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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外
(一)
远处钟楼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夹杂着嘈杂的汽车喇叭尖叫,断断续续地飘进
新民的耳朵,床头灯昏黄的灯光半老女人般,伸着皮肤松驰令人生厌的胳膊。新民
将自己蜷成一团,包裹在冷得像铁,黑得像懒婆娘油污领子似的被子里,胃袋里一
阵阵抽搐,像是有个什么软腻而柔韧的东西从腹部在向上顶,顶得他一口口地吞着
酸水,要将那东西吞下去。他很烦躁地换了个姿势想睡得更舒服一点,不料却更加
难受,非但胃里的难受没有丝毫减少,一股胃酸反而冲上了他的鼻子,差一点让他
恶心得吐了出来,他只好睁着眼睛看着发黑的天花板,这时电话铃死命地响了起来。
他慢吞吞抓起话筒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才有一个女人声音迟疑地道:“是新民吗?”声音很小
心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新民踌躇了一下,道:“是我,你是……”女人的声音变得
轻松起来,发出了淡淡的笑声:“你真的记不起我来了吗?”一只手将新民的心脏
猛地挤压了一下,啊!啊!新民几乎叫了出来,这仿佛来自很遥远地方的声音突然
穿过冰凉的电话,将一些东西猛地推到他的面前,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粗重,大
脑里一片空白,胃里那一团软腻像是在海底沉淀了很久的海藻,被狂浪连根卷起,
隔着透明的水体,可见它暗灰色的影子摇曳着,变幻着,逐渐升出水面,不可抗拒
地浮了出来,占据了整个视线。软腻的沉淀离了河床的约束,少了水体的重压,开
始膨胀、扭曲,开动了所有的伪足,朝新民扑了过来,将他紧紧地缠住。他想挣扎,
所有的力气都让软腻的沉淀化解了去,他想呼吸,口鼻被堵住让他几乎窒息,他想
叫出来,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很久,新民才从被哽住的喉头艰难地挤出这个字眼。他顿觉茫然,
不知道要讲什么,一个电话就可以将一个人的天空遮住,这句话用来形容他此刻的
心情,是再恰当不过的。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话筒,将话筒紧贴在耳边,另一只手将
电话线紧紧地捏在手里,电话里讲些什么他再也听不到。一扇尘封很久的大门轰然
敞开,潘朵拉的魔盒,里面鬼影似的东西像蝙蝠从山洞里“扑噜噜”地冲了出来,
带着浓重的阴湿的腥气,覆盖了他全部的空间。八年了!那些早已沉淀下来的记忆
里的软语,那些早已消逝了的波光里的艳影,他原以为的化作了化石的记忆,在这
一瞬间被一只手突然搅动。平缓的江流起了大的漩涡,沉入江底的贝壳的碎片在泥
沙尽洗后倔强的闪起光来,刹那之间,让他的双眼因珠光的刺激而发涩,终至淌出
几滴眼泪来。电话被那个女人挂断了,他早已记不清自己讲了些什么,抓着“嗡嗡”
叫的话筒,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离躯体而去,沿着手中白色电话线,沉入到一个他
至今仍余悸不已的黑洞。
远处的钟楼又一次传来几声沙哑的钟声,夜凉如水,新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这才发现自己抓着话筒保持着半坐半卧的姿态已经很久了。他挂上了电话又缩回被
子里去,胃里的翻滚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他再也无法入睡,辗转了半天最后干脆起
来在书桌前坐下。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投射到雪白的墙壁上,墙壁都染上一层淡淡的
黄晕。新民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老式的相册慢慢地翻看着,发涩的像是蒙着一层阴
翳的眼睛终于定格在两张照片上:照片上是一个很清纯的女孩,一张身穿着明黄色
的T 恤衫站在美国画家费逊的素描前,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腰上,目光咄咄逼人地
看着镜头,神情显出几分稚拙的傲慢;在另一张照片上,女孩子穿着一件格子西装,
显得成熟了很多,目光看着画外的一个目标,没有那种傲慢的表情,下巴微微地翘
着,脸上的轮廓因此而线条鲜明,带有女孩子特有的矜持。新民点上一支烟深深地
吸了一口,让灼热呛人的烟雾从气管直入肺里,在里面停留了一会儿再慢慢地喷了
出来,顿时他觉得轻松和镇定了许多,烟一口一口地喷了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
淡蓝色的烟雾将他和相册笼罩起来,昏黄的灯光更加迷朦,过去的岁月,又从一片
混沌中若隐若现地浮现,将支离破碎的一些记忆的残片拼起来,像考古学家拼凑打
碎了的瓷片一样,一些印象在新民的头脑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翻涌。
那一年,他们都刚刚考上大学,蹦蹦跳跳的少年跨过一张校门,就收起了少年
的天真和无知,尽量庄重地走进了成熟,那一年新民二十岁。新民开始注意到了一
个秀气的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脸很白净,老是穿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将两条修长
的腿绷得紧紧的,很让他的视觉感到眼花缭乱,几乎长及腰部的缎子似的黑发上,
扎着两个朴素的黑发夹,透出一种典雅。
以后的事情,就像所有相爱的故事一样,顺理成章地延续着:先是新民红着脸
背着别人约她出来,开始在花前月下信誓旦旦地山盟海誓;后来在同学们戏谑中这
一段情缘逐渐公开,两人便也开始公开地挽着手招摇过市,不再偷偷摸摸的活动像
作贼;刚开学,对她乱打主意的男生们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后,自觉地退出竞争;再
后来有别人戏弄他们的时候,新民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击过去……
大学生这个特定的阶层,在中国社会里面有着它特殊的含义,它既与贩夫走卒
保持着明显的界线,又不等同于知识分子,介于二者之间。有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孤
芳自赏看不起人,也有贩夫走卒们特有的幽默和穷。至于那些家里常常有钱寄来的
贵族学生当然不一样,他们可以穿着一丝皱纹都找不到的西服,顶着油亮的头去校
门外的小食馆,点上一份唆螺要上一瓶啤酒。但是无论是穷学生也罢富学生也罢,
对于恋爱却有着大同小异的见解,由此而产生了大学生们独特的恋爱语言,一朵从
花园里偷来的玫瑰被当做勇敢和忠实于爱情的浪漫表现,一首潇洒得连标点符号都
无法看得太清楚的小诗足以让女孩心花怒放不能自持。
过几天就是女孩的生日了,大学生们将自己的女朋友的生日看得很重,大概不
亚于新教徒们看圣诞。若是在这个时候送上一样让人爱慕不已的礼物,足够让女孩
子兴奋上半个月的。这些若是让别的女孩子在有意无意间看到了,就会在下一次的
约会时大耍脾气,非要自己的男孩子送一件更好的东西给她。于是男孩子在万般无
奈的情况下,非得自己开动了脑筋想出个让女孩子喜欢又能压别人一头的礼物,大
学生们的恋爱文化由此而丰富光大起来。新民是个聪明的男孩,他清楚自己的长处,
他决定写一首别人写不出的诗,足以让别的女孩子羡慕得直咬手指头。他老僧入定
似的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子出了半天神,桌上的烟灰缸里精疲力尽地倒下了几只
烟屁股,墙上的时钟打了十二下,他的纸上还没有一个字。苦笑着将一张又一张废
纸搓成团扔进字纸篓子,这才摇着头叹息着自己的才疏学浅,“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句话新民早就听得烂熟,今天才有所体会。
第二天上综合课,黑着眼眶红着眼白的新民将一夜没睡的成果交给了女孩子,
上面写着他自认为最好的诗:
丁 香
在我的案头
悄放一支娇羞
纤纤素手
不胜寒夜凄凉
月影满窗
花树几近生怯
匆匆来了又去了
匆匆花开又花落
叹息似的幽怨
流慧之娇波
盈盈皓腕
是我梦中的天国
昨夜竹林的琴音
缠绵微茫之星
于寂寥山泉
存一样的月明
诗歌被传诵开了,果然轰动了整个校园,被认为是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的佳作。
特别是新民独具匠心的将女孩子的名字用一种很浪漫的花儿代替嵌入诗里,更是让
所有的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作心悦诚服状。最后竟有热心朋友将它送到学校的广播
站,不久就被播了出来,虽然播音员讲着一口咬牙切齿的普通话就像是北京较远的
郊区农民的声音,但是确确实实地是从广播里广播出来的,而且是配乐诗朗诵,新
民足以笑傲江湖了。女孩子也很兴奋天天挺着高高的胸脯高跟鞋呱嗒呱嗒地到新民
的宿舍来,以后两人约会时新民就开始很放肆了,女孩子也就羞答答地让他放肆。
四个月以后,同学们突然觉得新民像丢了魂似的常常发呆,在床上一睡就是大
半天,醒来也是眼屎巴巴地不见得怎样的清醒。那个秀气的胸脯高高的女孩子很久
不见后的一天,有人突然发现她吊在另外一个男生的胳膊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
不问新民也不说,总之他们的这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突然无疾而终。在大学校
园里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这样的故事,给鸳鸯蝴蝶派的作家们提供着取之不尽用
之不竭的素材,这些刚刚告别了少年的半大小伙子和半大姑娘们,过早地被书上催
人泪乱纷纷下的恋爱故事感染,而校园这个特定的环境又是多么适合这种没有任何
约束,浪漫得一踏糊涂的爱情。过不了多久新民的床头突然出现了一幅很大的条幅,
白惨惨的纸上黑漆漆地四个大字:“一片伤心”,透出一股子冷森森的寒意,让看
见过的同学都不寒而栗倒抽一口冷气。
条幅挂了一个月左右突然有一天不见了,据说是他的好朋友恨铁不成钢三下两
下地扯烂了。说来也怪,条幅扯烂了新民的心病却好了起来。时间这东西可真是一
个宝贝,它去而不返逝者如斯的怪脾气让人不敢得罪,它包含一切洗涤旧事的本事
更是让人佩服得紧。像河水一样一遍又一遍的洗过来又洗过去,纵是钢铸铁打的东
西亦能让它一层一层地消蚀,到得最后无影无踪,更何况是两个人的一段没有开花
更谈不上结果的缘。于是新民又过上了快乐的单身汉的生活,整日同一帮小王老五
们厮混在一起,画点画喝点啤酒日子倒也无忧无虑地自在得很,只是新民的心口老
是堵得慌,尤其是看见长发飘扬的女孩子,他总要痴痴地望上一阵子,每到这个时
候,他就像抽掉了骨头似的发蔫。
(二)
此刻他就坐在书桌前发蔫,时间可过得真快,转眼就毕业了,再一转眼参加工
作又是四年了。不断有长头发的女孩子像闪闪烁烁的海星一样走进新民的生活,在
她们的身上新民痛快淋漓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岁月,但是每次送走女孩子后,他的
心里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究竟是为什么新民自己也说不大清楚。父亲和母亲
每次来看他时总唠唠叨叨地谈起他的婚事,可新民总觉得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每到这时候他就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儿大不随爷,如此
几次过去后老俩口也就随他去了。直到他28岁生日后的一个下午,阳光将他从酣睡
中弄醒后,在一种慵懒的暖暖的疲惫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该结婚了。他仿佛很真
切地看到被窗棂切割成一柱一柱的阳光里,有一个模糊但很袅娜的影子,穿着白色
的长睡袍,秀发飘飘。终于他在一个假日里带了一个女孩子回家。
看着父母亲为了这个女孩子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好的样子,他几乎高声笑了出来。
他可不是一个有勇气同传统作所谓斗争的人,正是这种懦弱使他终于决定要遵循一
个规则完成一个过程。爱情是年少无知的象征,一个快30岁的人再谈起这个玩意儿,
实在是天真得可以。他常常摸着自己的头嘲笑着自己的无法超越,眼看着同他年纪
相仿的朋友们一个一个的结了婚,有的甚至有了孩子,就忍不住叹息着吟出了一句
诗:忍看朋辈成双对。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最真实的东西就留在八年前
的校园里了,而校园几经建设,已经人非而物不是,那些埋在校园一些角落里的东
西现在也不知去向。也好,反正不是自己原来带来的东西,丢掉了也不会那么要死
要活的,像守财奴丢了宝藏。
这个女孩子开始成为他生活里唯一的女性。新民告别了其他的女伴,准备一心
一意地同这个女孩子过日子,很平静的,女孩子也很满意,除了觉得自己的男朋友
在约会时有点心不在焉外,没有什么不好。新民也时常的来一点在学校里学来的机
智,有时候也信手涂鸦地写几句诗,逗得女孩子很开心。这常常让新民很奇怪,为
什么这些女孩子都那么容易满足,也让他对自己很随意的哄骗就能让女孩子怦怦心
跳感到赧然。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打发过去了,下一步该是在老黄历上选个良辰吉日。中国的
老百姓对于法律意义上的结婚证是难于承认的,非得办上几桌酒席热热闹闹才行。
买家具、装修新房、订酒席、发请帖,新民正在为这些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在
这个时候,新民接到了这个深夜打来的电话,他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电话对于他
的重要。沿着那根电话线,他回到了八年前的日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尽
管因工作所需经常回到离自己工作单位并不太远的学校,但他的生活实在太忙以至
于根本无法有时间和闲心去回忆些什么,即使有,也是零星的片断,甚至有很多的
事情他是自觉回避的,久了就有很多东西从记忆的库存里流失了,剩下对自己这次
可怜的初恋的回忆就更是少得可怜。但有一些是他无法忘却且不愿忘却的,比如他
的初吻,到目前为止他在吻 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子时都会回忆起第一个吻时的快感。
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浑身禁不住抖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不禁
吃了一惊。时针分明指在六时上,他竟在台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现在他还是毫无睡
意。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外面起了大雾,阴沉沉的像一座刚刚死去的城市,路灯的
光线几乎只能照到自己几寸远的地方,更远的就是神秘莫测的黑暗了。黑暗是纯净
的、未知的,新民饶有兴趣地凝视着黑暗的地方,竭力想看清楚在那里面究竟隐藏
着什么让人胆颤心惊的具象或抽象的东西,为人所无法发现的生物,在一切光线之
外的世界里究竟是存在着怎样的一种秩序。
扑面而来的寒气将他赶回了房间,他关上窗子拉上窗帘,将黑暗和阴冷阻隔在
外面。这样黑暗的潮湿的天气在他的生命里,究竟预示着什么事情将要不可逆转的
发生?新民出生在一个阴暗而潮湿的夜晚,当时天空中还下着毛毛小雨。母亲生下
新民时父亲不在身边,那一夜的情形一定吓坏了她,因此她总是在新民小的时候贴
在他的耳边讲着这天夜里的事,很早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就是阴冷潮湿的夜是可怕
的。恐惧摄住他使他惧怕潮湿的夜晚,虽然这种恐惧随着年龄的增加而被日渐地淡
化,但这个理念却深深地刻在脑海里面,每次恶梦的背景一定会是一个阴冷潮湿的
夜,尽管他很少作梦,不论是好梦还是恶梦。
在上班之前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当墙上的时针指到七点三十分时,他已经
穿得暖暖和和的,打开房门走上街头,他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晕眩感,房门外竟是
一片晴朗的天空,早上的大雾消失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一切都很温暖而带着一种
洋洋得意的喜悦。新民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见的是长期以来屡屡出现于自己梦中的
某一个场景。然而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刚刚发生过的,只是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巧在这天早上路过这里的行人,可以看见他琢磨不定地四处张望着,最后他只好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上班了。
他上班的地方是一个政府机关,长年累月有填不完的表格和写不完的报告。好
在他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不仅上级喜欢,连他的同事们都觉得他实在是一个诚实
的人,他于是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和电话,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放下包掏出口
袋里的便条摊在桌子上,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昨天晚上的电话号码。像所有的机关
公务员一样,他拎起开水壶到水房里打来开水,在茶杯里沏上茶,将桌上的灰尘擦
掉,这才开始一天的工作。昨夜没有得到满足的睡眠此刻开始困扰着他,他一个又
一个地打着长长的呵欠,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想着昨夜的电话,然而还没有等到他有
什么结果,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微微张着嘴仿佛在讲着什么絮絮叨叨的话题。
一再出现于新民梦里的场景再一次意味深长地出现在他的白日梦里:风雨凄迷
的暗夜,黑暗压抑着一切物理学上称之为有形或无形的物体,也压抑着人格。新民
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即没,旋即他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学校
集体宿舍的洗衣房外,一大堆女生围着一个被吓得发抖的女生。女生们都在发抖流
泪,长期流传在学校的一个恐怖传说在她们的嘴里被渲染得令新民都毛骨悚然。据
说在这一楼的洗衣房里曾自缢了一个失恋的女生,穿的也是白色的长裙。新民又看
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洗衣房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闪即没,接着又在另一个暗淡的角
落里出现。他的双手开始僵硬起来,努力想要离开现场,刚刚挪动沉重得就像灌了
铅的双腿,突然整个大楼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下,巨大的天花板向他的头顶砸了下
来,他无法挣扎,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带着轰隆轰隆的巨响,向他的头顶砸下来,
砸下来……
“叭!”新民被同事在桌子上重重的一拍惊醒,迷迷糊糊从如死的昏睡中努力
睁开蒙着血丝的眼睛,一张浮肿的带着神秘兮兮笑容的脸,白得耀眼地晃动在他面
前。他定了好半天的神才从恐怖的梦里回到现实世界,慢慢认出来人。这是一个讨
厌的家伙,平日里满嘴的污言秽语就像一个小流氓,总是吹嘘自己又将谁谁谁弄到
了床上,可是有消息说这家伙的那男人玩意儿根本不行,显然他属于“另一类口淫
者”。在平日新民是同他保持着明显的界线,此刻他却呲着一口黑多白少的大牙,
露着半寸深血红的牙龈笑呵呵地几乎将脸凑到了新民的鼻子上,浓重的口臭让新民
一个恶心几乎吐了出来,昨夜的胃痛陡然又发作了,胃痛像鬼影似的缠住新民,他
的脸像川剧变脸般变换着表情。新民客气的问候带着明显的冷淡,有一句没一句的
和他搭讪着,他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同这个家伙缠得太久。那个家伙似乎是没有注
意到新民的冷淡,或者是这一类人在久历别人的冷脸后变得皮糙肉砺,毛孔粗大满
是酒刺的脸上是绝对泛不起羞涩的红浪,全然不理会别人的白眼,自顾唾沫四溅地
大吹大擂,他说了些什么新民没有听进去,只是急得脚板心发痒,希望这个家伙早
一点从他的桌子上挪开他发臭的屁股,但那家伙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新民真想在
那张不停翻动的发黑的嘴唇上猛地唾上一口,但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没有勇气也
没有学会对讨厌的人说叫他滚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推移,那家伙似乎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讲得更加铿锵
有力,更加像王婆又脏又臭的裹脚布,新民真佩服有这种本事的人,能够讲上五个
小时决没有相同的话。最后那个家伙开始闯祸了,在激动得无法自制的哆哆嗦嗦中
他终于打翻了新民的茶杯,锗色的茶水立即在办公桌上形成汪洋一大片的狼藉,桌
上的东西就像汪洋中的可怜巴巴的一叶小舟。新民像被夹住了尾巴的猫一样弹了起
来,闪电般的从水中抢出了那张便条,字迹已经浸开成了一个个的水淋淋的墨团,
并且还在变幻莫测地继续浸开。新民顾不得去收拾其它的东西,赶紧从抽屉里取出
来一张干净的白纸,艰难地一个一个地辨认着纸上的电话号码。浸得软绵绵的便条
逐渐破裂,字迹也模糊得无法再看得清,好不容易辨出了七个号码中的六个,中间
一个却怎么也辨不出来了。新民怅然若失地将它揉碎,随手扔进字纸篓里,禁不住
轻轻地叹了口气。闯了祸的家伙早就溜之大吉了,看着白纸上残缺不齐的六个号码
和桌子上可怜巴巴躺在水里的文件,修养再好的人也要禁不住骂上一句娘。等新民
收拾好残局,将那家伙的祖宗骂了个遍后,睡意是一扫而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开
始乌云般地笼罩在他的心头,如影随形地挥不开,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有了这样的
感觉,他自己也很难得出一个结论,但是他觉得将会有一种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
这样的一个事实预示着什么呢?方才那个奇怪的恶梦又预示着什么呢?新民感到空
洞洞的办公室里流动着一种稠重的惴惴不安的孤寂。
自从那个讨厌的家伙走了以后,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整个上午办公
室里是出奇的安静,再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电话和传呼机像死一样的沉默着。他
坐在椅子上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双手下垂,目光如生了黄锈无法拔出来的刀般锈死
在对面的墙上,像个潜水员很久才呼吸一闪,不断地下沉,下沉,沉入到一个无法
测量的深水里。往事如黑色的河床不断地贴近他,透过发蓝的水体,他的灵魂离开
了自己的躯体,看见自己毫无生气,黑色的躯体不断地向下沉去,沉下去,慢慢地
沉到了河床,当他的身体同河底的软泥接触的刹那,卷起了一片黑色的泥浪,缓慢
的翻卷着将他的躯体裹住。水体逐渐混浊令目光无法透视,他的肉体也不再分辨得
清,仿佛是现实与过去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来,在他脑海里的一些早已失去的记忆
开始复苏,一些流失了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大脑,一桢旧的照片像显影似的逐渐清
晰起来。
(三)
初秋的田野是很美丽,很有诗的气质的。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淡淡的飘着几丝
蜀帛般的轻云,地上连天的衰草,竟没有给人一种萧索的冷寂,相反是带着一种成
熟的温暖的气息。学校后面有一座小山,并不很高,长了些灌木,在城市的中心,
在高楼马路的环绕下,荒凉的,寂寞的,像一个孤立无援的农家孩子,站在城市少
年们中间。
新民却很喜欢这座叫不出名字的小山,在没有课的下午,总喜欢独自一人去走
走。从学校后门出来,穿过一条很安静并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的马路,顺着一条弯
弯曲曲的小路走上十来分钟,就可以到得山顶。山顶上是齐脚踝的浅草,也一律的
金黄着。灌木照例是落尽了树叶,枝丫黑黝黝地秃着。
朗晴的天气,温暖的阳光,让人有一种慵懒的倦意。他在小山上寻了个土丘坐
下来,远远的眺望着刚刚就读了一个月的大学校园。几株老樟树巨大的树冠,老是
那么绿油油的,经年不变。樟树掩映下,几幢白色的楼房,顶着土红色的屋顶,安
安静静地站着。水泥的小径棋盘一样将楼房串连在一起,楼下的空地上、草坪上,
有稀稀落落的人影,是一个个彩色的小点点,在白色的积木般的房子周围游动。因
为太远,听不见那里的声音,远离了宿舍的嘈杂和食堂里腻得人心里发慌的恶臭,
耳边只有轻轻的风声,偶尔传来鸟儿怯怯的啁啾。新民这时候就有一种旁观的写意。
在阳光下,在草地上,在蓝得发绿的天空下,有一种天地间唯我独行的孤独感。
新民就这样默坐着,太阳将他的背晒得暖暖的。听到耳边的风声,他的心慢慢
地沉静下来,思维慢慢地停滞下来,像周围的阳光一样一动不动,外界的一切都不
复存在,只有他自己在一种沉静中慢慢地沉了下去。
“哎!哎!……”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着。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他浑身抖了
一下,飘游的思绪回复到阳光下的小山。转过头来,一张白净的脸几乎贴在自己的
脸上,他得将身仰一下,才看清楚那是一张女孩子的脸,白净秀气,一双黑亮亮的
眼睛里透出青春少女的灵巧,此刻正睁得大大的盯着新民的脸,好像那上面写着些
字。
女孩子也似乎觉出了不妥,伸直了俯向新民的身体,眼睛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地盯着他,但仍然掩饰不住好奇。在她纯净的目光注视下,新民觉得自己像被小孩
子打量来又打量去的一枚恐龙蛋,他不禁笑了。
女孩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活的,我还以为是个死人呐!我叫了你这
么久,都没有回音。”声音清脆,银铃般的悦耳,新民的耳膜里像被熨过一样舒服。
新民没有立即接上话头,仔细地看了她几眼,她的身材很苗条,穿一件白色马
海毛的上衣,一条弹力牛仔裤,勾勒出了两条漂亮的长腿,及腰的黑发,在脑后松
松的扎着的一条马尾辫,白净的脸上带着微笑,整个人充满了一种蓬勃的朝气。
新民心里怦然一动,于是就有些不自在起来,脸腾地红了,他还从来没有和女
孩子这么挨近过。女孩子见他的窘状,禁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新民更觉难
为情,手足无措地喃喃道:“你好!你好!”一边站了起来,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向
哪里看才好。女孩子收住了脸上的笑,眼睛里却流动着对眼前这个人的好奇。
“你也是我们学校的?”新民没话找话地说。
“是啊,”女孩子露出点稚气地笑了一下,“你也是的?”
“对,对,”新民点头有如鸡啄米,“我是89级艺术系21班的,我叫新民,住
在……”
“那太好了,我也是89级艺术系的。”女孩子快嘴快舌地打断了新民的话,
“原来我们是同学。”话音甫落,又扬起银铃儿似的笑声。笑声感染了新民,他不
再那么拘谨,也自由地笑了起来。“你一个人来这里作什么?”女孩子偏着头,斜
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捉弄人的神情,显然她对新民方才的举动大为不解,
并觉得很滑稽。
“我……”新民觉得很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从小他就喜欢在没有事时一个人
呆着,尤其是太阳朗照的时候,到郊外去,晒着太阳,呼吸着新鲜空气,什么也不
作,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静静地呆着。这些就是讲给她听,她也是无法理解的。
于是,他灵机一动,“我在这里等你来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的孟浪。事情
往往是这样,分明是一句玩笑话,到了新民的嘴里变得不是滋味,尤其是女孩子面
前,怎么就变得那么油腔滑调了呢?
果然,女孩子垂下眼皮,不以为然地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新民恨
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半晌,他呐呐地说:“你来这里晒太阳?”
女孩子摇摇头:“我是想来画几张风景速写的。”
新民这才发现女孩子的手里拿着一个大速写本。“可以看看吗?”他轻声问了
一句。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将速写本递了过去,新民刚想伸手去接,她又飞快地缩了
回去:“画得不好,还是不看吧。”
新民一阵怅然,就在他尴尬的当口,女孩子合上了速写本,歉意的笑了笑说:
“算了,今天不画了。”冲他点点头,转身向山下走去。
新民大觉意外,禁不住向前迈出了半步:“哎……”
女孩子回头“吃吃”的笑了一声:“再见!”说完,像一只惊遁的小鹿,“叭
嗒叭嗒”地跑下山去,新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灌木丛的背后,看着那些被
她的脚步踏乱的草茎,心中像塞了一团乱麻似的感到些躁动。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来,冲着女孩子消失的方向大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音,只有小山上的轻风吹动金黄的草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新民又呆住了,
心里的乱麻更加绞成一团,一种奇怪的东西充溢他的心房,仿佛等待已久的一种召
唤,穿越了岁月的时空,清晰地响彻在自己的耳边,这种东西让他的血液开始有力
地涌动着,带着一种本能的野性,呼啸在他年轻的躯体之内,每一次呼吸都将这种
本能推向一个高潮,直至一种极致。他终于按捺不住血液奔腾的躁热,对着阳光下
金黄的小山发出了长长的嘶喊。
为了这次奇遇,新民着实兴奋了好几天,整天兴冲冲地又有几分心神不定。无
论是上课还是去食堂打饭,他的眼睛总是在女孩子里面四处睃巡,希望在大堆大堆
的女孩子中间找到那个白色的影子。结果,令他失望的是,一连几天,非但没有找
到她,自己的行为却成了同寝室学友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新民不在乎学友们当面背面的取笑,他越来越坐卧不宁,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没
有课的下午,新民照旧去小山上坐坐,只不过这几次他不是因为得闲,而是希翼有
一天能再次戏剧性地见到她。小山还是那样荒凉,伏地的衰草一天比一天更加金黄
起来,有时也能碰到几个同学,却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白色的倩影,令他心头怅怅的。
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像《聊斋》中的书生,小狐子化作美丽的影子,却转瞬不见,
让痴情依依的书生心无所寄。
学校的星期天早晨,照例是安静的,带着甜甜的睡意,没有平日朗朗的书声,
只有几个早起锻炼的同学,在晨雾蒙蒙的操场上活动。新民是坚持晨练的,他从小
身体就不好,从小学起他就一直靠锻炼加强他的体能,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英气勃勃
的青年。
他围着操场跑了几个圈子,又在单杆上来了几个大回环,觉得背上微微出汗了
才停止下来,微微地喘着气,向宿舍走去。路过老教学楼时,看见里面透出些灯光,
于是推门而入,顿时他呆住了,在课桌前面忙忙碌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他寻
找已久的女孩。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总也找不到她,原来她们上课的
地方在校园东面的老教学楼,距离自己上课的新教学楼约一里多远。
新民不禁暗骂自己的蠢。学校就这样两栋教学楼,他就没想到去老教学楼看看。
他悄悄地走到女孩子的身后,发现她正在为一幅工笔重彩着色,画上是一个唐代的
仕女,造型饱满大方,同女孩子的苗条清秀比较起来,确有燕瘦环肥的感觉。
女孩子没有发现新民的到来,屏住了呼吸专心致志地上色,一遍又一遍,色彩
逐渐地浓郁起来,人物也渐渐地鲜活,几至呼之欲出。对于工笔画这门课程新民向
来感到枯燥,尽管他也曾努力学过,但怎么也没有这个女孩子的功力,他不禁暗生
佩服之感。
越过女孩子的手,新民发现她的速写本就摊开在桌上,偏过头去看时,女孩子
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新民,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把新
民也吓了一跳,忙道:“是我,是我。”新民忙道:“你忘了?我们的后面在山上
见过面的。”
女孩子心有余悸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心口,嘴里还在微微地娇喘着,发育得很
好的胸脯高高低低的起伏,那种神态几乎让新民冲动得差一点就要上去将她紧紧地
抱住,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现在却那么强烈地支持着他。女孩子认出了他,轻
轻地笑了一声:“是你呀,把我吓了一跳。”
新民抱歉地笑了笑:“这么用功?昨晚一定没睡。”
女孩子不以为然地耸了一下肩膀:“没办法,前几天太忙了,作业都没有作完,
只好牺牲睡眠了。”说着捂着嘴像小猫伸懒腰似的打了一个哈欠,将一个长而纤细
的腰身展现在新民眼前。旋即又显得很难为情地冲他莞尔一笑,神情中掩饰不住的
疲倦和一丝淡淡的忧郁,这种神情弄得新民更加心痒难熬。他盯着女孩子看了一会,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去将笔搁下,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扭过
头来看他,早晨稀薄的光线正好从她的身后投进来,将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甚
分明,却平添了一种隔雾观花的朦胧。
新民在她的对面坐下,心里有一种奇妙的动人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场景在他的
梦里一再出现,昏暗的光线令周围的一切失去了轮廓地沉默着,一个如兰的身影在
暗淡无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窈窕,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幢幢的暗影产生的压力将这
个空间里的两个身影挤压到最近的距离,因自觉自身的软弱和渺小而心灵间达到未
有的相通。新民费力地呼吸着,在这静寂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一个
纤细,一个滞重,房间里有一种奇妙的情绪在感染着两人。沉默有顷,新民像是怕
惊飞一只蝴蝶似的轻轻地说:“今晚你有空吗?”话出口后他才觉得自己的声音里
微微地发颤,女孩子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一只白嫩的手姿态优美地将耳边的鬓发
掠至耳后,最后像是难为情地抚在腮部,头微微地歪着显出一种很犹疑的神态。这
短暂的沉默几乎将新民击倒,从脊背上嗖的掠过一股寒意,他咬紧牙关费力地咽下
一口唾液。
当新民鼓起勇气再一次问她时,女孩子几乎是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一股快乐
像闪电般的击中他,他几乎很真切地感觉到了刹那间掠过皮肤表层的快意,他无法
自持地站了起来,目光流彩,脸上竟开满了花一样灿烂的微笑。女孩子看见他孩子
般的微笑时禁不住也轻轻地笑了,他按捺住满腔的兴奋,轻轻地告别了女孩子离开
了教室,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女孩子在他背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阴影像凡。
高《最后的麦田》里的乌鸦落进新民的心头。
晚上,他们围着学校的操场慢慢地走着,宽敞的操场尽头就是那座小山,夜里
更加显得荒凉,黑乎乎的影子保持着意味深长的沉默。新民走得很慢,女孩子心事
重重地在眉宇间郁结着一团愁闷,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一连几个晚上,他们在操
场上一转就是大半夜,最后女孩子说:“我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他们来
到看台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女孩子很扭捏地有些欲言又止,新民在静寂中等
待着,她像是下了最后决心似的慢慢抬起头来,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新
民,好像在他的脸上要寻找到什么东西。新民第一次被这种眼光很仔细地看,他有
点不自在地笑了笑。女孩子眼里的波光开始闪闪地晕化,波光也更加粼粼的流动起
来,交睫之间竟簌簌地淌下一串眼泪来,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低泣。新民大吃一惊,
看着她耸动的瘦削的肩头,一种深深的怜悯使他不由自主地将女孩子搂进自己的怀
抱。女孩子没有拒绝,将头伏在他的肩颈处发出了更大的哭声。新民想不到她这样
一个女孩子,究竟会有什么让她如此伤心,他只好温柔地将她抱在胸前,将脸向她
贴过去,像哄着孩子似的轻轻地哄着她。
渐渐地女孩子停止了哭泣,依旧小鸟依人地偎依在他的怀里,发出轻轻的叹息,
新民可以听见她小兔子似的心跳,高高耸起的胸乳在毛衣的下面温柔的顶住新民,
他感到一阵晕眩。“怎么了?”新民用嘴唇在女孩子耳边轻轻地问道。喷出的热气
让女孩子觉得痒痒,她轻轻地扭动身子想推开新民,却被他温柔而坚决地制止了。
女孩子也就让他挽住自己的腰,将身体向后仰了仰躲开新民不停地吻在她颊上的嘴
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告诉他,她的父母离婚了。新民的心里有一种很细小的
东西被轻轻地折断了,他猛地将女孩子温软的身子紧紧地抱进自己的怀里,女孩子
嘤咛一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抽象而空洞,只有对方的
身体是真实的。一股狂喜的晕旋将两人的灵魂撕扯得纷纷扬扬的遁作无形,两人同
时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到一种温暖的水体中。
(四)
多少年以来,新民总是凭借着一种时间的折射来回想着一个很淡很遥远的梦,
回忆起那个曾经让他充满柔情蜜意的影子。在过去很久的一天里,她终于像一阵无
法留住的风一样从他的身边刮过,留在影集里的形象日渐地在他心头堆积成一个无
法浇释的块垒,日子久了,就像与生俱来的一样,再也消失不了,硬硬的梗在心头
将一段日子隔断成一个无限期的被封闭的门。
从今晨开始,新民发现自己实在是脆弱得像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深夜里的一个
电话将他多年以来筑起的墙推倒了长长的一段,封闭的大门被打开,借着昏暗的光
线,他惊讶地沿着折射的光线一层一层的剥开表皮,可以看见自己迷宫般的充满神
经质的内心世界,敏感的触觉系统开始如惊蛰后的蛇一样扭曲的蠕动。
突然之间,新民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一个主意。他将那个空缺的号码按0 到9 在
白纸上排列出来,一共十个,他的手指头在电话键盘上迅速慌乱地敲打起来,一个
一个地拨过去。经过一阵慌乱之后,他得到了第一组被排除的号码,其中有三个号
码的主人都说他打错了电话,有两个号码是空号。他很得意地在纸上将这五个号码
重重地划掉,然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点上一支香烟,很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
他刚才还在为电话号码被水浸湿而恼怒,现在却有了洋洋得意的快乐,这个办法只
有像007 那样足智多谋的人才想得出来。
烟抽到一半时他又获得了第二组可以排除的号码,他踌躇满志地将另外两个号
码重重地划掉,看着纸上剩下的三个号码,禁不住一阵狂喜,就像淘金人在深蓝色
的淘金盆底发现了金砂一样。多么简单的事情,简直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十
个号码,无须等到中午饭的时候就可以全部解决,新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精明的猎
手,已经一步一步地将绳索套在了猎物的脖子上。他心满意足地向天空喷着烟圈,
看着它们在空气中一个个扩张,然后变得稀薄起来,最后归于消失。这似乎很带有
一种暗示的色彩。很久以前智者就用这种不断消失又不断产生的烟雾来比喻一个人
无法满足的欲望,希望人们放弃一些感性的东西,但是此刻在新民的理解中间,几
乎是大相径庭的,他始终弄不清楚的就是既然欲望被无限制地创造了,那么无限制
的去放弃它是不是一种无意义的周而复始的运动呢?欲望的结果只有两种,即被满
足和无法满足,放弃这些能够满足的欲望显然是违背了人的本性,而对无法满足的
欲望的放弃绝对是一种徒劳。就像目前新民自己的欲望一样,一旦这最后一个电话
拨通了,一切的欲望就在这一刹那得到了最深刻的偿报,而最后一个电话没有拨通
的时候,他的欲望——对于拨通这个电话的欲望——就不复存在,哪里用得上去放
弃什么呢?他又将剩下的号码重新拨了一遍,得到的答案距离最后的答案又前进了
一步,白纸上只剩下了一个号码,他仔细地像是要将它铭刻在心似的将号码一遍又
一遍地重复念叨着,这是淘金者留在淘金盆里的唯一的一颗金砂,深蓝色的淘金盆
里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此刻,他变得有些心神不定起来,这个由7 个阿拉伯数字
组合成的号码,竟隐藏着如此神奇的力量,通过这个号码,他就可以穿越城市里汪
洋的面孔,横跨空间的距离,让时间倒流八年,寻找到从昨夜就一直缠绕着他的一
个谜底,这就是他通向过去青春岁月的密码,只要从键盘上轻轻地拨上7 下,记忆
之门轰然敞开,他将沿着那根白色的电话线向上追溯,一直到他记忆的边缘。
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位同事推开他的房门,就会看见他魂不守舍地皱着眉毛,他
的眼睛里显出从来没有过的空洞和无聊,他的左手五根手指深深地插进浓密黑发里,
右手茫然在地桌子上敲打着。新民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精神,很郑重地一下
一下地在电话键盘上点了七下,然后表情严肃地仔细听着话筒里的声音。被拉得长
长的盲音一声又一声地传入他的耳膜,电话的那一头没有人接。新民等了半晌,直
到出现了自动切断通话的短音出现,他有些烦躁地放下电话,闭上眼睛轻轻嘘了一
口气,决定暂时不去考虑它,准备将桌上的文件整理一下。可不到一分钟他又忍不
住将号码重新拨打了一遍,没有人接,老是没有人接。新民心中的烦躁开始火苗般
地上升,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迷惑,刚才
对于欲望的胡思乱想现在被他自己推翻了。一个欲望在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哪里就
会自动地消失呢?它只会发展成为更大的欲望或者会转化为更加执拗,更加不可理
喻的希望实现它。新民不禁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洞的办公室里显得干枯沙哑。他马
上收住了笑声,心事苍茫的四下环顾着,这是他工作三年的办公室,三年来他从来
没有离开过这里达两天以上,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他都是那么熟悉,可是在环顾之下,
却发现有很多的东西由于平日繁忙而没有留意到。他发现办公室的墙壁竟然不是纯
正的白色,还夹杂了一点奶黄色,整个房间因为这一点点奶黄色而变得温暖。墙角
的水管距地约2 米的地方绑着一根锈迹斑斑的细铁丝,显然是这个办公室的前任留
下来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中,
对那个六平方米的牢房的描述:“从门口到墙角是十三步,从这边墙到那边墙也是
十三步……”他不禁想量量这间办公室的长度,他走到门口,开始一步一步地量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当他走到房子中间时,一个同事推门进来给了
他一封信,他只好又回到桌子前拆开信匆匆地读了几行,一封无关紧要的信。抬头
一看,钟已经12点了,他像是得到命令的消防队员一样扑在电话前,重重地按了一
下重拨键,电话里仍然传来枯燥的盲音。他重重地撂下电话,似乎很生气地瞅着它,
一时无计可施,最后他终于下决心地穿上外衣,朝餐厅走去。
(五)
鲜美的汉堡包在新民的嘴里像锯木屑一样寡然无味,他急乎乎地吞下凉了的茶,
将食物的残渣冲进喉咙里,朝正在进餐的同事们点点头,向门外走去。南方的天气
就像股票一样难以把握,早上出门的时候天上还挂着暖暖的太阳,午饭后就开始刮
起了大风,乌云也肆无忌惮地开始在天空中卷集,太阳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街上的行人忙忙碌碌地匆匆来去,新民裹了裹外衣,在烟店里买了一盒烟,心不在
焉地吸着,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显得很暖和,新民在桌子前坐下,犹豫了一下,又将那个
号码拨了一遍。盲音响了大约四五下,有人来接电话,问明情况后告诉他请等一下,
电话的声音很好,新民听见那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他的心猛地被吊了起来,真正
要接到她的电话了,他心里又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握住电话的手有些发抖。
“喂……”电话那边的声音果然是昨夜的那个声音,此刻听上去有些沙哑而郁
郁寡欢。
沉默了片刻,新民竟不知道自己应该讲些什么,嗫喏着发不出声音来,对方有
点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连连地喂着,新民更加不知道自己要讲些什么,只好低低地
说:“你好!”
电话的那一头顿时沉默下来,新民着急地连着叫了几声,她的声音又变得圆润
起来,“是你啊,你好。”两人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讲,都沉默着,这种沉默压得
两人都心坠坠的疼。她在那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今天下
午在家,你能来吗?”
“能来,能来。”新民不假思索地连声道。他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问明了她的住处后,他放下了电话,他发现自己手抖得很厉害,以至于不得不猛地
抽上几口烟来镇定一下情绪。
她没有住在自己家里,而是给了他另外的一个地址,这是什么地方?她结婚了?
爱人是哪里的?长得什么样子?他推开桌子上的文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
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她肯定还没有结婚,虽然他们不见已经八年了,但她的消息
或多或少地会传到新民的耳朵里,至今没有消息说她已经嫁人了,那么她现在的地
址又是什么回事?新民仔细地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弄清楚一个所以然来。气温下降
得很厉害,坐在开着空调的房子里,新民都觉得背上寒气森森的,一个挥不去的愿
望从他的喉间直入他的体内,他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穿上外衣,找了个借口
向同事们交代了一声,就像脱离了一种重压似的溜出了办公室,尽管他一再叮嘱自
己要镇定,但他的感觉告诉他,办公室的同事们看他的眼光有一种异样的神情。
从暖和的房内走出来,才觉得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而且刮着大风。天空中
乌云密布,好像是要下大雨了。新民看了一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这么多的时间他该如何打发呢?他差一点就转身回办公室去,可又觉得不妥,只好
垂着头,裹紧了外衣,双臂像折断了似的在身体两边晃悠,漫无目的地沿着行人稀
少的黑乎乎的街道走下去。两边的商店里有一些人在买东西,也有一些老板在大声
招揽生意,这一切都引动不了新民,他只是很空洞地走着。虽然才四点钟光景天色
已经很暗了,有很多的店铺都点上了灯,仿佛两条明亮的河岸,中间夹着一条黑色
的河流。新民则是黑色河流里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没有目的没有情绪地飘流下去,
两岸的灯光将他的脸闪烁成了五颜六色,像开着染料铺子。
时间在难耐中总算被消磨过去了,而新民也已经站在了她留的那个地址前面。
八个年头了他一直生活在这个不算很大的城市里,熟悉这里的几乎每一条大街小巷,
这里也不例外,只是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这幢灰色的大楼。这是六十年代典型的居民
楼,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毫无特点,就像一个火柴盒,上面开着一些窗口以及窗口
里像青苔一样长着的各色的窗帘和晒的衣服。新民多次经过这幢大楼,它没有给他
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刻它作为一个特殊的地点闯进新民的生活,新民不自觉地要多
看它几眼,这一看竟差一点让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里真像极了女孩子原来住的地方,也是一样深长多弯的小巷,灰白的墙面上
斑驳着各种颜色写的各种时候的大幅标语,从颜色的新鲜程度来看,有最近的改革
开放的标语,最远的还有文化大革命的标语,一层一层的覆盖着,新的盖住了旧的,
在新标语的笔划的缝隙中,老的标语还依稀可辨。这是中国城市里最典型的墙了,
这样的一堵墙几乎记载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也留住了他们数不清的月夜。
也是在这样的墙下吧,也是在这样的暗淡的光线下吧,他们紧紧相拥,她低喃
着如鸟儿的啁啾:“我爸爸是个很冷漠的人。”新民觉得她有很多地方同她的父亲
一脉相承,很绝情的她曾哭着:“是你负了我!是你负了我!”他像石头似的站着,
泪水干涸在眼里。每念及此,新民心中就隐隐地发疼,她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本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可是谁又预料到了这一切的发生?女孩子原来住的那个
地方已经进行了旧城改造,小巷已经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也许是高楼也许是马路,
一切能够引起回忆的东西就消失了,新民好像一个祭师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祭坛一样
抓心挠肺的疼,他曾长久地站在那片废墟上,惆怅地追忆着,青春岁月里能留给他
的最后一个有形的记忆消失了。
而此时,命运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这里重造了一个他曾经熟悉又
变得陌生的场景,一个卸了妆的演员措手不及的被推到了他演过的一个悲剧的场景
中,站在舞台上可以听见自己被风刮伤的灵魂的呻吟。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一双
白晰的温软的手,一股热浪从他小腹间勃然升起,内心一只大烙铁隔着岁月的风沙
开始从容不迫地烧灼他。
走进没有生气的楼房,这里仿佛没有人住,他按照她的吩咐直接上了四楼,这
是一张老式的木板门,刚刚油漆过,散发着油漆刺鼻的气味。这也许是一种暗喻,
一张老式的木门,是漂泊已久的游子尘封多年的家,新做的油漆让游子在漂泊多年
后还能找到似乎是刚刚离家的感觉。那扇门的后面隐藏着什么?一个未知的世界因
而神秘诡异,只要打开它,一切都像是重新开始,踏过风风雨雨的二千八百多个日
夜,新民又回到了圆的起点。他觉得背上的寒气更重了,从楼道里刮来的冷风好像
刺入了他的骨头里面,一种魔力抓住了新民的心,使他没有勇气来敲响它。
门像书页一样被轻轻翻开,遥远的画面从一片黑暗中骤然展现。新民觉得自己
的五脏六腑发生了大爆炸,所有的血液呼地冲上头顶,掩盖记忆的尘土被擦净,感
觉顿时凝固在画面中间的一个白色的影子上,那是一片百合花在雪原中静静地开放,
今早的梦境像神秘的重现。时间停滞了,空间不复存在,一个比幻觉更加迷幻的现
实在他的心里千万次的被抹掉,又千万次地倔强地升起,此刻化成坚硬的海石花般
的雕像。新民心里的吃惊是无疑的,害怕更是可以肯定,他这时才可以感觉到自己
对这个女人的依恋,所有可以想像和无法想像的东西突然在一瞬间成为现实,成为
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散发着女人特有体香的肉体,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情
绪在勃发,使他突然变得口干舌燥。门里的女人与他的距离很近却像隔着很远的路,
新民对于自己的幻觉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他就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船,门里伸出的
女人的软臂是拉住他的缆绳,如果没有它,小船还会随浪而去。
昔日的女孩子现在变成了成熟的女人,站在门外的新民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晕旋,
他像赤身裸体地站在雪原上,冻得哆哆嗦嗦的发不出声音。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变得鼻涕一样软:“抱住我!抱住我!”女人温柔的抱住了他并将他带进来。抱住
女人,新民内心里的一种野性在体内迷兽般的冲突不已,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都
不知道了,像嗷嗷待哺的幼兽,闭着眼睛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肉欲的躁动和软弱的
羞耻令他像春天的野兽一样浑身颤抖,女人可以听见他牙齿磕得直响,从他的喉头
发出了原始亢奋的呻吟。肉体的快感,破碎的嘶喊如鱼骨刺破喉管般薄弱的宁静,
浑身的血液带着野性和残忍涌向各个器官,天地间开始出现裂纹,黑色河流抽搐带
血的泡沫,烈火由地心呼啸而出,情欲于黑暗遮掩下咆哮,黑色河流凝固,月亮睁
着血红的眼睛,黑暗中颤抖的手疯狂地触摸一切,山狂热地抽搐,水狂热地抽搐,
地下的岩浆疯狂地躁动,大地在咆哮中辗转反侧,人血在装饰从地心深处呼啸而出
的岩浆。女人发出以难以忍受的厄厄的尖叫,新民更加亢奋了,失血的脑海里一片
空白,他越来越亢奋,越来越亢奋,最后一声带血的长嘶,一切在一阵欲死的抽搐
中结束,男人和女人像被子弹击中头颅般倒了下来,无边的疲倦抓住了他,他抓住
了女人的手腕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涌向别处的血液开始回流到新民的大脑里,他从死样的昏沉
中渐醒,好像一个潜水员浮出水面。贴在自己脸边温柔的脸是那么真切,新民长长
的呼吸着那曾经非常熟悉的体味,如死的沉睡并不能让人真正死去,却让人在醒来
后需要面对更加痛苦的现实。新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女人的手臂像两条
软软的蛇缠着他的腰,他低头看着女人的脸,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此刻非常满足的均匀的呼吸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白晰的脸上,晕黄的灯光下她的
神情像个得到最好礼物的孩子。新民心里一阵绞痛,她一定受了不少苦,同自己分
手以后她被第二个男朋友抛弃,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离开她独身的母亲,带着一
颗破碎的心离开这个对于她来讲没有什么太多温暖可言的城市,到一个更没有多少
人情味的地方,一个人在那里忍受着最大的孤独。最后她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想
要找回一点点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温情,也许她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讲,也许她仅仅只
是想看看自己,女人的肉体和褪了色的那个女孩子纯结的笑脸在他的脑海里翻来复
去,无法分离又无法重合起来,重重的堆积着,压在新民的心头,令他无法呼吸,
眼前金星飞舞。他像从高楼坠地一样,飘飘欲仙轻若鸿毛,最后一头扎在地上,扎
入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
女人仍然在沉睡着,孩子似的神情里带着极大的满足,新民一遍又一遍仔细的
打量着这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感到她离自己很近又离自己很远。她是他生
命里一闪而过的流星,沿着她的轨道一去不返,而今他们的轨迹竟又在这一点相交。
也许她永远无法再次走进他的生活,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会再也见不到,但是此刻他
们忘情相拥,女人鳗鱼似的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就像多年以前偎依在他身边。命
运有时候就像一根橡皮带,你拼命往前挣扎,它却把你拉回了原地。女人在睡梦中
扭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了含含糊糊的梦呓,新民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黑发中,嗅着
她身上的体味,这是他多少次在梦里一再渴望的气味,在恍惚中新民又回到了自己
的初恋时节,年轻的血液在他的周身游动,将他的心暖得热热的,一种温情充溢了
他的躯体,他沉浸在一种温暖的水体里,这是他梦寐已久的时刻,他的可怜的爱情
在逝去了八年以后,他那难以释怀的痴情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深刻的回报。他禁
不住紧紧地抱住她,女人在他的怀里蠕动着,迎合他的体位,温柔得像一只小猫,
新民希望就这样一直下去,再也不要分离。
(六)
离开她的住所,已经是很晚了,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空空荡荡的街道显出
死一样的宁静。夜凉如水,甚或比水更凉,新民很轻松地呼吸着晚风,感觉自己正
双脚离地在街道上飞翔,刚才的作爱没有给他带来倦怠,反而使他快乐就像初恋时
的男孩。
他吹着很久没有吹过的口哨回到住地,解开领带打开热水准备痛痛快快地冲个
热水澡,正在他脱下第一只袜子时,电话铃震天动地响了起来。新民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带着哭腔的大叫,声音之响使他不得不将话筒从
耳边移开:“你到哪里去了?我打了你一下午的扩机!”
当头一棒,新民呆在了原地。轻松和快乐像潮汐一样迅速退去,命运的手将他
抛到了快乐的顶点,又重重地砸了下来,他被砸得脸青鼻肿晕头转向,一种强烈的
羞耻感令他无地自容。就在下午作爱时他的扩机滴滴地响个不停,他看也没看就将
扩机关掉,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是她——自己的未婚妻——打来的。新民的头脑里闪
现两幅画面:大红的喜字贴满了屋子雪白的墙壁,红灯笼高高挂在门口,未婚妻子
正在忙碌着布置新房,大姨小妹挤满 了房间,欢声笑语洋溢……夜深人静的时候,
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的新娘子满怀着一腔甜蜜拨打着未婚夫的扩机,而就在她拨着
电话的时候,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她的未婚夫正在同另一个女人作爱。另一幅
画面则是新民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一个道貌岸然的牧师在传经布道之后,就同农
夫的妻子偷情。这好像是卜伽丘的小说里反复出现的主题,内心深处一个严厉的声
音在对他大声喝斥,新民觉得自己正在裂变成为两半。放下电话,新民匆匆地冲洗
了一下,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深夜两点,此刻的他还是毫无睡意,穿上衣服,朝自
己的新房匆匆赶去。
大红的喜字热热闹闹地贴满了整个墙壁,大红的灯光,大红的窗花,大红的彩
带,一切都带着浓重的中国传统的新婚洞房的气息。新民走进屋子就觉得一股扑面
而来的喜气洋洋的暖意,他有些惊异地站在房间里,他几乎不认识自己的新房了,
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他歪着头半张着嘴在房间里四下打量着,新娘很能干,
仅仅一天的时间就将一套普普通通的房子装饰成了新房,昨天这里墙壁上还是雪白
的,现在却是通红通红的让人脸都热热的发烧。
房子里面静悄悄的,新民推开半掩的卧室门,新娘子怀里抱着他的一件旧大衣
正绻着身子沉沉地睡在沙发上。乌黑的鬓发衬着白玉儿似的脸蛋,长长的睫毛被精
心地修饰过,微微地向上卷起,整个人就像是童话里的小公主。她眼角还含着一颗
将落未落的泪珠,嘴角还在轻轻抽动着,仿佛很委屈的样子。看到她孩子似的睡相,
新民心头涌过一股柔情,他慢慢地将左手从她的腰下插进去,右手托起她的腿弯,
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也许是太累了她居然没有醒,而是将头向他的腋下埋了进去,
沉静地睡着,新民像抱着一只小猫似的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去。
一挨到床铺,她就醒了,将身子一挺就挣开了新民的怀抱,从床上下来。“怎
么?”新民吃了一惊,她没有回答新民的问题,而是回过头去仔细地将刚才床单上
的褶皱抚平,这才转过身来,像只小猫似的娇昵地笑道:“新娘子的床结婚以前是
不能睡的,不然会不吉利。”说着又羞涩的抿嘴一笑,一头扎进新民的怀里。今天
的她经过精心的打扮后显得格外的迷人,水汪汪的眼睛顾盼生情,浅浅的微笑不时
闪烁在玫瑰红的唇边,乌黑的头发是新烫的,蓬松着如众星捧月般衬出了一张白玉
儿般的脸。她心情也特别的好,虽然为布置新房忙碌了一整天,累得双手连指尖都
隐隐作痛,可看见自己的新婚丈夫却又兴奋得无法入睡。她勾着新民的脖子低低地
却又掩饰不住兴奋的,将这天所发生的故事讲给他听,恨不得一切都告诉他才好。
新民搂着她的纤腰坐在沙发上,她讲了些什么他并没有全听进去,断断续续地他听
到了一些并报以微笑,心不在焉这是他长期以来的毛病了,她也没有在意,新民的
思维因此得以进入到自己世界里去。
新民在单身宿舍的时候虽然是匆匆地洗了一下身子,但他还是注意到了洗得很
干净,完全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特别是新娘子身上的香水味很浓,即便是新民身上
有什么气味留下来也足以掩盖了。新娘子撩人的香水味一股一股地传进新民的鼻子
里,弄得他鼻子里一阵阵地发痒,心里面也一阵阵地发痒,一股热浪将他的全身包
裹,他冲动地猛地将新娘子抱了起来,让她双腿离地,在房子里连着转了三个圈,
新娘子没有预料到突然他会这样冲动,夸张地尖叫着,双手抱住了新民的脖子,任
他发了疯似的旋转着,最后他终于将新娘子扔到了床上。新娘子背一挨床垫,立即
就要起来,新民扑到她的身上,用力地按住了她,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我说过没有结婚就睡新娘的床会不吉利的,快起来!快起来!”一边捏了软软的
拳头在新民肩上背上乱捶。
新民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用力地将她按在床上,用力之大新娘子禁不住皱着
眉头“哎哎”地叫了起来。“谁说我们没有结婚?”新民喘息着,“我们已经打了
结婚证了!”
新娘子“咯咯咯咯”地笑道:“那不算,要办了酒席后才行!”一边扭动着身
子,躲避新民伸过来的嘴唇。
“胡说!”新民在新娘子的腰上挠了一把,新娘子几乎笑软了,就在她失去反
抗的时候,新民的嘴准确地封住了她的嘴唇,嘴里含着新娘子的唇,新民含含糊糊
地说:“我们是合法的!”的确如此,新娘子见他的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再加上她
自己本来也不情愿让那张又大又漂亮的新娘床空着,这时候就借坡下驴的顺从了新
民的摆布。
在同一个晚上同两个女人睡觉,这在昨天对于新民来讲都是不可想像的。但是
同自己妻子作爱是合法的,同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作爱,就一定是非法的吗?新民
找不出哪一条法律限制了非婚姻关系的性行为,现在的人们对于两性关系抱着一种
很无所谓的态度,对于别人的行为采取了沉默的允许,甚至带着赞同的色彩。新民
不能区别这两种爱,她们都是自己所深爱的人,她们都是他在一定时期内所唯一爱
的人,只不过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现在进行式。方才他只不过是沿着时光的隧道
回到过去,用现在的身体体会了一次往日的时光。只是现在,他现实的身体要面对
现实的时光,从一个流星一样划过自己生命天空的女人身体,到一个恒星一样悬挂
在天空中的女人身体,他的肉体告诉自己,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然而他内心深
处的一双眼睛始终盯住了他脆弱的灵魂,一遍又一遍地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他在
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完成了一次背叛,是在对自己新婚妻子的不贞,事实上他觉得
自己被无情地强奸了,那双眼睛严厉而刻薄,新民就像该隐一样惊慌失措地躲避着
它的直视。
好像是要赎罪的,他完全在迎合着妻子,妻子在他的身下满足的又带着羞涩地
娇喘着,这时他分不出在身下的究竟是哪一个女人。他像在一个大玻璃罩的外面看
着这一切,看得那么清楚,而且那么冷静。
婚礼像预先设计的那样顺利进行了,耳边还回响着贺客们千篇一律的贺词,这
些也许从远古就产生了但千百年来没有更改过的词汇,在新民听来是那样的空洞,
他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冲出婚礼大堂的欲望,同样空洞而且言不由衷地回答着每一个
人的话。新娘子很满意,双方的父母都很满意,所有的来宾也很满意。
一个多星期以来,新民就像在梦里一样飘游着,他很成功地压抑住了自己的每
一个欲望,很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虚伪的丈夫,尽管在很多次他面对自己的妻子的时
候,都将她幻化成了那个女人。但他的行为里面没有露出半点破绽,既没有叫错名
字,也没有忽视她们不同的习惯,他在卫生间里曾很疑惑地仔细观察了自己,他不
明白为什么会如此的镇定和严密,好像他与生俱来就是一个成功的偷情者。
“偷情”——这个名词是他在一天早上大解时,突然跳进脑海里的,这个词汇
他很熟悉,从《红楼梦》到《金瓶梅》,大多讲了一些这样的故事,可当这个事实
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个名词落在自己的头上时,他又觉不出自己和过去有什么两样,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见到每一个熟人都乐呵呵的打了招呼,绝对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过不了几天,他就觉得有了不同了,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最后他终于知道了,他开始想念那个女人了。都是一样的由造物者创造的肉体,都
是天生的一副漂亮面孔,为什么就会产生不同的欲望呢?他渴望同自己的妻子温柔
的相拥,体贴的爱抚,但也渴望着进入那个女人的肉体之内,沿着她小腹的热力回
到旧的时间里去。他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越是压抑,欲望就越是强烈。
恍然不觉时,他又沿着那条没有生气的灰色楼梯,走到了那扇还在散发着油漆
味的老式木门前面。他用力地敲着门,声音生硬地回荡在空落落的走廊里。没有人
来开门,他百般无聊之下,坐在楼梯上等她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门开了,
隔着金属的防盗门,一个老女人问他找谁,新民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她。老女人摇着
头说:“早就搬走了,几天前来了一辆大卡车,她就全部搬走了。”
“她去了哪里?”新民悚然一惊。
“不知道,好像搬到外地去了。”
新民没有留意到老女人何时关上了门,也不知道自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站了多
久,当他再一次回到街上时,已经很晚了。他觉得自己生命里一个细小的漩涡突然
产生又瞬间消失,生命的河流里没有了一丝波纹。他机械地沿着街道走下去,他又
变成了没有方向没有情绪的小船,在随波逐流。生命里一段死去的东西突然复活后,
又幽灵般地消失,像一束突然凋谢在他手上的花朵,像空气般不可捉摸。
新房里依然是红红火火的热闹着,隐约可以听见屋子里面妻子的小姐妹们的戏
谑。新民停止了脚步,浑身变得没有一丝力气,他没有勇气再走进去面对里面的人。
他再一次完成了一次背叛,他想回到自己原来平静的生活中去,但他觉得自己更加
远离了。背叛自己的背叛并不意味着能够回到原来的起点,相反他离开得越来越远
了,这是一个螺旋般的上升,他不断地螺旋上升。离开了厚重的土地,他变得轻如
鸿毛,头脑里产生了失重的晕眩,这种旋转没有停止的时候。新民觉得自己在一股
大得惊人的力量挟裹下,被卷得高高的,消失了时间,消失了空间,他没有反抗,
也无法反抗,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被旋进了漩涡,没有目的没有情绪地旋下去,旋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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