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第五章 把戏
焦春水坐在客厅里,早有人泡了一壶碧螺春上来。迎客的正是上次被焦春水刀
伤双指的小土匪,也就是鲁老大的儿子、太平川马帮的少当家鲁幼谦。他的伤已然
好得差不多了,恢复速度出乎意料的快,想来除了刘神医的妙手外,这小子的生命
力也的确强得很——野兽受了伤,总是恢复得很快,他虽不是野兽,却有颗‘兽心
’。
他正一脸的恨意,瞪着焦春水,怨毒的眼神中略带一丝惧怕,极不情愿地坐在
一边。陪着这个给自己做了‘阉割’手术的“大夫”。若非不能破坏老爹早定下的
计划,他说不定早叫人跟焦春水拼上了。
对于他能来接待自己,焦春水也感到很意外。
厚重的棉门帘一挑,鲁老大与狗头军师杨万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鲁老大十足的气派,短粗浓密的头发,下巴刮得青幽幽一片,紫红脸膛上闪着
油光。身上披了件狐皮大衣,手里拿了个二尺长的烟袋,他不停地嘬着翡翠烟袋嘴
儿,嘴里不时喷出自鸣得意的烟圈儿。
杨万里本来高挑的身材谦卑地弯曲着,两撇细细淡淡的小胡儿从他那薄而发黑
的唇上抹过,两只狗眼不时转来转去,观察着鲁老大和焦春水的神情,以便随时随
地揣测主子的想法并准备及时献上符合他心意、令人愉快的、恰到好处的说辞。他
虽然长了一张滑稽的脸,却满是得意之色,嘴角还是挂着一丝令人做呕的微笑。
鲁老大走到正位坐下。杨万里和鲁幼谦侍立在鲁老大身后。鲁幼谦走路的姿势
有些滑稽,两条腿向外侧使劲,生怕磨到裆里的旧伤。
鲁老大笑容满面:“焦贤弟此行可顺利么?”
焦春水冷道:“明知故问!难道你这个儿子没回来向你报告么?”
鲁老大脸上肌肉颤动,邪邪地笑道:“嘿嘿……焦贤弟,人在道上混,说话还
是客气些好,总要讲些面子…”
“命若没了,还哪来的面子?”焦春水起身道:“我义父是被谁杀的?”
杨万里故做姿态,惊道:“什么?枪神他老人家……”
鲁老大接过话岔儿:“焦春水,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怀疑我们?”
“你们出钱让我杀丁暮秋,我没杀得了他,却杀了你的兄弟,”焦春水瞟了一
眼旁边的少当家鲁幼谦:“还伤了你这宝贝儿子,你难道真的不恨我?”
鲁老大笑道:“焦贤弟说的哪里话?我派人跟着你,是怕兄弟你人单力薄,危
急时也好有个帮手,事先没通知你,贤弟误会之下,杀了他们,也怪不得贤弟,至
于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么,这次贤弟教训了他,却没要他性命,已是给了我天大的面
子,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能生出恨意?”
这番话说得圆滑奸狡,不知情的人听了,倒会以为是焦春水下手狠辣,不讲情
面,鲁老大却是宽宏大量,毫不计较。
杨万里道:“退一万步说,我们即使想杀你为少当家的报仇,又怎敢找上你义
父?谁不知道他是名振天下的枪神?只要他有枪在手,我们多少弟兄也不够搭的。”
鲁老大见焦春水不语,问道:“贤弟,枪神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焦春水犹豫一下,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弹中眉心,一枪毙命!”他的话几乎
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为他知道,普通人被杀,一枪毙命,算不上什么,换成了
枪神,意义绝然不同。
枪神被人用枪射杀,而且一枪毙命,那么杀他的人……
杨万里来回踱了几步,疑道:“有谁能一枪杀得了枪神?”
鲁老大也道:“普天之下,还有谁的枪法比枪神还神?”
“丁暮秋,难道是丁暮秋?”焦春水目光散落在地上,他喃喃道:“除了他,
还有谁?”
杨万里听得这句,侧目向鲁老大望去,鲁老大眼中也掠过一丝笑意。转瞬而逝
的笑意。
——这是两人以外谁都无法察觉的。
杨万里恍然大悟似地道:“对了,丁暮秋的在这几年中名声鹊起,行踪神秘诡
异,枪法如神,他实际上已是成为江湖上第二个枪神,除了他,还有谁杀得了枪神
陆轻候?”
鲁老大道:“他为何要杀枪神呢?”
杨万里道:“有些人杀人是不需要原因的,特别是丁暮秋这种人,陆老先生在
世一天,他就不可能成为新的枪神,所以他要杀了陆老先生,取而代之。”
焦春水的思绪纷乱,他的脑中在飞速旋转:“丁暮秋是不是这种人?从我们交
手的情形看,他绝不是那种为了名利或是不为什么就杀人的人,可是谁又能真正了
解别人的心?在丁暮秋那张冷峻忧郁的面孔下面,隐藏的倒底是什么,又有谁能说
得清?鲁老大呢?他出钱让我杀丁暮秋,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这其中又会有什么
圈套?于英儿!对了,只要找到于英儿,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只有她是一直陪在
义父身边的,可是现在她的人却不见了。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既然丁暮秋回了奉
天,不如先去找他问个明白。”
“告辞!”焦春水拱了拱手,大跨步走了出去。
一个女孩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鲁宅后院的马棚里。
——她不能不安静,她的嘴上勒着皮条,勒得很深,简直像一匹刚刚能四处跑
的小马给带上了嚼子。
她当然也不能动,她的身体被一条棉被裹着,只露了半个头。外面绑好了绳子,
即使她滚来滚去,在这四下无人的马棚里,声音也不会被人听到。更何况,旁边还
养着几匹高头蒙古马,不时地打着响鼻,刨着地。
——看来它们是饿了。她呢?
她当然饿,谁被绑起来六七天不吃饭都会饿,但更要命的是渴。
但她对鲁老大总算还有点用处,至少在阴谋被焦春水拆穿时,还可以用她保护
自已。所以她每隔一天,还能得到半碗水,偶尔还能费尽力气吃到马夫喂马时散落
在地上的豆饼。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软弱,她只是有些疲惫,有些虚弱。
她也不会放弃任何逃跑的机会,但她真的没有任何机会。
她当然就是与焦春水一同被枪神陆轻候抚养长大的于英儿。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坚强地活下去,”她想,“至少有一线希望,告诉所有
的人,是鲁老大趁义父旧病复发,带着百十号弟兄来拼义父的命,为的,不过是义
父那把枪。”
他们当然未能如愿,因为枪神虽病,但他手中仍有枪,还有这个他一手调教出
来的义女于英儿。
鲁老大的人死伤大半,不得已撤退,枪神却因此战加重了病情,撒手而去。
枪神是病死的,而不是被人杀死的,她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因为义父
的名声比一切都重要。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句世人皆知的话对江湖中人的意义却不同。
尽管陆轻候已看透了世间的名利,不愿再受名声的拖累,甘愿在远山中独自寂
寞,但他的心又有几人能懂?
本来人生在世,也许有名没名,甚至糊涂明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还在做着你想做的事。
但在江湖上却绝然不同。这里要的是就是名声,要的就是地位,要的就是权利,
要的就是血雨腥风,要的就是你的命!
于英儿想做的,正是陆轻候不愿让她做的,她又觉得非做不可的事。
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外面传来颈骨碎裂的声音,接着便是几声轻响,象是什么人倒在了地上。
悉碎的脚步声响起,于英儿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来人的话简短而有力:“我是来救你的。”
奉天的大帅府里灯火交辉,秩序井然。
奉天之主、如今的东北王、东北边防军总司令、“少帅”张学良和丁暮秋对坐
在老虎厅里。
诺大的厅中只有两人,稍嫌冷清。
窗帘半掩,仍看得见斜挂天边的冷月,那一抹如水的月光洒进厅内,却被灯光
冲淡,消失得无影无踪。
幸好茶还是热的。丁暮秋刚喝了一口茶。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黑亮的皮鞋,湖水般的双眸露出一股坚毅和兴奋。
沙发很软,他的身子浅浅地陷进去,倒象是坐在了云里。
张学良道:“这次去白城,还顺利吧?”
丁暮秋一笑:“嗯,不过我遇到了两个人,两个我认识的人。”
“哦?”
“而他们却是杨宇霆派去杀我的。”
“杨宇霆?”
“嗯。他派这两个人为日本人做事,无非是想讨好日本人。”
“不过,”丁暮秋接着说:“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笑道:“我还没进
奉天,就听说你枪毙了杨宇霆,老百姓可高兴着呢!”
张学良苦笑:“他是罪有应得,他仗着我爹护着他,这些年来结党营私弄权舞
弊,联日亲日,又反对易帜,反对统一,这奉天城,几乎成了他的天下喽!”
丁暮秋道:“大帅其实也知道,只是太过爱惜他的才华罢了。”
张学良叹道:“此次决定,对我来说也是两难,若非他阻挠国家统一,又勾结
日本人想发动兵变,我还真一时难下决心哪!”
丁暮秋道:“不错,杨宇霆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您对他的痛惜从挽联上
那句‘讵同西蜀偏安,总为幼常挥痛泪’中就看得出来呀。”
“嗯。”张学良若有所思,似在回忆往事。他抬起头,问道:“对了,杨宇霆
派去的两个杀手怎么样了?”
丁暮秋轻轻地闭上了眼,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那长长的睫毛、那黑亮的双
眼、还有那红润而稍嫌厚实的唇……段玉莺的影子又在他的脑中晃动。
“他们已经来了。”丁暮秋的眼一睁开,又露出那湖水般的哀愁和无奈,目光
落在稍嫌厚重的大红窗帘上。
窗子忽然破碎,窗帘后两道黑影掠了出去,卫兵们连看都没有看清,几个起落,
黑影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另一道黑影随之掠出,向那两道黑影追去,是丁暮秋。
张学良踱到窗外,低头看了看破碎的玻璃和外面显得惊慌失措的卫兵,笑了笑,
向外望去,只有洒满钻石的夜空。
副官长谭海跑了过来:“总司令,你怎么样?”
“我没事。不过,”张学良淡淡地一笑:“又没有让你们好好地聚一聚。”
“暮秋他又……”
“嗯。”张学良眼望星空,缓道:“真希望中国早日真正统一,让这个乱世尽
快平息下来。”
夜幕下的破土地庙里闪着火光,两个人对坐在火旁吃着烤地瓜,枯干的木枝在
火堆中毕剥作响,火星飘扬着向空中飞舞,转眼间又变得黯淡无光。
“你叫什么名字?”于英儿望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梳了两条辫子
的女孩儿,心中充满了感激。
“你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我救你只不过想让你站出来证明,陆轻候不是丁暮秋
杀的。”女孩有些冷淡,又象是心不在焉。
“丁暮秋?谁是丁暮秋?”
“丁暮秋就是丁暮秋。鲁老大想把陆轻候的死算在他头上,就是嫁祸给他,懂
了吗?”
“懂了。”于英儿看着这位恩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只好含糊地应着。
“懂就好,今天在这里睡一晚,明天我们到奉天去找焦春水。”女孩的语气仍
然平静而冷冰。
“春水哥怎么会到奉天去?”于英儿疑惑地问。
“笨蛋!他受了鲁老大的挑拨,当然要找丁暮秋拼命啦!丁暮秋毫不知情,若
是焦春水暗中下手……”女孩的声音带着怒气,急燥中流出对丁暮秋的一丝关怀。
“你胡说!春水哥才不会暗中害人呢!”于英儿争辩着喊了起来。
辫子女孩儿看了看她,表情忽又恢复平静:“吃完了就快睡觉,一切等找到焦
春水再说。”说罢在草堆里躺了下去。
于英儿望着这个女孩儿,——她长得很漂亮,乌黑的辫子自然地搭着,眉毛在
刘海中似露非露,长而粗黑的睫毛,温润的红唇。鼻翼轻轻地煽动,虽刚躺下去,
但呼吸十分均匀,似已睡去。
她是谁呢?她这么关心丁暮秋,说不定是他的情人…于英儿望着她发呆:春水
哥呢?他怎么样了?他会想我么?
辫子女孩儿突然跳起来叫道:“你不睡觉,看我干什么?!”
于英儿吓了一跳,心道:怎么碰到这么一位怪丫头?口中只好应道:“睡,睡,
这就睡。”忙也躺了下去。
好一抹冷月,如一把锋利的雪镰斜挂当空,偶有如烟般的黑云从月光中划过,
透出几分阴森的杀气。
冬夜寒冷而漫长。北风呼啸着刮过奉天郊外一片黑压压的枯林,掀动了三个人
的衣襟。
段子孝的心有些冷,他想不到丁暮秋竟然能料到自己会去刺杀少帅,而先行准
备在那里,如今,他必须在生与死中做一个抉择,或许他已根本没有选择。
段玉莺的心更冷,已冷到了冰点。她面对的,是相依为命的父亲,和她日思夜
想的丁暮秋。
她想哭。
在女人眼中,男人做的事永远是不可理解甚至极为可笑的。
丁暮秋想笑,于是他就笑了。
他忽然发觉男人看起来很简单的事女人为什么永远看不懂?他看到段玉莺的脸,
美丽的脸庞上挂着让人无法理解的表情,似有些焦急,又有些忧郁,这是一张写满
了喜怒哀乐的脸,谁也看不出她倒底在想什么,她的表情反到令人发笑。
出其不意,丁暮秋忽然身形电射而出,直奔段子孝!
段子孝拨枪!
他不必再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己不是一直企盼着能和丁暮秋有一场真
正了无牵挂的对决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真汉子,也是一个蠢蛋。
枪声响起,子弹在丁暮秋的衣领上留下了一个洞,丁暮秋的枪却已指向了段子
孝的头,枪口距前额不到一尺。两人的手臂扬着,一动不动。
段玉莺的枪也已指向了丁暮秋的头。她没有扣扳机。但——假若丁暮秋开枪了
呢?假若自已的父亲死在他的枪下呢?自己会不会开枪?也许连她自己也无法预料,
更不愿去想。
丁暮秋当然料到她不会开枪,否则她的枪再快,也指不到他的头。
衣领的洞上冒了些许轻烟,丁暮秋闻到了一股子弹高速穿过衣料时的烧焦气味。
段子孝枪法武艺岂是庸手?丁暮秋这一着,可说是冒了极大的危险,稍有差池便可
死于非命。戚继光讲:“临敌无胆向前,空自眼明手便!”临敌之时,身手反应固
然要好,勇气也是制胜关键。
丁暮秋盯着段子孝的眼睛,缓缓地道:“杨宇霆已经死了,你们还想继续为他
和日本人卖命么?”
段玉莺道:“我们和日本人没有关系!”
丁暮秋道:“那么你们是为杨宇霆报仇喽?”
“不错。”段子孝的眼狠狠地叼着丁暮秋的脸,一副杀神附体的架式。丁暮秋
道:“你应该明白,杨宇霆的死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并不是少帅的责任。”
“张学良是在公报私仇!”段子孝怒吼着:“开枪吧!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
杀了他!”
丁暮秋收起了枪,笑道:“别演戏了,你刚才这一枪,明明瞄向我的头,开枪
时却偏向衣领,摆明不想杀我,要我在反击的一刻杀了你,对不对?”
段子孝咬紧了嘴唇,默不做声。
丁暮秋接着说道:“你之所以要我杀了你,因为我曾经救过你,杨宇霆也对你
有恩,你无法选择,只好求一死,既报了我的恩,也对死去的杨宇霆有个交待。”
段子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个人就像是能看穿别
人的心?
丁暮秋的面色沉了沉,道:“你想没想过玉莺?想没想过你做父亲的责任?想
没想过做为一个中国人,在国家如此动乱不安的年代,你身上肩负的使命!?……
你难道就这样死去?象个懦夫一样?”
没错!用死来解决一切的人,的确是懦夫!段子孝泪水横流,仿佛已完全失去
了自尊。
他就象一个透明的灵魂,完整地展现在神的面前。
丁暮秋道:“你看看现在的中国,被列强渐渐蚕食,领土被割让、倒处是外国
租界,百姓活在这些禽兽的铁蹄之下,他们在痛苦地呻吟,他们在受苦,他们在呼
唤!难道你听不到、看不见么?如今军阀割据,为争夺本属于自己的国土残害着自
己的同胞兄弟,同胞们在流泪,同胞们在流血!中国就是因为太多的人为了一已之
私,不顾国仇,相互残杀,勾心斗角,所以象一盘散沙,无法抵抗外国的侵略!而
你,你就是其中一个!你自以为把私人恩怨放得高于一切,就算有江湖道义,就会
无愧于心?你错了,你错了!你为报小恩,助纣为虐,暗杀革命义士,你已是国家
民族的罪人!你自认为尊从江湖道义,行为却与江湖道义背道而弛!”
段子孝静静地听着,丁暮秋的话象刀一样扎在他心上,又象一柄重锤狠狠地敲
击着他的灵魂。
我错了?……我错了!他的心里不停地念着,翻腾着,回想着自己做过的事,
自己错了,错得一踏糊涂。风吹过,他感到一阵阵浑身发冷,——是身体在战栗,
还是心灵在战栗?
“我知道你和那些甘做走狗的汉奸有本质的不同。你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是
个重恩重义的人,只是你走错了一步。”丁暮秋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现在回头,
还来得及,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
段玉莺早收起了枪,事情有了转机,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望着父亲,想到他
倔强的脾气,心中又不免担忧起来。
“言尽于此,保重。”丁暮秋看了段玉莺一眼,整了整衣领,转身向外走去。
寒风中,他的脚步坚实而稳定,没有一丝的犹豫。
“丁暮秋!”一个声音冷冷地在树林中响起,伴着扯耳狂啸的寒风,这声音更
像是怨鬼。丁暮秋的脚步停了下来。
阴森的林中缓步走出一人,虽然林中很黑,却仍能看到他手中那支淡银色左轮
枪的黑色枪口。
代表死亡的枪口,带表死亡的颜色!
——他的人是否也代表着死亡?
丁暮秋脸上露出笑意。“是你。”
“生在这乱世真是有许多无奈。”于英儿撩开车帘儿,两眼斜斜地望着道边黑
乎乎的荒地,故作老成地说。她此刻正坐在一辆拱蓬马车上,在前往奉天的途中。
“小小年纪装模作样!”辫子女孩儿冷道:“你知道什么叫无奈?”
于英的眉毛象八字一样耸拉着,眼睛象看到了肉包子一样盯着辫子女孩道:
“无奈就是想做的事不能做,想吃的东西吃不到,想玩的玩不了,想念的人看不见。”
“哼,完全是个孩子!”辫子女孩儿一脸的轻蔑。
“你呢?你又比我大得了多少?别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随便教训我,大不了,
我赔你一条命便是!”于英儿这两日受够了这女孩的冷言冷语冷面孔,终于有些不
耐烦了。
“哦?你想怎样?要我对你笑么?”辫子女孩对她的话有了些兴趣。
于英儿道:“哼,你那幅凶神恶煞的模样,笑出来也不会好看,不过看在你是
我的恩人,好歹也就忍了罢。”
“嗬,多谢你还当我是恩人,若非我救过你,难不成你还要把我扔到车下去不
成?”
于英儿瞄了她一眼,扭头道:“说不定。”
辫子女孩儿一点也不生气,她居然有了些笑容:“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恩人么?”
“恩人又怎样?还不是想利用我去澄清什么误会,也没安什么好心。”
辫子女孩儿笑道:“这么说,你是十分的不情愿喽?”
于英儿道:“当然,凭你几句话,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连姓名来历都
不敢报,说不定你是专门干拐骗勾当的骗子。”
辫子女孩悠闲道:“你若不愿去,当然可以不去,唉,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担心
的,说不定焦春水真的遇到丁暮秋,早被他一枪毙了!”说着用手比了个手枪的姿
势,嘴里‘啪’地学了一声枪响。
于英儿斜愣着眼睛白了她一眼,哼道:“呸!春水哥得我义父真传,枪法如神,
你那个什么丁暮秋若是遇到他,肯定早死多时了!”她转了转眼睛,坏笑道:“嘿,
你若是不担心那个丁暮秋的安危,又怎会把我从鲁老大那儿救出来去澄清误会?摆
明了是怕春水哥嘛!”
辫子女孩儿道:“哼,莫说是焦春水,就是陆轻候亲到,也不是丁暮秋的对手!
我只不过是怕他们中了圈套相互残杀,让别人看笑话罢了!”
于英儿道:“你那丁暮秋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人也肯定精明得很喽?”
辫子女孩儿得意道:“当然。”
于英儿笑道:“他若是精明,又怎会中了别人的圈套?”
辫子女孩儿一笑:“现在中圈套的可不是丁暮秋,而是焦春水。”
“你……”于英儿脸涨得通红,没想到自己挑她的语病,却叫人家驳了个烧鸡
大窝脖儿。
辫子女孩望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我们不要争了,别忘了,我们可
不是敌人。”
“嗯。”于英儿应了一声,脸上满是尴尬之色。
辫子女孩微笑道:“我叫丁小月,以后你就叫我丁姐姐好了。”
于英儿见她本来冷冰的面孔忽然温柔了许多,倒有些不适应,应道:“好。”
她象又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被鲁老大捉来了呢?”
丁小月道:“本来,我是来找你义父陆轻候的,可惜我来晚了一步。”
于英儿道:“找我义父?你认识他么?找他有什么事?”
丁小月道:“他和我父亲丁有和是亲师兄弟,也是故交,我的姑姑丁秋云就是
你义父的妻子,我也只是听父亲说起他,却没见过他的面。”
“原来如此,”于英儿立刻笑了起来:“我听义父讲起过他师兄的事,这么说,
你还真是我的姐姐呢。”
丁小月微笑道:“嗯,我父亲告诉我,陆伯伯隐居在太平川以西靠近内蒙的雪
松坳,让我带着信物来找他,取一件东西。”
于英儿道:“信物?什么信物?”
丁小月顺过又黑又粗的辫子,辫梢上系着两个小巧精致的金铃儿,她笑道:
“就是这缺角金铃儿。”
“哦?”于英儿仔细看去,那两个金铃儿果然各有一个小三角儿豁口,摇动起
来,叮叮声十分悦耳,比起一般的铜铃银铃,声音更动听几分。
丁小月道:“可是我到的时候,陆伯伯已过世了,这金铃本作为信物,现在又
有什么用?”
于英儿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相信你就行了呗。”
“你相信我?”丁小月笑道:“你刚才还说我说不定是个骗子呢。”
于英儿脸一红:“好姐姐,不要取笑人家了嘛,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现
在就不同了嘛。”
“你真的相信我?”
“当然了,”于英儿道:“你来拿什么东西?我找来给你就是了。”
丁小月叹了口气:“可惜我也不知道要拿的是什么东西。父亲只是说,陆伯伯
见了金铃,就一切都明白了,自然会把东西给我。”
于英儿气道:“这叫什么话?这两个老头儿真会玩把戏!神神秘秘的装模作样,
却可笑得象孩子玩家家酒。”
丁小月道:“无论这东西是什么,这件事都要先放一放,现在重要的是焦春水
已去找丁暮秋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碰了面,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必然凶险得很。”
她向于英儿望去,却见她有些愣愣地出神。
“你在想什么?”丁小月问道。
“姐姐,你说的丁暮秋,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丁小月笑道:“当然,你义父陆轻候是我爹丁有和的师弟,武艺上差我父一截,
而丁暮秋的枪法和武功是我父亲亲自传授的,他不但学了十成,而且苦练而不断创
新,现在他的枪法和武艺,绝对已在我父亲之上。”
于英儿的眼睛不动了,她呆呆地发愣,忽然掀开车帘冲车老板儿喊道:“你还
不快点!”
车老板儿正在迷迷瞪瞪地半打着盹儿,被她一声差点吓到车下去,忙应道:
“好,好。”手中鞭轻甩,啪啪两声,车速似又快了许多。
于英儿眼框里噙着些泪水,抱着膝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哽咽道:“春水
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过了一阵,她忽然抬起头问道:“丁姐姐,我们
为什么不坐火车?我从来没坐过,不过我知道火车很快的。”丁小月舒展了下身子,
她的头靠在车蓬边,缓道:“我不能坐火车。”
“为什么?”
丁小月听了听车老板的动静,压低了声音对于英儿说:“因为火车站有搜捕我
的汉奸。”于英儿不解道:“姐姐,你倒底是什么人?”丁小月笑道:“你看我象
什么人?”
于英儿得意道:“反正不是坏人,因为春水哥说过,汉奸是坏人,他们抓你,
你当然是好人。”她提起焦春水,神色又黯然下来:“不知道春水哥现在在哪里?
他到了奉天没有?他……会不会想我?”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脸上也泛起一层
美丽的红晕。
“呵,感情……”丁小月望着她,象想起了什么,脸上也露出一丝忧郁:“乱
世的确有许多无奈。你说得很对。”
“哦”于英儿漫不经心地应着,她或许根本没听到丁小月说的是什么。
丁小月把头扭向一边,她不愿再想,她不能再想,既然与事无补,想得再多又
有什么用?这世界中有许多事本就是让人无可奈何的。
乱世多无奈,太平又如何?
所有的无可奈何,所有的悲伤哀怨,所有的痛苦欢乐,都是人自找的。
越是想忘记的事,越是记得很牢,而且总在你最不愿想起的时候想起。
有些事会令人一生一世都痛苦,甚至生生世世都痛苦,只要人还存留着这记忆,
那么只有死亡才会是这痛苦的终结。
那是一种灵魂被一把生锈的锯反复地锯来锯去,永远没有结束的感觉。
——她想到了什么?
“没错。是我。”焦春水直视着丁暮秋,他的声音似有些疲惫,但目光却如他
手中的银枪般闪亮。
段子孝和段玉莺冷眼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转身而去。他们知道,江湖有江湖
的规矩,与你无关的事,还是站得远一点的好。
焦春水淡淡地扫了扫两人远去的背影,他的目光又回到了丁暮秋的脸上。
“陆轻候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丁暮秋的笑容依旧,只是有些淡了,他毫不掩饰有些意外的感觉,
因为他不喜欢做作,哪怕是一点点的虚伪的做作。
焦春水在等,等丁暮秋接着说,但丁暮秋什么也没有说。
“你不想解释?说出自己不是凶手的理由?”焦春水问道。
“我不必解释。真话一句就足够。”丁暮秋道:“如果别人不相信,说一万句
真话也没用。”
焦春水道:“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杀得了我义父?”
丁暮秋道:“你亲眼看到是我杀了他么?”
焦春水沉默。
丁暮秋道:“人死,并不一定是被人杀,除了人杀人,时间、疾病、灾害都可
以杀了人。而且,据我所知,枪神陆轻候患肺痨已久,旧病复发而死也并非没有可
能。”
焦春水冷道:“我义父患肺痨,你又怎么知道?分明是你在找他时看到的,见
他在病中,所以趁机下手!”
丁暮秋道:“一个人知道的东西多并不奇怪,凡是我想知道的,都会想尽办法
知道,这并不能成为我杀了枪神的证据。”
“况且,”丁暮秋道:“你估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即使枪神在病中,我也未必赢得了他。”丁暮秋说这句话的神色黯然,双眸
似流出无限的寂寞。
焦春水再次陷入沉默。
自己说丁暮秋乘人之危下手,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为什么不信?就因为自
己的感觉。有些人的感觉就像是得到了神的暗示,绝不会出错,焦春水无疑是这种
人,而且他相信这种感觉。
也许他会对这感觉产生怀疑,但见了丁暮秋的面,看到他那双如湖般明澈的眼
睛,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
那双眼睛充满了坚毅和冷静,又象冰山下的火种,蕴含着极大的热情。当你用
怀疑的目光去看时,所看到的,只有真诚。
他的枪口已垂了下来。
丁暮秋道:“枪神是怎么死的?”
“弹中眉心,一枪毙命。”焦春水的思想已回到另一条路上。
“亲眼所见?”
“不,是听说。”
“听谁说?”
“药房的赵先生。他常为义父看病,和我们交情不错。”
“你了解他么?”
“了解。”
“真的了解?”
“……”焦春水忽然无法再说下去。他忽然发现,那个经常和自己打交道的人
是这样陌生,非但是赵先生,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忽然间都变得很陌生,一个个面孔
在他脑中闪过,有哪一个,哪一个是自己真正了解的?即使是义父,自己又真正了
解多少?我?我是焦春水,焦春水是我的名字,而我又对自己了解多少?
——人永远都是一个自己和别人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永远的迷!
这个迷无法解开,无从解开,又何谈了解二字?
他已冒出一丝冷汗。
“难道这是一个骗局?是了,义父若被人枪杀,于英儿为保义父名声,是无论
如何也不会轻易把此事告诉别人的,而赵先生竟能说出义父被杀是‘弹中眉心,一
枪毙命’?那么,赵先生是在说谎,他又为何要这样做?”焦春水的心像开水般翻
着花儿,不停地思忖。
丁暮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道:“作为后辈,此事又和我有关,我自会助你查
到真凶,还枪神和我一个公道。”
“后辈?”
“现在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丁暮秋道:“你应该知道,枪神陆轻候和
丁有和的关系。”
焦春水一愕,道:“不错,‘刀神’丁有和是我义父的师兄,不过义父隐居已
久,我也从未见过‘刀神’。”
丁暮秋道:“我就是丁有和的儿子。”
焦春水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气吸得老长。
丁暮秋缓道:“你现在也不必相信,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凶手和主谋。”
焦春水略一思忖,道:“丁暮秋,我相信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焦春水道:“不管查到谁是真凶,或是主谋,你都不要动手,因为——”
丁暮秋笑了:“因为你要亲手杀了他。”
下一章 回目录
请到李哲专栏讨论区发表您的评论
返回页顶
主目录 - 书籍搜索 - 讨论区 - 读者信箱 - 征OCR - 刊登广告
Shuku.Net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