众说明,请群众谅解;2 ,村子是大家
的,水缸打破了,大家都没水吃;家不和外人欺,3 ,两委班子要搞好团结,这样,
少数人就不能掀起什么事情来;4 ,一旦问题要说清楚了,群众应该向前看;5 ,
干部不是神,对他们的错,会给群众一个说法,有的事情需要时间,再难办的事情
都会有办法;6 , 对群众的这种逼近的方式,干部要耐性,群众的目的到底是什
么,他们也许打着个人目的,干部不要急躁,解决村里问题,要一层一层第剥,让
他们提出了,就是剥了一层,使他们理解了,再剥一层,最后总能露出问题的实质。"
最后,乡里钱副书记说,明天晚上章书记和他就住到万村村民家里来,村里尽
快安排一下。
第二天上午,丁远方和章大海将章书记钱副书记安排到何必母亲家。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章书记和钱副书记到了村里。
" 我们晚上住处安排好了吧?"
" 安排好了。老百姓巴不得你早点去呢。"
丁远方要给他们泡茶,章书记说:"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去村里转转。"
丁远方说:" 那我叫人带你们去。"
" 不要。我们自己下去,走到谁家都行。"
领导下去了。这边却来了新问题。何必的妈妈打来一个电话,说她家不接待区
乡领导了。这下子,急坏了丁远方,章书记钱副书记都已来了,刚才也汇报了,这
时候出差错,等一会儿怎么交待?两委成员在会议室里发急。
丁远方问章大海:" 到底是怎么讲,我去说好了的,怎么又变了呢。"
章大海说:" 老奶奶说,她家现在影响已经不好了,干部再住到她家,对她家
影响更坏。"
村民不愿意,这就难了,又不是能强求的事情。丁远方说:" 大家赶紧想想办
法,谁家有床,卫生也好。"
于太平说:" 上面要求要住到能反映问题的村民家。"
章大海顺着于太平的意思,说可以安排到一户家,谁都能听出章大海的意思,
那是于太平的拥护者,那家的儿子跟于太平的儿子合伙买了一辆翻斗汽车。丁远方
对章大海说:" 你马上到他家去,估计他不会反对。马上就定下来。"
于太平说:" 她家卫生好,房子也多。先打个电话去。"
章大海打了个电话去,可是没有人接。
丁远方问大家:" 你们看还有谁家合适?"
一直没有说话的海期望这时候说道:" 我看可以安排到伍本家。"
于太平说:" 他家哪行?羊子拉的屎满院子都是,骚味冲头脑子,到农村来,
基本的条件还是要讲的嘛。"
海期望说:" 我家有床,可以住到我家。"
丁远方说:" 你是村干部,不能住。"
大家竟然无辙。几个人感叹道,在过去的革命战争年代里,老百姓是主动为保
护共产党献出生命,现在是干部到村里却找不到住处。
于太平说:" 还是干部失去了群众的信任啊。"
丁远方说:" 那些话不讲了。我再去何必家说说,哪有什么影响,怕那么多,
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呢。"
丁远方过去不久,打了个电话来,说已说通了,叫章大海把被子送过去。
这里面的细微处,叶主任和章书记他们是不知道的,而就这些细节,往往就掩
盖了万村的主要矛盾。
海期望再次感到,自己对整个局面没有左右能力。
他认为 , 万村干群关系矛盾大、多年来工作一直上不去的症结在哪里,
就在长期把持和权力、谋取私利的何家一派。丁远方也是这一派的成员,支部一班
人都是趋利是图者。现在,把区乡领导笼络起来,就是把上级政府向群众伸出的触
角与群众隔离开,切断这种联系,这是非常错误的。章书记他们住下来,能听到什
么真实情况?而又将听到多少虚假的不公正的胡编乱造?上级领导就在无意中被下
层最基层的乡村权力势力左右,陷入迷茫。而群众一旦看到上级领导住到何必家,
对其信任就大打折扣,心里有话也不愿讲不想讲了,他们心里会想到:都是一丘之
貉,是穿一条裤子的。这样的负面影响有多大?
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海期望再一次用晚上的时间,找叶主任谈了一次话。
海期望说:" 你来万村一个多月了,会听到不少情况,包括对我的各种说法。
本来不想来跟你谈话的,但是从目前情况看,已到了必须和你谈谈我真实想法的时
候了……首先,我觉得,你已陷入一个权力势力的裹挟之中,你的视觉被别人所左
右,真实的声音被隔绝了。我希望看到在你的身上能表现出一种为民请命的真情和
锐气。……这些,我到村里三年来,在别人的身上没有看到。其次,我看到的是什
么:丁远方何必他们为自己捂盖子,遮掩自己的一些违法犯罪事实,于太平上台后
丧失立场,丢掉对群众的允诺,走向牟私利的一边,其他一些人则只是明哲保身,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支部整个都已丧失作用,不对群众负一点责。"
叶主任说:" 我这一次来,时间很短,要解决万村的根本问题是不行的,只能
了解一些情况。为老百姓做一些事务性的实事。"
" 我觉得,万村的根本问题不在一些具体事务上,如果我们只是注重一些事务
的处理,那么,在一些问题也就是一些具体的矛盾得到解决后,新的矛盾还会出现,
就是说根子没有得到解决。根本的问题是,已经违法的,要受到处理,事情给老百
姓一个明白,干部要有公心,不能有私利,村民对干部要有约束。要依法办事,以
法律为准绳。"
叶主任问:" 你认为下一届谁来当支部书记合适?"
海期望说:" 只有一个伍本。"
" 他年龄太大了。那么谁当村长?"
" 也是伍本。"
" 他年龄大了。"
" 其次是我。我有不足,就是工作经验上不足。"
" 你认为章大海周文科怎么样?"
" 多年的村务工作,已经使他们丧失了锐气,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那种为民
的真情。在这个人浮于事的酱缸里泡坏了。而且他们都是老几届的追随者,也就是
说他们是多年来的既得利益者,那么他们怎么去解决村里多年的老问题?如果那样,
他们就是反对自己的支持者,那是不可能的。"
" 如果你来当这个村长,你会怎么干?"
" 首先,我要把村民议事制度建立起来,不再以村两委会作为议事的主要程序,
而是以村委会、村民代表、村民会议这样一个程序进行议事,形成决议,村委会和
它下属的行政部门,是履行决议的办事机构,村委会提出工作意见,交由村民代表
会议讨论,形成决议后,村委会执行、落实,为村民代表会议刻一个印章,每一个
决议都要印制出文件。在决议形成后,上报一份给村党支部,由党支部在党和国家
方针政策以及法律方面给予监督。一切议事都放在桌面上进行,对老百姓不做一点
隐瞒。我认为,服务与做生意不同,不能对老百姓耍花招,要非常诚恳,一就一,
二就是二。其次,我要精简村部人员,我认为,村级组织是是为民服务的,发展经
济的主要担子在企业上,村里只是在宏观上给予支持扶持。采取一种误工补贴制,
我自己就拿误工补贴,把节约下来的钱用到老百姓的福利、养老上,建立起小政府
大服务的机制。第三,将集体失控的企业强行收回,进行有效控制,清产核资。第
四,将多年的老帐都向群众公布,给群众一个明白……"
" 你对罢免于太平这件事怎么看?"
" 在这次罢免于太平一事上,我为什么没有支持罢免,是因为,如果把他罢免
下去后,谁接任?是丁远方,那么会好些吗,我看不会好些,只会坏些,于太平在
的话,多少对何家还有一点牵制作用……"
" 从一些群众的意见看,他们说当初于太平在选举前的演讲,说的话不能兑现,
所以引起这么大的反感。"
" 是的,于太平在上台以后,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反而做了许多让群众不能
接受的事情,加上在一些个人私利上有可指责的地方,所以民愤很大。"
" 当初那场演讲左右了许多人的立场?"
" 可以这么说。于太平当时讲话中还是有一些真情的,但是后来,当他承受不
住何必老河鱼的压力时,他就开始转向。候选人的得票数,于太平比周文科少3 0
多张票,如果加上伍为仁的副职得票,周文科就比于太平多8 0 多张票。但是,当
正式选举时,于太平的一番话得民心,他把老河鱼等前几辈的村领导当作对立面,
表明立场,受到群众的欢迎。于太平得到比周文科多1 0 0 多张的选票。说到这一
点,我想,你们应该能看出万村的根本问题在哪里,不是那些事务性的东西,而是
违法的要追究,隐瞒的要公开,不公正的要纠正,村民要民主的问题。"
" ……"
" 在候选人出来后,老河鱼等人的行为到了使于太平和我束手无策的地步。当
时,于太平是一个停岗在家的人,我是一个外地报刊写作的人,在村里没有任何组
织能力,而周文科、章大海呢,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为他们召开党员会、村民代表会、
企业为他们召开班组长会、职工会,再让片队长直接上门做村民的工作。眼看着当
时的情形,我们都觉得是没有希望的,但是,在正式选举前两天,我们看出,实际
情形有变化,因为他们的工作做得太多,太滥,群众有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农民特
有的那种狡猾,使他们在口头上都敷衍着他们,到实际投票时,他们一下子一边倒
第投了我们的票。我再说一边,你们一个从这一点上看出万村的真正问题在哪里。"
叶主任说:" 我想对你说几点。我听到对你的两个意见,比较严重。一是,两
委会形成的决议,要保密的,总是你透露出去,造成村里工作上混乱。二是,你管
理财务审计时,把从你手里经过的账目,传出去,送到上级有关部门,这是违反组
织纪律的。就前一点,村里有村里的秘密,有些秘密是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过早
传给村民,就会让村民波动起来。比如,两委会议定要修三队的路,但是还没修时
你就告诉村民了,结果在不久出现变化,那笔款子落实不下来,这时候村民闹起来
:你们村里在糊弄老百姓,说了要修的,怎么又变了。这样,是不是造出了矛盾?
就后一点呢,你是管理的干部,违反组织纪律,不经过组织同意就将财务秘密送出
去,也许你的本意是好的:本来就是老百姓应该知道的嘛,也是村务公开的内容嘛,
让老百姓知道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想,那么你将组织纪律放在哪里呢?审查,也应
该按照有关程序进行。"
海期望说:" 我认为,你所谈的,表明你还是站在一个老观点上:领导意识。
你的观念一直没有转变,还在过去的领导意识上,没有转变到' 村民自治' 上来,
所以在你考虑问题时,从来不会把群众放在第一位上,总是干部第一位。我认为,
你这样是不适合的。村,是中国最基层的组织,它与老百姓直接接触,政务、村务、
财务公开,我理解为一切都要向群众公开,不能隐瞒,就是要公公正正、明明白白,
如果允许村里有自己的秘密,我认为,那个秘密恰恰就是腐败的秘密。"
谈话到此结束。海期望离开时,仍觉得有许多话没说出来,意尤未尽。他留下
一句话:" 我希望你能为群众做点事情。"
5
王明金刚为村里强占村民5 0 亩承包土地一事,在群众中征集签名,签名一文
说,此次上京将直接到国家土地资源部反映5 0 亩事,如果得到补偿,他们与村民
之间,协定为六四分成,就是说,他们得六,村民得四。李表反对此事,他指出,
5 0 亩土地一事,是他第一个向外反映的,有专利权,王明他们是不能把这个事情
抢去的,他不同意。他说:" 国家土地资源部早就知道此事,因为几年前我已经多
次将举报材料寄过去,反映的功劳是我的,不能算在王华他们头上。" 一时间,为
分成的事,相关的人在暗地里又是议论纷纷。
准备在天安门广场上用的标语传单在家里都备好了。一切都在夜间做的,王明
金刚总体上组织策划,他们一再要求每个参加者要保守秘密。
6
这天下午,按" 三个代表" 教育的程序要求,在村会议室召开了村两委成员民
主生活会。参加人员有两委成员,乡党委万书记、钱副书记,区委章书记。
丁远方首先发言,他把自己按教育要求所写的对照检查在会上向大家读了一遍,
没有什么触及自己思想和行为的深层的东西。
于太平的发言,在思想认识上说得比较多,有些思考,但涉及具体事务不够。
他说,自己的主观愿望上是好的,曾经以为自己还干得很不错,思想认识不够,直
至遭受罢免,打破本市在此项上的' 零的突破' ,很痛心。以前有临时观念,没有
长远工作的想法,多次在不同场合说' 只干一届' ,这时消极的表现。当时上来时,
想着体现一下自己的能力,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望。下一步要让群众看到,通过三个
代表的学习,干部变了,有行动了。
海期望说,自己这几年只抓企业,对村里关注不够,党的工作方面也是总支分
配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没有主动性。不深刻,思想方面较少,涉及事务不多。
1 ,是自己的组织纪律性不够,对两委会的决议向群众透露,保密不够,审计时将
村财务账目泄密出去,对村民自治也片面行理解;2 ,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事不
关己,高高挂起,碍于情面,不能坚持立场;3 ,联系群众不够;工作经验不足。
何必说,1 , 班子不是不团结,而是协调不够,以前两委会制定出一些很好
的措施,当时就是落实不好,问题还在班子对整体工作的推动不够;2 , 要发挥
党的核心作用;3 , 对胡搅蛮缠的人要坚决回绝。
叶主任说,1 , "三个代表" 教育,不要纸上谈兵,要落在实处;2 , 两委
班子要协作,不推委,给群众提出的每一个意见一个逐条书面答复。
何必说,村里的工作形成今天这个局面,1 是,丁远方于太平要负3 / 1 责任
;2 是其他两委成员要负3 / 1 责任;3 是海期望要负3 / 1 责任。海期望有这个
几方面的问题:1 是首先上台后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2 是没有组织原则,对村里
的秘密保密不够,制造了矛盾;3 是工作推委,说自己没有权;4 是在罢免中,制
造矛盾,是不是有意识的。
于太平说,村工作缺乏推动力度,在重大事务上,要体现出党的核心作用。丁
远方在铸造公司两次被堵时,关手机,找不到人。
何必说,对铸造公司下一步的想法:一是走人,专心当自己的乡长;二是出去
干;三是成功转让。
丁远方说,1 , 日常事务管理不到位;2 , 账目泄密。
章书记最后作总结性讲话。
一,不能简单地把" 三个代表" 教育当做简单的任务,完成了事,只理理层面
上的东西,有总结的小酒酒, 不能走过场。
二,我走访了村民、村干部、外界人士,我感到:问题的表象在群众,根源在
班子。
目前群众对村干部有三种状况:
1 , 个人私心比较重。对一些问题不敢接触,不敢解决,有些问题反映了很
长时间。自己有想法,就是私心,理线总要理到这里来。丁远方儿子承包,钱为什
么不能到位,现在还不能到位。班子其他同志,两委会上,对主任书记为什么不敢
说,不敢指出来,造成班子在群众中失去威信。其他同志为什么不能拉拉袖子?怕
得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出了问题,与自己没多大关系。
村长于太平,在村务工作上,为什么不能主动作些沟通呢。
2 , 素质品质上的问题。要维护班子的统一,群众对海期望也不是百分之百
赞同你的观点。党内有党内的纪律,行政有行政的纪律。主要领导要你配合,好花
要有绿叶配。
3 , 工作作风问题。一个人能力有大小,水平有高低,群众反映,自己说
了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出于公心,应该拿到桌面上来。
4 , 村干部是非观念淡薄。对问题总是采取尾巴的形式。明明群众是错的,
总是不能做主,事情不是我说的,定的,对这种现象,也是品质问题。对两委决议
的东西,要以集体意见告诉群众,这时领导的品格,好事花大姐,坏事塌鼻梁。把
老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再出来,必须把班子问题解决,不能只解决表面问题。要
讲德性,讲党性,讲良心,德性要正,要尊重集体意见,讲良心,不能让自己日后
在良心上受到谴责。
品质是指干部品质,不是道德品质。你们不是一般百姓。
从9 8 条意见看,大多数谴责都是想村里好。⑴ 有的个人问题得到解决了,
他也会想村里好的;⑵有的事情弄清楚了再办,也是为村里好;⑶有的为追贷款,
也是为村里好。
对于太平一事,丁远方要站出来说话,如果再 出现上访,丁远方你负责。
干实事由于太平负责,有实际态度在谴责面前展示。
乡党委万书记作补充。他说,章书记单刀直入,作为区委书记对一个村,能讲
得这么深,这么细,很不容易。民主生活会能起到增进团结、了解,不是整人斗人,
这是党的传统。
他谈了以下几点。
1 , 对班子。万村班子素质较高,水平较强,但是一到一起就搞不好,要反
思。力量消耗。我对班子充满信心,有基础。客观的原因:有个人利益驱动,有老
百姓的不能理解;主观原因:在于我们平时工作上疏漏,到矛盾堆积如山时,就难
以解决了。有成绩,成绩可以不讲,问题不能不讲,要抓住这次" 三讲" ,抓班子
建设,就在于团结。要把团结看成象保护增进的眼睛那样去做。
2 , 对谴责反映怎么看待的问题。都是善意的,为村里下一步解决问题提供
了方向。不能理解为谴责在找麻烦。
3 , 怎样梳理。要把问题落实在行动上,把问题归纳为:⑴能够解决的;⑵
较长时间才能解决的;⑶不能解决的。这些都要讲清楚,要宣传。只要大多数谴责
能够接受了,就成功了。
4 , 解决突出矛盾。找出突出的,就是牵涉到大多数人利益的问题,如征地。
6 0 亩土地,五片用地,镀锌厂转让问题。解决了突出问题,谴责就稳定了。
5 , 不断加强学习,提高自身素质。家族、团伙都有,你是干部,就不能卷
入其中,你要做全村人的代言人,出于公心,不能把小团伙、个人利益带入工作中
去。
7
三个代表教育在这个月底将要结束,到目前为止,为万村解决了多少问题?客
观一点说,只是他们了解了不少情况,触及到不少问题,但是离解决还差得很远。
根本的班子问题不去触动,是不能有效果的。只停留在头痛医头的解决表面的、单
一的事情,是不能触及根本的。从章书记和乡里一些领导对万村情况的认识来看,
他们都不是本着解决真正问题的态度来的,首先,他们对群众的态度就是不正确的,
在" 三个代表" 教育中,他们只是无奈罢了,被动地不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群众批评。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万村在码头再次召开村两委会,讨论村在" 三个代表" 教
育中(村干部走村入户时)村民要求解决的9 8 项问题的答复。上级要求是在1 月
2 5 日之前一定要给村民书面的答复。
次日是星期天,章大海打来电话,请海期望去村里。周文科也在场。原来,就
这几天村两委会讨论群众提出的1 0 0 条意见的书面答复意见一事,他们有些看法。
章大海主要指出一条:就借给王平3 0 万一事的合同续定,两委会上提出讨论过,
当时,海期望许云和章大海提出了不同意见,后来是不了了之,并没有表态。前天
下午的两委会上,于太平提出说是集体行为,他们认为不能接受,如果最后3 0 万
真讨不回来," 集体行为" 就要两委会的成员承担责任,那是他们不能接受的。海
期望同意他们的意见,他说:" 我已感觉到,两委会在讨论答复意见时,在玩文字
游戏,打擦边球,是蒙混过关,于太平和丁远方根本就没有反思的态度;这次群众
提出的意见中,涉及到个人的部分,一开始就捂下去了,根本就不拿出来向群众答
复,这是什么态度?这是走过场。"
章大海说,这样下去,他这个" 三个代表" 教育办公室主任不干了,否则他以
后无法向群众交待。他说丁远方已经叫他交给海期望。海期望说:" 就目前这个情
况,我是不会接受的,我已反对目前的这种趋势。"
尾 声
一辆大客车在省城通往北京的公路上行驶着。这辆车里,有一群特殊的乘客。
他们吃的是自带的饼子干粮,穿的是乡下农民的黑衣灰裤,头发纷乱,言语俗气。
在路上,有不少人看到他们是一群人,告诫他们要注意,弄不好会被抓起来,
现在法轮功被盯得很紧,说不好就被误以为是法轮功抓了,那样苦头就吃得大了。
他们说,没事,我们是喊冤的,是反腐的,我们带的东西能说明的。
到了北京,已是下午,他们直接到天安门广场,在金水桥边,把横幅和标语打
开了,他们三十多人,人人手里都有传单,因为考虑到当时人多,一一向围观的人
说不清楚,发传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看就知道了,很明了。横幅上写着
四句话:" 土地被征,巨款被吞,举报无门,民不聊生" ,标语上写着:" 联农村
无明日,华夏有青天".他们一拉开横幅和标语,立即就有照相机拍照了,前后有七
八十架照相机在拍呀,闪光灯闪个不停,眼睛都闪花了。十几分钟后,就来了三辆
大客车,公安警察下来,把他们往车上送。
送到哪里了呢。送到安徽省驻北京办事处,当晚就把他们看守起来了,同时与
安徽和马鞍山联系,叫他们派人去北京领人。那天晚上是办事处招待的。第二天一
早,他们又想办法都溜出去了,为什么呢,还有不少地方要跑啊,中央纪委,最高
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他们到了中央电视台,要找" 焦点访谈" ,电视台一
看那么多人,也接待了,他们把材料都留下了,希望" 焦点访谈" 能下来。
然后,他们回到办事处时,安徽省和马鞍山去的人到了。本来是准备坐飞机送
他们回来的,因为人太多,就该乘火车回来了。
回家的第二天,再次传来惊人消息,天安门广场上又出现一个恒村人李表。他
在一件白衬衣上,用黑线把村里腐败的事缝出来,穿在身上,再穿一件外衣,到了
天安门广场上,一下子把外衣脱去。他说,缝上的字别人搜不去," 他还能搜我的
衣服?"
市里再次派人把李表接回来。
几天后,乡里开始找他们去北京的人谈话,是分开来几个几个地找,先是找次
要的人,最后找主要的人。
目前此行的效果怎样,还看不出来。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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