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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窑
夜幕降临。奉天城的大街上,买卖铺户百货公司样样俱全,灯火通明,繁华热
闹。不安的阴云仿佛已被人们对少帅的信心吹散。众多的建筑中间,一处小楼却稍
嫌冷清。
这楼,名叫探春楼。据说这楼原开在北平,后来局势混乱,主人便把这生意挪
到了相对稳定的东北,却不知,哪边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乱世里总有些暴发户来
此挥霍,但因为这些人惹起的麻烦也不少,加上奉天城又添了几家日本妓院,一些
有钱的熟客也都跑去‘尝鲜儿’,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眼看着‘生意’日渐冷清下去,老鸨的脾气也一天天见长,闲扯时不时的跟院
里的姑娘们恼上两句:“这些个掉了腰子没胯骨的老不修、绝户种!中国女人还没
摸够,又去玩日本娘们儿,这些个混蛋也不知道个爱国!唉,这世道哇,算完了~!”
原来在她心里,这嫖中国女人跟抵制日货一样,也是爱国的表现。
“小红啊,有客!”
“来了~”随着令人骨酥肉麻的一声答应,一个女人从楼下走了上来。她身穿
桃花红的旗袍儿,上面外加一套雪貂毛边儿的白锦小坎肩儿,上绣的是两只黄莺儿
柳梢儿头上啾啾细语、相偎呢喃。只见她:乌云高卷,粉颈低垂。抿嘴儿一笑,娇
滴滴含羞犹带怨;美目儿偷瞧,喜滋滋眉目却传情。耳边戴翡翠雕花儿玲珑坠儿,
荡悠悠轻摆撩人意;白袜红底儿高跟儿鞋,踏得人心鼓响咚咚。
小红轻抬玉腿,上得楼来,正见鸨儿娘笑吟吟站在门口。她笑道:“这是哪位
爷要可怜我这薄命的人儿?”
鸨儿冲小红低笑道:“孩儿啊,这满园的花朵可就数你红,这不,就是打咱在
京里那时候儿就常来的那位爷,咱搬,他也搬,可是被你给迷住喽!哎哟,说这话
儿,这一晃儿他可是有个十七八天儿没来了,你可要好好伺候着。”
丁暮秋在屋里听得这句,不由得一阵苦笑。
焦春水的脸色时青时红,这擦得锃光瓦亮的檀木桌子、崭新的青花瓷儿茶壶茶
碗儿、床上雪白的锦锻被在他眼里看来却是肮脏得不堪入目。听了老鸨的话,更是
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直痒痒。在这里呆上一刻就象受刑一样。若不是丁暮秋说要
到这‘探春楼’里来找一位朋友,能打探到各行各路的消息,说不定就会查到凶手,
他才不会在这个地方呆下去。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直直地站着,不肯舒舒服服地
坐在这梨木雕花的太师椅上。
丁暮秋此刻却坐得很稳,这太师椅的做工还算精巧,漆也上得很细致均匀,椅
背恰到好处地符合了人体脊椎的弯度,将腰靠在上面实在舒服得很。他手中托着一
杯茶慢慢地啜着,望着茶杯中升腾的热气,香气丝丝浸入他的大脑,舒畅着他的每
一根神经。
焦春水道:“你倒是舒服得很!”
丁暮秋望了他一眼,笑道:“人不应该错过任何一个享受人生的机会,对于某
些人来说,人生仿佛充满了苦闷,他们在苦闷中绞尽脑汁去寻找快乐,结果这个寻
找的过程却成了新的‘苦闷’。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人生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快乐,
快乐也每时每刻伴随在人的身边,伸出手去,触到的就是快乐的,睁眼看去,看到
的一切也都是快乐的,其实快乐时时刻刻就在人的身边,只是有些人看不见而已。”
“哼。”焦春水冷冷一哂,不再作声。
鸨儿领小红进得屋来,见焦春水站在一旁木呆呆的样儿,料想来这种地方是头
一遭,心想多刮它几个钱儿,反正客人进了门儿,兜儿里有的是钱,挣不去是你没
本事。再说,那档子事儿又不用她拼命。她笑道:“哎哟,还有这位爷呢?这小红
一个哪够陪的呀?我们这的孩儿们哪可都乖巧得很,比如这小青啊、小霞呀、仪儿
呀、凤儿呀,啧啧啧,不是我夸口,哪个都跟九天上的仙女儿似的,要不,把她们
都叫上来?”
丁暮秋知她心思,伸手掏出一袋银元,沉甸甸地。他笑道:“妈妈不必辛苦了,
我们只想和这位小红姑娘喝喝茶、聊聊天儿,这点小意思,先请妈妈收着,只是我
们好清静,待会莫叫人打搅了。”
鸨儿早知他出手大方,见了这大洋更是眉开眼笑,加上丁暮秋一口一个‘妈妈
’,亲切得不得了,要知道老鸨可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没几个人瞧得起,往来的
嫖客们平常最多叫声‘老板娘’什么的,有时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哪像丁暮秋这
般亲近?当下欣喜万分,笑道:“这位爷客气,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得,那我就
收着吧。”早将钱袋抄在怀中,就怕这钱会自己个儿长了翅儿,生了翎儿飞了去。
丁暮秋一笑:“妈妈莫忘了我的话。”
“放心,放心。”鸨儿笑道:“呆会儿我亲自在楼梯下守着去,一准儿不让人
进这门儿。”说完退出来,关了门儿,美不滋儿地下得楼来,拉了条板凳儿坐在楼
梯旁边,美滋滋地边喝茶水边磕瓜子儿,还时不时的把手伸进鞋里,抠两下又犯了
脚气的臭脚丫子。
她把那袋银元收了起来,不过仍是照例拿了几枚放在贴身的肚兜儿里,——这
是她的爱好之一:哪怕是抓痒痒时顺手摸上一摸那硬硬的、被体温暖和了的袁大头,
心里就会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袁世凯知道了自己铸在银元上的脑袋被一个老鸨用抠脚气的手整天摸
来摸去后是什么感觉?
也许……嘿嘿……会有点儿痒吧。
焦春水现在却一点也不痒,鸡皮疙瘩也没了,身上仿佛轻松了许多,而且他终
于坐在了椅子上。
让他坐下的原因当然是小红,这倒不是因为被她的风情所惑,而是小红在老鸨
出去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身上那种风尘女子的轻佻和浪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情变得严肃而认真,仿佛带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气势和尊严。然后丁暮秋就介绍说
:“她就是我说的那位朋友。”
小红微笑着坐下,望着焦春水道:“这位朋友是喜欢站着?还是嫌我们这里不
干净?”
嫌这里不干净,就是嫌小红不干净,嫌小红不干净,那么她的朋友丁暮秋也就
不干净,跟着丁暮秋来这里的自己呢?岂非也是干净不了?所以焦春水只好坐下。
他才发现,原来坐着比站着舒服得多。
丁暮秋放下了茶碗。
小红笑道:“听说汉奸头子冯德才被人给杀了,日本人本来是派他到榆树屯去
办事儿,结果走到白城却遇到袭击,他跑出两三里地,终于被人打死在道边的大地
里。不用说,又是你。”
“你知道的好像比我还清楚。”丁暮秋一笑。
小红道:“日本人也知道是你,因为除了你,东北没人敢碰冯德才,也没人敢
在东北碰冯德才,何况他从奉天出去时还带了三十多个保镖。”她笑道:“那三十
多人很棘手吧?听说他们都是先遣团里拨尖儿的好手。”
丁暮秋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见了酒和女人就不要命了,我倒没费什
么功夫。那个冯德才却也真狡滑得很,出了事儿靠手下们踮底儿,自己先溜之大吉,
我追他还真费了些事。”
小红笑道:“再怎么狡猾,最后不还是死在你的手里了?”
丁暮秋吁了口气:“不,他是死在自己的手里。若非多行不义,助纣为虐,凭
他的枪法武艺,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英雄豪杰也未可知。”
小红沉吟一下,缓道:“嗯。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不管是选大路还是小路,
都没有关系,可是有人却偏偏选择走背离国家和民族的死路,他们的确是死在自己
的手里。”
丁暮秋又喝了口茶:“不过说回来,他们这一路总的说来还算很小心。”
小红看着他:“所以你一直等到白城附近才下手,因为他们在路上一直平安无
事,在接近目的地时便会变得松懈。”
丁暮秋叹道:“这一直是人类经常犯而且很难改的毛病之一。”他想起那日见
到段子孝的情景,心里忽然一动。
小红捕捉到了他脸上这微妙的变化:“秋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丁暮秋道:“我忽然觉得冯德才不过是个诱饵。”
“诱饵?”
“嗯……”丁暮秋岔开话题道:“小红,这几天我不在奉天,这边的情况怎么
样?”
小红道:“奉天这几日出的大事,想必你也早知道了,杨宇霆和常荫槐被少帅
枪毙了,听说杨宇霆想在一月十二发动兵变,少帅先下手为强,在十号那天设计处
决了他们。”
丁暮秋只是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少帅与杨宇霆之间的矛盾纠葛很深,老帅张
作霖活着的时候,奉系之中的派系争斗就已经日渐凸显,奉系内部,分成由张作相、
汤玉麟为首的,曾经跟张作霖打天下的元老派、张学良、郭松龄为首的讲武堂派和
以杨宇霆为首的士官派。元老派的人比较平静,主要的争斗便在讲武堂派和士官派
之间发生,这些派系明争暗斗,由来以久,又岂是一两件事能摆得清的?
小红道:“日本人在出事后却没有太大的动静,不知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没有动静,也许就会变成最大的动静。”平静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杀机。丁暮
秋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皱着眉头端起了茶杯。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阴阳怪气儿的喊叫
声:“妈的,还不让姑娘们出来伺候爷爷?”
焦春水一愣,他低道:“是鲁幼谦的声音。”
丁暮秋道:“鲁幼谦?”
焦春水道:“他爹叫鲁茂贞,人称鲁老大,是太平川马帮的瓢把子。就是他爹
出钱让我去杀你的……我……”他的脸上一红。
丁暮秋一笑道:“旧事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杀人赚钱一定是有原因的。”
焦春水忽然感到一阵亲切和感动。人与人之间最缺少的就是‘理解’,他此刻
却在丁暮秋的笑容中看到了这两个字。
他说道:“奇怪,这小子怎么会到妓院里来?”
小红冷道:“男人逛窑子,老早就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有什么奇怪?”
焦春水红着脸看了小红一眼:“奇怪就在这里,因为他已不是个男人。他……
他无恶不做,强奸了不少良家女,被我给阉了。”
“良家女……”
小红幽幽道:“良家女?哼,糟踏良家女就叫强奸,糟踏我们却是天经地义的,
难道我们做这行是自愿的?难道我们就不是被强奸?有哪个妓女可以选择和自己喜
欢的人在一起?良家女被遭踏一次就有英雄义士抱打不平,我们呢?我们每天都在
被强奸!却没有一个人同情!”她说到后面,声音不由自主大了起来,眼圈一红,
泪水也夺眶而出。
焦春水一句话触动了小红的伤心,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上帝赋予女人哭的权利,那会使她们更美。佳人弹泪,再绝情的男人也会被打动。
哭在某些女人的手中似乎已成为一项工具,打动男人的工具,而不是表达痛苦的方
式。所以她们是悲哀的。她们看似在欺骗别人,实际是在欺骗自己。当男人醒悟后
而离开她时,她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一无所有的,除了那带有欺骗性的、虚情假
意的回忆和已经逝去或将要逝去的青春。——小红呢?她的泪水中又有几分是假,
几分是真?
丁暮秋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些什么?
楼下传来老鸨和姑娘们的笑声,又慢慢静了下来,想是老鸨已为鲁幼谦安排好
了姑娘。
小红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只落了几滴伤心泪,便又恢复了笑容:“秋哥,小妹
一时失态,失礼了。”
丁暮秋苦笑道:“心里的委屈,哭出来也许更好受些。”
焦春水忙岔开话题道:“我最开始就怀疑是鲁老大他们暗中害了我义父,这小
子到奉天来,不知做些什么,我们不如暗中盯着他,怎么样?”
“嗯。”丁暮秋道:“既然鲁老大出钱让你来杀我,你非但没杀我,反倒伤了
他的儿子,他报复的理由和动机的确很充分。不管怎么样,先查查再说。”
小红道:“他既然被阉了,又怎会来找女人?我想,他一定是来见什么人。”
丁暮秋道:“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是个很秘密很重要的人。”
焦春水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丁暮秋道:“我和你一起去。”
小红道:“要不要我跟妈妈说一声?”
丁暮秋道:“不用了,我能应付。”他稍迟疑一下,道:“我们也许不会回来
了。”
小红道:“我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也知道要做一个聪明的女人首先
要学会洒脱干脆——男人最讨厌婆婆妈妈的女人。
有时候要做到洒脱干脆这四个字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你对一个人付出了
太多感情的时候。
也许是太重感情的缘故,这世上居然出现了许多婆婆妈妈的男人,可是这些男
人却被他们所爱着的女人称作‘没男子气概’、‘不是男人的男人’。她们忽略了
男人那颗真诚地爱着她的心,也许她们根本不配被这些重情的男人去爱,真的不配。
——跟一个不懂感情的人讲感情,这正是某些人的愚笨之处,也恰恰是这个人
的可爱之处。只是他们爱错了人而已。
老鸨听到楼梯声响,回头看到丁暮秋和焦春水一前一后走了下来,忙把那只抠
脚气的手从鞋里抽了出来,提上鞋跟儿,扭动腰枝,挥舞着手中的手帕,笑脸迎道
:“哎哟,两位爷,有事您吩咐,喊一声儿就成了,哪用您亲自下来?”
焦春水看她挥着那手帕,一股脚臭味随之飘来,不由扭头捂住了鼻子。老鸨见
状,忙把手收了回来,脸上仍讪笑不止。
丁暮秋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妈妈,刚才在楼上听到下面有人吵嚷,这……”
老鸨忙笑道:“那是个没见识的土佬儿,带了两个不长眼的打手,看模样大概
是哪个屯儿的土地主,进门儿就吵吵闹闹的,也没个体统,吵了您的雅兴,你看看,
这是怎么说的?”
丁暮秋笑道:“不瞒妈妈,我方才听这人声音,好像是我一个朋友,我想暗中
看一看,若真是,便跟他开个玩笑,逗个乐子。若不是,也就悄悄地回来,两不相
扰。”
老鸨听了这话,料自己刚才说走了嘴,忙改口道:“哎哟,原来是贵友,呵呵
呵,您看我这口没遮拦的,该打,该打!”她手一指东面的小廊:“往前走拐个弯
儿,他在左边第四间,呵呵呵,我给您带路,算是赔罪。”
丁暮秋笑道:“不必了,多谢妈妈。”回首用眼神一领焦春水,二人轻步向东
廊走去。
焦春水紧跟两步,帖近丁暮秋低道:“刚才老鸨说,他带了两个打手。”
丁暮秋应道:“嗯,打手若在门外守着,我们也不好靠近,先观察一下他们站
的位置再想下一步。”
两人已轻步走到了东廊拐角。丁暮秋背靠着墙壁,探头向左边望去,却不见一
个人影。
丁暮秋回首道:“打手不在外面。”
焦春水道:“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蹑足潜踪向前摸去,只听得两边的屋子里不是男人的淫笑,便是女人的
喘息,听得焦春水面红耳热,又一阵阵感到恶心。他们很快摸到第四间屋门外。
只听屋中正是鲁幼谦的狂笑声:“哈哈哈哈,使劲干哪!掐她!他爹个以(尾)
巴的!哈哈哈哈,真他妈痛快!嘿嘿嘿……”
丁暮秋和焦春水透过窗缝向屋里望去,只见鲁幼谦歪七趔八地坐在椅子上手舞
足蹈,呲牙狂笑,床上两个打手赤身裸体,连掐带拧地正蹂躏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
妓女,那妓女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淌着血丝,连哭带号,哀求不止。那妓女叫
得越惨,鲁幼谦笑得越狂,甚至兴奋得直拧自己的大腿。
丁暮秋一皱眉,心想:“看来鲁幼谦已完全失去了人性,对于他这个不健全的
人来说,虐待已成为了一种新的发泄方式,藉此可以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满足。”
焦春水眼里哪容得下这这灭绝人性的事情?他怒火上涌,抬脚便要踹门,丁暮
秋忙一把将他拉住,拽到一边低道:“不要鲁莽!”
“可……”焦春水眼中冒火,直勾勾地盯着丁暮秋。
丁暮秋低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有些事一定要忍。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焦春水看着丁暮秋的眼睛,丁暮秋的眼睛也在直视着他,他在这双眼睛中分明
感受到了极强烈的仇恨和愤怒,偏偏看上去却仍是那么平静而哀伤,仿佛那秋日那
跌满落叶的湖水。他的手腕被丁暮秋钳得生疼。紧攥的拳头不由一松。——痛苦总
能使人变得清醒,他渐渐冷静下来。
丁暮秋放开他的手:“走。先回去再说。”
小红呆呆地坐在桌旁,看着桌上的茶壶茶碗静静地出神。
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缎被、懒洋洋斜挂在窗边的大红
窗帘、还有她对面那张仿佛还残留着丁暮秋体温的梨木雕花椅子都安安静静地呆在
那里,象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也许真正空荡荡的,是她的心。风尘中迎来送往,强颜欢笑,青春岁月都在这
虚情假意中消失殆尽,当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才会感觉到孤独是件多么可怕的
事。她忽然很想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哪怕摸一下也好。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傻?”她极力想拭干腮边的泪,可是泪水却又不争气
地流了下来。
“虽然他绝不会嫌弃我,但是我嫌弃我自己!我根本配不上他,我从来就没有
资格去喜欢他,去爱他!”朦胧的泪眼中,她仿佛又看到那个邪恶的男人恶狠狠地
对她吼叫:“我得不到你的心,他也绝对别想得到你的人!我要叫你被千人跨,万
人骑!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哈哈哈哈哈——”恶魔般的笑声在她耳边回响,“不!,
不要!”她的头使劲地晃着,想把这影象从大脑中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甩得无
影无踪。
忽然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这手温暖而有力,一双姆指轻轻地为她擦着泪痕。
“小红。”这声音也同样温暖,同样有力,还带着一抹压抑的伤痛和怜惜。
“秋哥?”小红看清了蹲在她面前的人,也止住了悲声:“你怎么回来了?怎
么没去盯那个鲁幼谦?”
丁暮秋放开手站起身,苦笑道:“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在关心着别人的事,
你什么时候能替自己着想着想?”
小红三两把擦干了眼泪,居然笑了起来:“我伤心?我什么时候伤心了?我呀,
可一直高兴得很呢。”
丁暮秋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他望了一眼楼下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和零零
落落的灯火,缓缓地说道:“人骗人倒也罢了,骗自己却是为了什么?”
小红的脸扭到了一边,笑容象白云一样飘走,娇艳的脸上凭添了一抹忧郁,就
象感受到冬天脚步的秋菊。
她低着头看着桌上的半碗冷茶,那茶水似清了许多,香气早已如烟般消散,茶
叶静静地沉在杯底,象她那颗早已沉入死海的碎心。
丁暮秋坐了下来,他望着小红,缓道:“我还是把你赎出去吧。”焦春水不禁
有些奇怪,——把一个女人从妓院这个火炕中赎出来,本来会使这个女人幸福得欣
喜若狂,而此刻丁暮秋的神态和语气竟象是在恳求。
小红象木头人一样呆了许久,忽然她笑了出来:“呵,呵呵……”她转过头看
着丁暮秋:“这句话说了多少遍,你还记得么?”
丁暮秋摇了摇头。
小红流着泪:“但是我记得,算上今天这次,你整整说了一百二十次。”她站
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开了窗帘。窗外的月光温柔得就象情人的眼眸。
对她来说,人生不就正如这温柔的月夜一样?美丽、恬静,却又充满了黑暗!
她缓道:“虽然我永远也不会让你赎我,但我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过
的每一句话。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真正关心我。”
“你知道么?每当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苍茫晦暗的夜色,我都会感觉到自己是
那么孤独、那么痛苦,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也不明白我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
义。但是我只要看到这月光,就象看到你的眼睛,它温柔、坚毅、闪烁着象征自由
与希望的光。它使我感到温暖,让我生出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小红闭着眼,紧紧
地抱着自己的双肩。从背后看去,她半个身子象是嵌在了那又大又圆又有些缺损的
月亮里。
“妓院是一个苦窑,人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苦窑?”
“自由……,希望……,人生……”望着她月光中那单薄纤弱的背影,丁暮秋
的心猛地一痛,思绪仿佛缠绕着那回忆的箭瞬间穿透了记忆的门。回首那如梦般美
丽的青春,回首那如烟消逝的往事,还有那段纯洁如出水清莲般的感情……人生中
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渴望自由的人却总不自由,充满希望的人却总是被
压在残酷的现实下。这人生的意义倒底何在?感情若只能带给人伤痛,那么人又为
何要去追寻它?他的眼里泛出了泪花。
停了一停,他缓道:“小红……你这又是何苦?为了他……”
“不要再提他!”小红突然转过身,愤怒的眼中夹着泪光:“他既然怀疑我、
抛弃我这个妻子,我就要这样报复他!我要让他一辈子都后悔!内疚!”
“可你是在糟踏自己!你为他这么做值得吗?”丁暮秋的声音痛苦而颤抖,正
如此刻他的心一样。
焦春水看得出来,他们之间也许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故事,或是不一样的感
情,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只好什么也不做。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们只听得到隔壁屋里的呢喃声、木床不堪重压的吱吱
声和楼下不时传来妓女们的逗闹声。
焦春水忽然又是一阵恶心。
人类最原始的欢乐被人为地掺杂了太多的污垢,这本该纯洁而美妙的声音此刻
听来却是那么地令人恶心、窒息!当一些人被贪念扼住脖子、被欲望缚住手脚、被
堕落之神迷住心灵的时候,他们脱下了上衣,脱下了裤子,脱掉了人的一层皮!当
灵魂被金钱吞噬、生命被肉欲摧残、道德被邪念毁灭,当人不能称其为人的时候,
他们还在说着那句所谓的古话:“笑贫不笑娼”。面对他们,你又能说些什么呢?
可是在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是走投无路,又有多少是被骗被坑,又有多少是
被威逼强迫、刀压肩头?在这纷纷的乱世,在这看似温柔的月色下,又有几人看得
到这一幕幕人间的惨剧?
即使看得到,也不过是表示几分同情。即使是同情,也不过是空留一声叹息罢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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