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有个二叔,新近离了婚。他四十几岁的人,精气神儿还跟小伙子一样, 在一家中美联营的公司任行政部经理。那儿原本是个国营企业,赶到改革开放、转 变经济体制的时候,由于领导者不能审时度势,顺应潮流,加上经营管理不善,从 此一蹶不振,有亏无盈。二叔当时还在跑业务,接触过不少南方的中外合资企业, 发现他们之中大多很有活力,无论管理体制、运行机制,还是生产效益都不错。于 是经过一番潜心学习研究后,给厂领导打报告,给市里主管部门提建议,却遭到一 片非议,厂长认为他思想上有点儿问题,是在哗众取宠,甚至说“此举要搁过去那 不就是卖国求荣吗”。又撑了两年,就在厂子濒临倒闭之时,市里终于作出了引资 的决定,与一家美国公司搞联营。后来二叔有一次提拔为副总的机会,但审查时市 里主管部门的一位领导一句“这个同志思想基础不太稳固吧”,这事就黄了。这个 领导,就是那个厂长——他以搞企业改革有功之名受到了提拔重用。二叔也只作了 行政部经理。 二婶和二叔是一个单位的,联营后裁员她第一批就下来了。二婶的身材象个俄 罗斯妇女,高大肥胖,我总认为她的大腿要粗过我的腰。除了有些呆板,她也没什 么特别。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二婶老不爱和二叔睡觉,我一问为什么,大人们就把我 拨拉到一边去。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性冷淡”吧。他俩自打有了孩子 就开始分居,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二叔当了行政经理后索性搬到了公司分他的宿 舍。 离婚是二叔提出来的,原因好象是他的女秘书。二婶毫不为难,答应的很痛快。 堂弟跟二婶走了让二叔很难过,毕竟他连对二婶的感情也转化为父爱倾注在孩子的 身上了。其实堂弟的选择或许是为了均衡一下父母双方的得失吧,我想。二叔的离 婚,我觉得还算是可以原谅的,至少我这么认为。因为他的性又不冷淡,他需要这 个。在我看来,二叔和二婶不过是同一屋檐下的两家不同的房客罢了。 元旦前夜,这个年头的最后一个晚上,二叔来家里看望我们。当听到他说原来 他们厂那个提职到市里、曾经压制他的厂长,因为涉及经济问题已被解职了,且现 在公司和市主管部门正在研究提拔二叔为副总的事,我们都为之一振,感到人心大 快。 接着二叔又郑重地告诉我们:“不过今天我已经辞职了。” 我们还以为听差了,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说手续都已经办好了,才感觉 到惊喜之后突如其来的惊乍的刺激。在父母的追问下,二叔说在这个单位干了二十 多年,半辈子磕磕绊绊的,到头来也不过混得如此,加上生活琐事生出的流言蜚语, 现在又离婚,觉得特烦、特累,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待了。当父母问他今后如何打算 时,他更让我们惊愕。 “我通过银行的朋友,用房子抵押贷款,又和朋友借了一部分,凑了五十万, 准备回老家开一家马术俱乐部。”我父母正瞪着眼泥塑般地看着他,不知是听傻了 还是吓傻了,二叔咂了口茶水,接着说:“在咱们这儿是个新鲜玩意儿,其实很多 大城市早就兴起来了。现在有钱、有权的人喝酒、唱歌、跳舞、钓鱼都腻了,打高 尔夫对场地要求又太高,咱这儿不具备条件,骑马正好迎合他们追求新鲜刺激的心 理。再说这几年咱这儿发展挺快,人们的消费观念、娱乐品位都在进步,骑马也不 是什么富人运动,比较容易接受。” 父亲听了直嘬牙花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你有把握 吗?” 二叔嘿嘿一笑,说:“大哥,我还不了解你吗?跟你商量不就等于自我否定吗? 你们就放心吧,经营、管理方面我都作过考察,我是这里头一家,肯定能火起来。 咱老家地理位置不错,离市区不很远,又是和其他市、县往来的必经之路。那片儿 的乡长是我战友,低价包给我100 亩地。人、马都是内蒙、新疆的战友给联系的。 明天新年第一天开始动工,过了春节差不多就能简单开张。我和你们说一声就过去 操扯,春节之前回不来了。” 看父母的表情就知道这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冒天下之大 不韪。他们认为二叔头脑一热,不虑后果,是在孤注一掷。但二叔毕竟是四十几岁 的人了,话也不便说得太明白。我倒很钦佩他这种敢想敢干的魄力。 二叔走了以后,父母一直在忧心忡忡的惦记着这事,直到上床关灯了还在唠叨。 元旦的三天假期,我一直待在家里,谁也没给我打一个电话,甚至疑心手机是 不是停机了。整日地在家里转来转去,就象要拉屎却找不着茅房。最后一天下午, 在母亲的坚持下,不得不开始收拾我卧室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抽屉时翻出一 个破旧的大笔记本,一抖落,从里面掉出了一封信。原来是我初恋的女孩儿当年写 给我的。 读高三时本校一个低我一届的女孩儿和我恋爱,确切地说是我追她。她不怎么 漂亮,但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记得当时下届的一个叫阿萌的女孩儿狂追我的男同 桌,他总把阿萌写给他的情书给我看,让我羡慕他,后来通过他们我和阿萌要好的 同学——就是那个女孩儿认识并恋爱了。直至临近高考那女孩儿提出了分手。有人 问我接吻了么,其实我最越轨的行为就只牵过她一次手,更窝囊的是彼此连“爱” 字也没说出,两个人一起放学回家,一起出去逛,吃吃饭看看电影就以为自己是琼 瑶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了。时至今日我已说不出当时追她的理由,也不敢说我有没 有受同桌和阿萌的影响,甚至连分手的原因也搞不清,觉得一切都稀里糊涂,小葱 拌臭豆腐——不清不白。 正捏着信发呆,手机响了,原来是琪琪。“安然,这几天方圆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她这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没事儿才不找你呢。” “不是!她老公出车祸了你知道吗?” 和琪琪通完话我马上拨通了方圆的手机,听得出她的情绪很低落,我试探着问 她老公怎么样了,她沉默一会儿,只说一句“我想见你们”。 她开车来接我,车里坐着琪琪。我一上车就发现,她白净的脸上有七、八条血 印子,显然是被挠的。想问她是不是掉猫圈里了,又琢磨这话实在不合时宜。要是 真有狂猫病,我一刺激她一发作,把我也弄成那样……还是罢了。她拉上我们就走, 直把车开到一个停车场,才刹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熄了火靠在座椅上,驴着脸一言 不发。我和琪琪也不敢多问,望眼欲穿地等着她说话。 “妈的!你说这腻味事儿怎么都让我赶上了?”方圆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终 于爆出句话。 原来平安夜那天晚上,老张和我们在一起时接到的是北京他老婆的电话,说他 们儿子因为雪天路滑撞车了,正在医院抢救。所以他急着赶回去了。刚下高速公路 在超一辆集装箱货车时被剐翻车了。事后才知道他儿子撞车的事纯属子虚乌有,只 为把他诓回去。 “幸亏他命大,车又有气囊,他没受什么伤,就是头磕破了。昨天我忍不住去 北京看他,在医院正碰上他老婆,我一看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抽她两个嘴巴 子……” “然后你就这样儿了?”我指她的脸问。 她瞪我一眼,“老张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跟那个女人没完不行!” “他老婆也真够差劲的!不过老张万幸没事。那你怎么还哭丧着脸?挨挠觉得 委屈?”琪琪问。 “这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没看我整得她也不善,”说着方圆叹口气,“本来老 张没受伤挺高兴的,可谁知道后来在他胸透片子上发现肺部有一块阴影……” “不会是肺癌吧?”琪琪失口问了一句,我赶紧冲她摇摇头,又安慰方圆说: “得过肺结核的人肺部也会有阴影,别想得太复杂了。” “但愿是吧。化验结果得过两天才出来,我现在心里特烦,真想找个没人的地 方待会儿。” 方圆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说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 路上我想找个话题免得大家再想这烦心事,看见方圆车里一圈挂了七个小矮人, 我说这几个小矮人真可爱,琪琪问怎么没有白雪公主呢?方圆听到这话眼圈一红, 又流下了眼泪。她说这七个小矮人是老张买了挂上去的,当时她坐在车副驾的位置, 也问为什么没有白雪公主呢?老张说有啊,就在你头上的遮阳板里。方圆翻下遮阳 板只看见上面嵌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她说没有啊,老张说怎么没有, 镜子里的不就是嘛。 车在我的指引下开到了南郊的防洪大堤上,两侧是雪覆着的田野,白皑皑的一 望无垠。大堤从东南贯通到西北,蜿蜒绵亘如巨蟒游动在辽阔的大地上,极远处融 入那雪天相接的一片白,没了尽头。头顶上就是纯净的天空,被风刮得没一丝云彩, 只有颗含蓄的太阳敛着光芒。 我们下了车,顺着堤边的一条曲折的小坡路小心的出溜下去,这里是一洼雨季 积下的水,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已结成了墨绿剔透的冰。冰面上稀拉拉的点缀 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雪,显得分外清白。岸边一从丛枯黄低矮的苇眉子随风轻轻地摆 动。走过一棵秃杨树时,我使劲踹了树干一脚,树上压枝的积雪簌簌地飘落下来, 掉在方圆和琪琪的身上、脖颈里,两个人嬉笑着跑开,攒把雪球掷我。我带她们走 上翡翠一样的冰,碰上一片雪就踩过去,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足迹,还有“咯吱咯吱” 的足音在旷野中传出很远,让人不觉陶醉在这荒凉幽静之中。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吧?”我问。 方圆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啊,舒服多了。” 琪琪攒个雪球尽力向远处抛去,高兴地问我:“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十年前我就来过这里,就是和我初恋的女孩儿。总觉得那时候的恋爱不如现在 随便,早恋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但恋爱就一定要约会,如同鱼要用水来培养。家里 是万万不行的,发现了会被吊起来打,学校里耳目又多,在街上逛更要东瞅西看的 警惕碰上熟人。终于有一天,我在复习中国革命史时发现,毛主席当年把革命重心 由城市转移到农村,发展农村革命根据地,再以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战略,在事隔 五十余年之后的今天仍能对我产生如此重大的意义——我决定下乡!于是我就象个 拓荒者一般,终于找到这个感觉不错且以我的知名度不可能被当地人认出的地方。 那年也是冬天,我俩在这里如老鼠到了没有猫的国度,没了所有的烦恼、压抑和紧 张,有的只是欢声笑语和雪地上的两串脚印。想到这儿,她的影子似乎又渐渐清晰 起来。 “不错吧!你可以带你男朋友来这儿。” 听了我的话,琪琪的兴奋劲儿“刷”地没了,忿忿地道:“别提他,我就当他 不存在!” 她俩在冰面上滑着玩儿,觉得不过瘾,干脆蹲下来让我拉着她们跑,我跑得越 快,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也就飘得越远。直到我跑不动了,三个人坐在冰上喘气。 “如果现在冰塌了,我们俩掉冰窟窿里,你先救谁?”方圆问我,没等我回答 她又说,“你小子肯定先救琪琪,我太了解你了!” 我看看方圆,又看看琪琪,和她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的笑显得有点儿不自然, 低下头呵着冻得白里透红的手,这让我联象到褪了毛的猪蹄子。疝红的脸蛋儿,不 知是被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可我也不会游泳啊!” 太阳越来越低,光芒也越敛越紧,直到浓缩为一个红球,渐渐隐在这千里冰封 的田野极远处一排排没有叶子的树后。天有些冷了,我们才依依地离开。 先把琪琪送回家再送的我,路上我又安慰了方圆几句,和她逗逗闷子。车停在 我家门口时,我忍不住说:“我一直想问你,琪琪和她男朋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我怎么老看她有点儿怪呢!” 我再三追问,方圆才告诉我。琪琪发现她男朋友背着她和其他女人约会。她气 不过就让方圆给她介绍个帅哥认识,持一种“你耍我也耍,谁也不呲谁”的报复心 态,于是我就粉墨登场了。 “我还以为是我个人魅力指数上升呢,合着闹半天是给人家填补国内空白!” “你可别埋怨我,我开始也不知情。” “我怪你干吗?我一来没陷进去,二来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又没蒙受什么损 失,你自责个什么劲儿啊?” “瞧你那德行!” 其实还真有点被人利用的感觉,不过非但不愠不恼,反而还觉得挺有意思。是 她对我的吸引不足以使我之感性胜过理性?是我身心清白无损的庆幸平衡了屈辱感? 还是不甘于我的寂寞难奈,一心追求这种不安分的刺激?或者,这本来就是男人骨 子里泛的一种贱。我也不明白了。