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古厂长看上去五十多岁,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小背头,戴副眼镜,显得既涵养 又有学问。 马部长,什么事?这位客人哪单位的?声音不高,隐约有点女性甜腻味。马部 长赶紧起身,说北京来的记者蝉主任,专程采访您。 我不接受任何采访。停顿了一下,说,蝉主任,别误会。不是针对你,谁来也 不接受。 这唱的是哪一出?难道马事前没向古汇报此事,要么他俩商量好拿捏我?不可 能吧。即然来了,就算写不成白跑一趟,也得弄个明白。 古厂长,请问,您不同意采访,总该有原因吧。 原因?有必要说吗?他略一沉吟,即然你来了,我也不让你不明不白走人,简 单给你说说。等下,接个电话。 放下话筒,古厂长接着说,原因嘛,首先,树大招风。报导出去,名声是大了,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道理,你该不会不懂。第二,我很忙。你也看见,电话不停, 方方面面来的都有。第三,我们厂也曾多次报导。除了第一篇,后面那些文章,全 是改头换面,抄袭了前面那篇,上了报纸头条的长篇通讯。原因,就这些,明白了 吧。 古厂长从圈椅里站起,做出送客出门的姿态。 我安坐不动,盯住他眼睛。 没错,听是听明白了,也很理解您。不过,能听我谈谈看法吗? 你也想说二句?行,说吧。简单扼要,别长篇大论。 他的口吻腔调,让我觉得刺耳。换个埸合,定会给他难堪,现在顾不得计较了。 您刚才说树大招风,这话没错。可您想过没有,树大,为什么招风? 说到这里,我略一停顿,观察他的反映。见他露出有点兴致的意思,心里踏实 了点。 那是因为这树,根深叶茂,生命力强,才能招来八面来风。接着,我信口开河 胡说,古厂长,来贵厂之前,我看了不少关于您的报导。我的理解是,由于您锐意 改革,创新求变,才会招来有利于企业发展,有利于企业做大做强的八面来风。这 风,是改革的春风,也是推动企业再创辉煌的东风。 报导您的事迹,不是为了给您个人树碑立传。而是推广改革成功经验,让那些 仍在摸索的企业家少走弯路。您是取得非凡成就的企业家,您也一定有不少成功经 验。您应该有大局意识,也有责任,把宝贵经验贡献出来,造福社会。 关于您说的第二点,刚说到这里,被古厂长打断了。 蝉主任,请等一下。马部长,怎么忘了给客人沏茶。对,就用我喝的铁观音, 右边第三个抽屉。好,请继续说。 我见得了分,趁势抬高身价,改用俯视口吻。 您说工作忙,没错,我见了。我采访过的企业家,凡有成就的,也都忙。但, 据我观察,他们会合理分配时间,不会被琐事困住,更不会连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安 排不了。 古厂长微微点头,表情有点尴尬。 只要您,配合我采访。我提问,您回答,花不了您多少时间。至于您提到的, 抄袭文章的做法,我只能表示鄙视。问题是,我还没写,您也没看我写的文章,怎 能事先断定,我和他们一样呢。您可不是那种思想僵化,先入为主看问题的人,我 没说错吧? 古厂长点点头,眼里的笑意漫延到了脸上。 喝口清香茶水,我开始进行采访。 但,采访进行得十分艰难。 我走在郊外公路上。头上繁星闪烁,天空一片暗蓝。高高的白杨树,沿公路两 侧齐刷刷伸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右边是广袤无垠的田野,间或使过的列车,夹 带雄浑的钢铁撞击声,从公路左侧呼啸而过。 我在路边土墩坐下,心情糟透了。 离开招待所已有个把钟头,大脑里仍象塞满铁块,理不出清晰思路。走出厂区 前,写了撕,撕了写,折腾好一阵,就是没法写下去,心理压力太大。明天中午, 不怀好意的马部长就得看稿,到时我怎么面对,我还有脸面对他吗? 只有任他奚落讽刺挖苦。谁让自己一开始人模狗样,装出锦绣文章嘴脸,吸引 别人。你不就这点水平,为何要瘦狗拉硬屎,打肿脸充胖子呢。明天就得丢人现眼, 到时看你怎么狼狈离开,看你怎么好意思灰溜溜走出人家厂门。 要不是因为自尊心,我真想去前面小站买张票一走了之。无论上哪儿都行,只 要能躲过明天无地自容的埸面。背后议论无所谓,他们不知道我根柢,这辈子也不 会和他们再打交道。 也不能全怨自己,古厂长嘴巴太紧。这只老狐狸,精通人事,惜字如金。只说 虚的,不谈实的,那能算采访吗? 正式采访前,古厂长把马部长支开,锁上门。我以为他要打开话匣,竹筒倒豆 子。谁知他只作简短回答,并不多说。在问到如何当上厂一把手时,似乎触动了他 内心某个敏感部位,情绪起了波动。他脸容一敛,嘴张了张。结果,他端起茶杯, 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古厂长,这个问题很重要。涉及到如何用人问题,请您具体谈谈,举个把例子。 该谈的,我都谈了。还有什么要问? 结果,采访不到半小时结束了,其中他还接了二次电话。采访本上,只有他的 简历和该厂历年取得荣誉称号的记录。整个采访中,谈得最多的,是他少时求学时 的一些零散事例。我明白,无法从他嘴里掏出更多内容,也就中止采访。 古厂长,采访到此为止,您还得忙工作。 他一边给我杯子添水,一边淡淡问,蝉主任,你准备怎么写? 这一问,让我惊了一下。本打算把采访经过告诉马部长,指出没法写的理由, 然后立马走人。就因那该死的虚荣心,在古厂长亲自给我添水的感招下,我脱口而 出,按照钢子三个面一条线的模式,把如何写这篇文章谈了个天花乱坠。 好,好。有新意,就这样写。古厂长满脸笑容,拿起电话。马部长,小餐厅安 排一下,中午我陪陪蝉主任。你也来,宣传部长嘛,趁这机会,向蝉主任学习讨教。 我直后悔,不该贸然说那番话。现在可好,越陷越深。却又抱着侥幸心理,中 午不得喝酒吗,到时灌他,或许能从他嘴里掏点货色。但我想错了,古厂长喝了互 敬的二杯后,不肯再喝。理由是厂里规定,中午不许喝酒。今天他是破例,如果喝 得脸红红的,影响不好。 席间,他交待马部长,把历年报导文章,以及有关厂史资料交给我,也包括那 篇得到他认可的长篇通讯。说实话,那篇文章我一直没看。写作前我不看别人作品, 免得受影响。写得不好的,看看倒无所谓;如果文章水平高,而我又写同样内容文 章,看了会有心理压力,这是经验。 至于古厂长口风为何那样紧,我完全能理解,他们也不容易。想说的,有时偏 不能说。想按自己步骤,明明可以一步干到位,并有利于企业发展的事,有时却得 走曲线多绕几个弯。对那些涉及到某些在位领导的事,更是小心加小心。即使受了 很大委屈,也往往自己扛下来,不敢得罪上面。那次采访春梅服装厂厂长邹腊梅, 我就有深刻体会。 对邹厂长的采访,过程挺顺利。问什么答什么,并举了不少例子。当她谈到几 起几落坎坷经历时,竟泣不成声。弄得我也鼻头发酸,眼里潮潮的。这位四十才出 头的女性,看上去五十多了。脸上斜一道竖一道皱纹,或许是她遭受挫折的见证。 服装厂前身,是邹腊梅组织的一个临时加工点。几名妇女,踩踩缝纫机,干点 零碎活。后形成规模,做成品服装红火了,才被区里收编为小集体。没过二月,上 面找个由头,把她撤了,去一家饮食店负责。后服装厂走下坡路,工人闹事,才把 她调回去。干了二年,因得罪领导,被免职一掳到底当工人。三年后,竟选中胜出 才又走上厂长岗位。她说,这一生当了三次厂长,心却死过二次。 这篇报告文学,我是带着感情写的。篇中不点名鞭苔了那几位混账上司,对她 的遭遇表示同情,对她的成就大加赞颂。把她比喻为精卫填海,信念坚定,执着顽 强。把稿子交给她后,我点上一支烟,等着她表示感谢。 蝉主任!你看,你都写了些什么!看完后,她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地说,那些 人还在位置上,你这不是给我招灾惹祸吗!谁让你这样写?我的心,已死过二次, 还想让我死第三次吗?怪不得人都说,记者是大马蜂,惹不得,没事也得惹出事来。 有了这次经验,后来我下笔时谨慎多了。对他们瞻前顾后的谈吐,也多了点理 解。 又有列车轰轰驶过。粗大的灯柱洞穿夜幕,象一柄巨大锃亮的长剑,在列车激 情的轰鸣声中一路划去。回招待所后,我没提笔,也不再去想明天的事。倒床上睡 了,衣没脱,也没做梦。 清晨醒来,大脑清醒了许多。东方天际,一片绚烂霞彩。冉冉升起的朝阳,旋 转着迸射出万道金光。晨风从脸颊拂过,很撩人很舒服,内心似有一种莫名的东西 在生长,又有了想大声唱歌的冲动。吃过早餐,坐到桌前,依然难以下笔。我告诉 自己,别着急,你不是很能写吗。再等等,一定会有办法。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 :为什么不创作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厂长!我被这想法吸引了,略一思索,拿起笔一 口气写下去:他侃侃而谈,很投入的样子。谈他的事业,谈他的身世。谈工厂发展 史,个人成长史和在改革年代的奋斗史。话语,带着生命温热,如清纯泉水从心灵 深处流出。没有世故的戒备,没有矫情的表白,没有浮躁的张狂。自自然然,聊家 常一般真挚亲切。 已到了知天命岁数,在一个初次相见的人面前,尚有这份坦诚,尚能这样无遮 拦地谈论自己,谈论社会,谈论人生,可见他心理年龄还很年轻。这至关重要。对 常人来说,心灵老化了,受害的是个人。但左右企业航向的决策者,心灵一旦老化, 在千帆竞发的改革大潮中,就势必落伍甚至触礁,整条船上的人就得跟着遭罪。 古源厂长中等身材,谈吐儒雅,豁达开朗。镜片后炯炯有神的眼睛,既热情又 自信。是位受过传统文化熏陶和现代文明洗礼,有着较高文化修养和人格修养,知 识型开拓型的企业家。 写到这里,我开始描述他成长过程。这部份好写,古厂长介绍了几个例子,我 只要添枝加叶,让它丰满起来,形成一组画面就行。到中午边,已写了四千多字。 放下笔,点着一支烟,心想这篇文章,没二万字打不住。现在顾不了这些,钢子如 因字数超标不给稿费,也认了,首要的是把文章写好。 不久,马部长推开门。见他没吭声,我也不招呼,装着一心写作。他在门边停 了一会,我猜他眼光正搜索桌面,看那篇发头条的长篇通讯,是否正遭受肢解命运。 桌面上没放资料,除了稿纸,就一烟缸。我写作有个习惯,写好一页,撕下翻过来, 搁桌面左角,然后一页一页重上去。这时我衷心感谢钢子设计的稿纸。四千多字, 有那么一沓,压他心上也够份量。 马部长猫一样溜到我身后,呼吸声心跳声都感觉到了。我猜他正伸长脖子,以 内行眼光扒剔那呱呱坠落的文字。 你只管挑吧。字未必不如你,稿面清清爽爽,文笔行云流水,你就难受去吧。 蝉主任,马部长在桌边沙发坐下,能看看写好的部份吗? 看吧。我头也不抬,装着继续写。 看过后会让你更难受。中午得喝二盅,为自己庆贺庆贺。此前立了规矩,动笔 至完稿前,滴酒不沾。这次破例,也算是特事特办吧。马部长看稿很慢,像老花眼 拿放大镜逐字校对。我想也许会有个把错、别、漏字被他揪出来,从而安抚他那失 衡心理。也好,不能不给人家一点表现机会嘛。 蝉老师,能否打断您一下,谈谈看法吗? 怎么,改称老师了?我几乎不相信是真的,当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敬意,才明 白他已折服。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打动,不想损他了。 您请说,请多赐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