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蝉,你不是自夸隶书比我强吗。过了一会,钢子见我无动于衷,抬脸朝我笑 笑,你也写几个字,让大伙评评,我俩的字谁更好。钢子拿起一沓信封,放到我面 前。漂们活跃了,纷纷起哄,比一比嘛,我们当评委。我从他们眼里,读到的却是 老板并不特殊你,看你怎么收埸。这种情势下,我无法推托,犹豫了一下,还是心 灰意冷拿起笔。同时隐隐感觉到,我和钢子关系已有了微妙变化。 钢子见我抄信封,喜得眉开眼笑,说晚上请大家吃饭,不去下里巴人四川餐馆, 去畅春园酒楼。说完,便又回办公室去。我见他玩心眼设计到我头上,激愤难耐把 笔一摔夺门而出。当晚聚餐我不去,后是梅好说歹说才去了。她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愿告诉她。就是那晚,我把自己灌醉了。钢子明白其中原因,可他对梅说, 我是因半年多没碰女人才发泄一把。从此,他再也没使心眼让我抄信封,他明白使 也白使。 那次喝醉,事后才知是杨背我回来。当时并没往心里去,离京后回忆时偶然想 起,才蓦然悟出其中暗含的另一层意味。 到京第五天,钢子让我去趟外地,说大赛获奖作品敲定前,有段空白没事干。 老蝉,你耗在北京浪费资源,不如出去写点报告文学,也给自己赚稿费。厂家已联 系好,到站后和肖月联系。肖月很能干,被她瞄上的企业,没一个脱靶。每篇文章, 别超过一万字。肯多出钱,超点也行,你把握。 钢子交给我一摞稿纸,是他设计的,上面印有调查中心文研部字样。比普通稿 纸大,纸张也厚。较之可写四百字的通用稿纸,格子少了一半。见我不很明白,钢 子笑说,定稿后,得让采访对象签字,对方认可了才会给钱。 想想吧,当他看到厚厚一沓稿纸,拿着沉甸甸压手,写的全是他的事迹,会是 什么感受?只要文章写得不是太臭,他就会想,妈的这钱花得值,太值了!说不定 他当时会情不自禁,抢握你的手,向你表示衷心感谢。 钢子的话没错。那次我去一家印刷厂采访,厂长林秀丽热情奔放。她似乎觉得 不送点礼物,有点过意不去。一边陪我喝酒,一边吩咐手下拿来一大摞稿纸,非得 要我收下。蝉主任,在我们地区采访,稿纸我包了。需要时,给个电话就行。却情 面不过,我用她送的稿纸写她的事迹,写完让她过目签字。林厂长用手指捏捏那二 十来张薄薄的稿纸,复又摊开巴掌掂掂又掂掂。脸上笑容随着掂的节奏一点一点往 里收,直到收干净才低头看稿。 现在厂里正忙,她一目十行看了几页说,先放这里,有空我再看,你不着急吧。 蝉主任,你们北京来的记者,就是不一样。文章写得好,字字珠玑,好象多写一个 字也是浪费。可我们要付出的,也是真金白银呐。 我明白她意思,心里直后悔。后来还是肖月找借口,说得充实内容才把文稿要 了回来。我用钢子的稿纸抄了一遍,交到林厂长手里。她照样掂了掂,脸上笑容越 掂越灿烂。我就不明白,她并不傻,在这件一目了然的事上,怎会甘愿自己骗自己, 还自得其乐呢。钢子实在有先见之明,把人的心思揣摸得很透。在如何写企业报告 文学方面,钢子也有独到之处。 离京前一晚,在四川餐馆边喝边聊。钢子说,老蝉,你小说比我写得好,不假。 若论写企业报告文学,你还得算半个门外汉。今天教你几招,包你一学就会,一用 就见效。 首先得三七开,三分写事,七分写人。你得围绕受访者成长史、创业史、开拓 史写足写到位。着重写他经历、工作、内心三方面。长相五官尽量美化,言谈举止 往儒雅方面靠,掌握分寸别肉麻就行。 至于企业,就写它三原色。写他没担任一把手之前怎么乱,怎么个萧条。他是 受命于危难之时,救濒临倒闭企业于水火之中。当上一把手后,百废待兴状况下, 他如何废寝忘食披肝沥胆,如何绞尽脑汁打开局面,如何与时俱进开拓创新。 老蝉,这些都得实写,要举几个典型例子。实在没什么抢眼例子好举,也可合 理虚构,事理相通嘛。这对你不难,写小说不也得他妈瞎胡编吗。然后,写企业的 明天,在他率领下如何做大做强,远景如何一片辉煌。这部份可以写虚点,来点抒 情或哲理升华。在理论上,给他添点光环,拔高拔高。 让他在你文章里,发现一个全新的自我,并打心眼里认同与赞叹。既赞叹你妙 笔生花,更赞叹他本人,原来这么有魄力有魅力。让他觉得奇怪,怎没早点发现自 己这么有才。 再概括一下,首先得三七开。然后文章三个面一条线串起来,就大功告成。今 后无论写谁,文章无论从哪个点切入,你就照这模式复制,包你成功。 钢子喝上一口,拍拍我肩,老蝉,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吧。 后来我上企业采访,就按这路数依法泡制。结果出稿快,篇篇命中,受访者满 意,我也赚了稿费,皆大欢喜。但有一次采访,还是遇到麻烦。不是钢子传授的方 法不管用,是受访者临时变卦不同意采访。 那天,肖月请我上她家吃饭,酬劳我出稿快,她应得的提成一笔接一笔拿得顺 顺当当。我与肖月交往时间不长,对她的好感却与日俱增。她长得不算漂亮,脸庞 却很清秀。杏眼,看人始终含着笑,既温煦又透着一股友善。不化妆也不戴首饰, 浓密秀发随便一拢,扎个马尾巴了事。穿着大众化,无论什么衣服穿她身上,总能 出彩,显得不那么大众。说话不紧不慢,标准的京腔京韵,听着很舒服。 有时我想,象她这种年龄和气质,该在大学当助教,过那种半世外桃园生活才 适合。至于老家哪儿,她没说我也没问。只知她有个同胞弟弟,正上大三,一切费 用由她出。她从没问我来龙去脉,即便后来交往深了也从未提及。和她交往,没心 理负担,更不用说去防备什么。我想,梅因她吃醋和钢子闹,实在是误会。我几乎 可以肯定,别说她看上钢子,就算钢子打她主意,也只会剃头挑子一头热,耗他自 己。 我和她边喝边聊,她喝红的我喝白的。我聊的主要是文学话题,也暗含卖弄意 思。她只是静静听,偶尔插句把话,也是让菜劝酒,眼神却分明鼓励我说个尽兴。 正说到兴头上,响起敲门声,进来一位男子。 呵,听听轻音乐,喝喝小酒,挺浪漫嘛。浮生难得半日闲,这才叫懂得享受。 来人四十来岁,白净脸瘦高个,声音朗朗,一副精干利索模样。进门后,第一 眼就射向我,目光停了停,有点硬。我知道他误会了,可他凭什么,有何资格误会 我?听肖月喊他马部长,并介绍我,我起身迎上二步,和他握手,说幸会幸会。他 脸肌冲我扯了扯,算是笑了。手,只是贴着肚皮往上抬了抬,并不急于伸过来握我 悬在虚空的手。当我握他手时,他的手并没回握。我觉得像是挨了一耳光,心里有 股火往上冲。 嘛部长,哦,不姓嘛,不姓嘛姓啥?是人总得有个姓吧。我拍拍他肩。开个玩 笑,不介意吧? 马部长盯我一眼,转脸向着肖月。你弟要的资料,全弄到手了,专程给你送来。 太谢谢了。请入坐,喝杯酒吧。 不用,免得搅了你们清雅。他傲慢眼光在我身上来回刷几遍,唇边露出讥讽。 这位记者,看着不象嘛。我印象里,记者都是些灰头土脸,整天瞎撞,跟在屁股后 打探人家隐私。这位,怎么这么清闲,大白天在女人闺房喝酒谈心。哈哈,开个玩 笑,开个玩笑。 马部长在肖月殷勤招呼下,终于坐到桌边,端起酒杯。 这下好了,今天舍命陪君子,也得把他干倒。让他吐个长江水泻,在肖月面前 出回丑。男人这种埸合,最终拚的不就酒量吗。但我失算了,马部长说他无论什么 埸合,只喝三杯。这是父母在他成年后订下的规矩,从不违反。 马部长,您可算得是大孝子。现在提倡孝道,您干到部长这一级,许是沾了孝 道的光吧。请问,您在国务院哪部门供职? 瞧您说的,上国务院,那是马拉松,这辈子到不了终点。我是厂宣传部长。 没关系嘛,慢慢爬。能经常听人喊您部长,感觉不也差不多吗。 肖月含笑看我俩斗嘴,一会劝我喝酒,一会给他布菜。 马部长,蝉主任文章写得好,出稿也快。给你们厂写篇文章宣传宣传,您看怎 样? 行啊。也是那种用钱买,所谓的报告文学吧。 您是明白人啊,不用挑明,就知怎么回事。 给钱没问题,得看文章质量。如果厂领导说文章写得臭,我事先声明,一分钱 不给。就是我想给,也过不了领导那一关。 放心好了,蝉主任写的稿,包您领导满意。您看什么时候采访? 马部长沉吟一会,眼光在我和肖月脸上遛一来回。这样吧,就今天。小车在门 外,奔厂里方便。免得蝉主任回头另找车,来回折腾浪费精力。 这时,我并不想赚稿费。只想马部长走后,继续与肖月聊天,让她听我神侃文 学。但肖月抢我前面答应了,我也只好如她愿,坐上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 途中,迷迷糊糊睡了一会。被车颠醒睁开眼,马部长正侧着脸看我,眼里流露 出不怀好意的奸笑。 车,绕出村庄土路,驶上高速。车轮摩擦路面咝咝声,如夏夜轻柔凉风,把沉 积心上的尘埃,一点一点拂去。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只想一直坐下去, 静静享受并融入这份难得的静谧。 蝉主任,您看何时采访? 哦,什么?我挪挪倚靠得很舒服的肢体,勉强睁开眼,您说采访?越快越好。 当然,得看你们领导时间。 那就今天吧。停了一会,马部长说,喝成这样采访,会不会有损北京记者形象? 是否会影响采访质量? 马部长这二问,使我一下清醒许多,连忙揉揉眼,坐直身子。马部长问话不怀 善意,话却说到点上,是得郑重。 那次采访,不就因喝多酒,弄得埸面有点尴尬吗。当时负责接待那位老兄,见 我五大三粗面孔粗糙说话语速快,误以为我和他一样北方人。热情得让我过意不去, 酒桌上只好如他所说,感情深一口扪,一杯一杯下肚喝了个全程。 正式采访时,我竟一时迷糊。也就那么几十秒,待到睁开眼,采访本已掉地上。 坐我对面的厂领导,工青妇诸部门各色人等,都用异样眼光看我。幸好,这时我想 起钢子对付不利处境办法,也就学他哈哈佯笑。 您看,让我出丑了吧。我对负责接待的党办主任说。早说过我是南方人,不会 喝酒。可您的好客您的热情,就象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我点燃了,才把酒当水喝。 今晚,您可得自罚三杯哟。就这样,勉强把难堪化解,但毕竟给人留下不好印象。 车子进了厂生活区,在一排红砖平房停下。 蝉主任,这是招待所,您随便挑间住。马部长边说边往大门外走,我去打个电 话,看古厂长现在有无时间。 心想,干嘛上外面打,车上明明见你手机通话。不让我听,有这必要吗? 眼前是坐北朝南一溜平房,六十年代建造格局。窗户玻璃蒙了一层灰,有的没 玻璃,糊张报纸。我一间间看过去,每间摆设相同。四个架子床,一桌一椅,一套 木沙发,一个脸盆架。有的被褥没迭,床单皱皱巴巴。走到最后一间,全是空房, 没见一人影。后来才知道,这里很少住人,来客基本住在新盖的招待所大楼。 该厂是国有大型企业,该地区机械管理局属下的设备总厂。我要采访的古厂长, 老牌大学生,美协会员。七十年代曾担任技术总导带队出国,赴赞比亚实施援建项 目。担任设备总厂一把手后,取得骄人业绩,赞誉文章常见诸报章,是改革年代该 地区一位风云人物。 蝉主任,古厂长今晚有重要会议,明天采访。马部长走到我身旁,指着平房笑 说,这里环境不错吧,没人打扰。你们这些爬格子的,不就喜欢安静吗。吃饭安排 好了,职工食堂,想吃什么自己挑。我就不陪,免得打扰。完稿后,再漂漂亮亮弄 一桌,我亲自陪。 心想,这叫什么话,你算老几。此前下去采访时,都是一把手作陪,去时接风, 走时送行,满眼山珍海味,感觉特好。住的是设施齐全的单间,还时不时送点时鲜 水果,请我品尝。 象你马部长这身份,只配酒席上倒酒或递餐巾纸,要么献殷勤替领导挡一阵喝 几杯。可你想当孝子,只能喝三杯。酒量再大,也发挥不了优势,热热闹闹的斗酒, 没你什么事。出稿前不和你计较,打那无谓唾沫仗。等你领导发自内心感谢我时, 马部长马部长,你就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损你。我心里笃定,古厂长看过稿件后, 一定会趋前几步,抢握我的手,一迭连声说谢谢呀谢谢。 前不久,采访那位火柴厂纪厂长,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正是我会这样想的 依据。那家有百年历史的火柴厂时运不济,打火机面世,又兼保护生态不许乱砍乱 伐,两面夹攻已走向萧条濒临倒闭。采访纪厂长时,他表情沉重,说厂都这样了, 有什么好采访的。主管部门上司来电话,才勉强接受采访。 蝉主任,你从北京大老远跑来不容易,随便敷衍写一篇就行。不就钱倒霉吗, 反正厂得散架,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我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厂房、职工、以及他的管理经验都是财富与资源。只 要引进外资,盘活资产转轨变形,完全可能焕发生机。他游移的眼光望望我,谈何 容易,别耽搁你的事,开始采访吧。写完不用给我看,放心,我会让财务把钱打到 你们账上。 他的表情与口吻打动了我,使得我格外用心写这篇文章。着重写他以厂为家的 奋斗史和管理方面才华,也分析了业务萧条是市埸原因,与他本人没干系。完稿后, 我请他无论如何看一遍,不满意的话,推倒重写。 他看过后,握住我手久久不放,连声说谢谢。他放下手头工作,把手机关了, 请我上外面餐馆吃饭。喝酒时,他突然问我有什么单据要报销,说全给我报。 人哪,真是奇怪生物,有时如变色龙般让你捉摸不定。 第二天上午,马部长领我去见古厂长。途中问我何时出稿,我说最迟明晚六点 前。他说您是快手,不简单。明天中午前,上您那看写好的部份,行吗?我说没问 题。 进了厂长办公室,古厂长正坐在皮圈椅里打电话。那年代不多见的老板桌上, 放有四部座机,一台传真。一个装满笔的青花瓷笔筒,还有一盆长满刺的美国金虎。 身后立着一个宽大气派书橱,书籍满满当当。桌子前面,放了把普通硬木椅,与整 个环境不很协调。 古厂长边通话,边用手指着靠墙长沙发,示意坐下。我没按他意思,拿过木椅 往后挪二步方才落坐。坐矮沙发上,我得仰着脸和他说话,心理处于劣势,说话流 畅性免不了打折扣。我在木椅坐下时,古厂长目光飞快看我一眼,皱了皱眉。他刚 放下话筒,另一部话机又响了。如此几次,干等了十来分钟。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