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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群
之一:一条牛仔裤
我并非要刻意地观察人群,虽然他们象水一样,从我眼前汩汩流远。我的观察
缘于一种空虚,而这种要命的无聊又产生在极度的疲惫之上。多年以来,我都遵循
着一种生活习惯,那就是午休。当然这种习惯因人而异,谈不上好坏。我不知道你
们是否和我一样。午休真的是很舒服的,比夜晚的睡眠感觉要好。午休是一种满足,
满足感产生于真实的需要。相比之下,夜晚的睡眠有点象是例行公事。
今天中午我没有午休。一种流程被突然中断,其后果往往是严重的。这就是我
疲惫的原因。早晨的时候我被催缴电话费用的电话吵醒,很不情愿地起床,懒懒地
洗漱完毕,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象抗战时期坚壁清野后的村庄,没有一点食物。
好在我没有感到饥饿,也许已经饿过头了,也许胃还没有醒过来。
我喝光了矿泉水瓶里剩余的半瓶水,从窗外看了看天,发现没有下雨,甚至出
了太阳,于是立刻决定去位于西单附近的某个服装广场,去买一条早就想买、适合
秋天穿的牛仔裤。
我住在北京东郊一个远离市区的地方,到达西单时大约花了一个半小时,所幸
路上一路畅通,没有塞车,否则时间还会更久。粗略地统计起来,所有的路程是这
样完成的:出门关门,等电梯,出了电梯步行大约十分钟,来到一个叫小青庄的路
口,等候自通县到金台路的中巴。然后在小庄附近,倒9 路车到国贸大厦,在这里
可以乘地铁到西单,当然也可以继续等公交车。我选择了快捷的抵达方式——坐地
铁,花了三元钱。
北京的街上总有那么多的人,尤以休息日更甚。操纯正京腔的,操外地口音的,
学说北京话乱卷舌的,各色人等,多不胜数。除非刮沙尘暴,天上下土,才会把大
家赶回家去。
我在商场转悠了一个小时——不是我对商品兴趣浓厚,而是人太多,摩肩接踵,
一眼可以望见的柜台,却不能直接到达,要绕过很多和我一样的逛商场的人。说实
在的,从商场出来,我累极了,也饿极了,胃里好想有一双手在抓挠我,而且两腿
疚酸。我站在靠在路边的一条涂成白色的木椅边,椅子上坐了三个女孩,中间那个
带着眼镜,正低着头在打盹。左边的女孩在看书,看得很仔细,因为很长时间不曾
抬一下头。右边的女孩长得挺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有点象柔道高手。我查看
着最近的地下通道,还没看出结果(因为人行道人太多,挡住了我的视线),那个
高大的女孩突然起身,往左边走了。远一点有个瘦小的男子发现了这个空位子,虎
视耽耽地大踏步抢将过来。不过他实在是距离太远,速度快也没用。
我很快地坐了下来。疲惫的人坐在太阳下的椅子上是舒服的。我把牛仔裤放在
腹下,遮住裆部——打瞌睡的时候如果有谁不老实,也不至于观之不雅——开始闭
目休息。
头部得不到落实的瞌睡,其舒适程度要打些折扣。我虽然把自己的姿态调整到
一个自认为最舒适的角度,但还是有两次差点滑倒在中间那位女孩身上。不过那个
女孩非常安静,也可能完全睡着了,因为她白色的小坤包都快要垂到地上,她都没
有察觉,更不用说我们之间差点发生的碰撞。
下面我提示的是我们之间的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的潜意识发生了如下对话:
喂,旁边的女孩,我们都是想在这张椅子上休息的人,我们背靠背互相倚靠着休息,
效果肯定比现在好,你同意不同意?
少来啦!我又不认识你。那种姿势在异性之间只有恋人才会那样做。
我们不要扯到恋爱上去,那未免太远了。我们互相认为对方是一个有温度的大
枕头就行了。
嘻嘻!你说得好!你会这样认为吗?就算你是一个守礼的君子,恐怕我也做不
到心怀不乱呀。
不至于吧。就这么靠一靠,你就会产生那种感觉?
当然是有可能的,我仅仅说是有可能。两个异性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
虽然是背部,至少要接触半个小时吧,谁知道彼此的心理会发生什么变化?而且…
…而且,女人是很容易受诱惑的。
就算我们背部靠在一起成为一段意外恋情的开端,也不是什么罪过呀?你何必
……
你看你看,我说了吧,你还说你不会怎么样?你们男人是什么东西,我简直太
清楚了。
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本来是双方都舒服的事情,你不同意就算了,不要无
限上纲,引出你对我们男性的质疑。我们各睡各的,不挨着就是了。
行,那你离我远点,别撞到我。
我在椅子上大约休息了半个小时,感到风有些大。风从脖子里吹进去,吹出我
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睁开眼,用手抹了抹脸,还用手指梳了梳头,把睡意完全赶开,
然后站起身,往右边走去。带眼镜的女孩见我起身,一转身,把双腿搬上了椅子,
把头伏在椅背上,开始新一轮的休息。
现在,我已经坐在了一家供应冷饮的小店里,临窗坐着。有阳光从一侧洒落进
来,使我的桌子一半阴,一半阳。我喝着一大杯加冰可乐,面前还有两块炸成金黄
色的鸡翅。那条新买的牛仔裤,被我平搁在桌台上。阳光透过包装袋的塑料薄膜,
使这条蓝色的裤子有些泛白。
之二:少妇
我觉得是那条白色的牛仔裤忠实地呈现了她的体形。双腿修长,臀部饱满,微
微上翘。而那件紫色背景、布满白色小花的紧身短袖衫,又使她的上半身曲线毕露。
我私下认为,她是一个对自己的身材充满自信的女人,虽然她远方的女儿已经上幼
儿园大班。
两年前,也就是1999年,她从南方一个多雨的城市乘车北上,身上带着雨水,
脸上带着泪水,心中则漫溢对陌生的北京产生的不安。就是这一年,生活不仅在她
的脸上布满了无奈的憔悴,也把她的心给割出了血。
她当然不能忘记那个屈辱的下午,她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回到家里,目睹了在
公交公司当党委副书记的丈夫和一个妖冶的女售票员在自己的床上疯狂地交媾。那
一幕象巨毒农药,无情地腐蚀了她对婚姻和爱情的所有感觉。他丈夫那个巨大的屁
股,至少在以后的多个月内,还象一枚太阳,时时灼伤她的眼睛。
男人多搞几个女人算个鸟事?他的丈夫向她咆哮,并且甩给她一面镜子:你看
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天天看着你这张黄脸,我硬都硬不起来。
她惊恐地望着丈夫那张油光发亮的脸,第一次觉得他是那样的淫邪、恶毒。那
一刻她没有眼泪,只有鄙视和不屑。她无法想象,这个平日衣冠楚楚、说话冠冕堂
皇的男人会象一个下流坯那样跟她说话。
镜子掉在地上,哗地一声分裂成多块碎片。她低着头,在一块三角形的碎片里
看到了自己的左边脸颊,在一块菱形的碎片里看到自己的右边脸颊,还在一块不太
规则的长方形的碎片里看到了自己的下巴和脖子。这一次她哭了,她开始是抽泣呜
咽,继而号啕大哭。她是为自己哭,为自己的女人身份哭,为自己的青春过早地逃
离,为自己为这个家庭付出的所有辛劳价值等同于一泡狗屎。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在北京的两年里,她在一家实力雄厚的地产公司的财务
部供职,工作舒适,薪酬丰厚。自己的生活在别处有了新的开始。
在北京日程表比起在南方的日子里内容丰富了一百倍。去美容院,听音乐会,
旅游,和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同赴业务上的宴会,还和爱慕自己的男人约会,做爱,
用自己的财务知识巧妙地维护公司的利益。她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还觉得不
够用。呵呵,光彩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原来青春并没有跑远,被她伸手一捞就逮
了回来。
现在,她象我们大家一样,喜欢北京,接受了这个大城市赋予她的一切。
之三:车祸
公路之间的那个中年男子发出了一声惨叫,金台西路与朝阳路交界处的分贝指
示器的指数立刻飚升了20个点。中年人穿米色衬衣,黑色长裤,棕红色皮鞋。他倒
在公路中间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肇事的轿车仗着自己没有挂牌,已经从容地逃逸现
场。
这个中年男子的伤情非常奇特,车轮从他的双腿之间碾过去,没有给大腿造成
骨折,却压爆了他右侧的睾丸。
他的惨叫凄厉而悠长。他的痛苦可想而知。公路上的人们立刻奔赴车祸现场,
把受伤的男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扶杖而行的聋子在路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走
他的路。
我坐在靠窗的桌边,冷静地目睹了车祸发生的过程,并且清楚地看到,驾驶那
辆无牌别克的男人是个光头。冷饮点店里的人们一起涌向窗前,玻璃上立刻贴满了
美丑不一的脸,我的头上就垂着一对年长的乳房。我缩起身子,叫了一声:你们的
巨无霸和饮料被服务员收走了!
这一句很奏效,一大半人回到了各自的座位,吃的吃,喝的喝,就象车祸发生
前那样。
这个可怜的男子在朝阳区医院住院部423 房3 床一躺就是两个月,巨痛和麻药
使他丧失了基本的感觉,刚开始的一个月,他连尿都不会拉,这个简单的问题不得
不请教护士。护士说是麻药的作用使感觉神经变得迟钝,但是没有关系,假以时日,
一切都会正常。现在如果膀胱发胀,可以在小便的时候把水笼头拧开,哗哗的流水
声有助于产生排泄的欲望。
说起来,他完全有可能躲过这场惨无人道的灾难。早晨的时候,住在红庙的中
年男子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话的是金台西路影像服务部的王经理。因为中年男子是
个电影迷,经常到王经理的服务部买VCD 、DVD ,而王经理一旦进了新碟,总是第
一时间把信息告诉他。王经理告诉中年男子,昨天新到的影碟有如下几种:贾樟柯
的《小武》、娄烨的《苏州河》、张元的《东宫西宫》、费穆的《小城之春》、张
艾嘉的《少女小渔的故事》、陈果的《香港制造》、《榴莲飘飘》、杨德昌的《牯
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黑泽明的《静静的决斗》、《罗生门》、沟口健二的《雨月
物语》、安东尼奥尼的《云上的日子》、乌略亚的《杀手蝴蝶梦》、阿尔多莫瓦的
《活色生香》、奇士洛夫斯基的《十戒》、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戈达尔的《放
纵》、库布里克《全金属外壳》、《洛丽塔》、武迪艾伦的《性爱宝典》、费里尼
的《罗马风情画》、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 天》、拉斯冯提尔上午《黑夜里的舞
者》以及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中年男子听着王经理报着片名,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很多影片他都看过,
甚至自己还有收藏,比如《为什么我命该如此》、《我真的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
么还有前年夏天》等等。从他的收藏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品位不俗的电影迷。当王
经理报到《索多玛120 天》时,中年男子惊喜地叫起来:这是个好电影,给我留着,
我找它好久了。我中午去拿。王经理松了一口气,似乎自己进货必须对他负责。王
经理说:我中午有点事,要去中关村,你下午三点半来怎样?
中年男子是个急性子,他说:等不得,等不得,我一定要先睹为快,怎么能等
到下午?我中午去你那儿,你无论如何要等我拿了碟子以后才去中关村。
王经理想了想,被他的热情所折服,只好说:好吧,那你中午来早点来。
中年男子一个上午都在为《索多玛120 天》而激动。如果不是上午在家有重要
的事情要做,他早就奔王经理的服务部去了。
中午狼吞虎咽吃完饭,他抹了抹嘴,还用手掌掬水漱了漱口,就大步流星地出
门去了。
有心人会发现,这个中午在红庙到小庄附近,只有这个中年男子带着军人的气
概在行走。他的脚步频率快,跨步幅度大,双臂挥动有力。谁会想到,十分钟后,
他会被一辆无牌轿车压爆一只宝贵的睾丸。
两个月后他痊愈出院。漫长的住院时间使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时不时地
要摸一下右侧那只毫无内容的睾丸,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出院的时候,
他满怀期望地问医生:这只睾丸还会不会长?医生没有回答他,但却忍不住地笑了
起来。
他的一个朋友在他住院期间来看他,乘无人的时候,跟他开玩笑说:听说独头
蒜更辣!这使他很想了解自己的性功能是否会因为丧失一只睾丸而完蛋。不过这一
点,在和女人做爱之前,任何猜测都是无效的。但要说明一点的是,这个中年男子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他的阳具两个月来第一次竖起来了,这使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点
信心。
之四:口语诗人
从他的气质上我能轻易地下结论:他是一个诗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如
果有人向我置疑:请问诗人有什么气质?那这个问题就难倒我了。说实在的,我得
出这个判断的唯一依据是我的直觉。实践已经证明,我的直觉很准,和女人不相上
下,我非常尊重自己感觉中最敏锐的部分。
你看他,瘦高个,脸色白皙,有些营养不良,神色忧郁,自始自终都浸淫在思
考之中。
在那棵茂密的紫桐树下,他已经坐了很久。我有时候关注别的东西,过了很多
时间扭过头来,他还在树下,甚至姿势都没有多大变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
的,我相信他已经来了很久。就我所看到的,他刚开始是站着的,靠着树,还用一
只手撑着树干,身体有些倾斜。后来站久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坐了下来。因
为紫桐树下正好有一个石条凳。说实在的,我一直没有中断对他的关注,而他好象
知道我在关注他,有意配合我,久久不离开。我觉得只有诗人才会在这里呆这么久,
时间长得就象我在冷饮店。
他在构思一首诗,看他那皱眉冥想的样子,想必写一首诗不会比便秘者拉一泡
屎更容易。若干年前。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也热衷过写诗,并且参加了一个叫开拓
者的诗歌组织。对我个人而言,写诗只是次要的,主要是那个诗社里汇集了好几个
系的漂亮女生,每周一次的聚会使我枯燥的大学生活变得有了期待。但我要承认,
我是个很臭的诗人,因为我的很多诗里都有啊字,这个字有时出现在一首诗的开始,
有时在结尾,在中间出现则是经常的事。但我要说的是,我真的不是过于矫情,而
是确实觉得不用啊字不足于表达感情。
我眼前的这个诗人看来比我要强。我看到他缓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笔——他已经酝酿成熟,诗兴来了,就象足月的孕妇,在产
床上主动张开她的腿。
他的诗第一句是:在这个下午。这五个字他写得飞快,因为他确实是在这个下
午呆在一棵紫桐树下。他抬头看了看天,接下来写了第二句:我无所事事。这样看
来他应该是一位口语诗人。再接下来他解释了无所事事的含义:甚至一件事都不想
做。写了以上三句诗,我们这位诗人脸色凝重,敢这样直白开头的诗人当下估计不
会太多。他的第四句诗是:很多日子/ 我都处在这种状态。这句诗写完以后,他几
乎不加思索,立刻写下了第五句:明天肯定也是这样。写到这一句,他笑了。因为
对未知的时间做出了主观判断,理当视为神来之笔。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脸色有些
松弛,心里还有些感动。接下来是空行,另起一段:多日以前/ 我花了整整一天的
时间/ 从朝阳区的小庄/ 到海淀去的白石桥/ 追逐一位藐视国家的白痴。这一段他
也感到满意,因为在无所事事的状态里发掘到繁忙的细节,这种强调反差的写法,
使整首诗在貌似平庸的表面下获得了深刻。
完整地表达一下,这首诗是这样的:
无所事事
在这个下午我无所事事甚至一件事都不愿做很多日子我都处于这种状态
多日以前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朝阳区的小庄到海淀去的白石桥追逐一位藐
视国家的白痴
这个时候,在公路中间发生了一场车祸,有个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被撞倒在公
路中央,他痛苦地号啕着,声音凄厉地划破了天空。这个诗人由于沉浸在创作的欣
悦中,没有听到这声惨叫。和平时代的诗歌离灾难的距离很远。
之五:平原上的爱情
对于一个标题而言,这真是俗到家了。但我确实找不出可以替代它的其他题目,
也就是说,《平原上的爱情》是唯一的,这不仅是我的希望,让人欣慰的是它是事
实,是不用虚构的事实。
他的年龄肯定比我小,从他的眼神中、局促不安的小动作里,我知道他对他目
前所处的城市了解得极其有限。换句话说,他的社会阅历不够丰富,也难怪啊,一
个生活在平原的农村青年,他熟悉他的庄稼,熟悉多年耕耘的土地的秉性,熟悉临
村女孩菊花那梦一样的身体,甚至熟悉田地尽头那棵老桦树上作窠盘踞的乌鸦。可
是他不熟悉北京,你看他,初秋的季节里,北京的青年们还穿着短袖衬衫和各色T
恤,而他凭自己的想象,穿来了一套质地不算太好的黑色西服,袖口还缝着一大块
膏药似的商标。里面的白色衬衫的领口,系着一条暗红色的花领带。他的想象中,
一个文明的城市里,青年们应该象他一样地衣着打扮,或者说,他用朴素的方式,
对这个大都市表达了他的敬意。
当然,说他对北京一无所知也不太正确。他知道北京很大,北京在北方,北京
是全国的首都,北京有宽敞的公路,有无数小汽车,有全国最大的官儿,还有北京
人操一口咄咄逼人的北京话。
他穿着跟平常的自己不一样,就是为了让自己跟这个城市的距离拉近一些。没
想到用反了力气。刚下火车的时候感觉还不算明显,因为车站广场人来人往,来自
全国各地的旅客,其中不乏和他一样衣着不和时宜的人。他发现自己是一个标志明
确的外地人。
他家在北京的南方,在平原。他喜欢他的家乡,这不是矫情的说法,而是打心
眼里喜欢。那辽阔的平原,长得象人一样高的庄稼,炊烟,那份情怀不是外在的,
它们存在他的内部,深处,甚至血液里。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位来自平原的游客,不是进京挣钱找食的打工仔。来之前,
他对翠花说,北京好玩我就多玩几天,不好玩我就马上回来。他和翠花的关系还处
在地下阶段,所以不便带她同来。
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指的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很有趣。这个有趣的事情由
他和翠花共同构建而成。
当他和翠花第一次偷尝禁果之后,他们俩几乎同时喜欢上了这种果味。他们张
扬的爱情是以一种略带野蛮的方式进行的。地沟里,他们爱过;田埂下,他们爱过
;老桦树的根部,他们依然爱过。他们大幅度的运动带来的震撼,甚至惊飞了那只
老年乌鸦。
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做爱的地点后来基本固定在铁路基地下那片平坦的草地。
秋天的草地茂盛金黄,质地柔软,土地干燥,是热恋中的男女偷欢野合的理想之所。
更妙的是草地东边是高高的玉米林,可以遮蔽村庄的视线,而京九铁路两侧,沿线
都被铁道部安置了一人高的铁丝网,以防人畜走上铁轨,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后面会
出现不速之客。
后来他们做爱的时间选择在午后十六点,那时侯太阳正在西下,农村青年头东
臀西,屁股上被夕阳裱褙了一层古铜的颜色,看起来象两块金属在运动。而翠花快
乐的喊叫声,总是被风稀释,并夸张性地传播到远方。
午后十六点,这个时间正是一趟快客列车驶过爱情草坪的时候。火车的呼啸和
铁轨的震动,意外地成为他们的印度神油。他们坚定的动作,肆无忌惮的喊叫,使
这列火车上的乘客大饱眼福。
其实,大饱眼福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说法。人群的反应还可以细分:有的乘客
欣赏他们,为他们大声喝彩;有的包容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颔首微笑;有的妒忌
他们,向他们吐口水,企图用羞辱的方式阻止他们的露天之媾;有的痛心疾首,这
类人有相当的数目,他们用磁化杯、保温杯、不锈钢碗当武器向他们投掷,甚至有
几个从北京到南方贩卖瓷器的商人,愤怒之下,用移动电话砸向农村青年的屁股。
谁都知道,两个运动着的人,很难成为一列运动着的火车打击的目标,各类武
器纷纷落在他们的周围。这对平原上的男女,不仅爱情至上,而且物质也由此丰富
起来。
之六:段德新
天下真是小啊——这是我由衷发出的慨叹。在匆匆的人群里,我居然看到我的
一位老乡,江西九江第二人民医院肛肠科医生段德新。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三年没
有见面。因为我来到北京已经三年多了,而我每次回到江西,总是一直呆在南昌,
老家九江反而去得少了。他还是那样的瘦,那样的白,走路的时候脊背微微地弓着,
年纪不大,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三天前,他从九江来到北京,参加卫生部举办的为期三个月的关于医疗器械操
作方面的培训。我知道他完全可以不必亲自来北京参加培训,短暂地离开九江,也
许是为了获得心中的一份平静。
因为他是一个恋爱中的男子。遗憾的是单恋。现在算起来,他爱慕那个叫丽的
女诗人已经多年了。三年的围追堵截,却无法猎获她的芳心。他多次反省,随时调
整追求的策略,但总是无法奏效,他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这一段又是关于感情的文字,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我希望的文字是每个段
落各不相同,人物事件具备反差,这样读起来会有一点新鲜感。但看来我的希望又
落空了。咳,有时候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笔,笔也有个性啊。
三个月的培训时间,给他为自己的感情提供了一个反思的空间。他可以从原来
的生活环境里抽身出来,稍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考察自己和丽的关系。
离开九江的时候,他的好朋友李军设宴为他饯行。李军是九江市文联的副主席,
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剧作家,最近正忙着拍一个与同性恋题材有关的电影。听说段德
新要去北京学习,时间长达三月,就亲自主持了这个饭局,饭局设立的地点就在满
江风酒楼。参与饭局的除了文联的两个写小说的朋友外,还有平时和德新交好的三
个朋友,丽是最后来的。本来段德新对这样一个饭局兴趣不是很大,这几个朋友平
时在一起吃喝的机会还少了?不过丽的到来,象吹来了一阵凉爽的风,令他精神为
之一振。因为他去北京并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是谁透露的呢?
丽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到她,因为他背对着门口坐着。倒是坐在对面的李军
满面笑容地站起来,大声叫着这里这里。段德新一回头,就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女孩
丽,这使他的心乒乓地猛跳了一阵。
丽向大家笑着望了一圈,算是打过了招呼。但是段德新感到她的笑到他这儿就
停住了。
李军招呼她坐下。她问李军:你年初不是已经过了生日了?
李军呵呵笑着说,看来不是你大哥我过生日,你还不会来吧?
段德新立刻接过来说:原来你是被他骗来的呀。其实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大家
想聚一聚。
李军说:事实是这样的。小段要去北京学习三个月,时间挺长是不是?我们一
定会想他的,就召集大家来见面。
丽说:原来是这样的,你不骗我我也肯定来。
段德新听了当然高兴,果然李军就说:小段,你看,还是你的面子大。
丽转头对段德新说:这么久啊,一个人去吗?
他解释了一下去北京的前因后果,大约花了三分钟的时间。
这种情况对他来说真的是很难解释事情。段德新平时是一个语言表达能力不错
的人,但是一旦和丽在一起,自己就变成了一个嗫嚅不清的人,甚至还会莫名其妙
地脸红。这使他对自己的这一点很不满意。多年的追求不见成效,有时寻找原因,
未免自己会归罪于自己的这分腼碘。
大家喝酒。女人要么不喝,能喝的都是酒仙。丽就是这样的女孩。她跟所有的
人都干了一杯,还自己给自己斟酒。段德新不由自主地关心起她来。
他对她说:可以了吧?还能喝吗?
丽一挥杯子,利索地说:没事,我能喝。因为杯子里还有半杯酒,这么一挥洒
了一些出来。
段德新担心她喝高了,但李军说:我知道她的酒量,你不要瞎操心。李军又说
;小段,你要走了,而且走这么久,你是不是来一首告别诗啊?
其他几个人都起哄,说对对,应该来一首,机会难得。
他说哪有诗兴?说着看了丽一眼,丽却一仰脖将一杯酒干到底。李军再说:你
看,人家小丽都来了,你就没有一点感觉?小丽,你说对吧?
丽抿嘴一笑。不过后来段德新告诉我,那天在酒席上,丽的那一笑,还真是把
他的诗情给诱发出来。段德新站起来,说:那我就来一首。于是他就真的临场赋诗。
他的诗是专为丽而写,这是谁都知道的。他的诗是这样的:红妆一笑值千金我自多
愚又多情借得李军一杯酒醉眼不看嫦娥影大家轰然叫好。李军说,这首东东好在最
后一句,醉眼不看嫦娥影,有气魄。不过是不是真心话呀?
大家一起笑。李军问丽:你有什么想法?丽就说:我来一首词吧,希望大家不
要笑我太差。
段德新给我复述那天的情景,谈到丽时不由得激情澎湃,从他的话语中,我能
感觉到,这么多年来,他对丽的感情不仅没有减退,反而与日俱增。他谈着谈着,
话题就扯到远处去了,迟迟不说那天丽当场作了什么词。在我的第三次追问下,他
才很不情愿地念了出来。丽的词也是专为他而作,原文是这样的:千离别万离别与
君饯行话离别眼泪如海感情似铁大家当然也是叫好。一个女孩当场赋诗,光这种形
式就足已让人叫好,更不要说弄出来的东西还象模象样。但是段德新却心如死灰,
他对我说,从这首词来看,他看来是没有戏了。最后他问了我一个类似终极问题的
问题:要怎样才能得到一个女孩的爱?
之七:三分钟的空白
老乡兼朋友在异地邂逅,不打招呼简直说不过去。我出去和段德新打招呼。我
是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宛如天兵从天而降。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反应强
烈地一抖身子,看来是吓了一跳。他刚开始看到我时,一脸的疑惑,似乎不相信自
己是置身于北京街头,一个刚来三天的陌生的城市,还以为在九江的甘棠湖边呢。
看他半张着嘴瞪视我的样子,简直象个白痴。
怎么怎么巧?他小声地说,有点自言自语,也带点向我打招呼的味道。我们聊
了大约十多分钟,无非是相互询问各自的一些情况。但我们开始的问话大同小异,
他是这样问的:你现在怎么样?在干什么?我则是这样问的:你还好吗?你怎么会
在北京?后来他抬腕看表,说我必须走了,还和我握了握手。从他握手的力度我可
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热情。也就是说,多年的未通音讯,友谊不仅没有变淡,反而可
能象酒,越来越醇厚。
后来我还是回到冷饮店里来,坐在我原来的位置上。这个靠窗的位置依然空着,
没有被人占领。我想是半个汉堡包放在桌上,别人误会我只是上洗手间去了。
透过玻璃窗,我发现了出人意料的一幕(这种发现基于我对生活细节的敏锐和
刻意关注):在我的眼前是一片无人的空地,公路是空的,没有汽车,人行道是空
的,没有行人,路头的分贝指示器指数显示为今日最低,只有远处商店里和对面房
子的窗口移动着几个虚幻的人影。车祸结束了,被压爆一只睾丸的中年男子被好心
人送进了医院;口语诗人诗兴发作完毕,怀里揣着刚写完的作品投稿去了;来自平
原的农村青年发现此处不是游玩景点,到别处找乐子去了;我的老乡段德新也带着
遇见我的诧异去培训班上课。
这真是少见的一幕。这毫无人气的一幕只持续了大约三分钟,就被一辆急驰而
来的轿车打破了,好象是司机也意识到了这不寻常的寂静,故意按了一下喇叭。城
市里行车鸣笛是违规的,曾经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响一声罚两百,我不知道
这辆大胆的小车在前面会不会遇到神出鬼没的交警。我不关心这个,但那声喇叭就
象是凌晨的第一声公鸡打鸣,惹出了一系列的响声,开启了又一轮的喧闹。汽车连
续驶过,轻卡,出租车,各种轿车,行人也联袂出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胖子,瘦子,高矮美丑,刚刚那一幕好象就是梦境。也许那就是城市之梦,是疲劳
和喧嚣的城市一不流神打了个盹,而我是这个城市大脑皮层里不知疲倦的一个视觉
细胞,透过一层象窗玻璃那样厚的视网膜,窥视着这一切,并先知般地浏览着和过
去现在未来的事件有关的诸多细节。
之八: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还有今天上午和现在
(一)
人们依然在我的面前象水一样地流过,而我对他们的观察(也可以看成是探究
或者窥视)则近乎痴迷的地步。也许是我在小店里呆久了,已经习惯了屋里的冷气,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热。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用脸体会着一阵凉意。就是这样我还
没有忘记我的窥视。这就使我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姿势,好象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
把我强行按在了窗玻璃上,并无声地命令我:往外看!
我往外看着,遵循命令指示的那样。这时,我看到一个奇特的人,从路的对面
走过来,他走过公路的时候,汽车主动地停住,等候着他的穿过。这种情景,只有
手持探路杖的盲人或步履蹒跚的老人过公路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当然,也可能
正好是红灯,但我坐的位置,无法判断到底是哪种情况。
我说他奇特,并不是说他长相怪异,实际上那人脸庞端正,浓眉大眼,走路的
姿势也轻捷有力,衣着也甚为得体。但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弥漫在我的心里,我不
仅觉得他奇特,甚至还觉得他面熟。但是他是谁,我拍了三下脑袋,还是想不起在
哪见过他。
我看到他穿过公路以后,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就是口语诗人站了很久的那棵
树)停住了,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决定往哪儿走。后来他就朝我这边看过来,似乎
透过玻璃和我对视。我是一个不习惯和人对视的人,那样会让人造成一种咄咄逼人
的感觉。我立刻低下头来,衔着吸管,假装喝饮料。其实我的杯子早就喝空了。实
际上我是多虑了。那个人和我至少相距50米到80米,中间还隔着一层8 毫米厚的玻
璃,彼此能否看清对方的脸都是个问题,哪谈得上什么对视?
那个人不仅朝我这边看,后来干脆就朝这边过来了。
他不仅过来了,还毫不犹豫地推门进了冷饮店。
他不仅进了冷饮店,还朝我这边走来。
他不仅走了过来,还在我面前坐下了。
他对我笑着点了点头,笑容显得有些谦逊,但我却在他的笑容深处,看到了凌
驾一切的强大的自信。他颇为潇洒地一举手,用拇指和食指拧出一声响来。一个服
务生殷勤地过来,问:先生,你要什么?他说:一杯可乐。我乘机对服务生说:请
给我也来一杯。他掏出钱来,对服务生说:两杯一块算。我正要辩解,他用眼光制
止了我。服务生很快拿来了我们要的东西和找回的零钱。
我说:这样不太好吧,我们素昧平生,怎么能让你破费?
素昧平生?他笑了起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你再看看,看清楚一点。
我嗫嚅着,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好象很开心,又爽朗
地笑起来。我都有点为他担心,这儿毕竟不是私人场所,这样放肆地大笑,说不准
会引起别人的反感。我偷眼看了看左右的顾客,他们好象根本没有听到,吃的吃,
喝的喝,连看都不看这里一眼,还有一个人趴在桌上睡着了,涎水顺着嘴角流到了
下巴上,正象一条透明的虫子,朝着脖子蠕动。
我低着头,慢慢地从吸管里吸着冷饮。我在努力地思索着,这个看来面熟的人
是在什么场合见过。他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宽容地笑了笑,也低着头吸了吸饮料,
这使我们之间的尴尬(主要是我的)有所缓和。
(二)
想起来了吗?他问我。
我抬头看了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是对我想不
起他是谁感到不满。
我给了足够的时间让你思考,你还想不起来我就无话可说了。当然,这个问题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们不谈这个,你也别想了。不过我对你真的很了解了。
他说着,指着窗台上的牛仔裤又说:这是今天在西单买的吧?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他伸手摸了摸,点点头说,质地不错。
他站起来,走到桌子一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对我说:你看。我不知道
他叫我看什么,胡乱看了几眼,没有吭声。
他说:没发现吗,我们的裤子是一样的。
我仔细一看,还真是一样的,不仅颜色一样,连商标都一样,我对他的惊异无
形中又增加了一分。我惊异的样子是半张着嘴,看着某个地方发呆。
他又说: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简单地说来,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还有
今天早上和现在。
我说不可能吧,你也太神了一点。我现在在和你说话,这你当然知道。你莫非
是先知先觉?如果你说自己不是,那就是在吹牛。
你的性格就是多疑,什么事情都不愿完全相信,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改变。
你好象真的挺了解我的,连我的性格特点都知道,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熟悉的陌生人笑了笑,又仰起头叹了一口气,好象感慨多端的样子。这往往是
要说话的前奏,我就在沉默中等待。在自己一头雾水的时候,最好的应变之道就是
少说多听。停了片刻,他果然说话了:昨天晚上有两个朋友来访,一点多钟才告辞,
而你是两点多钟才睡的。睡觉之前你还写了几百字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取的名字
叫《深夜两点静悄悄》,对吧?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刹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
的物体,内部的物质一览无余。因为我确实在昨天晚上写了几百字的文字,那时因
为和朋友聊得太晚,大脑中的兴奋一下子无法平息,根本睡不着觉,就在电脑上随
手打了一段,文章确实如他所言,说不清是什么体裁。现在还在电脑里保存着呢,
别人根本看不到。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一个电脑黑客吗?硬盘里的文件他也能
偷窥?我昨晚写的(权且称为随笔)如下:
深夜两点静悄悄
我的房间里彻底静了下来。这个时候,我感触最深的一点是静有质感,和远离
人群的孤独不一样。静真的是一种物质,可以触摸。我以前没有这种感觉。在两点
钟之前,有很多声音按照秩序地响过。我能想到的有下面一些:1 、电话,我家的
电话在22点的时候突然响起来,我以为是哪位朋友致电拜节,也以为是家人从上海
打给我的。但是我抓起电话时,里面只听见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似乎可以分辩出女
人和小孩的声音,但听不出在说什么,也许是某一种难懂的方言;2 、礼花,今天
是双节,我所在的城市同时在几个地点大放焰火,炮声很是响了一阵。礼炮响的时
候电视也听不清,跟朋友说话也得提高声调,要不就干脆停下来;3 、王扬、马策
和我的谈话声;4 、电视里各个频道的歌声——因为马策动不动就换台,而且几乎
没有台合他的胃口;5 、还有无法列举的各类声音,比如敲错门的敲门声等等。现
在是两点钟,很多人睡了,王扬和马策刚刚离去,而我没有一点睡意,相反莫名其
妙地感到兴奋。我兴奋什么呢?有什么好兴奋的?我自己问自己,但我无法回答自
己。现在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找到了答案,是静让我兴奋。这么说静不仅仅是
一种物质,还能对精神起刺激作用。当我打开电脑的时候,拨号上网的拨号声,在
这个静谧的月圆之夜,显得很响,是一种很动听的响。我以前只觉得这种响很特别,
今天另外加上了动听,在听觉上有了明晰的判断。深夜两点,因为静我无法入眠。
(三)
我面前的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笑容虽然一闪即逝,但
我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我问他:你为什么笑?
他没有否认他的笑,相反认可我的敏锐。他说:我是说那段文字写得不错,就
是深夜两点你写的那段,朴素,干净,是一种明晰有效的表达。
我谦虚地说了声谢谢,心里禁不住有点高兴。
他又说:你刚刚用了偷窥两个字,认为我是电脑黑客。说实在的,我不是黑客,
也用不着偷窥。你的事情,一举一动,一点一滴,过去的,现在的,我清清楚楚,
身同亲受。未来的,我就无法预测了,这一点,我相信你和我一样。
我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想说那个蛔虫的比喻,但下意识就觉得不妥,
但又找不出更妥当的话,只好装出一副倾四海之水洗耳恭听的样子,望着他不吭声。
他似乎为我的认真样子觉得有趣,把头凑过来,对我说:要说偷窥,你现在就是在
偷窥。是你在偷窥,不是我在偷窥。当然,我了解了你的一切,你要说我也在偷窥
你,我也不作辩解。
我有点不高兴。偷窥,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我问他:我偷窥什么?他很
爽快地答道——好象这句话早就蹲在他的舌头上,就等我发问——偷窥人群啊!
我完全绝望了,他对我真的了如指掌,他先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一
点虚假的成分,我原先还抱着一点幻想,认为他是我的一个很熟悉的朋友的朋友,
要不怎么对我这么了解。但我的这点幻想也破灭了,因为正如他所言,他知道我昨
天晚上干了什么还有今天上午和现在。那么他到底是谁?
我知道,当别人诽谤你卑下的时候,你一定要强调自己高尚的部分。他说我在
偷窥,我为此辩解说:我是在观察人群,是锻炼写作的基本功。
他冷笑一声,盯住我的眼睛,用低沉的语调诘问我:你懂人群吗?
我说人群是一群人。
他愣了一下,象开始那样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样子持续了挺久的,我甚至发现
他笑出了眼泪。
有这么好笑吗?我不高兴地问。我发现我在明他在暗,他对我了如指掌,而我
对他一无所知。如果说这是一场交锋的话,一开始我就处于很不利的境地。
他不笑了,但笑过的眼睛在发红,看起来象刚刚哭过。他恢复了原先那低沉的
语调,说:你看到的人群有几个人?
我说我看到了很多人。他又问:人群是什么?
我又说人群是一群人。他不再象刚刚那样发笑,而是危言耸听地说:人群是一
个人的敌人,也就是说复数是单数的敌人。人群也是一个沼泽,专门陷落个人。再
说,你写的是人群吗?你的每个人看似来自人群,实质脱离人群。这种脱离分物质
上的脱离和精神上的脱离两种。不过你倒是呈现了一种基本的事实,世界上是没有
本质意义上的人群的。
我说:你说的一切首先表明了一点,那就是你知道我正在干什么。但你说的话
我听不明白,你是在贬损我呢还是在赞同我呢?
他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我只是在谈我的一个观点,我希望我谈了别人就不要再
谈了,在小说中设置意义是愚蠢的。你想,除了自我感动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高兴地说,这一点我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在《人群》中,我没有主观上的意
图,如果不幸有点什么,那也是一种客观效果,纯属汉语文字的派生现象。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同意我的说法。我为我们之间具有共同的观点而
欣慰。他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说:我要走了,我们还会再见的。说完还伸出手
来和我握手。我感到他的很温暖而有力。
他穿过小店的厅堂,推开门,一头扎进了浓稠的夜色中。
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我透过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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