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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 旅
你能认出
在一匣金黄的子弹中
哪一粒是流弹吗
早上八点交接班后,师政委石功想起一件小事:今天上午军马连要卖军马。石
功对司机道:“叫副师长跟我去军马连。”
1985年精简整编后,合成军编成集团军,马拉大炮的时代结束了,取而代之的
是解放牌牵引车,在我军的编制序列上,骑兵,终于要划上句号了。当然,骑兵连
与军马连是两个概念,但在真正军人的眼里,军马,就只有一个概念。一晃几年过
去了,野战师军马连只留下七八个战士和连长指导员。
十余排山墙厚实的高大马厩,经过数十年的日晒雨淋,墙面上已经泥土剥落,
有很多马蹄踢出的圆坑。按说,作为军队营房设施,马厩应该修整了,可军马连的
编制都保不住了,谁还在这上面花钱。这军马连的编制在军区没下命令撤去之前,
师里也无权将它撤去。所以,几年里就这么像一件纪念物,被晾着。
两人转了一圈,石功道:“这些十几岁的老马,早该退役了。”他拍着一匹马,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那骑上奔马扬着战刀的形象才是军人最本质的形
象。”
副师长道:“有道理,坐在坦克车上冲锋,缺了点奔放的火药味。”
28匹军马将卖给市畜牧屠宰公司。几天前师常委会上,石功说:“我不想留这
个包袱了,过半个月全师战术演练,这军马连怎么办?军区作战部某个参谋失一回
恋就将军马连的编制问题丢下半年六个月,我这里就得放十几个人守半年六个月,
没这个必要嘛。”实际上,它还是思想意识上的包袱。石功不想让他的士兵们再看
到颓废没落的军马连,这是一块距离太近的文物,像一枚弹片,从身上挖出来,还
没丢落到地上,它已成了垃圾。反差太大,太刺激人。
师作训科一参谋跳下吉普车报告:军里紧急电话,总政一个调查组没发任何通
知,昨天从军区动身,估计一小时后就能到达师部。
总政?调查组?怎么回事?
石功沉吟了一下。对军马连长道:“晚几天再卖。”对司机道:“立即回师部。”
总政刘一农大校第一次来野战师。行前,《军事理论》杂志这一期已被禁止发
行,主编停职。这些,那篇军事论文的作者石功知道吗?
总政首长在石功发表的论文边批示:组织部针对此文写个报告给我,对石功、
尤其是被树为全军军事训练标兵师的野战师情况,作一次详细调查,调查报告直接
报我。
此时刘一农坐在野战师招待所的床上,打开石功的那篇论文。
《军事形态论》
一、 大精神崇拜时代
(从人类最初战争状态的形成至十六世纪圆管式武器的出现)
1 、 原始人的狩猎,战争开场收场的神秘仪式。神秘力量与图腾。对兵器
的漠视。
2 、 民众与军人最初的不可分性。战争的非军事性质与军人的民众。
一、 兵器崇拜(意识)时代
(火药武器的出现至第二次世界大战)
1 、 人类文明发展,巫术、祈祷、仪式逐渐退化。人类对自身在战争中的
力量愈加着重,社会大精神崇拜愈加淡化。
2 、 军人从民众中分离出来,以为统治阶级利用的武器形式成为一支独立
的社会力量,并形成自己的结构体系以及思维意识。
3 、 国家之间军事发展的快慢,造成世界军事发展阶段的参差不齐。这个
时代极大地促进了人类常规武器的发展。
一、 英雄史诗时代(和平时代)——兵器意识游离带
(二次大战结束后至美国太空武器计划草拟之前)
1 、 文明进步。军人的职业性。军人的社会政治意识减弱,军人本真的英
雄主义冲动。
2 、 军人意识的增强造成兵器崇拜意识的衰落。常规武器发展受到抑制。
一、 大神话创世纪
(由太空武器的竞争始——)
1 、 军备竞赛架起保护和平的拱顶石,原子弹等超尖端武器的极端发展,
一旦发生战争,便无胜负可言,造成人类初始(也是当代)意义上的战争被消灭,
当代观念上的战争被驱逐。常规武器的发展基本停止。
2 、 在太空的争斗将产生人类新的战争观和战争形式。新的战争将不在人
的肉体与手中火器间展开。
……
石功并不知道这事。军队上下级关系严格,总政,太高。从军马连回到师部,
到招待所,刘一农只说调查军训情况,有那么点神秘味道。
可不,师军领导,在做各项工作时都开始有点儿瞻前顾后了。调查什么?军师
团干部个个发懵。几天前炮团正穷追猛赶军事训练,完成了五弹一爆,接着要完成
与步兵连进攻合成训练。团长团政委最后决定,请示师里。
石功接电话,说道:“打呀。”
“这种炮很久没打过实弹,特别刁,不好掌握。这时候出了差错,怕――”
石功发火:“这是不训练的理由?”
“在进攻目标左侧300 米处,有百姓一片荔枝林,他们村长说打坏一棵树索赔
一万元。”
团里的考虑也是慎重的,万一炮弹落在步兵头上,就是特大事故,调查组一下
子就能把这个事故带到天上去。
他说:“打。但要保安全,绝对不能伤人,不能落入荔枝林,我口袋里更没一
分钱赔偿费。”
团长说:“这种炮直线很准一千米就是一千米,只是横向偏差厉害,号称调皮
弹,按它的最大左右误差估算,荔枝林刚好入了圈子……”
石功已放下了电话。
清晨四点,一辆吉普车开到目标的弹着区域,那是个偏陡的小山坡,挖出了许
多散兵
坑,在炮火覆盖之后,步兵连发起冲锋。炮团参谋长用脚一步步地量到荔枝林
边。
参谋长向石功报告:“我先打试弹。”
第一发,向左偏向荔枝林80米,修正;
第二发,向右纠回60米;
第三发,正中落弹点。
石功在指挥所。参谋长报告:“校正完毕。”
石功走开了。他不让他们产生可以亲近之感。让他们仰视他,效果才会出来。
呆在他
们当中,士兵们把他从心理上隔开了,离开远一点,反而会被他们接受到意识
中去。影响还得从意识上影响,他不是个小连长。
一个人坐在炮阵地边的树丛中的空地里,他显得无所事事。
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近了,石功认出,是个副连长。天刚蒙蒙亮,对方没
看见他,在黑影里褪下裤子。
“干什么?”石功喝道。
那副连长一个踉跄,退后一步,没认出他是谁。
“正在打仗你知不知道?”
那副连长道:“打仗屎也要拉呀。”说完又要蹲下。
石功厉声道:“战争分秒生死攸关,三两秒就胜败立分,你还有心事拉屎,给
我拉裤子里!”
副连长看出这中年男人有来头,不是军里也是师里的,不好惹,可是实在憋不
住了,道:“我拉完就走。”
石功大怒:“你说话的工夫你的连队已完蛋了,我今天就是不让你拉,就要你
拉在裤子里。立正!一二三,跑步回连队!”
首群覆盖的炮弹已射出,战果不知怎样。石功垂着两只手,双目平视。
又一群炮弹飞向目标。
这时候石功的目光落在阵地右侧的一片开阔地上,看见了她。
涂一虹悠然地呆在那个角落里。单独一人,可以放松自己。在公开场合石功对
她不苟言笑,严肃得铁板一块。哦,这个男人,这个被师医院女医生女护士议论最
多的男人。这个创建师女子手枪队并把她调去的男人。
穿军装似乎比穿白大褂更美。穿上军装的女人,是没有身材的,就如战争是为
男人诞生的,他坚定地这样认为。军服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将人包裹起来,让外界
分不清单个的人。一个地方朋友对石功说,最怕到军营里找人,都是一样的外形一
样的面孔。军服与条令一样,对思想有一种排斥作用,思想是一种色彩缤纷的东西,
遇见这一色的人,便无法附着,一色的物质太单调,乏味。
他叫她坐在草地上。太阳出来了。
涂一虹问:“你累了吗,不指挥打炮?”
“我仍在指挥他们。站在他们身边,我是有形的,在一边,我是无形的。”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参谋长跑步来报告(涂一虹退后几步):“步兵占领112 阵地,没有伤亡,战
斗结束。”
没伤荔枝林。
远去的箭镞
我知道子弹是一种
枪杀生命的物体
它的流线型的设计
完美得无懈可击
冬天的闽南,太阳温暖如春。
全师的新兵集中在一起进行轻武器训练。训练教员汪参谋挺立于讲台上,用粉
笔在几分钟内,即划出一挺机枪内膛构造图,新兵石功和他的战友们都进入了莫名
的兴奋。
坐在后面的石功,眯着眼睛看到操场中心有四垛支架起的冲锋枪,阳光在泛蓝
的枪体上飘忽着眩目的光焰。
石功心迷神驰,大踏步奔将过去。
就在他伸出手要摘取一支时,传来一声断喝:“站住!”
石功身体未动,转过头来,是汪参谋。
“回去!”
枪啊——
石功艰难地走开去……
在山坡上,四列横队持枪同时坐下时,石功仿佛听到一声枪响。入伍才两个月,
还没开过枪,但他本能地判断那是枪膛里撞针击中金黄子弹的屁股,弹体就大喊一
声把弹头推出。可惜这枪声没有惊动身边其他人,这使石功感到踌躇。
正由于这一踌躇,石功动作稍慢,结果前面一人已坐下将枪靠肩时,他才弯腰
坐下,一下子,前排的枪刺刺破了他右上嘴唇。
枪刺是有毒的,在嘴肿大前,他抬头看天。子弹向上飞,它朝那永恒的无际穿
进,直到气衰力竭。最后象一粒出炉的铁渣跌落大地。
石功被送到团卫生队,嘴唇上缝了两针。
石功奔回连队,一进排房,首先抓住自己的枪,到室外倒举,由枪口看进去。
一圈一圈的膛线,划着极美的旋律,这就是枪。但枪膛枪管擦得太干净了,一点射
击痕迹都没有。
他两眼瞪起来:“谁动了我的枪?”
“是谁,站出来!”
士兵们看看他,然后干自己的事。
“他妈的混蛋!”
“石功,你给我住口。”是连长马力。
石功仍绝望地喊一声:“枪——”
马力被这声浩叹深深感动。他说:“是我擦了你的枪。”
石功平静下来:“它真的响过……”
“我听到了。”马力说。
石功象在梦中呢喃:“它明明响过了,他们没有听到。”这时候他的嘴唇很疼
了。
马力道:“那枚弹壳我给你。它留在枪膛里了。”马力回到房间,在一堆弹壳
里挑出一颗,金黄色的,很美,用美丽来展示枪的历程才最恰当最动人。这喜欢枪
的新兵蛋子会喜欢它的。
石功陪刘一农到最差的连队去。连长傅飞向他们汇报刚刚完成的实弹演练情况。
“我是连长,这次实弹连进攻由我组织。装备太差,曳光弹信号弹都不亮,火药装
配有问题,红信号弹打四十发只亮一发。四零火箭筒打几十发,也只有半数爆炸,
第二天一早全连出发去挖弹头,怕老百姓来挖弹片被炸坏了。”
石功皱起了眉头。
刘一农道:“多找自身训练问题。”
石功道:“我觉得这些破旧玩意儿早该遗弃了。”
“唯武器论。”
“不,我觉得当兵的还是需要好武器。我们几十年里骄傲于小米加步枪打败敌
人几百万军队,可再骄傲下去,我们就好象在有意避让什么了。”
“噢?”刘一农没接下去。
“老刘,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军可算是从自我封闭中走出来了,现在发现这
手里不是金箍棒,而是由于内膛磨损已快成了指东打西的捣火棍,心里不痛快。”
刘一农不以为然:“你说我军必然经过一个唯武器论的发展阶段?”
“用‘唯武器论’这个词不恰当,”石功道,“一支与枪炮融为一体的部队,
会显出一种壮丽而辉煌的色彩。军人对枪的崇拜,可以把不属于军人意识之内的许
多顽固的概念剔除出去,起到净化军人的良好作用。”
“很危险的论调。”刘一农咧嘴笑一下。
这时通讯员喊:“连长,涂医生电话。”
傅连长喝道:“这时候接什么电话,说我忙着,等会儿打来。”
刘一农道:“也许有急事,去接吧。”
傅连长看看石功的脸色,没见有不悦,就去了。
石功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问一个班长:“涂医生是谁?”
“连长老婆。师医院医生。”
“哦,”石功没再问下去,招呼老刘到炮团去。
一只筋脉凸现的粗大的手,握住枪的腰部,这时,他整个人就附着于枪柄之上,
双腿绷直,身体成一条直线,是枪托后方的延伸。这样的时候很有意思,只要不丢
弃前方目标,他就能亢奋很长一段时间。给他五发子弹,砰砰砰——射完了,他的
亢奋也就消失了,射击到第四发时停止,那亢奋就一刻一刻地延长,直到砰地最后
一发射出,他的亢奋才消去。
和平时代的军人无意中让枪的影子遮住了自己。是枪将一个军人一股脑地拎将
出去的。那立着的枪是另一个他,被动也好,主动也好,与枪在一起,军人总立成
枪的姿态。
女人玩枪,有一种特别的妙处。手枪这个冰冷的东西,特咬手,咬得细针一扎
一扎地痛,使你不能紧握它。涂一虹来手枪队之前,没打过枪,连摸都没摸过。手
枪与冲锋枪不同,它把自己浓缩了,成了一个精致的块垒,小的东西原本不可怕,
但由大浓缩到小,精气就充溢出来了,在枪管上蓝蓝地放着光。长枪的平凡,就在
它让任何一个人都好把握,而手枪恰恰把这份把握舍去了。她们第一次拎着手枪站
在操场上,引来男军人们的围观。没多久你就无法把她们与手枪分开了。枪离开了
她们,她们离开了枪,都黯然失色了。
手枪队成立的那天,石功到场。作训科长问他要不要讲话,他摆摆手。今天他
只看不说,说,是释放,看,是敛入。他甩开其他常委,一人独独地看,欣赏着她
们。把女人与枪放在一起,就可以欣赏了,战争让女人走开,这是远离战争的人讲
的话。枪一握在女人手里,就完成了一次最美妙的组合。他细看涂一虹。她在这群
体中最美妙,她没有佩枪时已是很美了,不是那种雍容的美,雍容托不住枪。现在
是她的随意将枪托住,她的精致又将枪嵌在骨子里,枪与她是一体的。她的同伴就
缺少这点随意性了,她们不免有些拘谨。没办法,她们做不到涂一虹那样,因为涂
一虹的随意并不是做出来的,只有石功能理解,那是她对枪的漠视折射到枪体之上。
如此,枪就居于第二的位置,涂一虹的女性魅力就能爆发到极致,枪既然总不能压
过她,就只能给她增色了。
女射手到齐的第五天,手枪组教练就发现,涂一虹有个怪毛病,她射击的子弹
必须是经她手一粒一粒挑出来亲手压进弹匣去的。
一天,她又在这么做时,教练制止了她。结果这一天她的射击成绩极差,几乎
没有十环。最差的射手也耻于这个成绩,涂一虹满脸通红。第二天她没挑子弹,结
果一样。
晚上女射手们开始议论,传说涂一虹要走了。涂一虹一个人坐在床上,她显得
很疲惫。然后,她走出宿舍,穿过侦察连训练场,来到了师首长的宿区,敲了石功
的门。
进这个门是不容易的,没有得到他的暗示或默许,她来了,也只会得到一个上
级对下级的那种漠然接待。是的,他们之间有了那种不可言传的关系,这种关系几
乎是瞬间便建立起来的,而她却决不会央求着请她来,这是个深不见底的男人,令
涂一虹无限心醉。
石功问:“你什么时候有这挑子弹的习惯?”
涂一虹摇摇头,她茫然。她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挑这一粒而不是那一粒。
“你说说第一次。”
“我第一次上手术台,遇到个被流弹击中脑部的士兵,当时他身体抽搐着,嘴
里说些胡话。打开脑部取子弹时,他停止了呼吸。子弹还是拿出来了,沾着脑汁,
非常丑陋。我吐了,几天不能吃饭。那个士兵的班长说了这么一句话:士兵的子弹,
每一粒都是瞄着自己的头颅射出的。我自那以后一直厌恶子弹。你为什么要我到手
枪队来呢,我是个军人,却害怕打枪,我不能想象这一粒粒子弹呼啸着钻入我脑袋
里。我一枪又一枪地准确无比地击中自己的头颅,我一次一次地想把手枪仍掉,没
有仍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是个军人,手枪队又是你创建的。在靶场上我能要求什么
呢,就剩下一点点小小的要求:射入我头颅的子弹干净一些。”
石功沉吟了好一会儿:“战争与和平的矛盾,全在你身上体现了。说说挑选子
弹的感觉。”
“子弹是个另人厌恶的东西。”
“你有一只生来打枪的手。”
“我不想打枪了。让我回医院吧。”涂一虹道。
“不行。”
沉默了一会儿,涂一虹问:“”你要调傅飞到观察所?“观察所在距师部200
里的毛耳山顶。自那天在步兵连听到涂一虹给傅连长打电话,石功做了这个决定,
并在当晚通知司令部。
“不要谈这个!”石功道。
涂一虹不再说话。
“今天晚上别走了。”石功口气不容质疑,好象下命令,压满了男人的魅力。
但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嘿!刘一农在师里。刘一农是冲你来的,全师只有一个
石功,你如果忘乎所以,就会坏大事。如果小心翼翼,不象我石功啊,处处小心,
不是成功者所为。如此一想,一把将涂一虹抱起,上里屋去。里屋有一张板床,一
张宽有一米五长有两米的大办公桌,是叫后勤木工班特制的。桌上满是书与文件,
杂乱无章。住在这里决不舒适。
涂一虹记得第一次留宿在这张床上时的那种凄冷,木板床上薄薄的垫被,背咯
得生痛。
第二天,涂一虹宛如雨后的花朵,鲜艳无比,几天之后才会渐渐淡去。她极快
地挑出几发子弹压进膛去。然后扬起手臂:砰砰砰——
中午,刘一农与石功在饭堂外碰上。陪刘一农的政治部主任低一级,这时显得
有些拘束。石功不亲自陪刘一农,他不必要小家子气到用吃饭时机做文章,一上饭
桌就俗气了。
这时候,他主动而不失身份地上前,轻轻一握手,一个轻微的眼神压住了跟着
的张主任的脚。两人并肩走,看上去他步履轻闲,闲庭信步。
“你在进行一项工程?”刘一农打开话匣子。
“哦?”石功有些惊奇,没有马上接下话茬。工程的系统概念他在论文里详细
阐述过。沉吟了一会儿,他说,“可以这么说。”
“什么含义?”
“那些被最极端的冷酷条件所消耗,又被信仰最灼热的火焰所燃烧的士兵,是
我们军队所追寻的崇高信仰的优秀服役者。”
刘一农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口思想深井。他说出自己的疑问:“你又怎样使一
群百姓成为这种信仰的载体呢?”
石功觉得刘一弄触到了谈话的实质,他一笑,道:“信仰使士兵的心理频率受
到相应一致的改变,它对他们心理所作出的程序规定,制约着他们某些行为的成熟
过程和其他行为的学习规则。战争本质上要求这些约束力存在。”
刘一农道:“我却在想,这些深奥的哲学论题与现实中的军队建设,有多少密
切的联系呢,或者说,常规的思想政治工作如何能达到这个目的呢?”
石功心说,这不正是你所要调查的吗,你不至于直接调查到我嘴里来吧?
两人都不说话。
然后石功看刘一农:“饭后百步走,走远点?”
调查组到底要调查什么,已成了大悬念,悬在头顶上。悬念本身就让人注目,
又来自总政,事情就不一般了。上下级都在揩亮眼睛看。偏偏石功太平静,平静得
你一点东西捕捉不到。这样就不能没有那最后一声爆炸了。没有了,就很令人遗憾。
严格地说,最后爆炸这个悬念的人,是石功自己。石功本身就是个悬念,只是他天
天在全师官兵的头上,太近,遮住了视线,反而看不清它是个悬念。他如不是个悬
念,也就黯然失色了。悬念落不到实处,就揪人得紧,叫你丢也丢不开,放嘴里含
着,悬念太大,在嘴里咯得生痛。
师部大门哨兵给他们敬礼,两人回礼,哨兵手久久放不下来。总政的兵可不一
样,刘一农在总政,为发鸡蛋领肉的事,没少被那些兵折腾够,什么东西多了都会
贱,干部也是。娘的,要活得滋润,宁做矮子中的将军,不做将军中的矮子,透彻。
马路对面一条土路,爬向一个山坡,坡上有一片营房,与老百姓的房子不一样,
透着整齐划一的味道。
刘一农问:“那是什么单位?”
“女子手枪队。”
“单独放着?”
“如此才放心。”
都是老兵,一点就透,女兵给部队带来多少头疼的事,一个都是秃瓢的堆里,
戳着几个姑娘,不漂亮也被看漂亮了,再加上那份矜持往脸上一摆,你瞧瞧,天鹅
似的。圈在这里,与师部隔了一里地,刚好超出散步的界线,自成一统,隔路相望,
只能相望,不能靠近,留了点想头,好激发一点男人的傲劲,再多一点就过了。
石功道:“你看这两点间,有什么异常没有?”
刘一农看了半天,摇摇头。
“再看看。刻骨一点地看。”石功阴阴地笑。
刘一农一拍手:“你干的?”
石功大笑,道:“只有我能干得出来。把这一片小树林全砍去,砍出一片开阔
地,落只麻雀也看得见,打埋伏的就没青纱帐了。我们现在就站在这两点间,你不
感到有两股极强的力在拨弄着我们?我们的身体被两边的眼睛摸个遍了。你没奇怪,
这两边的异性渴望就没让这开阔地上的野草疯长起来?被我压的,我叫常委轮流,
每两天有一个到开阔地散步一次,把什么念头全踩到地下了。”
刘一农兴致被挑得高高的:“去手枪队!”
石功道:“奉陪到底。”
女射手们吃罢饭,一个个脱去外套,穿着衬衣,露着白胳膊娇腰身,洗洗脸,
准备午休。两个大校到来,惊得她们都停了手,眼神在他俩身上转,一个风度飘逸,
一个庄重沉稳,好两个男子,一样的身板挺拔,魅力十足。
教练将训练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随即提到涂一虹的怪异之处。
石功道:“是有些怪。但我的老连长说过这么一句话:真正的枪手是情绪型的。”
教练道:“这样的枪手也打不了仗,连表演都不行。”
“不。”石功一挥手,“这样的枪手最适合于战争。”
石功在女兵中间走动着,把刘一农晾在一边,实际上他就是说给他听的。他说
:“五四枪该淘汰了,现代战争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已拉得超过了这种武器的有
效射程。枪手在突颖而出,兵器在不断更新,军人最终是要脱离这种对原初型三点
成一线的崇拜情绪的。”
石功感觉到刘一农在竖着耳朵。
“但是这种改变,得等到兵们对枪玩得透透的,玩得厌弃了的时候,我们这一
代没几个玩透枪的人。涂一虹是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在摸枪。看来,操作枪也要有一
种特异的睿智天份,不过,今天的军队对武器的那种疏离感,阻碍着我们将其开发
出来。”
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刘一农想。
石功拔下教练手中的枪,掂了掂,问:“有没有子弹?”
教练说:“一个满弹匣。”
石功对刘一农说:“摸到了枪,这食指就发痒,怎么样,我们去打几梭?”
刘一农兴致极好:“好,几年没摸枪了,这手指都生疏了。”
石功道:“让你过瘾。打什么枪?”
“冲锋枪,五四式,再来支六三式自动步枪吧。咱们这辈人,还是觉得玩步枪
解谗。”
石功对教练说:“搬箱子弹来。”想了想,对涂一虹说:“你跟着来,带上你
的手枪。”
涂一虹去拿枪弹,石功又喊住:“给我们带两根腰带。打枪不能不扎腰带,没
它,一身的劲头就象散了,积聚不起来。”
一个女兵问:“政委,要不要车?”
“不用。”石功对刘一农道,“翻过这个山坡,就是师靶场。我们爬山过去好
不好?”
刘一农点头。
涂一虹跟着两位大校。她不愿意去,当着手枪队员的面,女兵们会看出什么。
她看出了队员们眼中的妒意。石功登山的步伐很快,刘一农能跟得上,涂一虹就不
行了,不一会儿就被拉下了20多米远。刘一农道:“老石,等等你的部下。”石功
哦一声,回头喊道:“涂一虹,我来拉你一把。”就转身跑向涂一虹,拉住她的手。
涂一虹脸上胀红着,低声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啊。”石功还是捉住她的手,两人
并肩走向刘一农。
三人爬上坡顶,向靶场看去,只见面积有五千平方米的偌大靶场上,竟有一群
山羊悠闲地啃着青草。放羊的老汉在一块平石上打盹。几只野狗在一边咬架。
“妈的,这靶场成了羊圈了。”石功对涂一虹说,“你把那几只狗干掉。”
刘一农道:“不能吧,别违反群众纪律。”
“不存在,放羊放到军事区域了,他违反规定。吓吓他,不负什么责任。”
涂一虹说:“我不打。”
“为什么?”石功声音大起来,他不习惯部属对他说不。
“我不想无辜伤害生灵。”
“那是另一回事。我现在叫你清理靶场。”
“我下去叫他把羊赶走。”
“他不会理睬你的,就是理睬,这么多羊没半小时也赶不走。”
“我想——”
石功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别说了,你执行命令。”
说完背着手走到一边,不再看她。刘一农觉得很有意思,他跟到石功身边,笑
道:“你就不怕她枪口抬高?”石功道:“不会,她是个枪手,子弹一上膛,枪口
一瞄,三点成一线,她就丧失了自我意识,就人枪一体了,这是优秀枪手的特异之
处。”
涂一虹在一边,很委屈,慢慢地压上子弹。然而,她一举起枪,脸上的委屈就
渐渐褪尽,目光变得尖锐,能穿透钢板,嘴角紧抿,没有一丝笑意。
“砰”枪响了。一只狗窜老高,然后摔倒。另外几只四散跑开。
“砰”又一枪,击倒第二只。有几只狗朝不同方向奔出十几米。“砰”又倒一
只。
放羊老汉一骨碌爬起来,四下看看,慌慌张张拢起羊群,不一会儿靶场上就空
空荡荡。
枪一放下,涂一虹刚才那委屈又回来了,一个人呆在一边,不理睬这两人。
刘一农对石功说:“这位女上尉与你蛮般配。”
石功镇定自若,刚才有那么多女兵,他敢叫涂一虹一人来靶场,就有这胆。石
功问:“一个师政委与比他小十几岁的部下结婚,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压力,老刘你
说说。”
刘一农想了想,道:“人们会叫你‘花政委’,上级会认为你轻浮,不老成持
重,干不了大事。如此,直接影响你的前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刘一农重开话题:“我很想知道,你成立女子手枪队的意
图。上级既无这个编制,又无指令,兄弟部队也无先例。”
“我想最切近地检验一下人与枪的关系。从理论上说,就是军人与武器的关系。
我认为,开枪不是一个简单的操作过程,可能更是一个心理过程,至少首先是心理
过程。”
“哦?”刘一农等待下文。
“我很同意把军事作为一门艺术来理解。打个比方吧,把绘画当做一门技艺来
认识,只能出画匠,是低等层次的,从艺术角度认识,就会出艺术家了。这有质的
区别,简单点说,一个用心,一个用手。女性的感觉更细腻,准确。也要选男兵,
那是后一步的事。”
“一种实验?”
手枪队教练带了三个女兵上来。石功不悦:“要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教练道:“给首长保障。”
“保障个屁,你们四个都下去,扛一条狗去伙房,把狗肉做好等我们。”
刘一农说:“影响不好吧?”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到时候大口吃肉喝酒就是了。”
三个人走向射击台。
寻找营地
那总是一种标准的射击姿势
男人与女人没有区别
更多的时候是引而待发
战斗总是潜伏暗击
一次次射击
它就一次次削短
你看过老兵短锉的食指吗
那是射击太多的缘故
按训练计划,野战师将用十五天的时间进行一次野外实战演练。实战演练是和
平时期很少进行的,它容易暴露一支部队的根本问题,即这支部队到底能不能打仗
的问题。也最容易发生令上级头疼的人员伤亡和车辆事故等安全问题。
作训科长报告:“军里指示我们将演练推迟到调查组走后进行。”
石功说:“执行师里计划。”
作训科长愕然。
几分钟后,军作训处长电话来了:“石政委吗,军里的意思是——”
石功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我想问这是不是军里下命令叫我停止年度训练
计划?”
作训处长哑然。
石功道:“如果不是的话,我依然执行军里年初下达的命令。”他这边放下话
筒,那边又把电话要到师通讯营。
“敌情通报:我师通往外界的一切通讯均已中断。通讯营立即随主力转移。”
军里电话打不进来,给他几小时行动。
他随即来招待所,见刘一农在打背包。
刘一农问:“我跟哪一部分?”
“我俩是分不开的吧?”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同声大笑。
笑毕,刘一农道:“你留在后面等军长?”
“我不留。副师长就行了。这个级别正好够得上军长骂,骂的人能痛快淋漓,
挨骂的人还觉得荣光。罪魁祸首当然是我,骂人的和挨骂的都心里明白。等演练结
束,军长的话就语重心长了。现在,我俩去做另一件事。”
“哦?”刘一农诧异,又不便细问。
车子开到军马连。连长已与屠宰公司经理在谈了。石功一碰面,先不跟经理说
话,对连长说:“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多少钱马上敲定,写个交接单,这就交给他。”
这才转身对刘一农道,“我要把军马卖掉,丢开这个包袱。”
卖军马?刘一农脸色一变,军用装备与设施,违法处理是要判刑的。
石功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会处理的巧妙些。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没有必
要隐瞒。”
“不只为这个吧?”
“各自领悟吧。”
刘一农道:“你太迫切了。超越过去,不是一蹴而成的,这是你的弱点,你最
终会败在这一点上。好了,我不愿看到这个刽子手的嘴脸。走吧。”
部队到了江西境内。
黄狮渡是个小村庄,靠河边,在江西革命斗争史中,几次反围剿都是个战略要
地,是红军的古战场了。河上有石桥,但是有敌情通报来:石桥被敌机炸断。
怎么办?
架浮桥。
“各连马上去砍树。”石功话一出口,看见刘一农站一边看着他。他心里窝火,
真要打仗了,这树能不砍?但现在只得改口,“去买,付现钱。财务科财务股去人,
一分钱不能拖欠。”
浮桥算是架好了,一辆辆汽车开始上浮桥,买来的是旧木料,经不住重压,一
辆汽车翻到水里了。石功后悔刚才没砍树。作训科长问:“从桥上过吧?”
“混蛋,桥早被炸断了。”石功骂。
浮桥加固了,部队过去了,花四个小时。
千里奔袭。春雨把部队摁在山里浇着洗着,很多人挺不住,生病了。夜晚架起
篝火,连队分几堆围坐一起,石功发下通知,要全体官兵讨论这个问题:野战师到
底能不能打仗?
部队在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纵横,十天过去了,没有掉头返营的迹象。在匆
忙中打背包跟上部队的刘一农已看出,后来包括营连干部也觉得,这不是训练部队
的基本战术能力了,从部队的调动部署可以看出:石功似乎要在这样一次重大的整
体运动状态之中,寻找一个他苦思冥想的结果。
石功带着一个加强连急行军,到了第一个宿营地铜古,在村庄旁的山坡上,已
是深夜一点钟了。他们连续不停地走了两天两夜,一听到休息信号,立时倒下了,
象棵树,呼噜大起。炊事班做好了姜汤,却发现少了四人,四处寻找,找到水沟里,
杂草丛中,四件雨衣裹着四个人,尸体一样,那个睡呀,脸都变形了。
又在喊了,起来起来,行军行军。
十六天了,没有返营的迹象。
山里的小路很多,走走就会没了路。他们不会讲当地话,问路可费事了,问得
多的是些看山打猎的人,他们还给这些军人当向导,使官兵们有了当年陈毅油山打
游击的味道。到了田中央村,进了一家,正在吃稀饭,石功忍不住了,和警卫员各
吃一碗,临走主人还给他一包烟,他丢下20块钱,一放,就走。过了沼泽地后,石
功两腿浮肿,脚指头溃烂。他拐脚跟着部队,现在的军官不骑马,军车又开不进来,
真是官兵一致。
第20天傍晚,天气完全转好,晚霞缀满天空,师部在一个大山冈上歇下了。石
功在一片青草地上坐下,兵们都抓紧时间倒在夕阳里睡去了。周围静悄悄的,山冈
之下的一片片起伏的山坡,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奔袭了十几天的紧张在这样一个
时刻松懈下来。
远山好清晰好清晰地推远去,他极目远眺,山一重重,一重重,渐远渐淡,在
极限处终于与天色相融。目光在这无限的推远中,感到了无限穷极。
脚下是一片褐色山石,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有的山雨是在石头上凿出的小窝,
凹凸不平,极无规则。是日光的痕迹,是风的痕迹,是月的痕迹。亘古以来,怕是
难得有一支军队在这里驻足吧?而今天这支部队在几十分钟后又要远去,决不回返。
石功第一次将自己放入这样一个广阔空间,作为一个军人,他太过于趋向一种平实
而缺乏空灵了吗……
雨,雨。
又是连续下四天的雨了,每人身上没有一丝干的。走,走,没个止境,有时还
要跑步奔袭。有人倒了,没法顾他,让后面的收容队管吧。营地在哪里?在不断的
运动中,在不断的创造中,在那虚幻地笼罩着的战争中。
第23天晚上,休息待命。通讯员去找房子,不能叫开村民的门,就去找空闲的
牛棚马圈什么的。很令人惊喜,找到了一间空房,门锁着,从门缝里看进去,没人。
通讯员把拦着窗户的玉米杆推开去,里面空荡荡的,很穷的人家,主人好象出门去
了,床上只有一条旧得发黑的棉絮,好多破洞。
“真他妈的天堂。”石功进屋就高兴,“把刘组长叫来一起享受。”刘一农跑
来,两人把湿衣一件不留地脱去,光身子钻进破棉被里。这一夜,两个中年汉子扯
呼噜直到天明。
早上村民聚来,发现这屋住了人,说:“前一天这家孤老婆子刚死。”
刘一农石功浑身发痒。
第25天,天开始放晴,爬山越岭,天热了。天晴了就不走。到地里帮农民干活。
走已成了惯性,士兵们反而问:“怎么还不走?”就象打仗一样,总问什么时候打
仗。仍没有返营的迹象。清晨一睁眼,雨又下来了,大家知道,见雨就走,就收拾
东西,象走长征路……
雨中,他俩有时也会激烈辩论,刘一农更多的是倾听。
石功道:“老实说吧,这几年我一直在实践着我的思想,我知道思想中幻想的
成分多了些。但是,从一定的高度来说,理想就是神话。而在精神的角度,神话是
可以实现的。”
刘一农一笑:“可实际中,不是有太多的困难在限制着你吗?”
“有时候,对那些限制,只好弃之不顾。”
刘一农哈哈大笑:“老石,这样认识问题,你野战师就无法解决许多实际的棘
手的问题了。你想以幻想治军,最终失败不可避免。”
“但要允许我们幻想,”石功不能接受刘一农的消极看法,“没有幻想就没有
文明,就没有战争。苏沃洛夫,克劳塞维茨,约米尼,这些军事家的幻想,一直是
要找到一种超现实的得心应手的战术或武器,但他们的思考停留在数量、技巧上,
对广大士兵理解得太少,今天我有理由提出这样的观点:在枪炮之外,还有一种意
念,那就是信仰,在左右着军人。”
“可你注意没有,一旦你走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回到安全而有外壳保护的现实
中来。要知道军人丢弃了现实意味着什么。”
石功有些愤怒:“可对于一个觉醒的人,平庸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你尽可以
否定我,而这几年我们确实变得不那么琐碎,不那么封闭局限了。”
雨中,刘一农意味深长地看着石功。
石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在这几年里,师里有了很大变化。”
“不过是些肤浅的变化。甚至你看到的可能是假象。”
“这已很不容易了。战争年代打一个碉堡就是解一个攻击难题,我现在呢,连
个演习都被人砍去这个项目那个策划,什么资金、安全啦,毁坏庄稼、森林啦,演
习本来就够可怜的了,比纸上谈兵差不了多少啊。仅仅在假想敌面前训练,部队能
有多大收获?而我们的团长连长们,有那么多非军事训练任务。”石功说到感慨处,
“你们在最高机关的人,要知道我们基层部队,有很多方面总处于一种战后重建的
状况啊。”
刘一农感到石功站在自己的前方。这很难说是较量,这个词不恰当,他们是上
级与基层的关系,他此行直接决定着石功正师升副军和野战师这面全军训练先进师
旗帜的倒下问题。
在离京前,部长已分析过了:专论是篇极优秀的研究论文,对我军今后一个阶
段的建设有很大启示,但谁都知道,那是不可公开的思想。杂志已被禁止发行,主
编停职。
可石功为何发表此文?
士兵的塑造
军人
以一种随时
向前向后仆倒的立正姿势
立于荒原之上
而成为目标
超过演练计划十八天。
石功一回师部,军长、政委等在那里,劈头朝他发一顿雷霆之怒。毕竟影响太
坏了。
军长道:“你这是在训练吗,你是在撒疯!”
政委道:“好你个石功,你就不想想,总部的调查组是来干什么的,你还把刘
一农带在身边,简直不计后果!”
刘一农走进门去,见石功一声不吭,很顽固的样子。军长政委一见他,也都住
了口。他忙寒暄了两句退出来。回到招待所,刚刚洗刷好,有人敲门,是傅飞。
“首长,汇报一点情况。”
“什么情况?”
“石政委,他——”傅飞结结巴巴。
“不着急,想好了再说。”
“石政委和师医院医生涂一虹有暧昧关系。”傅飞一口气说出来。
刘一农两耳一竖,半晌没说话,他脑子里迅速权衡,并作出了决定。
“我是来了解训练情况的,这样吧,你是不是向其他部门反映反映。”说完,
掉头出去。
傅飞走了,刘一农想想刚才一幕,这个石功,英雄难过美人关,胡儿的烈酒与
女人,一样都不可缺少。对不起了石功,给你记在这里,这个包袱有无必要抖,视
情而定。
关上门,刘一农拿出发表论文的杂志,又陷入沉思:
一个不完全的军人,是不可能创造性地生活于军队的。石功作为一个革命者,
他在这巨大的创造工程中,给自己委以重任,他不能允许自己表现出一丝怯弱,不
允许激流勇退,不允许自己的军事创造有任何保留,不允许自己承认军人最终悲剧
的不可避免性。石功啊,你思想的沉重,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石功的思想是不是我军建设的方向,具有一种超前性吗,这很难说。刘
一农隐隐地感到:石功广义上很看重每一个个体军人,可实际上他漠视士兵作为一
个生命的存在,士兵遭到了石功这种实验工程的轻视。刘一农想,如果这种感觉得
到了证实,那么,石功这伟大的实验工程的基础就垮了。
第二天,刘一农一大早刷牙时,见只穿着裤头的石功跑来,好家伙,浑身是汗。
“跑步,一、三、五跑。”石功一边原地踏步,一边说,“有没有兴趣跑一圈?”
“好,”刘一农放下牙刷,脱得也只剩下条短裤,两个人在师部外围马路上跑
起来。
开始,刘一农还能边跑边说话,两公里后不行了,石功仍然气不粗脸不红。两
人绕了一大圈,在一片松林边停下。
“吃了早饭,到王牌一连去。”刘一农说。他看到石功怔了一下,虽然从脸上
看不出来,但能感觉。
在了解到许多情况后去一连,刘一农就很可能接触到本质问题。这个本质说白
了,就是他石功凭个人意愿在野战师究竟干了什么。
刘一农道:“一连蹲完点我就走。所以我现在直截了当提两个问题,你必须直
接回答。”
石功有思想准备:“说吧。”
刘一农道:“听说你要到军里当政治部主任。消息是一般干部传出,可信度不
敢肯定。”
话到此中断,本来还有半句诸如“你如何看”这样的问答方向,可这么一中断
就让人摸不着边际了,实质上方向仍在,没有小方向,却有大方向,任你石功如何
回答,只要你在这个圈子里回答,你的思想没有不暴露的。石功不好回答。他知道
刘一农这个消息是杜撰的。但你必须回答,而且连戳穿他的谎言都不能,况且戳穿
了又有何意义,问题还是要回答,在这里谎言只是道具,用一下而已。
石功回答:“我倒是听说,你要下到我们军里来当政治部主任,而且消息可靠,
上层人士透露的。”说完,他喘口气,以谎言对谎言,而且这个谎言还“可靠”,
击剑上的一招,滴水不漏,防卫带进攻都做到了。
刘一农胸有成竹,反手一剑,找到一个微小的破绽:“你的消息不可靠。我已
被任命为某军区组织部副部长,回京即到任,我很高兴当这个副部长,我有野心,
想当官。”
再退守,石功就等于不战自败了。刘一农的架势是今天非要摸清你石功某一方
面的思想不可。几个回合后,你退也好,攻也好,刘一农都能觉察到的,那时候就
被动了。
石功决定把自己的思想暴露一次。
“如果我说我想当官呢,而且迫切地只想当这个主任。干后勤,不适合我,鸡
毛蒜皮钱财粮草,离纯粹的军事远了些。干军事,中国军队现在还没有纯粹的军事
家,只有政治军事。”石功把剑直递到刘一农怀里,剑尖轻触肌肤。你不是要这个
吗,给你。
刘一农慢条斯理地道:“如果这时候让你离休,或者好一点,转业到地方上去
呢。”他从容地向后退一步,石功的剑尖离开了他的心脏,他的剑却从下摆进入石
功的腹区了。
石功大惊,刘一农在提示什么。石功脸上半点没露出来。
石功半天不语。刘一农知道击中要害了,他等待石功吐出真言,被击中要害全
吐真言的,水平一般;吐一半真言的,算半个优秀;仍然坦然自若半句真话没有的,
就是流氓或强者了。看石功的。
石功道:“我这样的人转业或离休,对军队是一大损失。离休,我就死了。转
业,不管干什么,也死了一大半。我只适合军队。”
这是真话。石功继续说道:“我当这个主任的可能性不大。至少有四个人在与
我争这个位子。当部门首长,他们比我更适合些。我这个人适合干正职。”
刘一农心道:真假掺半。这个问题谈到这里该终止了,于是他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不成家呢?”
石功在刚才一回合里有些应付不了,这回采取一种怀柔政策。“想成家,年轻
时谈了几个,我这个人有毛病,不能迁就,如此一来总谈不成,越过了35岁,老气
横秋,不想谈这事了。有人说过:女人是男人的另一半,我以为,女人不过是男人
的修正,而有棱角的男人是不该被修正的。女人不能修正男人的思想,却专门修正
男人的性格、心性,这太可怕。所以男人不能被女人呵护住,呵护比训斥更可怕,
它伤损的首先是意志,而且在你无感觉之中,这就是女人如水吧。毛泽东很伟大,
对女人,他在心理上从来是敬而远之的,那是一种驾御,晚年时雄性的盛气弱了些,
才有了江青的事。”
“高论,绝对的高论。”刘一农道。
石功道:“要么找最优秀的,优秀的女人具有理性,她对你不会有修正性。要
么找最普通的,普通得无从修正你,她具有女人善良的天性就行了,当然还要漂亮,
这后一点不难。但普通与平庸最近,所以我不轻易成家。一个女人向我提出结婚,
我就萎缩不前了。”
“那么,目前还处于情人阶段?”刘一农一下子拎出精粹。
“什么呀,”石功想丢剑不战。
“向你提出结婚的这位啊,”刘一农剑刺石功胸口,让他迫不得已回剑招架,
剑丢不掉,就得打下去。
“没有谁与我有特殊关系呀。”石功不回招。
刘一农直追,一剑点在胸口上,不动:“为什么不谈实际问题?”顿了顿,
“如果我的观察不错,你在这里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可以交心一谈。一个也没有,
你这位情人都不行,是你不行,你天生与女人不能知心。”
石功楞住:好厉害的刘一农,总部派你来,不是随便点的卯,看问题准确,逃
都逃不掉。可惜我不是军事干部,要不我干师长你干政委,两个人对抗对抗,太有
意思。
“她叫涂一虹。师医院医生。”石功平静地说。
石功回到家,涂一虹还在安静地睡着。他冲了个凉水澡,回到房间,现在看到
涂一虹露在被子外的秀发,感觉不一样了。这个女人昨夜属于他了,现在希望她永
远属于自己了,这秀发蓬松着露在被子外的样子,勾起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永久
占有的欲望。
昨夜,他打电话叫她。床经住了考验。铁床,仿佛专门为作爱制作的,四脚牢
牢地抓在地上,任你怎样疯狂,就是纹丝不动。涂一虹象朵花儿,花瓣张开,楚楚
动人。
一个40岁的单身男人对于异性的疯狂,昨夜他都体会到了,如果说石功的精神
已成熟到沧桑的地步,那么情人这字眼,现在他已极不愿意再安在涂一虹的身上,
爱人,就更准确些。
石功打量这位手下的兵,她太年轻,小他十四岁。此刻他有一种摧残花朵的感
觉,这一念头刚一闪,他立即用意识摁住,迅即穿衣,带上门出了屋子,去基层。
刘一农到了王牌一连,站营门口半天没动。多年没下来,对连队还是20年前那
三年连队生活时的印象。不过这也够了。营盘对前后两个时代的老兵来说,感觉上
是一样的。一个老兵走进任何一个营盘,凭嗅觉就够了,总能找到熟悉的气息,一
毫不差。
将百十个人镶嵌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一撂,有点响动又没响动。就说新兵下
连吧,绿色解放牌从那条鲫鱼背的土路开进操场,新兵下完掉头就走。这就叫一撂,
在新兵心中咚地一声,在老兵心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条令规定,只要身体,别的不要。一连几乎没有用到头脑的地方,你的身体是
一部机器,怎样更快更准确地完成某一动作,某一程序,这叫训练,先训后练。训,
就是强制接受;练,就是反复地直到熟练。
刘一农径直走向训练场,找到了18岁的新兵张文西。
“认识石政委吗?”
“见过一次,没说过话。”
“对政委印象怎样?”
“是个很厉害的人,把我们往死里训。”
“他很特别,以前有老兵向他反映问题,他连听都不听,叫去找排连长,说士
兵没资格直接向师政委反映问题。”一位老兵插话。
刘一农心里说,绝,没几个政委敢这么大胆,都去和蔼可亲了。
“训练苦吗?”刘一农问张文西。
“苦啊。”张文西说。
“晚上都要搞体能训练。我们班有个张明亮,屁股磨破了一大块皮,发炎,趴
着练瞄准,黑蚂蚁嗅到味,爬满了裤筒。有重要新闻才能看电视,我们有时候倒真
巴不得能睡觉呢。坐电视机前没几分钟,我们新兵就坚持不住了,这么坐着睡,腰
杆挺直,不会倒。到了播音员说‘这次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时,我们就能及时
醒来。中午的训练太累,我喜欢这时候去挑大粪,心里盼着这机会。于是前一天晚
上浇菜时把粪坑里的粪往菜地里猛浇,浇干了,第二天中午就可以去老百姓村庄里
偷粪了。跳进粪坑里掏,边吃刚从小店买来的饼干。
“新兵到连队第二天早上,老兵出操了,不叫我们,我想,部队真好,还可以
睡懒觉。后来不象刚入伍时那么天真了。上厕所要报告,限制在五分钟内,有一次
我裤带解不开,一急,就把短裤裆撕开。回来,班长说我超时间了,罚我做50个俯
卧撑……”
刘一农住在二排排房,张文西在他的上铺。
第二天是星期天,刘一农十点钟走上大操场,见张文西坐在草地上。阳光很好,
这位士兵圆圆面庞上还留着稚气。张文西告诉他,自己右大腿抽筋,隐隐地疼。
“到团部卫生队看了,军医说是运动量过大,疲劳过度。吃了药,就是不见好。”
“你坐这里干什么呢?”
“我要去老乡那里,他妈妈来了。腿疼了,走不动,在这里坐坐。”
“你腿疼有没有告诉家里?”
“没有。”
“你老乡的妈妈知道吗?”
“我没对老乡说。”
刘一农在笔记本上下意识地写下了两个词:残缺、不健全。笔尖凝住不动,意
识切入石功的背后,石功高大的身躯挡住别人的窥视,弱点全在那里了。刘一农提
出问题:军营对士兵的塑造,在多大程度上才不是一种肢解呢,这程度谁来定,谁
又能定,又根据什么呢?
石功来一连。不忙进连队,先上山。
一连的后山是营盘的重要组成部分。山的草丛里有一道大门,里面有会议室、
作战室、机要室、司令部、厨房、厕所等等,各种武器弹药应有尽有。山掏空了自
己来包容你,这使它在你眼里陡然巍峨尽失,只剩个外壳。石功能体会到,山的雄
伟转移到军人身上。
石功再到一连操场,十几个士兵给他敬礼。
刘一农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石功双眼一瞪:“刘组长,这可是你调查出来的结论?”
“不,还不能这么说。”
石功开始爆发:“健全?健全是什么?健全是平平常常过日子,应付上面各项
检查?健全的军人,是爆炸了自己开放了自己的人。你说说,刚才那十几个兵在训
练,他们在肉体的疼痛中,不会渐渐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象个军人吗,你说这不健全?
亏你还是个老兵——”
这番话激起了刘一农的愤怒,他心里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为了发展就可以这样
残酷地训练士兵吗?这是训练吗?
石功很不痛快地离开了一连。
回到家,天已黑了。
有人敲门。是涂一虹。
“我怀孕了。”
石功半天没说话。然后轻轻地搂住她,自语道:“我有孩子啦!有孩子啦!”
涂一虹伏在他怀里,两手捶着他胸口,“怎么办啊,我急死了,你倒高兴。”
“当然高兴,我四十岁啦!”
他渴望复制自己,那是天性。
涂一虹哭了:“我要去医院。”
石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不容置疑地说:“不行,我要你生。”
“怎么生啊。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你啊——”
“我有办法。你去长沙学习,一个人去。”
“那以后,孩子交给谁啊?”
石功脑子里蹦出两个字:结婚。和涂一虹结婚?她年龄太小,26岁,是自己的
中尉部下,这本身就是轰动性的。让她转业,再离婚?石功撂开念头:以后的事暂
不去想。
还有傅飞的问题。是个大问题,也是个小问题,看怎么解决了。只不过有了涂
一虹,他们之间才有了联系。女人就是不凡,不凡在她们是女人,有女性的魅力,
涂一虹如果是个男人,与傅飞属同一层次。但是个女人,就可与石功这样的男人相
提并论,女人能不傲吗,那份傲在骨子里。没认识到这点,无意识地傲;认识到这
一点,就有意识地培养这份傲,傲得有修养有气质。
渴望英雄
你太容易让兵士
想到情人的娇唇
永远微张的嘴唇
却决不轻易露出牙齿
以圆圆的符号
进行生命历程的了结
从你到目标的距离
一共几步?
全师建制连五公里武装越野赛。在师大操场进行。师司令部要求早晨5 点半各
连到位。各团通知各连5 点10分到位,各连又要提前一点,早的,4 点50就到了。
石功叫一个参谋守在大操场,记下最早到的,迟到的,准时到的,一到操场部队散
鸭子似的,和保持队列席地而坐的,然后向他报告。
大操场主席台位置,两辆解放牌车后厢并排,上面放两张条桌,四只茶杯,这
就是发令台,也是观礼台。
五公里越野,是步兵必须过关的共同项目。全连计最后一个人的成绩。什么叫
武装越野,就是身上携带枪支背包,小镐,小锹,四枚手榴弹,三匣子弹,一双解
放鞋,一只牙缸。这些装备的重量不少于20公斤。
十天前,新兵分到班里。石功一眼就能认出新老兵。老兵是已尝过了当兵的苦
头,直到不觉得苦,麻木了,那时候苦就会变成一种精神,在他们的骨髓里发挥作
用,在他们的脸上放光,新兵呢,他们的军服都显得肥大,那是缺乏精神气儿将衣
服鼓起来。
石功一到,部队立即成方队集合,黑压压地一字排开。方队队列与横队列就是
不一样,有棱角,厚而重。他要求军务科:在比赛期间,跑道上的各个方队,一律
保持方队队形,不得解散和席地休息,不得喝水,说话。军务科长深知这要求太厉
害,全师五六十个建制连,三个连队一组比赛,队列就得站4 个小时,比越野赛还
更耗体力。通知下去,部队一震。
一个军人往操场上一站,喝,好看,四周空荡。你的意识可以一把将他握住,
又似乎握不住,因为操场你握不住。你会感到操场由他脚下开始,呈倒金字塔般微
微下陷,那是被极高的质量压着。军营没有水泥操场(除了篮球场),全是泥土操
场,泥土能扬尘,“征尘”的味道就在尘土漫天时出来。一个方队立于操场之上也
好看,这时候没有语言,口令不是语言,口令已丢弃语言的韵味。有一点至关重要,
千万不要让士兵散乱于操场之上,你应该想象得到,那零零散散的士兵,会将操场
破坏得气氛全无。训练休息,高明的军官一个口令将队伍拉到操场外,再高明些的
还要拉到树荫里,让散乱的一面藏起来。
比赛开始。这时石功看见涂一虹在师医院的救护车旁,她们是保障分队。她在
朝这边看。这时候女人不该出现。他专心致志地看越野赛。
师参谋长来问:“政委,一团一连放在什么时间?”
一团一连就是王牌一连。
“放在最后。”石功头也不回。放在最后,就站得最久。然后他又说,“叫师
医院的救护车开回去,留下几个军医,白大褂脱掉,穿军装。”
参谋长道:“万一有什么事——”
石功道:“有的是车子。”瞧那解放牌,一字排开在大操场边,威风极了,够
够地透着一种势不可挡的肃杀气势。要是送伤兵,有两个堆一对,伤十个堆五双,
颠得飞起来。
一小时后,有新兵倒下,被抬下去。
跑完赛的连队休息半个小时后重新以方队归位。队前是连长指导员,两根桩样
戳在那里,干净利落。部队就要这样的场合,被集体形式左右。
大操场四周是12个调整哨,方队的位置由这12个人固定在一种看不见的形式中。
谁在形式之外?
发令台上只有他一人,他本来可以去比赛起点或终点,但他没有。他知道所有
的部属这时候都能感觉到他,他坐在这里,这里就成了中心。
这时他的眼角里进入一个游动的人影。在大操场的边角上。那里没有连队集结。
那个人在那里彷徨,与整个操场的气氛格格不入。
涂一虹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这种柔柔的感觉,如同一团胖大海在温水里漾开。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看石功,她喜欢这样看他,他经得住别人看,小人物看他,
他视为无物,大人物看他,他不能视而不见了,却给他注入精神了,更振奋起来。
她看他又不同,带着爱意看,就能看出一种神韵来,看出一种感动来。
石功叫人:“叫那个兵到我这边来。”
涂一虹被叫来了,她很平静,知道为什么。
石功挥手:“你去吧。”
涂一虹自与他有了特殊关系,也就游离于军队之外了吗?一个女部属,与一个
指挥万人的首长相爱,她的意识也会得到一个飞跃吗,一个涂一虹这样的部属,会
有飞跃,飞跃的结果,就是游离。
因为石功自己就已游离,本质上是凌驾于万人之上,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游
离。
又有士兵倒下了,被救下去。
有参谋上来问,要不要让部队解散休息?
石功不理睬。
四个昏倒的士兵被架到解放牌敞蓬后厢里,石功道:“叫车子开得猛些,别他
娘的慌慌张张,死不了人。”晕倒几个人,算不了什么,如果乱了阵脚,士兵们鼓
起的气就会泄去。
四个小时后,王牌一连走上起点。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连队上。一连确实是过得硬的,历次全军和军区比赛,
他们总能保持在前三名内。连队荣誉室就有六间房子,二百多面锦旗,一见到,吓
死人。
石功走下发令台。他知道刘一农作为一连一员参加。在一连面前与他见面会很
精彩。刘一农你调查得怎么样?你真的能明白我石功吗,但我以一连划下一个圆满
的句号后,刘一农,你就该打道回府了。你最后一笔落在士兵身上,既是胜笔,也
是败笔。士兵,作为士兵,他们已是无形的,他们不需要意识,那么你深入他们又
能了解什么呢。士兵作为一项工程的基础,你的调查会让你摸到我石功的脉搏。但
是,你所依据的军事思想,决定了你只会将他们作为一个个体的士兵,从刘胡兰、
董存瑞到雷锋时代,你们就习惯这样了。
刘一农全副武装在队列中。一声令下,一连士兵冲了出去。在前面三公里,一
连的素质体现的极为充分。他们几乎说是整齐划一地跑下去的,老兵、班长为新兵
扛枪背背包。整体一致的团队精神是五公里越野的精髓,他们做到了。刘一农的冲
锋枪被张文西拿去了,随后背包又被人接过去了。他无法不交给别人,否则就扯了
一连的后腿。
石功以欣赏的目光看一连。
这时候张文西一下子跪倒在地,刘一农叫道:“小张!”
张文西脸色苍白,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连长道:“架起他来!”
早有两个兵一边一个架起张文西就跑。
张文西两条腿不能迈动,连长两眼一瞪:“张文西,你要是拖全连后腿,我处
分你!”
张文西震了一下,随后大叫:“背包带——”
一连平时训练,新兵如果跟不上,就用背包带捆住腰,三五个人都拉着,这样
比架着跑要快些。张文西被捆住了,随后踉踉跄跄跟着跑,但没跑20米,就无力地
倒下了,被顺地拖了十几米,刘一农大叫:“松手!”掉头扑向张文西。
连长楞了一下,一招呼:“架他们两个!”为了争第一成绩,他已经什么都顾
不得了,王牌一连的面子不能在他手里砸了。张文西已昏迷过去。
涂一虹出现在石功身后:“快救人——”石功脸上突然变色:“你再搅乱军心,
我处分你!”
一连到了终点。
石功几步奔到终点,问结果。一连连长愧道:“政委,我——我对不起你,没
拿到第一。”一连排在第十位。
张文西立即被送到了师医院,迷朦中他只是发着低烧。军医给他打葡萄糖,打
了一半时,注不进去了。迷朦中的张文西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管状物,两头都被堵
塞了,他要穿过这管状的自己是多么不容易,他筋疲力尽了。
师医院院长道:“马上打电话给军医院,你们准备冰块!”
张文西全身抽搐了十几分钟。
“他又昏过去了。”
“体温!”院长责骂着手忙脚乱的护士。
“40°3.”
刘一农给军医院打电话:“我是总政刘处长,叫你们院长马上准备抢救一名病
危士兵。”他对师医院院长说:“要两台车,一台送人,一台保障,防止意外。”
又奔到病床前,对军医说:“人工降温!”院长道:“把他架到外面来!”两个护
士把张文西放在院子里的木板上,刘一农叫护士:“把他衣服剥光。”
接着几个士兵穿梭般打井水一桶桶往张文西身上浇。张文西在一片清凉的水中
游着……
两辆救护车一前一后向军医院驰去。车上,张文西已完全失去知觉,只有出气
没有进气,身上堆满了敲碎的冰块。
在军医院的急救室里,早已搬来的四台电扇对着张文西吹起来,空调不起作用
了。
“仍没知觉。”
张文西什么也不知道。一片空白,医院的一切措施对他都是空白。
空白。
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深夜12点,刘一农给石功打了电话。
“要不要给他家里发电报?”刘一农问。
“没有挽救的希望了?”
“随时都可能——”
“再等等吧,也许他们年轻,能挺得过来。我马上到。”
石功一到,立即打电话给王牌一连:“你们连队做好善后准备,稳住士兵情绪。”
夜里一点,张文西身边的护士,看了看体温表,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凑近灯光
:37°,她立即向军医报告。
再测一次:36°5.
石功和刘一农从院长室跑来:“降下来了?”
军医兴奋地说:“降了。”
早晨五点,张文西微微睁开眼,这时的体温是37°。他静静地躺着,护士给他
盖上一条薄床单。他感到世界好清静,他听见了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声。他动了动
嘴,语音若游丝,护士俯下身子贴近耳朵。
张文西问:“几点了?”
护士告诉他:“五点半了。”
他微笑一下,可脸上没现出来:“我们连队……又在跑五公里了……”
护士责道:“你还在想这个。”
六点钟,张文西猛地高烧抽搐,随即晕过去。刘一农和石功赶到床边,医生已
在抢救。
张文西于中午12点40分停止呼吸,医诊为训练过度引起热衰至不可逆多脏具损
坏。
刘一农当着医生的面,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揪住石功的衣领:“他死啦!他才
十八岁啊,被你这个混蛋给累死了,你是罪魁祸首!你承担全部责任!”
“你说什么呀,”石功一下甩开刘一农,但他却无法辩解下去。
“是你,就是你,你为了实现自己的幻想,驱赶着士兵超极限地训练,你是个
极端自私自利的人,士兵在你眼里是没生命的道具。”
“胡说!”
“不要辩解,也不要叫喊,你只要睁大眼睛看看,他死了,死了呀——他没有
病,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可是,你却杀了他。”
“不是——”石功后退一步。
“那么你说是谁,你说!”刘一农逼近一步。
“……”石功无从回答。
刘一农这些话象一通重型炸弹的轰炸,石功几年来精心构筑的英雄史诗工程体
系动摇了。他跳上吉普车:“回家,不,去办公楼。”
和平时期的军队有没有有牺牲?有,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他刘一农太偏颇了。
可这既不是车辆事故,也不存在违规操作,张文西没有错啊,这不是打仗,找不到
敌人啊——
张文西的妈妈来队了,石功发现自己根本不能面对。他打电话给军务科:“张
文西抚恤金多少?”
“各项加起来2100元。”
“给5000元。”
“政委,超规定了。”
“不要说了,去办。”
然后石功一个电话给政治部张主任:“明天你和师长副政委参加追悼会,一定
要开得隆重。我去弹药库检查。”
“要不要请刘组长?”
“不请,也不阻拦。”
第二天一早,石功去干休所,找到了野战师70年代的老政委。
1944年,江西东乡县一位年轻农民,半夜里悄悄把邻家的两头黑猪赶上了山路。
肚子里没食,他指望着早点翻过山去把猪卖了饱吃一顿。天快明时,他腰上被硬物
抵住,随后十几个人从树后草丛中抢将出来,连人带猪掀进去。他就这样入了伙,
几天后他看到一面红旗……
石功曾认为,老政委和他那些吃猪肉的同伴都还是纯粹意义上的农民,只是革
命的精神凝聚了他们。老政委广义上是革命者战斗者,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军人。
但现在石功需要一种证实,他问:“您在战争年代指挥战斗时,想到过你的部
属会死吗?”
“那时候一声号角,战士们都向前冲啊,一心一意只想着革命早日成功,过共
产主义日子。自己没想到过死,也没老是想到战士们的死,那样还打什么仗?”
石功想:那个年代的战士们是在正义必战胜邪恶的宏大召唤下投身革命的,于
是他们在革命成功的幻想下生活。那么,他石功的所谓英雄史诗,不也是一种幻想
吗?他努力要把这个幻想变成所有士兵的幻想,因此道具般地驱使他们。
历史是延续的。
可是,以张文西这些士兵的躯体与生命,作为延续的方式吗?
想到这里,石功不寒而栗。他立即察觉到:自己真的怀疑自己在野战师所做的
一切了。他想,该找个地方好好反省了。
当年从乡村小学堂里走出来的时候,石功意识到社会在几十年后会把如此沉重
的责任放在他肩上吗?在船山小学读书时的孤儿石功,晚上是跟班主任李老师一起
睡,衣服也是李老师洗。粮食由农业合作社供应,助学金每月4 元。生活艰苦,一
直到中学,还穿着李老师留下的花衣服,老师的袜子显大了,得用草扎,同学老奚
落他,抢着把他鞋子脱下来。
这是石功第二次回老家探亲。他在老家住了三天,父母的坟没有了,只能到印
象中的那个山坡上磕几个头:“儿子来看你们了。”然后又让涂一虹向父母磕头,
石功道:“爹,娘,你媳妇和孙子给你们磕头了。”
然后带涂一虹到长沙,安排在一家军医院实习。办妥此事,他一头扎进了韶山
镇,住进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旅店。他要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
为什么要到韶山?这里出了个毛泽东。一个毛泽东把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
政治化了,如果有一种仪器可以测试人的觉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韶山人的政
治觉悟在全国不是最高也就最低,只有这两个极端,没有中间结论。在这个地方,
要么你能全面独立地思考,进入一种纯粹的思辩境界,因为这里的声音不嘈杂,只
有一个声音。要么你不能思考,失去自己,因为那个声音磁性太强,你压不住它,
它就淹没你了。石功进入韶山,他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得到一次纯粹意义上的净化和
修正。他相信自己的思想力量。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的信仰、军人意识水晶般
地透明。是的,这样的人,就是绝对的孤独,并且总颤栗于理想的边缘。时至今日,
他多想向人争辩一句:英雄本身就具有人民性啊。哦,那些时光里在野战师谈起军
人的理想会感到一种辉煌,那么,是什么使因为辉煌之物看起来有点虚幻不真呢?
石功走了,刘一农的调查也该划句号了。
下午五点,太阳挂着。五公里越野。
王牌一连的士兵踉踉跄跄跑过来。刘一农跑在后面。明天一早他返京。
他和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走到了一片河滩上。
河水细浅,石卵铺满河床。在士兵们倒卧的不远处,有被火烧去的一片片黑色
的苇灰。真是一片好河滩,这铺河的石砾让人想到古代辚辚车马和萧萧飞动的旌旗,
如血的夕阳敲打这荒原,太容易使征战的军人想到老酒与女人。
无法考证这里是否有过刺杀。
而士兵,他们作为一个后来者,在专心聆听,聆听那远去的隔代战马仰天长鸣,
聆听那不驯的兵士们朗朗狂笑。
时光永不停留地逝去,那满河的卵石上,刻着一个个逝去如烟的士兵的名字…
…
多年易稿于泉州、厦门、北京
2001年4 月终稿于安徽马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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