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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迹
别人的故事
和泊泊坐在校园樟树林里温习功课,不远处树丛里传来断续的沙沙声。天气正
值炎夏,特别容易心烦。我皱皱眉,合上书。本来是为了图个清净才来这里,谁知
还是意料不到地被打扰。
“我们去看看。”泊泊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那簇树丛。
我轻轻拨开眼前的树叶,伸过去半个脸。树丛里是一小块空地,灰色鹅卵石铺
道上,简简单单的一条石头长椅。
一对情侣正在那里分手。男孩子表情平静,巍然不动;女孩子好像想说什么,
面色却艰难不堪,欲言又止,已经哭成泪人。
这是常见的情节。爱情这种双人世界里,某人要卷铺盖离开了,或是另觅他处
了,另一个人总得流点泪来哀悼哀悼,然后才能重新从容地开始各自的新人生。反
正不是你哭,就是我闹,不是当着面,也会在心里挣扎几下。避不了的必经过程。
女孩还在哭。那个男孩也不忍心就这样把她扔在小树林里,于是一言不发的,
极有耐心地等她哭完。
“看来是她被甩了。”泊泊轻声叹息,摇摇头,“不过,她长得这么漂亮。”
“管闲事。”我横她一眼。
“难道不是吗?”
我仔细审视起这个女孩子来。泊泊说得没错。有些女子让男人看了动心,那不
算真的美,能让天生就善妒的女人看了也不得不肯定其容貌的女子,才叫真正的美
丽。
眼前这个女孩就是属于这一类。她个子不是很高,身段玲珑;一张面孔几乎无
懈可击。眉眼如画,肤如凝脂,像是从一幅精致的工笔仕女图里走出来一般。大眼
睛黑白分明盈盈带泪,虽然哭得肝肠寸断,但却反而给人一种梨花带雨的凄美感。
“这样的女孩也失恋。”泊泊叹道:“唉,这年头。”
她讲得有点大声,我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女孩停止抽泣,红着眼睛诧
异地东张西望。男孩子眼尖,看见了藏在树丛背后的我们,脸色很是尴尬。
“我们走吧。”他拉拉身边女孩的手。走了几步,又转过脸来看了我们一眼,
神色凝重。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以前都没见过?肯定是新生。”泊泊蹙着眉头,煞
有介事地分析道:“我有预感,我们班上那几只大黄蜂这学期又不愁没事可做了。”
她是指那几个开着家里的跑车,仰仗父荫,不学无术,专职约会女孩子的大少
爷们。
我笑笑,“那也好啊,有免费的好剧可看,又有免费的丑角可观,生活乏味,
乐趣也只剩这一桩半桩了。”
“你嘴巴真毒。”泊泊也笑了,“还有一件事。康乔昨天告诉我,他帮你找到
了房子。”她耸耸肩,“我让他帮忙,他就不见得这么勤快,还是你的话有份量。”
正说着,康乔的电话恰逢时机的到了。
“静央,你在哪里?”他在电话那头问:“你不是说想租房子吗?正巧,我找
到合适你的住处,要不我们出来喝杯茶,边喝边聊?”
泊泊在一边笑着插嘴:“多带个人不麻烦吧?”
康乔打着哈哈,我推开泊泊,约了地方挂了机。泊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调侃我,
“看来是真动芳心了,康程静央。”
我笑着换好衣服,出了门。
我的故事
泊泊是我在学校里同寝的室友。研究生都是两人一间寝室,我这一走,泊泊一
个人在寝室里就冷清了许多。不过这丫头,光是好朋友就以三位数计算,男朋友少
说也一打两打的。她是个不愁寂寞的家伙,完全不必担心她在我走后会有什么劳什
子的凄凉景象。
我的性格和泊泊大相径庭。也许是念了六年经济的缘故,数据与理论深入思路
血脉,浸出一副条理分明,踏实冷静的脾性来。
泊泊常说:“真是相由心生。看你一副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样子,五官端
正整齐得拣不出毛病来,简直就是像是上帝用游标卡尺精确度量之后,再一五一十
地照捏出来的。你要打定主意骗一个人的话,说不定那人被你卖了还得帮你数钱—
—你这眉眼生得太正直了,肚子里再打什么鬼主意,一张脸都还是给人一种特安全
稳妥的感觉。”
我笑。我太明白自己这副长相了。浓眉,大眼,直直的鼻梁,比例合适的嘴。
泊泊说得对,五官端正整齐得过了份,绝对算不上难看,但却是要多乏味就多乏味。
这年头,流行的是一种嚣张跋扈,不由分说的美。微微上扬的嘴角,似笑非笑
的表情,不经意地扔下一串媚眼,摸不透情绪的轻笑与叹息。引人浮想连翩心弛神
往。
越是风行什么,我就越没有什么。
康乔是高我一个年级的学长,不同系,我念经济他念法律。“一个耍嘴皮,一
个打算盘,正好天仙配。”这是泊泊对我们的评价。
其实我们并没有近到这一步。我知道他在众多朋友中对我另眼相待,他也清楚
我注视他的眼神与看其他甲乙丙丁不同。我们心照不宣,有一种藏匿在静谧中暗自
气象万千的暧味感。我很喜欢目前这样的状态。
康乔替我找到的房子是他表姐以前的住所,位于城西闹中取静的地段。我去看
了房子后,很满意。两室两厅,宽大明亮的露台。非常温暖整洁。重要的是租金也
够便宜。明显是卖了人情给我。我当即就定了下来,并和康乔说好,让他和泊泊帮
我搬家。
康乔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手机响了,他听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有点抱歉地对
我道:“我表姐打来的,静央,那所屋子,可能会有人和你合租。”
“哦?”我挑挑眉。真是美中不足。
“是我表姐一同学的学妹。”康乔道:“你不介意吧?”
我想了想,耸耸肩,笑道:“不介意,反正有房间,我一个人住其实也挺冷清
的。”
“那好。”康乔拿起电话回复他表姐,聊了几句,又笑着对我说:“要不你们
见一面吧,她也是我们学校的。”
“是吗?”我笑,“这么巧。好啊,也算缘份。”
于是便说定了,周末下午,康乔请我、泊泊和那个女孩一起喝茶,然后他们一
起帮我们搬家。
那天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暖暖的,透过茶室的玻璃窗,似有若无地散落下来。
我点了绿茶,靠窗坐着,双手放在桌子上,隐隐约约的阳光的斑点就在素白的手背
上跳跃飞舞。
人在幸福的时候,一切风景都是美的,值得一看再看的。
那个女孩迟到了,泊泊没什么耐心,一边等一边絮叨着:“怎么还不来?是不
是时间弄错了——康乔,你见过她吗?”
“没有。”康乔笑笑。
“你也没见过?”泊泊吐吐舌头,“我怎么感觉像在等着见某位匿名大人物似
的。”
我安静地喝茶。听茶室里正放着的音乐。是一首许美静的老歌。低沉惆怅的女
声。你让我快乐,我非常快乐,在不想太多的时候。
有人推门进来,是个穿着黑色呢大衣的女孩,她一走进室内就东张西望地到处
寻找。我立刻认出她来,这不就是那天在学校樟木树丛里失恋落泪的女孩吗?
难道会是她?
康乔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听,也开始东张西望起来。那个女孩站在离我
们不远的柱子边,往我们这一桌看,绽开灿烂的笑靥,然后挂机朝这边走过来。
果然是她。
泊泊这时也已认出了她,我们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那女孩走过来,大方地介绍自己:“我叫段眉。”她看了看我,“你就是静央?”
我点头。
“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她笑笑,坐在泊泊旁边,点了茶,淡淡笑着。
她比那天似乎更憔悴了一些。脸色有点苍白。穿着黑大衣,更是衬托得明显。
不过近看她,却比那天远观时更漂亮。阳光下,虽然精神看上去不太好,但那张不
施粉黛的脸却依然如同一枚新鲜温润的水蜜桃。宝光璀璨的眼睛下,连黑眼圈都似
乎生动可爱了起来。虽然戴着一副黑框眼睛,但薄薄的镜片却遮不住那份光彩与灵
气。
有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室友也挺不错的,没准以后那些大黄蜂还会为了追她,
请我牵线搭桥,义务服服务进进贡之类的。我笑了笑。
她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转过头,脸对着玻璃窗外的风景,神色自
若。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优雅的吞云吐雾者,毫无矫情造饰。
康乔也看得呆了。泊泊一张快嘴叽哩瓜啦地讲着她在大峡谷的见闻,但我和康
乔都似乎有更为吸引的风景要欣赏,泊泊那段原本很有人气的游记便立即成了干瘪
的独白。
那顿茶之后怎么样,怎么散去的,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们四个坐到阳光稍淡
一些的时候,就张罗着开始搬家,一直忙到晚上,又约好一起去附近新开的酒吧喝
酒,庆祝乔迁之喜。
段眉很能喝,又善于独酌独饮,和怪腔怪调的音乐声中那群笑得花枝乱颤的小
女孩不同;泊泊遇到了相熟的朋友,撇下我们到另一桌玩牌去了;我坐在康乔身边,
静静地喝一杯彩色的酒。抬头的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康乔正专注地凝视着
桌对面的段眉,嘴边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捏紧酒杯不出声,那口涩涩的酒就这样停留在嘴里,好半天咽不下去。光怪
陆离的灯下,那种温柔忘我的眼神深深地撞痛了我的心。
搬进新居后康乔时常来找我。有时拿本书过来;有时来拿本书去;有时来借唱
片;有时借自己的唱片送来给我。以前很多请泊泊代办的事,代转的话,现在他都
非亲自登门告知一声不可。无论是多琐碎的小事。泊泊一下子清闲了不少,逢我就
笑,“康乔现在简直天天来向你请安,他一定特后悔把室友的位置让给段眉吧?”
我有预感和直觉,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很失落。呵,一段尚未开始的
感情,还没有来得及经历热切的花期就撞上了冰川。一切都始料未及。
闲时我落寞地想,段眉长得那么漂亮,连女孩子都惊叹汗颜,男孩子为她动情
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康乔始终也是个普通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但这边厢段眉好似又非常的平静。每次康乔来的时候,她的态度都属于礼貌宁
和型。我眼睁睁地看着康乔一天一天地飞上了天,而段眉还是结结实实地踏在地上,
安静自然,不动声色。
她念外语,研究院一年级新生。照理说来刚入校应该很闲适才对,可她却成天
早出晚归。有时候康乔故意在我这里逗留到很晚,就是为了等待段眉,在临走时再
见她一眼。
也许对他来说,这一天的意义便在这沉默相视的一眼吧。
我不能不说自己是难过失落的。但是失落也得有理由吧。我又不是康乔的女朋
友,我们也从来没有明讲过,康乔从前对我也丝毫没有现在对段眉的这种神往和痴
情。我找不到理由痛苦,于是只能让自己用功课和时间,慢慢将这种若隐若现的落
寞稀释干净。
别人的故事
搬家后不久,段眉自杀。
那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看碟片,康乔打来电话,说他一会儿会过来
一趟,来“取那张勃拉姆斯的唱片”。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他,
心里有阵静静蔓延的疼痛。
等了一会儿,外面开始下起雨来。我担忧地站在窗边。雨越下越大了,不知道
康乔带伞没有。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段眉回来了。我转过头去,却看见她一身透湿地站在玄关
处,头发凌乱的披散在肩上,还在不停地滴水,非常狼狈。
“怎么淋成这样?”我去浴室取了干毛巾来,她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我
把毛巾递给她。
她木木地接过去,眼神呆滞。我看了她一眼。她突然咬紧下唇,沿着墙根徐徐
跌坐在地板上,埋下头,无声地恸哭起来。
“怎么了段眉?”我伸手去拉她,她机械地被我拖着在沙发上坐下。我又去倒
了杯热水给她。她捧着杯子,不停地哭。
坐在灯下,我这才看清她今晚化了妆。也许是被雨水和眼泪冲刷过,一脸的妆
容全花了,乌七八糟地涂在脸上,又披头散发的,鬼一般。
她虚弱地抱着我痛哭,像只被刺伤的小动物。我曾经在树丛里见过她因失恋而
哭泣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这次她幸许还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别哭了。”我拢拢她的头发,又用湿巾帮她擦去脸上的污痕,“再天大的事,
也不用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吧。”
她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敲门。我知道是谁,便起身去开门。康乔站在外面,
淋得不算湿。他一边笑一边走进屋,“突然就下雨了,还好我坐朋友的车过来……”
他突然住嘴,是因为看到了倒在沙发上抽泣着的段眉。我不说话,站在康乔身
后。康乔转过头来,带着询问的眼睛,看我一眼。我摇摇头,意思是叫他不要多问。
康乔呆呆地看着段眉。我呆呆地看着康乔。黑亮亮的落地玻璃窗,明晰而残忍
地将这一幕暧昧酸楚的场景剪辑下来。
段眉哭累了,苍白着脸,默默地走到浴室去,关上门。她没有和康乔打招呼。
康乔的眼光尾随着她,目送她进了浴室。她轻轻掩上门,康乔的眼睛里,便似乎有
什么在这一声叩门声中,破碎支离了。
我找出唱片拿给他,他的动作竟变得和刚才的段眉一样机械。我藏好自己的疼
痛,笑着拍拍他的肩,“我有两张新买的bee-gees的唱片,你听不听?”
康乔楞楞的,半晌后,突然转过头来,“静央,出去喝一杯吧。”
“什么?现在?”我示意他看看窗外的雨。
他见我不太乐意,失望地垂下头去。
我只能在心里叹息,脸上还是笑着,“好!”我把声音调整得非常轻快,“你
等我一下,我去加件衣服。”
“好。”
我进了屋,关上门,靠在墙边,好像就快有眼泪要磅礴而出。我坐在地上,试
着深呼吸。一下。两下。三下。使劲将自己的情绪压制下去,紧紧封上心痛的盒子,
再对着镜子练好妥当的表情和微笑,最后拉开门,跟康乔一起去了酒吧。
在酒吧的两个钟头时间里,康乔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他专心致志地埋头灌烈酒,
好像要把一些摸不清搞不明的情绪浸死在酒精里。
我没有喝酒,只点了热饮。三个人中,不能没有一个清醒的人。我必须明白我
现在在做什么,在苦什么,在痛什么。我没有用酒麻醉意识的习惯。我惯于做一个
任何形式都保持静态的人。
送走康乔后,我撑着伞,踩着雨水独自回家。街上人很少,偶尔有两三辆汽车
横扫着路边的水滩,飞扬跋扈地驶过,我被溅起满裤腿的水,也浑然不知躲闪。
那一段路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家楼下。我觉得喉咙有点痛,嗓子哑哑的,头
也有点沉。我想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感觉,只不过还未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不过也够
折磨人的了。
也许我回了家,泡个热水澡,喝杯热牛奶,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阳光明媚,
一切又是全新的了。
我上了楼。打开门。屋里很静。我叫了两声段眉的名字,没有人应。我想她大
概是已经睡了。失恋再怎么痛苦,还是得一样吃饭睡觉。不然哪里有元气和精力留
待下次伤心哭泣?
我走到浴室里,准备洗澡。打开灯时,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段眉跪在装
满水的浴缸边,垂落在地的右手紧紧捏着刀片,左手的半条手臂都浸没于水中,刺
目的鲜血从手腕间流窜出来,染红了一缸的水。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腥甜味,她眼
睛紧闭着,面如死灰。
我惊骇地尖叫起来,扑过去摇她,她却早已失去神智,只有鼻端残存微弱的呼
吸。我扯过自己的薄围巾,先帮她捂住伤口,再冲到客厅拨打120.医生很快到了,
将奄奄一息的段眉抬上了救护车。
我头痛欲裂,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就跟着救护车一起到了医院。
她割断了自己左手手腕的大动脉。幸亏发现得早,如果我和康乔在酒吧里多逗
留一会儿,她恐怕就如了自己的愿了。
会留疤。医生淡淡地说,然后转身走了。深夜的医院空荡荡的静。我一步一步
地往段眉的病房走去。长长的医院走廊上,全是仿佛望不到尽头的病房,整整齐齐,
一格一格地排列在墙壁两边,幽深得让人无所适从。
像爱情一样。一格一格的房间。一道一道的门。你永远不知道哪扇门里装着喜,
哪扇门里藏着悲。不打开的话,永远都不会知道。
有人关上这扇门,又可以即刻推开另一扇门走进去;有人将自己困在门内,宁
可不见天日,也不要跨出门口半步;有人安静地站在走廊上等待发霉;有人在无数
扇门之间穿梭往来,忙忙碌碌,痛并快乐。
当你静下心来看时,会发现,其实每道门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差别,没有什
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开门人的心。
你遗忘不了从前的人事,就永远看不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怪不了谁。一切都怪不了谁。无论是失去,还是得到。死亡是多么容易的一件
事,刀口再深一点,时间再长一点,决心再狠一点,生命便真的可以在眼前如误点
的列车一般,飞驰而过,永不复返。然而……值得吗?值得为了一个人,为了一朵
花,为了一句誓言,为了一个已经烟消云散的美梦,拒绝明天堕入黑暗。值得吗?
我看着病床上睡着了的段眉。明天她就会醒来。也许这并不是她期望的结局。
双眼睁开的那一刻开始,就又会有曲折而蜿蜓的生命在她眼前一寸寸地铺排开,无
数个明天要她去直视,去面对。这是一种不容逃避的迫在眉睫。
生也许的确比死更心酸艰难,然而阳光下还是有那么多人,都这样日复一日地
走过来了。无论是哭着,还是笑着,无论是苦着脸,还是展开眉。
活着始终是好的,即便乏味而不快乐。然而那又如何呢?这世间,不快乐的人
如恒河沙数。我们都是在等待。等待一缕洒向自己的阳光,等待一场专为自己而落
的雨,等待一个微笑着走向自己的人,等待一份属于自己的短暂奇迹罢了。
生命是一场游戏。游戏是互玩的。你要赢得有风度,也要输得大大方方。何苦
一撞到石头,就叫嚷着翻桌子撤棋弃权?
第二天下午段眉就醒了。医院再给她做了检查。没有大碍,只需要多多休息。
第四天她便出了院。
我的故事
让段眉心碎到决心赴死的男孩叫方启。
这个名字很熟悉。我以前最初的男友,青梅竹马相恋数载,他便姓方名启。
这个空旷偌大的世界,多的是相似的姓氏和灵魂。
康乔得知段眉自杀的消息,悲痛得像剜去了他自己的某处骨肉一般。段眉除了
必须去听的课外,其余时间都留在家里。康乔找到一个可以除疤痕的中药偏方,于
是每天都提着煎好的药,准时准点地过来照料段眉,温情而执着。段眉坐在床上,
红着眼睛,呆滞而温顺地任康乔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有时候豆大的眼泪沿着她的
双颊滑落下来,康乔也不多话,只是轻轻地替她抹去泪水,再细心地将碗里的药吹
干,免得上升的热蒸气再一次将她眼眶边欲坠未坠的眼泪引落下来。
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愿意嫁一个他爱自己多过自己爱他的
老公。爱情无关稳妥与安全,但稳妥与安全却与生活息息相关。我们每个人,都是
在生活的主流里寻找爱情这种旁枝末节,而不是在爱情里翘首奢盼生活。
就连迷糊的泊泊也看出了康乔对段眉的关爱,一惯大大咧咧的她一反常态,小
心翼翼地安慰我,“别难过,静央,我知道你和他们处在一个屋檐下,天天亲眼看
着有多心酸——要不你搬回寝室来住?”
我摇头,“就当是挑战我的心理承受极限吧。”
泊泊只得叹息,“你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我没事。”我豁达地笑笑,“这些都是缘份,谁也左右不了。横竖都是两条
平行线,我何苦为此打破自己的生活状态?”
“也许是你没有能够开启他心门的那把钥匙。”泊泊道:“这样想想也好,至
少康乔那道门不是个个人都打得开的——你们都是很好的人,但是缘份常常落下不
遂人意的棋子。这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呵,无可奈何。多好的说法。总有人无法对感情释怀,多数都是因
为无可奈何而衍生出的不甘心,所以才困住自己,陷入囹圄,变成感情的俘虏和奴
隶。然而我是个骨子里比较懒的人,我到了无可奈何这一步,就足够了,我没有心
思再去将这种无可奈何演变成不甘心不情愿。所以我只能呆在自己的世界和康乔的
世界的缝隙间,静默地将他和回忆点滴遗忘。
那天下午上了一堂课,下课后我去帮康乔交手机费。交完费后我试着打了个电
话回家,康乔果然在那里。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手机费已经交了,然后挂了电话,靠
在地铁站的柱子上发呆。
康乔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段眉身上。每天除了陪伴她,他没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些琐碎的事项也能拜托朋友帮忙就拜托朋友。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个初遇时就让他
惊为天人的失意女子。这也许是注定的。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太多太多避之
不吉的,或悲伤,或幸运的命中注定。
恍惚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四处张望。一个高个子男孩穿着深色风
衣,朝我走过来。我看看表,道:“你没有迟到,是我早到了。”
他微微垂下头,用一种近似观察的眼神看着我。我拢拢领口,“有点冷。”
他立刻去买了热热的黑咖啡过来,递给我。我捧着杯子,温暖自己那双几乎冻
僵了的手。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透过手里咖啡杯飘散出的淡香氤氲,看着他,问:“方启,
你还好吗?”
“好?”方启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自嘲地笑笑,“我怎么可能好?”他看了
我一眼,“你看上去脸色很坏。”
“是吗?”我喝一口咖啡,“前几天帮忙照顾一个朋友。她失恋了,情绪跌入
谷底。”
“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方启,直直地盯进他的眼睛最深处去,一字一顿,“自杀。”
“割腕?吞药?还是坠楼?”方启轻飘飘的语气。
“你应该知道是谁。”我有点淡淡地忿然。
“段眉。我知道。”
我握紧杯子,“方启,现在你竟然可以面对着一个为了自己哭泣甚至自杀的女
孩也面不改色。这么冷血——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方启刚刚收好的那种自嘲般的笑容又重新回来了,“静央,以前是
指什么时候?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
我说:“段眉是个好女孩子,漂亮、善良、可爱。”
“你也是好女孩子,聪明、冷静、温柔。”方启淡笑,“可为什么康乔不爱你?”
我一时语塞。方启道:“天下好女孩多得数都数不清,可我偏偏只爱对我最不
好的那个。”他看着我,语气变得凝重,“静央,你该知道,爱就是爱,和任何条
件都无关。段眉很好,可我不爱她;就如你也很好,但康乔不爱你一样。”
我心里泛起一阵阵的痛。方启说的是事实,可这么直截了当地揭开来,还是让
人有种新鲜的结痂被“唰”地一声扯开的撕裂感。
“就如我也很好,但你不再爱我一样。”方启低低地道,声音充满钝伤与落寞。
我靠在柱子上。咖啡没来得及喝完,就已冷却。我静静地回想,沿着记忆的路
线往回找,找寻往昔的线索。地铁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每个人,都怀惴着满
满的失落。一只手抓不稳自己所爱的人,另一只手又被爱自己的人紧紧拖拽着。这
个四点一线的游戏,人人都是失意者。
别人的故事
段眉是个少见的,既漂亮又执着的女孩子。她手腕上的伤疤始终没有痊愈。虽
然康乔按时按量地照药谱上的方法,悉心替她,也替自己补救那一处破败不堪的皮
肉,但它却似乎打定主意要在她身体里永恒驻扎一般。时日久了,它也仍然没有离
开。颜色由深变浅,触手处由硬变软。日复一日,固执地汲取营养,恣意生长,最
终长成了手腕间一处永远抹不掉的苍白印记。
天气转暖。段眉卸下厚厚的冬装。她戴上康乔送给她的一串玫瑰花饰手链,有
意无意地想要遮住伤痕。然而阳光下,铂金手链璀璨的反射下,一亮一黯的反差,
惨白的圈痕更是欲盖弥彰。举手投足时,那处记忆的鬼影便在腕间若隐若现,时时
提醒着她那场失败的恋爱与心里破碎的残渣。一圈一圈,圈圈皆满载着灵魂的挣扎
与碎裂。
段眉用了整个冬天的时间来恢复神智,重新整合笑容。春暖花开之际,她已经
可以做到表情自然地和我们这几个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微笑了。
每每这次,康乔的手便更加温柔而鼓励地握紧段眉的手。段眉的笑容是一式一
样的,没有变化和款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这样的笑容。淡淡的,可
有可无的,略略呆滞的。
心如死灰,便不过如此而已了。
泊泊跟着一群朋友去了一趟枫丹白露,回来后仍像以前一样,碟碟不休地演讲
她的游记和趣闻;康乔的世界依然围绕着旧伤难愈的段眉公转自转着;方启的电子
邮件每天都塞满我的信箱。时是只言片语,有时是一张贺卡,有时是一段音乐。他
不肯就此从我的生命中消逝,于是让整个网络都爬满了酸楚苦涩的蛛丝马迹。
我还是老样子,忙着功课,闲时看书看碟片打发时间。那个冬天兵荒马乱的记
忆渐渐的远了,随着春日新芽初生的那一刻,被时间湮没至另一处黯淡的角落里。
起初,没人相信这一切最终都会有归于宁静的一天。然而时间是不可抗拒的巨
大力量,再不相信,再不甘愿,宁静始终还是铺天盖地地降临了。
此时离一切疯狂哭嚎都已经远了。这个平淡得几乎可以听见花朵在耳边轻轻盛
开的声音。
我的故事
回忆是奔流不息的海。有时潮水漫上来,有时又退下去了。有时会海啸,然而
多数时候,还是一汪澄净的宁静。
一年前的夏天,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偶遇康乔。我爱上他明亮的炭色眼睛和温暖
微笑,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和相恋八年的方启说分手时,天空下着暴雨,继而转成冰雹。我们站在公园
的一处凉亭里暂避。方启紧紧拖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也许他明白,这一放手,
便是永生的别离了。他埋下头流泪。而我却新奇不已地睁大眼睛,看着亭外纷飞降
落的冰雹,满心充塞着对新世界新人生的向往。
我是我生平看第一次看到天空落雹。
我亲手瓦解掉了曾经与方启一起镇守着的双人世界。感情这回事,走到散场时
分时,必有一人哭泣,一人微笑;一人窒息,一人释放。
也许也可以说,在那时候,我早已经不再在意方启,我只是一直机械地在一条
熟悉的感情轨道上,做惯性的匀速移动。康乔是一个出口,是一个理由,是一个天
衣无缝的托辞,供我看清自己的心,供我走上别的轨迹,欣赏和旁观前所未见的异
样风景。
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个有悖自己性格的决定。我不顾一切地颠覆了与自
己的生活,舍弃平实的恩爱,一心一意地朝自己选定的方向投奔。
半路折翼。
那天康乔像往常一样来看段眉。天色已经很完了,段眉还没有回来。康乔焦急
地站在客厅里打电话给她,她在学校附近的水吧里,说是以前本科时的同学来看她,
大家一起在外面聚聚。
康乔半信半疑地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再点了一支蜡烛出来——小区
的保险丝被烧断了,整幢楼都陷入一片黑暗。
康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我安静地在他对面坐下削水果。削好了递给他。他摇
头。
我把水果放在一边。窗户没有关上,风一吹,蜡烛便灭了。我趿着拖鞋,摸索
着站起来,准备去找火柴。
康乔突然低声道:“一个人的伤,要怎么样才能痊愈?”
我转过头微笑,“既然是伤,便总会有好转的一天。”
“只是需要时间?”康乔问。我站定,靠着墙,在黑暗里注视着他明亮的眼睛。
他没有看我。只有在这样的方式和状态下,我才能感觉出,我和他之间那份曾
经微妙美好的感情,现今仍是存在的,仍是安全的,甚至没有被人侵入的。黑暗是
编织镜花水月的甜蜜魔鬼。
“只是需要时间。”
“静央。”康乔望着窗外,“你知道,我爱她,甚至是一种失去自我的爱。她
快乐我便快乐。她坠落的话,我也许就会从此崩溃了。”
我点头。
他看不到我在点头,仍然往下说:“静央,我曾经以为我也爱你,但心事一经
证实,就变得条理分明——我敬重你,静央。也许,我们可以是永远的好朋友。好
朋友。”
我苦苦地微笑,鼻端的酸涩迅速上来,又迅速蔓延开。我一直以为康乔不会说
这样的话,但他还是说了。我在黑暗中捕捉他那双曾让我任性沉迷的炭色眼睛——
那份温情明亮仍在,然而已经永远不会再有属于我的机会了。
别人的故事
段眉嫁康乔,是两年以后的事。
她从研究院一毕业出来,就披着婚纱同康乔携手步入了礼堂。婚礼非常热闹,
新娘非常美丽。康乔同我和泊泊说,他这一生,就此了无遗憾了。
段眉身着珍珠色婚纱,温柔地挽着康乔的手臂,站在花钟下拍照。大家争先恐
后地把缤纷的彩条和碎屑洒满她和康乔一头一脸。她也举起手臂,将新娘花球朝女
宾抛掷过去。泊泊带领着一群女孩子大笑着去抢花球,结果嘻嘻哈哈地推搡了一阵
子后,花球落在地上,谁也没有抢到。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笑语声似乎在眼前渐渐地清冷静默了下来。这遥远的幸福。
别人的幸福。
灰蒙蒙的天,开始下起雨来了。
我的故事
泊泊参加完婚礼后就回了加拿大。她在多伦多继续学业。有时她打越洋电话过
来,在那头笑声朗朗:“准方太太,你们什么时候再给我一个理由回一趟国啊?”
方启每次都抢过话筒去,乐呵呵地报告泊泊:“就快了,就快了,你准备好假
期吧,到时候可别没空。”
我站在窗边,静静看着他幸福的侧面。细碎的尘埃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跳跃舞蹈。
方启一边和泊泊讲,一边转过头来问我一句:“对不对静央?”
我微笑。
那年秋天,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简单。我们都不是铺张的人。站在深秋清朗
的天空下,我如了自己自小时的愿望,做了十月的新娘。
方启拥抱着我,在我耳边轻轻絮语:“静央,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理想。”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你呢?”他问我。我静静地微笑,点头——我
妥协了。战胜不了,翻越不过,于是妥协。我丝毫不怀疑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会和
方启过得很幸福。他是那个从小就牵着我的手,教我放风筝,带我去捉萤火虫,帮
我默写唐词,替我被老师罚站的人。这世界里,如果我要寻找一双徜徉的臂弯,没
人比会他更温暖安全了。
是的,我已经决心遗忘。忘掉曾经一度,我被另一双炭色的明亮眼睛吸引过;
忘掉曾经一度,那个令我失落伤神的人。是伤痕的话,就总会有平息痊愈的一天。
而那段插曲,也终会如陈旧的浪花一般,无声无息地沉入时光的滔滔洪流中。
别人的故事
结婚后我们两家常常四人聚会。泊泊在电话里瞠目结舌,“什么?这么暗潮汹
涌的关系,也亏你处理得好!不过没关系,多方便,刚好凑成一桌麻将。”
段眉结婚后很幸福。她略略胖了些,眼睛里的灵气与光芒已经渐渐黯淡。她变
成了一个更加温柔知足的小妇人。仍是美丽的,带着平和而模糊的笑容。她没有出
去工作,闲时在外面做做美容,逛逛街,喝喝茶,或是呆在家里追看言情剧,日子
是非常容易打发的。只要她不刻意回忆,方启的身影也就只不过是记忆洪流中一个
暗淡的光影罢了。
以前她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一击即碎;现在她变成了一团柔软温吞的棉花,
即使再锐利尖刻的刺戳也无所畏惧——曾经伤至极限,如今便已刀枪不入了。
我的故事
我和方启亦相处得很好。我们尚在大家年纪都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可以算是
青梅竹马的天造地设。我们非常了解对方的脾性和心思,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熟
悉得都仿佛像是自己的一样。我很清楚,在我们以后的路上,都不会再遭遇到任何
足以彻底扯开彼此的人与事了。因为太清楚明晰彼此的个性,我们都早已是对方内
心世界里的常客。什么地方会有坎坷,什么地方该拐个弯,什么地方有斜坡,都已
经在我们往昔长达八年的交往中,默背得滚瓜烂熟了。还会有什么样的利器,还会
有什么样的力量,足以彻底摧毁这种四平八稳,仿若扎根般的关系呢?
你说什么?爱情?呵,我不是没有试过。然而现实以一种匀速的,不紧不慢的,
从容不迫的步履,一寸一寸,一点一滴收回失土。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呢?纵使它有
再骄傲清高的脊梁,再纯真得令人心碎的笑靥。
别处的风景固然美好,然而这条惯常的轨道却是最平稳安全的。生活其实就是
一个求和的过程。当所谓的爱情竖起一面面大旗,尖锐地划伤那些已成固态模式的
规律与习惯时,当我们在爱与不爱的日暮晨昏间恣意挥发情绪与泪水时,我们必须
明白一点——爱情逝去之后,总还是会蜕下那些鲜亮的蚕壳,重新回到平实淡然之
中。这是一个痛苦异常的转换之路。人都是有惰性的,所以无论是何种突如其来的
转变与被迫适应,都是一段相当血肉模糊的拆皮卸骨的过程。
而爱情所能做的,只是记录下我们曾经展翅飞过它的天空的痕迹。或深或浅的
痕迹。待到我们老得走不动了的时候,尚可留存一丝关于自己的故事,慢慢咀嚼,
慢慢回忆。
在回忆的时候,只有那些当初狠心诀别,现今寂寞怀念的感情,才会是最富于
温情的。
生命里太多的委曲求全,太多的差强人意。你得不到最爱,便只能倒退一步,
选择次爱,海阔天空。所幸你还有次爱可以选择,无论如何,已经是一种值得展眉
的理由。即使是微弱的,仍令你遗憾到心痛的理由。
若硬要与时间抗衡,输的只会是自己的珍贵华年。我们都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
一枚走卒。日升日落年复一年。不管是谁,都总是需要一双手来结伴行走。直至迟
暮鬓霜,直至生的尽头。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只睁着一只眼睛看风景,往往尽是满目缤纷,一切都是美
好稳妥的。
不要计较太多。永远不要去计较这双手是不是你最渴望握紧的那一双。都不重
要。都不重要。只要有可以彼此安慰的默契,只要有足以抵抗生命严寒的温热,就
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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